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言蜂語

潘博成

在人們傳統(tǒng)的理念中，蜂是充滿正能量的生物，正如1000多年以前，詩人羅隱所述的那樣——“不論平地與山尖，無限風光盡被占。采得百花成蜜后，為誰辛苦為誰甜”。因為它勤奮、奉獻和勞動，而這些樸實的詞置于趙少昂身上，也是恰如其分的：說他因為勤奮而“高產(chǎn)”，并不完全正確，因為他的“高產(chǎn)”不僅不平凡，而且精彩甚多，源于感恩。趙少昂9歲便不幸喪父，懂事的他發(fā)憤圖強，甚至以身子骨為資本，去奮力創(chuàng)作以報母親養(yǎng)育之恩。用他自己的話，便是“顧吾少孤窮，母氏勞苦，漸就衰老，而吾猶不力，將安能取美譽以為吾母慰乎。此吾不忍茍惰故也?！?/p>

源于細心轉(zhuǎn)為霸氣

一直以來，趙少昂的花鳥走獸畫作是各界所公認的精品。徐悲鴻先生就曾以“中國第一人，當無出其右”盛譽其花鳥畫。此外，他之于嶺南畫派的理論研究也貢獻頗多。和嶺南畫派其他幾位大師一樣，他們在中西技法融合等領(lǐng)域付出甚大，碩果累累。

但當我們高談闊論各種關(guān)于趙少昂的話題時，不知道您是否注意到，少昂的“蜂”言“蜂”語，也是妙趣連連。雖然它們未必能榮登畫軸中心，遠未如少昂筆下的“蟬”一樣著名，甚至常常也就是寥寥幾點筆墨，稍加勾勒描繪，但它們或沖鋒陷陣，或休閑怡然，或勤勞不止，或佇足花叢……諸種趣味，著實令人嘆為觀止。這恐怕與趙少昂一直所倡導的“繼往開來”密不可分，他的恩師高奇峰先生在寫生中對于色彩和水墨的靈活渲染，均一一為少昂所細心繼承，并融入了屬于他自己的特色，由此才能夠產(chǎn)生姿態(tài)萬千的小蜂。

多年前，大洋彼岸的席克曼先生曾著書論述道：“中國畫卷是惟一一種可以讓藝術(shù)品真正隨著時間而展開的方式?！币驗樽x者在欣賞這些山水畫卷的時候，能成為其中的一部分，進入藝術(shù)家充滿山峰與河流的世界中，從而產(chǎn)生共鳴。但席克曼先生的宏觀視闕下，不幸遺忘了諸如蜂、蝶和蟬一般的微不足道的事物，往往也能帶來點睛之筆的奇妙神力。

大山大川，確能考驗畫家的功力，但在一些人看來，越是細小甚微的東西，則越能考察一個畫家，因為那不是大筆一揮就可“肆意”完成的，需要太多的細致、用心，甚至審慎。更為重要的是，這些“小玩意兒”未必能占得畫面多少篇幅，但有趣的是，畫作的成敗卻常常系于它們身上。

在筆者看來，那一點小東西，至少可以細分成三個境界：上等者，畫面因它而變妙變好；中等者，它之于畫面可有可無，無關(guān)痛癢；下等者，畫面因它的登場，而被破壞。趙少昂的蜂，大多數(shù)時候是上等的，至少你會相信，少了它，畫面將變得多么尷尬。

趙少昂的蜂，絕大部分命中了上等之境界。按照高奇峰先生的說法，這其中是帶著“詩趣”的。那些蜜蜂，在少昂的墨彩之下，變得像是精致的小詩，從各種角度點綴著畫面，甚至由此使畫面也產(chǎn)生了詩一般的意境和底蘊。

幾點墨色，些許色彩，便能點撥出一只斗志昂揚、正待沖鋒戰(zhàn)斗的小蜂。它雖渺小但形態(tài)彪悍，雖簡單但分量十足。趙少昂52歲時創(chuàng)作的《藤花蜜蜂》就唯妙地展現(xiàn)了這樣一只小蜂。少昂以墨線控制著小蜂，在墨色的力量下，小蜂變得小但有力，像是弓著身子，張弛著羽翼，蓄勢待發(fā)地沖向藤花。卷軸上，雖然有眾多精彩，但恰恰正是這只小蜂，讓畫面變得有力，小蜂仿佛把畫面從中央部分徑直地提起了。

在許多畫家的筆墨中，蜂可能因為過分微小，而顯得不值一提，或由此而難以施展筆墨。但趙少昂卻不這樣認為，透過畫軸，我們可以直觀地體會到，他不僅認認真真地描繪和勾勒這種再簡單不過的生物，甚至連觸角等細節(jié)均施以了力透紙背的努力。一點一滴，都流露出了少昂的精氣神兒。

這興許就是少昂“蜂”語中的縝密與細致，一份源于細心、轉(zhuǎn)化為霸氣的摹繪。

鬧中取靜以一勝多

在我們的生活記憶中，蜂又是“可怕”的——誰人不是見到蜜蜂，就即刻“退避三舍”呢？害怕被蟄，擔心被刺，此刻，蜂猛然變成了一個小惡魔。

可正是這等“小惡魔”，也有可愛怡情之時，只是我們太少覺察罷了。趙少昂曾作《美人引蜂》，蜂一改往日彪悍兇猛之態(tài)，在“美人”的循循善誘下，變得溫柔，變得可愛，正在緩緩地飛向“美人”張開的懷抱。再觀察，你會察覺到，蜂好像有了眼神，癡情地凝視著“美人”，甚至有了一點不能自拔的味道，這其中的巧妙轉(zhuǎn)折，是不是讓人倍感新意呢？

少昂的“蜂”言“蜂”語是別具一格的——蜂在這里，有時一點也不兇悍，反而變得很溫情。

在我們的童年記憶中，語文作文總有個常備高分句型“……像黃蜂一樣密密麻麻……”。是的，這就是蜂的品性，它們可以單打獨斗，也能夠“群起行動”。在趙少昂的眼中，興許真正的蜂擁群起，可能會破壞了畫面的唯美而落得俗套，所以，他更喜歡用點點“蜂”光，散布于畫面之中，群起的動感毫無減弱，但畫面之唯美也得以保全?；ǎ倸w是蜂的領(lǐng)地。而斑斕“蜂”光集聚于花朵之間，真可謂是別具一格之景致。它們或佇足花蕊，辛勤采蜜；或環(huán)繞花朵之間，尋覓目標；或采得累累碩果，正在歸途之中?？偠灾?，忙忙碌碌，卻絲毫不會凌亂。

趙少昂創(chuàng)作于上世紀60年代的《梅花蜜蜂圖》便展現(xiàn)了這份心思。幾枝梅花將畫面簡單分割，在某一角落，“群起”的蜂兒各自忙碌著，仔細看看，有的正在采蜜，有的尚在路途之上，有的似乎是在尋找著最佳的目標。盡管“蜂”來“蜂”往，但你卻不會覺得凌亂，也感覺不到撲面而來的壓迫。這正是得益于那只在畫面大片留白之處，已然完成工作，正在撤退的小蜂——它懷揣著沉甸甸的花蜜，行走卷軸。好像整個畫面因為它的存在而厚實了幾分。就是這樣，本來可能喧擾的畫面，密與疏，多與單，幾輪會合的互動穿梭，便使得蜂在畫面中變得巧妙生動，仿如桃花也變得靈動，枝丫也在隨風起舞。

無獨有偶，這種以“一”定基調(diào)的范式不止一次地出現(xiàn)在趙少昂的畫中。在其《花枝蜜蜂》一畫中，蜂兒再次扮演了“以一定多”的重要角色。這次，蜜蜂更像是一位樂手，以花枝為樂器，以花朵綠葉為座，拉奏著一曲和諧唯美的“小清新”音樂。沒有一絲累贅的雜物，就便是在酷暑炎夏，也能夠帶給人一份清新和愜意。不知道趙少昂是否悄悄地把道家哲學中“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理念融入他的畫作中了呢？

蜂，非主角卻甚于主角。這便是來自趙少昂的心思。只是那只循循而來的蜂，便足以讓畫卷變得傳神和生動，用徐悲鴻的話語說，便是“畫派天南有繼人，趙君花鳥實傳神，秋風塞上老騎客，爛漫春光艷羨深。”雖是形容少昂花鳥之作，但放在這里，也是恰當?shù)?。這就是少昂“蜂”言“蜂”語中的鬧中取靜和“以一勝多”。

嚴謹細膩令人感動

開篇即說起，蜂積聚了諸種曼妙的形容詞，可如何去昭示那些個形容詞，便得耗費一番苦心了。一方面，他選擇了“常規(guī)范式”，借力于周邊的物件，讓蜂之精神被自然而然地烘托而出，其中，桃花、牡丹和桃竹等等，均是上鏡的?？?。但另一方面便更是有趣了，趙少昂還會選擇細細勾勒蜂的翼展，以期表現(xiàn)蜂的態(tài)度。只要稍稍觀察，便不難發(fā)現(xiàn)，少昂筆下的蜂翼，可謂千姿百態(tài)。有些翼展有力，滿是能量蓄勢待發(fā)；有些翼展動感，似豐收者迫不及待地趕往家中；有些翼展輕盈，像是正在享受勞動后的閑暇時光。

趙少昂太多的作品都展現(xiàn)了這份細致。但在筆者看來，《牽牛雙蜂圖》應當是最佳地體現(xiàn)了這一道理。盡管兩幅作品都是關(guān)于牽牛花與蜜蜂的故事，而當你仔細觀賞之后，便會覺察到，同樣的場景，蜂兒的翼展卻大相徑庭。雙蜂齊頭并進，“沖向”牽?；?，翼展是有力且昂揚的；而另一幅作品中的蜜蜂，正懸停在牽?；ǖ纳戏?，是已然采蜜完畢，帶著沉甸甸的蜜糖正在踏上歸程，抑或是剛鎖定好目標，緩緩降下呢。關(guān)于蜂的心意，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說無妨，但有一點毋庸置疑，便是蜜蜂的翼展之細膩和真實，是仰角，是俯角，幾乎都被完美地考慮到了。

這番之于翼展細致入微的觀察，不禁讓人聯(lián)想起了齊白石老人畫蝦的美談。不知趙少昂在畫蜂的時候，是否也是如白石老人一樣，進行了一番近乎苛刻的深刻觀察。雖然尚無證據(jù)證明這種猜想，但趙少昂的“蜂”言“蜂”語依然讓我們強烈地領(lǐng)悟到了嚴謹細密的大師風范，那里飽含著不放過絲毫細節(jié)的觀察，是一種超越藝術(shù)、奔于學術(shù)的嚴謹態(tài)度。若非如此，我們又怎能有機會得以拜讀趙少昂的力作《實用繪畫學》呢？那書里的數(shù)十種花卉示范，不正是從這些嚴謹和細致而萌生的嗎？但這種細致又恰到好處，不至于令人產(chǎn)生過度真實的厭惡。這其中的奧秘，既是來自于理性的觀察記錄，也是來自于對于觀察材料的情感滋潤，從而使得每一只蜜蜂都能夠既不失本色，亦不顯籠統(tǒng)。

這，可以認為是少昂“蜂”言“蜂”語的另一支——嚴謹而細膩得令人感動。

只要仔細縱覽一番少昂所繪之蜂，便能明白地發(fā)現(xiàn)，以上種種，只是誠實地“轉(zhuǎn)述”了少昂的“蜂”言“蜂”語。筆者的一位好友曾說，他自己甚愛少昂的其中一方鈐印“我之為我自有我在”。筆者倒是覺得，這“自有我在”之中當是蘊含著少昂作畫的心思——在細致和扎實的功夫下，來點個性不羈，來點創(chuàng)意狂想……于有形與無形間，這一切躍然紙上，清晰可感。少昂，恰如其名，宛如一份來自少年的昂揚意志。

少昂的“蜂”言“蜂”語，是鋒、是豐、亦是“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