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延忠
提起葉帥,我腦海里會浮現(xiàn)出這樣的一些片段:
他淵博。談天說地,引經據(jù)典,古詩文名句,常常脫口而出。毛澤東論詩,有“劍英善七律”之評。就是在“文革”發(fā)配湖南時,他也會在書信中風趣地改寫柳宗元的《江雪》狀景抒懷:“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高樓出世翁,獨賞湘潭雪。”我推測,老帥絕不是在抒發(fā)閑情逸致,而是必有所思。
他多才。父與子,一個拉二胡,一個吹笛子,合奏一曲;翁與婿,四手聯(lián)彈,合奏鋼琴。葉帥愛樂,頗有古風,“曲有誤,周郎顧”。
他慈愛。在辦公室,可以把孩子放在搖籃床里,一邊用腳搖,一邊批文件。
他隨和。一次洗澡時,警衛(wèi)員大意了,誤將他反鎖在浴室兩個小時,過后,黨支部要給警衛(wèi)員處分,他還哈哈大笑:處分啥?孩子嘛,就是貪玩。無心作惡惡不罰嘛!
他謹慎。在粉碎“四人幫”的關鍵時刻,他會一天換幾個駐地,會留意西郊機場飛機數(shù)量的變化、釣魚臺汽車的進出、中南海門前的動向。但他的謹慎,也不是謹小慎微、束手束腳,而是透著放達?!拔母铩敝兴艿脚袝r,仍然會收留那些父母被關押批斗無家可歸的孩子。
和許多反抗剝削壓迫、尋求翻身解放揭竿而起的革命者不同,葉帥是從仕途順遂、高官厚祿的人生道路,走上九死一生、艱苦卓絕的革命征程的。作為國民革命軍的高級將領,他感到國民黨開始變了,變成了一個腐敗的黨,已經不是人民希望的了,于是他找到共產黨。舍棄養(yǎng)尊處優(yōu),甘愿千辛萬苦;舍棄轎子挑夫,甘愿穿上草鞋;舍棄咖啡奶粉、餅干白蘭地,甘愿粗茶淡飯、忍饑挨餓;舍棄每月幾萬大洋,甘愿分文不取。所有這些,只為民族的復興、國家的富強、人民的幸福。
盡管此后還有王明路線的打擊、“舊軍閥”的批判、“地方主義”的指責、“二月逆流”的去職,但他始終積極樂觀、無怨無悔。在今天有些人看來,葉帥舍棄的恰恰是許多人畢生的追求,甚至成為“成功人士”的標準。取舍之間差距何在?在乎“個人”二字也。葉帥的人生,絕沒有這個選項。
有人說:談論20世紀的中國,不能不提三個人,那就是孫中山、蔣介石、毛澤東。而這三個人都曾器重的,惟有一人,那就是葉劍英。此言不虛。1922年粵軍陳炯明叛變,炮擊大總統(tǒng)府,25歲的海軍陸戰(zhàn)隊營長葉劍英率部接應,護衛(wèi)孫中山脫險。此后,他參加了籌備黃埔軍校,任教授部副主任,他可以不用通報、佩劍出入蔣介石行營。就連他最初加入共產黨的申請,也因為受到蔣介石的器重需要考驗而被拒絕。參加共產黨后,在毛澤東麾下,他從蘇區(qū)、遵義、延安、西柏坡,一路殺進北京城,贏得毛澤東“諸葛一生惟謹慎,呂端大事不糊涂”的贊譽。
所謂“大事”者,歷史關節(jié)點也。
推翻帝制、走向共和,他投身國民革命;打倒軍閥、統(tǒng)一中國,他隨軍誓師北伐;國共分裂、革命低潮,他參與創(chuàng)建人民軍隊。
在南昌起義發(fā)動前的關鍵時刻,他得知國民黨反動派要圍殲賀龍、葉挺所部的陰謀,連夜通報葉挺,使賀、葉部火速移師南昌,保證了起義的順利實現(xiàn)。歷史有時驚人地相似,類似的情節(jié),以后還將在長征路上重現(xiàn)。
在中央蘇區(qū),他作為總參謀長協(xié)助毛澤東指揮作戰(zhàn),在第二、三次反“圍剿”中,親身感受到和體會到毛澤東的正確。當王明路線把持中央,排擠毛澤東時,同樣是從蘇聯(lián)回來的葉帥,沒有站在留洋同學的一邊,而是堅定地站在“土生土長”的毛澤東一邊。隨同毛澤東的被免職,他也被調任紅軍大學校長。
長征路上,遵義會議后,一、四方面軍會師。在黨中央與張國燾的那場斗爭中,葉帥從電報中發(fā)現(xiàn)張國燾的異動,及時報告毛澤東,使黨中央迅速北上,脫離險境。由于后來毛澤東和周恩來多次贊揚他“立了大功,救了紅軍”,此事遂廣為人知。
“文革”十年浩劫,是葉帥度過的最艱難的歲月。難就難在,他必須在顧全大局的考慮下,做出艱難的抉擇。有人說,葉帥在“文革”中沒有被徹底打倒、關押坐牢,是幸運的。此實為浮泛之言。要說幸運,那也是黨和國家、人民的幸運。他在臺上,疾言厲色,怒對宵??;拍案而起,不懼權奸;仗義執(zhí)言,保護干部。他始終是橫亙在野心家篡黨亂軍路上的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他在臺上,就保留了斗爭的權利和未來的希望。而對他個人來說,毫無幸運可言。
這種兩難的抉擇,很像《趙氏孤兒》中,程嬰和公孫杵臼面臨生死選擇。就像程嬰,“文革”中,葉帥艱難的“活”在政治舞臺上。堅守在前沿,要戰(zhàn)斗又不能無謂“犧牲”;周旋于亂世,要臨大節(jié)而不辱。這需要高超的政治智慧和斗爭藝術,需要高度的原則性和靈活性,需要“相忍為黨”的寬闊胸懷。他曾被批判抄家、流放賦閑,成年子女與女婿都被下獄。如此境遇,在仍任職最高的領導干部中,惟葉帥一人。而他沉著鎮(zhèn)靜,思慮籌劃、靜觀其變。終于迎來了又一個歷史關節(jié)點。
粉碎“四人幫”,下決心當然離不開華國鋒,但謀劃準備、組織實施則端賴葉帥。說實在的,粉碎“四人幫”的凌晨,在葉帥駐地召開的政治局會議,如果沒有葉帥坐鎮(zhèn),恐怕統(tǒng)一認識、作出決議不會那么順利。華國鋒會前私下和葉帥談,會上又正式提出,請葉帥擔任黨中央主席。葉帥堅辭不受,就連在當時惟有他最合適的軍委主席這個職務,他也推辭了。堅推華國鋒,惟愿從旁協(xié)助,這是何等的境界和胸懷?。〈撕?,他力主并推動了鄧小平的復出,“四五”運動的平反和對毛澤東的全面評價。為開創(chuàng)新局,盡心竭力。這是作為政治家的葉劍英。
葉之為帥,當然是軍事家。坊間常有議論,說他沒有統(tǒng)領過自己的部隊,沒有親自指揮過大兵團作戰(zhàn),因此在開國元帥中,是最弱的。許多人不明就里,人云亦云。這種完全不符合事實的妄說,有必要加以澄清。
所謂軍事家者,實有兩類:一類臨陣搏殺、攻城拔寨、橫掃干軍如卷席;一類運籌帷幄、居中調度、胸中自有百萬兵。前一類現(xiàn)身于外,易萬眾矚目;后一類隱形于內,故知者蓋寡。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我軍縱橫轉戰(zhàn)、百煉成鋼、將星云集,其中佼佼者亦眾。然號稱“老總”者居多,尊為“參座”者寡,惟葉帥一人。那些統(tǒng)領千軍,獨當一面的戰(zhàn)將,對葉帥也是充滿信服和尊重之情。
從1930年到中央蘇區(qū)任總參謀部部長起,葉帥戰(zhàn)爭年代的大部分時間都在中央軍委總參謀部工作。眾所周知,總參謀長是最高統(tǒng)帥部機關的領導者、是最高統(tǒng)帥的直接下屬,不“給力”的人是干不長久的。葉帥在這個并不看好的位置上任職時間如此之長,足見他是毛澤東、周恩來、朱德等領導同志指揮作戰(zhàn)得力助手,深得統(tǒng)帥信任和倚重。
總參謀部是我軍最高統(tǒng)帥部的領導機關和指揮中心。葉帥是毛主席領導下我軍總參謀部的創(chuàng)建者。在中央蘇區(qū),他就著手組建了我軍作戰(zhàn)指揮系統(tǒng),構建了作戰(zhàn)、情報、通信、供給四大職能部門,此后,他不斷提高總參謀部貫徹軍委戰(zhàn)略意圖、組織實施戰(zhàn)役指揮的能力,改進完善機關建設,培養(yǎng)了一大批業(yè)務素質和水平很高的專業(yè)參謀人員,使總參謀部成為最高統(tǒng)帥得心應手的左膀右臂。而回顧自己的軍事生涯,他卻淡淡地說:“不要說我有什么功勞,我這輩子就是干打雜的。
當年率部在陜北作戰(zhàn)的王震曾經說過:有些同志以為中央和毛澤東轉戰(zhàn)陜北期間,沒有參謀部,這是一種誤解,“毛主席在陜北之所以能夠料事如神,指揮若定,后方委員會起了重要作用?!贝四酥?/p>
將軍決勝豈止在戰(zhàn)場。統(tǒng)帥也好,將軍也罷,俱往矣!如今,老一代活躍在中國政壇上的人物,風流云散,化為青山,永伴江河。他們故去了,但他們留給中華民族的一切,是后人不該也無法忘記的。
(摘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