齊樹潔:司法改革絕不能脫離實際
文/李秋實 王翔
“在部隊的五年十分艱苦,現在想來如果沒有當初在部隊的艱苦鍛煉,就不可能有今天的成就。我到廈門大學之前的兩個階段,一個是在部隊,一個是在北大,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環(huán)境?!?/p>
記者(以下簡稱“記”):您能否談談求學的經歷,包括上大學之前當兵的經歷?
齊樹潔(以下簡稱“齊”):我高中就讀于泉州一中。讀高中期間,1972年11月征兵時報名參軍,應征入伍,自稱“投筆從戎”。那時從廈門出發(fā),坐了10天9夜的軍用列車到烏魯木齊,分配在新疆軍區(qū)某部隊服役。1978年4月退伍,退伍后三個月,便參加當年的高考。當時報考的是北京大學中文系新聞專業(yè),結果卻被法律系錄取。后來才得知北京大學中文系新聞專業(yè)是人民大學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合并過來的?!拔母铩苯Y束后,人民大學要復辦。我如果被新聞專業(yè)錄取,那么就應該到人民大學讀書。由于法律專業(yè)當時屬于絕密專業(yè),北大招生的老師認為我政治條件好,于是便把我調劑到法律系。
記:部隊的生活對您影響也很大吧?
齊:在部隊的五年是十分艱苦的,現在想來如果沒有當初在部隊的艱苦鍛煉,就不可能有現在的成就。部隊里強調的是對意志力的訓練,不論什么樣的天氣,每天早上起來進行體能訓練。冬天里零下二三十攝氏度的嚴寒,在野外爬冰臥雪一整天是常有的事,很多人嘴巴都凍歪了。有時連續(xù)一個月不洗澡,一兩個月沒有青菜吃?,F在想想當時的艱苦生活,能夠在戈壁灘上堅持五年多,完全依靠堅強意志和青春熱血。
記:在如此艱苦的條件下,您是如何堅持學習的?
齊:我一直堅持寫日記,堅持學英語。當時我擔任連隊革命軍人委員會的宣傳委員,每天熄燈以后,以編黑板報的名義堅持學習一小時。主要是背一本英文字典,雖然那本字典里面就只有5000個單詞,但我反復背誦,直到滾瓜爛熟的地步。我一個人苦讀英語,戰(zhàn)友們覺得很好笑。但是我還是堅持學,認為以后一定有機會用得上。因為在部隊期間堅持自學,當兵五年,我覺得知識量擴大了很多。
記:您那屆那么多出色的老師和同學,誰對您影響比較大,或者印象比較深刻?
齊樹潔:
河北武安人。廈門大學法學院教授、司法改革研究中心主任、博士生導師。長期從事民事訴訟法、外國民商法、證據法、仲裁法、司法改革的教學及研究。曾被評為廈門大學教書育人優(yōu)秀教師,廈門大學教學名師,廈門市勞動模范,廈門市優(yōu)秀律師,全國優(yōu)秀仲裁員?,F為中國民事訴訟法學研究會副會長,《東南司法評論》主編,《司法改革論評》主編,《仲裁研究》學術顧問。
齊:當年北京大學有很多傳統(tǒng)是很好的。比如各系教師會到宿舍和學生談話,了解學習生活上的困難與煩惱。梁西教授曾到我宿舍和我談話,我告訴他說我喜歡中文,對法律不感興趣。他鼓勵我說,你喜歡中文讀法律也是大有作為的,法律是綜合性學科,文學能夠對你學習法律有很大的助益。他當年的那番話使我非常感動,很受鼓舞。還有件事情,我由于部隊鍛煉的因素,冬天床上就只鋪了一張草席。學校的后勤部門來巡視,發(fā)現這個同學很異常,這么冷的天怎么只鋪一層草席呢?我當時不在宿舍。同學就開玩笑說這個同學家里很窮,買不起褥子。于是后勤部門就給我做了一床草墊鋪在上面。我得知后很感動。一些很小的細節(jié)能夠體現一個大學最內在的精髓。我工作以后,有了自己的學生以后,北大的很多傳統(tǒng)我都繼承發(fā)揚了下來。比如,我堅持給自己的學生送賀卡,鼓勵他們努力學習,送了二十多年,始終沒有間斷。
記:您到廈門大學就開始從事民事訴訟法領域的教學和研究了嗎?
齊:我來廈門大學時,法律系還沒有開設民事訴訟法課,我是第一個講這門課的教師。但我將民事訴訟法作為教學和研究方向完全是出于偶然的。1983年2月,我到司法部辦的全國民事訴訟法師資進修班進修了一個學期,回來后上課,教當時廈門大學法律系復辦后的第一屆學生(1980級)?,F在我成為廈大法學院資歷最老的在職教師了。
“我覺得研究民事訴訟法不能拘束于訴訟制度本身,要跳出訴訟法來研究,就像那句古詩說的——功夫在詩外。如果研究什么就關注什么容易導致視野不開闊,領域很狹窄?!?/p>
記:您覺得在您的專業(yè)領域內有什么樣的基本觀點?
齊:我覺得研究民事訴訟法不能局限于訴訟制度本身,要跳出訴訟法研究訴訟法,就像有句古詩說的——功夫在詩外。視野要開闊,如果研究什么就只關注什么,就很容易導致視野不開闊,領域很狹窄。我這幾年的研究覆蓋了大量民事訴訟制度以外的制度,如調解、仲裁、執(zhí)行等。我的研究特點是注重實踐,組織學生每年至少進行兩次調研,調研后組織學生寫書。這些書出版后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如2002年出版的《英國證據法》。英國文化委員會和英國大使館還專門發(fā)來賀信慶祝該書的出版。
按照高校的學術評估機制,學??粗械氖菍懳恼?,發(fā)表論文。雖然我出了很多書,但是由于個人發(fā)表的論文比較少,影響到了我現在的教授級別。組織學生寫書雖然并不迎合當今的學術評估機制,但我認為還是很有意義的。
記:通過這些年的研究,您如何評價中國當下司法制度的改革?
齊:現在很多學者對西方了解多,對中國國情了解得少。包括高層的決策人士,他們很少在基層生活過,不了解百姓的生活狀況,也不了解百姓的想法??偨Y前段的司法改革,我認為確實有些措施脫離國情、脫離民眾、脫離法律。比如,最典型的是證據制度改革,舉證時限、對抗制、證據交換等,這些制度在西方社會可以運作,在中國運作卻沒有土壤。
我認為,司法改革應該立足本國國情,借鑒外國經驗,并且要節(jié)約司法資源,發(fā)展多元化的糾紛解決機制。近幾年來,我做了很多工作是關于多元化的糾紛解決機制的。2004年-2005年,我作為廈門市立法顧問,參與制定廈門市人大常委會關于完善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決定。這個決定是中國第一部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ADR)的地方立法。這是一種地方性立法開創(chuàng)性的表現,為全國很多地區(qū)提供了樣本。
記:當下,我國很多法院將調解作為一種指標,強調調解優(yōu)先,您對此有何看法?
齊:在社會轉型期間,各種糾紛數量激增的情況下,在短時間內將調解優(yōu)先作為一種法院的司法政策,是一種權宜之計。你可以到東莞看看,這個小地方一年七八萬個案件,只有幾百個法官,有的法官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一年要審理1000多個案件。在法官數量有限的情況下,若不采取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不強調調解,不強調依靠訴訟外機制和社會力量來協(xié)助解決糾紛,法院就無法承受案件壓力,糾紛就無法及時得到解決。不僅是在中國,在英國與美國也強調盡可能地避免訴訟。1995年英國的司法改革提出,在糾紛發(fā)生后,應盡可能避免訴訟。
記:訴訟對法治的形成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西方成熟的法治國家,已經經歷過了一個法治成熟的過程。而在中國強調盡量減少訴訟是否不大合適?
齊:很多人持這種觀點。但從現階段中國的情況來看,要建立一個完整的司法制度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在基層社會,西方的這套制度在中國無法適應,無法正常運作。任何一個制度的引進都要經歷一個本土化的過程,不能機械地移植。中國受很多現實情況的制約,不具備推行現代司法制度的條件。我們沒有“三權分立”,也沒有“司法獨立”,怎么能推行西方式的現代司法制度呢?盡管法律規(guī)定要法官獨立審判,但我們現在法院有審委會制度,有黨政的領導,有政法委的協(xié)調,法官不可能真正做到獨立審判。
“現代司法制度是否就是西方引進的那一套制度,而中國一些傳統(tǒng)的制度就一定要拋棄呢?現在看來則不是這樣的,很多風俗習慣有其合理性的一面,我們也要尊重,不能簡單非此即彼地評價其就是落后的、違法的?!?/p>
記:您認為當前中國司法改革的出路在哪里?
齊:我寫過很多這方面的文章。我比較強調全局性、整體性,并且還要注重配套措施建設。我們現在缺乏一個司法改革法,缺乏一個全國統(tǒng)一的司法改革機構。國家應該授權一個統(tǒng)一的機關來進行全國的司法改革,應該建立一個全國司法改革委員會,公布統(tǒng)一的司法改革綱領。目前的司法改革缺乏民眾的參與與支持,司法改革方案總是脫離群眾。我認為所有的改革方案應當在網上發(fā)布,鼓勵民眾參與討論并征求民眾的意見。在研究論證過程中應當充分考慮民眾的意見。
記:如果一些建議違背了法治的基本理念并且呼聲很高的情況下,我們司法改革應該要怎樣做呢?
齊:以香港為例,2000年開始實行民事司法改革,成立領導小組,并在網上發(fā)布各種資訊文件。在它改革之前,英國已經改革了,如果香港模仿英國進行改革那不是更簡便?可是香港沒有這樣做,而是不斷堅持聽取民眾意見,充分了解民情,民眾反對的就不做。從2000年一直到2009年4月才正式推行新的司法改革方案,那么長時間有條不紊地推行,讓民眾能夠慢慢接受、認同。我們習慣于在很小范圍內開幾個座談會就代替民情民意,民眾無法看到司法改革的綱要,不知道我們司法改革的目標和各個階段目標是什么。司法改革一定要跳出訴訟制度的局限,宏觀地考慮,周密地部署,否則沒法解決如此眾多復雜的問題。
記:河南省高院走進農村很大原因是案件量不大,如果換成廈門的思明區(qū)法院,法官走向基層,案件就有可能辦不過來,這樣會不會造成司法體制的二元化?
齊:比如,外國的很多簡易法院或初級法院相當于我們農村的派出法庭,他們的法官不需大學本科畢業(yè),不需要通過司法考試,法官是本地人,熟悉本地的風俗習慣。通過這幾年調查發(fā)現,很多基層法官告訴我,去民間調解糾紛,用當地方言講情理,講風俗習慣,當事人可以接受,效果比較好。相反地,如果用普通話講法律,他們會抵觸。用方言講情理與風俗習慣的就是本地土生土長的法官,他們不是院校畢業(yè)的,他們用情理解決糾紛卻處理得更好,這就是現在基層司法的現狀。農村的司法應與城市的有所不同,對農村司法隊伍的建設應該從實際出發(fā)。
記:當前,我國法院設立了一些上訪部門,很多當事人在判決后通過上訪途徑來解決問題,您怎么看待這一現象呢?
齊:這是社會轉型時期的現象,也是中國政治體制所決定的。這一問題短期內無法解決。民眾比較相信黨政機關,他們去黨政機關申訴,要求法院改判處理,這樣造成了一種惡性循環(huán)。信訪在當前可看作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一種環(huán)節(jié),它也可以解決一部分糾紛,但它對司法權威產生了損害。目前法院待解決的很多糾紛,是法院沒能力解決,又被迫通過審判的形式去解決的問題。比如征地拆遷問題,這是政府行為,法院受制于政府,老百姓不能接受法院的判決就通過信訪的途徑大量上訪。
我這幾年做了大量調研,這期間有些觀念也在轉變。以2001年為例,當時一直在強調建立現代司法制度。那么,現代司法制度是否就是西方引進的那一套制度,而中國一些傳統(tǒng)的制度就一定要拋棄呢?現在看來則不是這樣的,很多風俗習慣有其合理性的一面,我們也要尊重,不能簡單非此即彼地評價其就是落后的、違法的。
“如果大家都只考慮個人利益,國家很難發(fā)展,國家要強盛,一定要有一批人愿意為她做出犧牲,不計較個人得失。”
記:您認為現在學術界是否存在浮躁的情況?
齊:總體上來說,1990年代末大學擴招以后,學生整體素質在下降。另外,大學新校區(qū)的建設也阻塞了學生與老師的交流,學習完全靠學生的自覺,缺乏老師的引導。這兩個因素是導致整個高校教育質量嚴重下降的主要原因。
學術總體上是浮躁的,很少有學者能夠真正走入社會去調查問題、研究問題,現在的學術研究現狀要求我們要有犧牲與奉獻精神。如果大家都只考慮個人利益,國家很難發(fā)展,一個國家一定要有一批人愿意為國家的事業(yè)做出犧牲,不去計較個人得失。
記:在您看來,學術界當前的情況是否由于評估體系造成的?
齊:是的,很多評估體系是行政性的評估體系而非學術性的評估。每年的高校評估要花許多時間,很多學者為了拿到課題就去造假,就去“找關系”,為了課題而研究,而非為了問題而研究。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沒有那么多評估體制;抗戰(zhàn)時期,在那么艱苦的環(huán)境反而培養(yǎng)出了大批杰出人才,培養(yǎng)出來了那么多的大師。
記:您覺得當今中國學術研究的自由程度如何?
齊:總的來看,我認為還是自由的。我組織編寫《美國司法制度》,對美國憲法和司法制度進行評價,研究都還是很自由的,只是有些底線不可觸動。比如維護憲法和黨的領導,這是學術研究的前提。外國的律師、法官也有自己的底線。他們的法官、律師職業(yè)道德的第一條就是要擁護憲法。法官、律師都必須宣誓捍衛(wèi)憲法和法律,不能反對憲法,不能批判憲法。
記:您對現在的青年學子有哪些建議?
齊:青年學子要立志為國家做貢獻,要樹立奉獻精神,要做出大成就一定要有犧牲精神。法學院的學生要有開闊的視野,廣泛閱讀,不能只看法律的書,要大量閱讀歷史、哲學、經濟、社會學等人文、社會學科的書籍。同時,不能只滿足于理論的學習,還要積極參與社會實踐。
編輯:董曉菊 dxj502@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