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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次“普渡”(中篇小說)

      2012-11-24 01:53:31林培源
      文藝論壇 2012年12期
      關(guān)鍵詞:普渡清平裁縫

      ■ 林培源

      清平街是條老街了。街呈南北走向,像根直直的扁擔(dān),一頭挑起老厝區(qū),另一頭挑起郊外,跨過一道石橋,底下就是渾濁不堪的水利渠了。清平街鋪著粗糲的花崗巖石板,石板很厚,鑿成方形,一塊又一塊銜接起來,遠(yuǎn)遠(yuǎn)看去,石板上被磨得光滑如鏡的部分泛著光,好似密密匝匝的魚鱗。

      清平街住的,都是老街坊。他們一代又一代在這街上生活,繁衍,養(yǎng)家糊口,誰也數(shù)不清這街上住了多少戶人家。街北原是個大池塘,池水常年發(fā)綠,一到熱天,水質(zhì)變壞,花花綠綠的垃圾便浮上來,混著水浮蓮,把偌大一個池塘掩蓋了大半。后來鎮(zhèn)政府出錢,把池塘填了,蓋了一間嶄新的敬老院,余下的地賣給了鎮(zhèn)上的人,只留下一道狹窄的水塘。街北于是成了新厝區(qū),與老厝區(qū)一步之遙,卻是天壤之別:老厝區(qū)那一排一排又低又舊的老屋,屋頂蓋的是青瓦,因為年月久了,青瓦爬滿了青苔,看起來烏黑一片;新厝區(qū)建起的這些房子,新的格局,新的外觀,白天陽光一照,貼在外墻的馬賽克和瓷磚也閃閃發(fā)亮,格外惹人注目。余下延伸到水利渠的那些人家,掰著手指就能數(shù)過來:開涼茶鋪的,修車的,開鋪仔買煙酒兼日用品的,買農(nóng)藥的,開碾米坊的,還有賣煤氣的,這些店鋪一家家錯開了,間隔其間的,都是些普通住戶。

      一條臭水溝縱貫清平街,各家各戶流出來的污水經(jīng)過它,注入盡頭的水利渠。

      在這擁擠不堪卻又錯落有致的房子中,有一處房子特別顯眼,之所以顯眼,是因為它和別家不一樣,不一樣的地方在于,別家屋頂都是水泥覆蓋,他們家蓋的卻是鐵皮屋頂。遠(yuǎn)遠(yuǎn)看去,銀色的鐵皮屋頂像覆了一層石灰,白得發(fā)亮,白得突兀。屋主是個四十幾歲的中年男人,一張白皙的臉,眼眶凹進(jìn)去,兩頰的肉好像被削了,細(xì)長的手臂看不出一根汗毛,人長得高瘦,遠(yuǎn)看像田里弱不禁風(fēng)的一桿蔥。清平街的人因相生名,都喊他高裁縫,但他本人并不姓高。

      高裁縫是從潮州城里遷來的,來時挑了一個擔(dān)子,一頭是上了紅漆的方木箱,另一頭是個大籮筐,籮筐里蹲著他那睜著一雙大眼睛的兒子。高裁縫的兒子那年五歲,人小鬼大,剃了個圓溜溜的光頭。他縮在籮筐里,像只猴子,雙手攀著籮筐邊沿,腦袋時不時伸出來,看看外面,又縮回去。高裁縫的妻子張翠霞手挽一只竹籃,亦步亦趨跟在高裁縫身后,對于未來的日子,她既期待又忐忑。

      高裁縫一家來清平街的那年,臺風(fēng)頻發(fā)。清平街離海不遠(yuǎn),一到臺風(fēng)天,整條街的房子就要做好防風(fēng)措施,年久失修的房子,天井還要用遮陽布密密實實蓋好,用繩子勒住,再鎮(zhèn)上沉甸甸的大石塊,以防大風(fēng)吹走遮陽布,雨水灌進(jìn)屋子里。高裁縫花錢買下的這棟老房子,住不到三天,就遭臺風(fēng)肆虐了。臺風(fēng)撼倒了高裁縫家屋頂上加蓋的樓梯間,石棉瓦被狂風(fēng)掀起,不知吹到什么地方了,雨水如注,嘩啦啦直灌進(jìn)來。高裁縫一家被殺了個措手不及,張翠霞把五歲的兒子抱在懷里,兒子對外面肆虐的疾風(fēng)驟雨沒有概念,不知道害怕,躲在懷里還不安分。高裁縫囑咐妻子,別亂走,我出去看看。于是高裁縫穿了雨衣,淌著從樓梯間流下來的渾濁雨水,出門搬救兵了。

      一時間,家里漫了大水。挨著高裁縫家的那根電線桿被狂風(fēng)吹得搖搖晃晃,一陣風(fēng)呼嘯而過,電線扯斷了,電線桿呼啦一聲,斜斜砸向高裁縫家。屋頂原本就年久失修,這一砸可不得了,水泥板被砸出一個大洞,磚塊轟隆一聲,掉入家里,把高裁縫一家人嚇得不輕。

      這次臺風(fēng)使得清平街損失慘重,傷得最厲害的,要算高裁縫家了。清平街的人都說,高裁縫這回吃大虧了,買了間“漏風(fēng)”的房子,太不值了。高裁縫聽了,知道街坊在取笑他,便故意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哇!這話說得文縐縐的,把清平街的人唬住了,大家都說,沒想到高裁縫肚子里還有幾滴墨水。

      臺風(fēng)過境之后,下了一天的雨。雨停了,高裁縫思慮著怎么修好屋子,思來想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花錢雇人,把六十平米左右的屋頂都給掀了。清平街的人看這架勢,料定高裁縫要亡羊補(bǔ)牢了。誰知高裁縫既沒有重新用水泥“澆板”蓋屋頂,也沒有做其他加固措施,而是請人用杉木做了一個結(jié)實的三角形的屋架,頂上覆蓋一層厚厚的鐵皮板,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固定在房子上。如此一來,他們家就比毗鄰的房子高了,鐵皮屋頂看起來像是一頂高帽子,嚴(yán)嚴(yán)實實蓋在上面。

      清平街的老街坊沒見過這么蓋屋頂?shù)?,都說高裁縫一定是被臺風(fēng)嚇壞了腦子,鐵皮屋頂還不如水泥屋頂堅固呢,下次臺風(fēng)來了,說不定又會被掀走。高裁縫信誓旦旦說,這個屋頂是講究科學(xué)的,古人造房子大多尖頂飛檐,他是照著這個原理來蓋的,保證安全。后來十幾年過去了,高裁縫家的屋頂再也沒被臺風(fēng)刮走,清平街的人都暗自慨嘆高裁縫有遠(yuǎn)見。這時高裁縫的妻子張翠霞就會潑冷水了,她說,他哪里懂什么科學(xué),腦子里都是漿糊。

      高裁縫的兒子就鸚鵡學(xué)舌,也學(xué)她媽媽的口氣說,腦子里都是漿糊。

      張翠霞一瞪眼睛,兒子扮個鬼臉,一溜煙跑開了。

      高裁縫給兒子取名常潤。高裁縫在家的時候,他服服帖帖,不敢亂跑,也不敢亂說話。高裁縫一出門,他就蠢蠢欲動了。因為剛來清平街,常潤對這里的人和事非常好奇。他想認(rèn)識新朋友,一個人太寂寞了。街坊鄰里的孩子不認(rèn)識他,他們在巷口玩彈珠,他就靜靜地站在那里看,時不時點評幾句。常潤身上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背心,腳上的人字拖臟兮兮的。那幾個孩子玩得入神,被常潤一打擾,顯得不耐煩了,一個矮胖矮胖的小子打起常潤的主意,他吸著鼻涕,挑釁說,借你五顆珠子,打得贏我們就和你玩,打不贏的話就脫褲子!其他幾個都附和說,對對,輸了脫褲子!常潤雖然只有五歲,但是脾氣倒倔得很,他拍拍胸脯說,賭就賭,誰怕誰!于是矮胖子用粉筆在地上劃了條線,以此為界,又在一米開外劃了一個小圓圈,把八顆玻璃珠子放在里面,兩個人輪流站在線上,看誰先用手里的珠子把圈里的砸出來,誰先砸出來五顆,誰就贏。常潤先來,他個子小,手伸直了還差圓圈一大截。只見他閉上右眼,皺著眉頭瞄準(zhǔn),左手持珠子,“啪”的一聲,砸中了,那顆半透明的玻璃彈珠一下子滾出來了。矮胖子一瞧,不屑一顧,走上來,瞄準(zhǔn),也砸中了一顆。伙伴們都給他鼓掌歡呼,好像他勢在必得。常潤額頭下那兩撇漆黑的眉毛擰緊了,輪到他,又砸中了一顆。兩個人四個來回,不分伯仲,眼看著就剩最后一顆了,常潤占了先機(jī),志得意滿的,笑嘻嘻看看矮胖子,心想這次保準(zhǔn)贏定了。誰知他剛瞄準(zhǔn),準(zhǔn)備扔出珠子時,矮胖子就從旁使詐,在背后狠狠推了他一把。常潤失手了,珠子非但沒有砸到圓圈里,反而滾進(jìn)臭水溝了。

      常潤氣急敗壞,對著矮胖子喝道,你欺負(fù)人!矮胖子用手背擦了擦鼻涕,哈哈笑起來,欺負(fù)你怎么啦?有本事打我??!矮胖子仗著人多,一副跋扈的模樣。

      常潤心里害怕,嘴上卻控制不住,又罵了句,X你姨!

      這下可不好了,這句罵娘的話捅了馬蜂窩。矮胖子一聲令下,其他三個家伙就圍了上來,四個人按住常潤,常潤力氣小,被他們推到在地上,動彈不得,矮胖子抽出手來,使出吃奶的氣力,硬是把常潤的短褲衩扯了下來。常潤的小弟弟皺巴巴的,垂頭喪氣掛在那里。矮胖子一看,哈哈笑起來,其他幾個人就都盯著常潤看,一邊看還一邊大笑,矮胖子說,阿弟沒鳥仔哇!其他三個人就跟著瞎起哄,阿弟沒鳥仔!阿弟沒鳥仔!

      這群孩童的笑聲在清平街上回蕩,像突兀的音節(jié)。

      常潤掙扎著從他們手中逃脫,一把拉上褲子,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哭喪著臉,狠狠罵道,欺負(fù)人,死全家!

      對方一眾四人,誰也不是好惹的角色,常潤話音剛落,矮胖子就從地上撿起一塊油麻石,使著扔彈珠的技巧和力氣,狠狠砸了過去。常潤來不及躲閃,尖尖的油麻石擦著頭皮飛了過去,把耳朵上方的皮削了一塊,常潤叫了一聲,手一抹,上面沾了血,嚇得他哇哇大哭起來。其他幾個孩子見狀,心里害怕,一溜煙拔腿跑了。矮胖子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看著常潤流血,他的臉也嚇青了。這下闖大禍了。常潤又氣又疼,他拼了小命,也不顧痛了,跑過來,使盡力氣把矮胖子推到,朝他肚子上狠狠踹了一腳,兩人很快扭打成一團(tuán),滿頭大汗,衣服都給地上的沙土弄臟了。

      如果不是路過巷口的修車工阿雄把他們分開,兩個不知要打到何時。常潤頭皮破了,血和頭發(fā)混在一起,又沾了沙土,灰頭土臉的。矮胖子衣服被常潤扯爛了,一只袖子裂開,臉被石子刮了幾道疤。

      修車工阿雄將他們拉開后,兩人還像憤怒的小狗一樣,恨不得咬在一起。

      阿雄厲聲喝道,誰家的孩子啊,打得這么架勢!阿雄上前去,一只手拉住一個,問常潤,常潤一臉兇相,氣喘吁吁的,話都不說,又問矮胖子,矮胖子說,都怪他,我們不和他玩,他來打亂,還罵人。常潤沒想到矮胖子惡人先告狀,氣得抬起腳,又踢過去,無奈人小腿短,踢不到。

      后來這次巷口風(fēng)波以雙方家長的到來而告終。

      常潤的媽媽張翠霞聽聞風(fēng)聲,地拖到一半,放下濕淋淋的拖把就跑了出來;矮胖子她媽也來了,這個高大的女人滿身贅肉,看到兒子鼻青臉腫的,一上來就氣勢壓人。張翠霞一手護(hù)住常潤,勸告對方,先聽孩子說。兩個人各執(zhí)一詞,爭執(zhí)不下,修車工阿雄搖著一雙長滿老繭的手說,你們吵下去也沒用,把各自孩子領(lǐng)回家,狠狠打一頓,以后他們就不敢了。

      圍觀的街坊中就有人指責(zé)阿雄,說,阿雄這話說得不對,孩子打架,怎么能這樣教他們?

      阿雄撇撇嘴,嘿嘿一笑,沒有作答。

      兩家人不歡而散。

      張翠霞拉著常潤,氣急敗壞往家里走,一邊走一邊厲聲數(shù)落兒子,丟死人了,丟死人了!

      矮胖子他媽媽朝地上“呸”一聲,吐了口痰,罵道,外地人,不知死活!

      這話實實在在傳到了張翠霞耳朵里,她氣得臉色發(fā)白。

      如果不是因為他們初來乍到,要給街坊留個好印象保住名聲,她早就和那個胖女人掐起來了。但是張翠霞頭也不回,揪著常潤的耳朵,氣沖沖地回家了。

      張翠霞個子不高,瘦瘦的背影在清平街白天的日光下,搖搖晃晃的。

      常潤到了家門口,還不忘回過頭來盯著巷子看,矮胖子的身影已經(jīng)不見了,只有陽光照著清平街。常潤這時才感到頭皮被汗水浸濕,刺肉般地疼。張翠霞給兒子涂了紅藥水消毒,他齜牙咧嘴地叫起來。張翠霞心疼他,又氣不過,就罵他,看你以后還敢不敢跟人打架!常潤嘴硬,頂了一句,是他先打我的!

      高裁縫回到家,一看到兒子,二話不說就拎起藤條,命令常潤脫下褲子趴在長凳上。常潤不敢看爸爸,只得乖乖地照著做。爸爸手起,藤落,把他狠狠抽了一頓。高裁縫打起孩子來又狠又兇,愣是把常潤屁股抽出一道道赤黑的疤痕來。張翠霞勸他,他也不聽,一邊打一邊說,我們家的臉給他丟光了,不打他打誰?這孩子這么野,下次不還造反了?常潤哭得嗓子都啞了,卻一句求饒的話也不說,只是一直重復(fù),是他先欺負(fù)我的!他的哭聲尖尖的,像剪刀撕裂了布匹,清平街上上下下,都聽得見一陣凄厲的哭聲在回蕩。

      那時臨近黃昏,好些人家已經(jīng)擺好飯桌吃飯了。有的孩子捧著碗筷,專門跑到高裁縫家門口,聽他抽打兒子,常潤喊一聲,他們就扒一口飯,好像常潤的哭聲可以當(dāng)菜送飯似的。如果不是張翠霞及時拉住高裁縫,常潤不知還要挨多少藤條,他哭得岔氣了,胸口起起伏伏,眼睛紅紅的,趴在長凳上,軟成一灘泥。

      到了晚上,常潤疼得只能趴在床上睡。張翠霞便坐在床邊,給他屁股上抹膏藥,屁股上的肉破了皮,一抹膏藥,疼得常潤額頭冒汗,一股刺鼻的膏藥味彌漫在房間里,常潤晚飯沒吃多少,這回正撇著嘴巴,悶頭不說話。

      張翠霞輕輕拍著常潤的肩膀,輕聲說,你爸也是為你好,以后別和那幫“歹仔”耍了,知道嗎?常潤聽他媽媽這么說,心里委屈,眼淚又掉下來了。他抹抹眼睛,對媽媽說,爸是不是不要我了?張翠霞摸了摸常潤的頭,笑著搖頭,我們怎么會不要你呢?

      漆黑的屋子里,只亮了一顆昏暗的燈泡,飛蟲蚊蠅沖著黯淡的燈光飛來飛去。高裁縫拉著一把竹藤椅子坐在門口,借著巷口的路燈,一邊抽煙,一邊聽廣播,新立的電線桿上,架著一只高音喇叭,村里播音員那把清涼高亢的聲音在清平街上回響著:下面播送一項通知……

      高裁縫閉目養(yǎng)神,瘦削的臉映著昏黃的燈光,臉上的表情看不出是悲是喜。

      之后好幾天,高裁縫不讓常潤出門,把他軟禁在屋子里,活動范圍也僅限于大門口。他跟常潤說,別亂跑,小心被人拐走,捉住了打斷手腳,要當(dāng)一輩子乞丐的!常潤頭上的傷口還沒好,貼著白色膠布,頭發(fā)被膠布貼住,看起來好像缺了一角。他迫于爸爸的威嚴(yán),蹙著眉頭,將信將疑。

      張翠霞嫌惡地瞪了高裁縫一眼,說道,別胡說了,就知道編些有的沒的!

      高裁縫笑笑,不理會妻子的話。

      之前和他鬧翻了的那幾個孩子,還時不時來他家門口,趁常潤不注意的時候,往他身上扔沙子。好幾次張翠霞都是舉著掃把沖出家門來的,那幾個孩子腿腳伶俐,見勢,老早就跑得不知所蹤了。張翠霞?xì)獾妙^上冒煙,站在清平街上,扯開嗓子就罵,下次抓到不閹了你們才怪!

      張翠霞罵起人來底氣十足,高高的嗓子像一陣風(fēng),吹開了盤桓在清平街上悶熱的空氣。

      高裁縫其實心里疼常潤,只是不表現(xiàn)出來,俗話說“慈母多敗兒”,妻子那么疼溺孩子,他如果不扮演“嚴(yán)父”的角色,以后對孩子一點好處也沒有。孩子被打重了,他心疼,但拉不下臉來,哪怕只是說幾句安慰兒子的話。再說,一家人剛從潮州城里遷來清平街,人生地不熟,生意又沒著落,心里愁得很。

      現(xiàn)在他每天一睜開眼,看到天光大亮,而妻兒陪在身邊,心里便空落落的。

      如果不是因為政府要擴(kuò)建他們那個片區(qū),說什么他也不肯搬,住了幾代人的祖屋雖舊,好歹也是祖上留下來的宅業(yè)。片區(qū)里和他一樣不肯搬走的老街坊,鐵了心要當(dāng)釘子戶,周邊的鄰居大多簽了拆遷協(xié)議,領(lǐng)了錢,老早就搬到其他地方去住了。施工隊在片區(qū)周邊搭建起工地,一塊巨大的樓盤廣告牌高高豎起,和周遭的環(huán)境顯得格格不入。張翠霞也曾勸他,要不簽了搬吧?高裁縫不聽,他說,阿爹生前和我說,我們祖上三代都住這里,房子沒了,我們到哪里落腳?

      高裁縫那身祖?zhèn)鞯牟每p手藝也是他爹手把手教會的,文革后恢復(fù)高考那年,他沒去參加考試,鐵了心要做一輩子裁縫。這門手藝讓他在老城里吃得開。他們家緊鄰的幾條街,過年裁西裝的、婚嫁做嫁衣的,大多上門找他量身定做。高裁縫手巧,做工講究,一針一線都不馬虎,因此深受街坊鄰里的稱贊。張翠霞在抽紗廠上班,一家人日子過得不緊不慢,也算是能維系生活。

      高裁縫本想著一輩子靠這門手藝吃飯,不料近些年裁縫店生意衰落,尤其是新城區(qū)一代建起了商業(yè)街,新式服裝店開了一家又一家,更是大大沖擊了高裁縫的生意。除了老顧客偶爾來幫襯外,這一兩年再無新顧客上門了。生意稀落的時候,高裁縫就戴著用得發(fā)黃的袖套,倚在門口,一副老花鏡吊在胸前,瞇著眼睛看街上人來人往。因為常年待在店里,很少曬太陽,高裁縫的皮膚要比常人白一些。頭發(fā)逐年稀疏,比實際年齡看起來老了好幾歲。街坊鄰居都曉得這位高高瘦瘦的裁縫,都說他人好,不貪財。他就這么守著一方小小的店面,也一直以為,整個人生就應(yīng)該在這里終老了。沒想到這一帶被房地產(chǎn)商盯上了,一紙拆遷通知下來,就苦了高裁縫這些老街坊了。街坊們寫了聯(lián)名信抗議,又到鎮(zhèn)政府門口靜坐示威,但這些舉措不見成效,最后都不了了之。

      想到要搬家,高裁縫就頭疼不已,他最擔(dān)心的,還是一家人的生計問題。

      張翠霞在抽紗廠繼續(xù)上班,一旦搬走了,生活也會斷了去路。在城里其他地方,要重起爐灶也不是易事。那段時間,常潤行為顯得異常,他從幼兒園放學(xué)回來,看到鄰居們都在忙著擺東西,小朋友也不和他玩了,他就問爸爸,他們要去哪里?高裁縫摸著兒子的頭說,他們要去住新房子。常潤又問:我們也能住新房子嗎?高裁縫猶豫一下,說,能,明天就住新房子。常潤一聽,高興得手舞足蹈,背著書包在巷子里跑得飛快,恨不得告訴所有鄰居的孩子,他要搬家了。

      看著兒子蹦蹦跳跳的背影,高裁縫一點也高興不起來。黃昏的陽光打在他額頭和眼睛上,兒子小小的背影跳躍著,觸動了他的神經(jīng),他的神情,從此罩了一層陰影。

      高裁縫以前是不相信什么命的,但現(xiàn)在,他不得不相信了。清平街上的這間屋子,是靠朋友的關(guān)系找到的,屋主一家人好幾年前去泰國“過番”了,留下屋子沒人住。因為空置太久,家俬都蒙灰了。高裁縫以極低的價錢將它買下,屋子里的家具勉強(qiáng)還能用,搬進(jìn)來后,高裁縫托人把臨時寄在朋友家的家具物什一并托運(yùn)過來。

      直到搬家,高裁縫才知道原來家中有這么多瑣屑的的物什:大到竹床、衣柜,小到雨靴、銅鎖。家當(dāng)不少,但大部分雜亂而寒酸,最為惹人注目的,無疑是那臺九十年代初買的縫紉機(jī)了。潮汕話叫“針車”,是他維持生計的機(jī)器,金黃色的合板印有木紋,機(jī)頭點了油,腳踏板一踩動,“針車”就呼啦啦運(yùn)轉(zhuǎn)起來,那根尖尖的針上下抽動,高裁縫平時就是靠這臺針車來縫制衣物,修補(bǔ)雜碎。

      針車運(yùn)轉(zhuǎn),歲月也跟著悠悠轉(zhuǎn)動起來。

      高裁縫曾經(jīng)用這臺針車縫了個書包給常潤用,用了穿舊的牛仔褲剪裁縫制。兩個褲兜,被高裁縫巧妙地用作書包兩側(cè)的袋子,書包看起來粗糙,但每一處細(xì)節(jié)都考究得很。作為一個裁縫的兒子,有這樣心靈手巧的爸爸,常潤理應(yīng)感到自豪。但事與愿違,背著它去上學(xué)的第一天,常潤就撇下不用了。原因是班上的同學(xué)背的是從文具店里買的書包,上面印有機(jī)器貓或奧特曼,只有他和大家不一樣。班上的同學(xué)笑他說,常潤背的是個垃圾袋。常潤氣得臉都綠了,處處覺得矮人一截,心里委屈,上課都趴在課桌上不敢抬起頭。

      常潤回家后,扔下書包,氣嘟嘟的一句話也不說,張翠霞問他,他才吞吞吐吐地說,我不要這個書包!高裁縫氣得揪住常潤的耳朵,厲聲罵道,不是皇帝命就別怨龍袍丑!

      好像他生氣,不是因為孩子不懂事,而是因為他的手藝受了貶低和嘲笑。

      現(xiàn)在這臺“針車”重又出現(xiàn)在家里,用的年月雖久,但看起來熠熠發(fā)光,好似在預(yù)示著新生活的開始。常潤并不知曉針車對于他們家的重要性,他恨這臺轟隆隆的機(jī)器,恨它曾帶給他的委屈。有一天,他趁高裁縫不在家,試著把針車的零部件卸下來,他站在針車面前,儼然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針車在他面前像個沉默的靈魂。他在腦海里模擬了無數(shù)遍把針車砸成稀巴爛的場景,但是他盯著看了那么久,連動一下也不敢,針車這會兒發(fā)出聲音了,那聲音就像附在常潤身上,他聽見“咔噠咔噠”聲一陣接一陣,在他小小的腦袋里攪動著,他嚇得不敢動彈,眼珠子瞪得大大的,拳頭緊握,喉嚨吞咽了起來,把那股仇恨也艱難地咽進(jìn)去了。

      高裁縫張羅著怎么重新做起老本行,為了搞好鄰里關(guān)系,方便以后招攬生意,他茶余飯后就四處溜達(dá),背著手,身體微微弓著。他最常去的地方,是阿雄的修車鋪。阿雄是個壯黑的漢子,雙目凸出,活像金魚眼,修車的技術(shù)在清平街是一流的,人又豪爽。清平街上老老少少,閑了都喜歡待在他那里。修車鋪因此變成了鄉(xiāng)里常見的“閑間”,大家在那里閑聊,喝茶,下棋,很是熱鬧。

      修車鋪加起來不過二十來平米,空間雖小,但地理位置極佳,挨著巷口,更重要的是,門口栽了一顆高大的榕樹,枝葉繁茂,根須倒垂,陰涼得很,所以熱天一到,自然就成了乘涼的最佳場所。

      修車鋪墻面烏漆漆的,地上凌亂地擺滿了自行車的零部件:鐵釘、螺絲、橡皮圈、扳手和鉗子等散落一地。開了一個后窗,光線透進(jìn)來,屋子里還算亮堂,大小不一的幾個輪胎掛在后窗下面。常潤喜歡去修車鋪,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收集一些螺絲釘和鉛線,用來搗鼓自行設(shè)計的機(jī)器人。他看那黑黢黢的幾個輪胎,感覺它們變成了方向盤,而這間修車鋪就是一輛可以變形的汽車。夜里隱形遁跡,到了白天,它就變回原形,紋絲不動。在常潤看來,修車工阿雄的鋪子,是一臺巨大的變形金剛。修車鋪阿雄還是挺喜歡常潤的,常逗他玩兒。常潤不怕生,眼珠骨碌碌轉(zhuǎn)著,滿肚子心思。

      高裁縫在潮州的時候,平日除了做工,對象棋也情有獨鐘。他念過幾年書,會看棋譜,下起象棋來,常把對手殺得措手不及。來清平街的第二天,他出來走動,一路背著手看這看那,逛到修車鋪,看見阿雄和一位老者下棋。人家戰(zhàn)況激烈,他看得入迷,也不管什么“觀棋不語真君子”的忌諱,眼見阿雄差幾步就要被將死,高裁縫大喊一聲:走馬走馬!

      這一喊,把修車鋪里其他看棋的人都嚇著了,大家看著他,目光里滿是嫌惡。高裁縫一臉窘相,很知趣走開了,走了幾步,不甘心,又踱回來,繼續(xù)觀戰(zhàn)。高裁縫干站著,有的看,沒得下,手癢,又不好意思開口,一直到天色已晚,高裁縫腳站麻了,修車鋪的人陸陸續(xù)續(xù)散開各自回家吃飯,他這才戀戀不舍走開了。

      隔天吃過午飯,高裁縫套上一雙人字拖,就朝修車鋪走去了。

      阿雄認(rèn)出他了。高裁縫站在門口,打過照面,笑笑,自我介紹道:我叫老胡,剛搬來的,互相關(guān)照啊。一邊說著,就給修車工阿雄遞了支紅塔山。阿雄當(dāng)時正在補(bǔ)胎,滿手油污,在牛仔褲上拍拍手,接過煙,四處翻找,不見了打火機(jī)。這時高裁縫利索地掏出自帶的打火機(jī),給阿雄點煙。

      阿雄很享受地吸了一大口,緩緩?fù)鲁鰜恚澋?,好煙,好煙?/p>

      阿雄光顧著吸煙,忘記自我介紹了,于是咧咧嘴說,我叫阿雄,沒事來“滴茶”哩!高裁縫心想,這支煙總算起到了預(yù)想中的作用,便也抽出一根,點著了,優(yōu)哉游哉地抽起來。高裁縫稱贊了阿雄幾句,說他為人豪爽,人緣好。阿雄聽了,哈哈笑起來。高裁縫又問阿雄,這清平街人事風(fēng)俗如何啊,街上人家大多做什么營生。阿雄遲鈍,沒發(fā)現(xiàn)高裁縫話里的意思。被他一稱贊,阿雄就嘩啦啦把所聽所聞都給高裁縫說了起來,以此炫耀他人脈之廣,品行之好,不然,怎么會有那么多人樂意往修車鋪跑?高裁縫連連點頭,順?biāo)浦劬驼f起了自家的事,末了,感嘆道,日子不好過?。“⑿鄣耐樾谋患て饋?,關(guān)切問道,就沒想要做點別的生意?高裁縫說,我這雙手生來摸慣了針線,其他的,怕一時做不來啊。阿雄表情困惑,為什么不繼續(xù)開店?這一問,正中高裁縫下懷,高裁縫露出為難的表情說,我剛來這里,人沒認(rèn)識幾個,就怕開了店,沒人幫襯。阿雄一聽,彈掉煙頭,目光耿直,說,這樣吧,你開鋪,我?guī)湍阈麄?,不出兩天,清平街的人就會知道我們有個好裁縫的!

      高裁縫喜出望外,抽出一支紅塔山,這次不等阿雄收下,直接塞給他了。

      通過阿雄,高裁縫知道清平街上那些人闊綽,哪些人摳門,哪些人富有同情心,哪些人自私自利。只是短短一番對話,高裁縫就對清平街上的人事風(fēng)俗了然于心。好像他自幼就在這條街上生活,這些經(jīng)由阿雄口中出來的人物,他們的臉、他們的肢體,甚至包括他們說話的方式和眼神,全都躍然眼前了。

      那天下午,修車鋪陸陸續(xù)續(xù)來了人。昨天那個下棋的老者把棋局?jǐn)[開了。這下高裁縫抓住時機(jī),過了一把棋癮,并借此機(jī)會,和街上的人熟悉熟悉。

      常潤自從被他爸爸教訓(xùn)了一頓之后,身上的野性似乎給藤條抽光了,整天垂頭喪氣的,也不愛搭理人。人家罵他,他不回應(yīng),人家扔他沙子,他只是躲開。那幾個孩子三番四次來挑釁,都不見常潤有什么反應(yīng),他們于是到處說,高裁縫的兒子傻啦,是個憨仔。

      張翠霞擔(dān)心兒子真的落下什么毛病,心里害怕,和兒子說話也小心翼翼,拿腔捏調(diào)的,生怕激起兒子的反感。她趕一趟市集回來,買了幾顆水潤飽滿的水蜜桃,削了皮,洗干凈,遞給常潤吃。常潤愛吃水蜜桃,但這回看見水蜜桃,他并沒有露出饞嘴的表情,接過來,輕輕咬了一小口,就吐了出來,厭惡地說,不甜,不好吃。張翠霞聽了,滿臉疑惑,以為常潤是故意的,就說,哪里不甜啦?我嘗下。張翠霞拿過常潤手里的水蜜桃,咬了一大口,果肉一入口是香甜的,嚼了幾口之后,喉嚨竟然一陣發(fā)苦,嗆得她皺起眉頭,“呸”的一聲,把嘴里含的都給吐了出來。張翠霞不信邪,又咬了幾口。這一次她確信了,那水蜜桃果真如常潤所說,一點都不甜,不好吃。

      張翠霞吩咐兒子不要亂跑,氣沖沖拎起裝在塑料袋的水蜜桃,準(zhǔn)備去找賣水果的算賬。

      路過阿雄的修車鋪時,張翠霞聽見那里吵吵鬧鬧的,張翠霞沒在意,就邁開步子繼續(xù)朝前走。這時,她聽見修車鋪里有人吵了起來,有人惡聲惡氣罵了句,不想下就別下,滾出去!張翠霞起初并不在意,這街上天天有人吵架,不稀奇。她現(xiàn)在腦子里只有那幾顆發(fā)苦的水蜜桃。她想,今天真倒霉。常潤這幾天反常,就連買幾個水果也給人騙,生活呀,就是一顆發(fā)苦的水蜜桃!

      她停下腳步,直到看見一個身影被人從修車鋪一路推了出來,她這才恍悟,那人不是她丈夫還是誰?

      原來高裁縫下棋有個壞毛病,喜歡長時間思考,遲遲未落子,仿佛不拖延一下,就會增加輸棋的風(fēng)險。以前在潮州城里的時候,裁縫店生意稀落,他無所事事就和別人下棋。那時下棋不在乎輸贏,只是為了消耗時間——他有大把時間可以用來揮霍。他曾癡癡地想,如果這時間可以拿來兌換金錢,他也不至于落魄至此了。沒想到這次在修車鋪下棋,他的壞習(xí)慣犯了眾怒,和他對弈的人是個火爆性子,碰上高裁縫這種軟磨硬泡的性格,自然受不了,于是脫口而出,不想下就別下,滾出去!

      這句話傳到了張翠霞那里,她癡愣愣地站著,仿佛被人施了定身術(shù)。

      高裁縫一抬眼就撞見張翠霞,他掩飾不住臉上的尷尬和無奈,對她苦笑起來。就是這個在陽光下蒼白無力的笑,讓張翠霞瞥見了他身上的落敗和窩囊。這感覺,和吃到發(fā)苦的水蜜桃一樣,脹得她喉嚨刺痛。

      她站在原地,面露難色,仿佛站在面前的,是個陌生人。

      片刻之后,她清醒過來,裝作視而不見,手里攥緊那袋水蜜桃快步走開了。

      她離開的背影,就像一片輕盈的落葉。

      修車鋪的人撞見了這微妙而戲劇性的一幕,以為有好戲看了,一個個扭過了脖子,朝著大街上看。然而大家并沒看到期待中的對峙,沒有謾罵,沒有吼叫,什么都沒有。

      高裁縫站在街上,像個迷了路的孩子,忘了剛才被人羞辱,也忘了處心積慮想要通過阿雄來拉攏生意的想法,甚至記不起,他為何來到清平街了。

      這個瞬間令他沮喪不已,他成了一個健忘癥患者,記不起生來為何事了。

      大榕樹投下了銅錢大小的光斑,一晃一晃在跳動,刺得他睜不開雙眼。他反復(fù)回味張翠霞剛才的表情,想要從中揣摩出一點意思來。張翠霞變成了一個解不開而沉默的謎。他忽然覺得,這個和他朝夕相對的女人,也變得陌生了。

      生活開始向高裁縫一家人顯露出它腐壞的一面,是從張翠霞狼狽而歸開始的。賣給她水蜜桃的攤主堅持認(rèn)為,水蜜桃沒壞,新鮮得很,更別提會發(fā)苦了,是人都知道,水蜜桃是甜的,怎么會苦呢?張翠霞反駁,不信你來嘗嘗?明明是苦的嘛!水果攤主是個三十來歲的女人,下巴處有一顆碩大的肉痣,她不服氣,拿過水蜜桃,解氣似的,狠狠咬了一口,咀嚼一下,再大口地咽下去。吃完,她鄙夷地看了張翠霞一眼,炫耀中帶著威脅:我就說過,水蜜桃怎么會苦嘛!你嘴巴沒問題,難道腦子有問題?張翠霞?xì)獠淮蛞怀鰜?,大聲道:明明是苦的!不信讓別人來嘗!水果攤主說,你走開,別在這里影響我做生意!

      兩人很快爭執(zhí)起來,張翠霞?xì)饧睌?,把手里那袋水蜜桃狠狠扔在水果攤上。水果攤說白了,只是一個擔(dān)子而已,蓋在籮筐上的篩子被張翠霞這么一砸,滿滿的龍眼、荔枝和芭樂就全都滾出來了。水果攤女人也不是省油的燈,看到掉下的水果在菜市場腌臜污水里滾動,她的心都滴血了,一個箭步?jīng)_出來,對著張翠霞就破口大罵,唾沫星子橫飛,罵了一連串難聽的話。

      張翠霞不懂得審時度勢,被人家一罵,滿肚子的委屈都化成了憤怒,也不甘示弱,指著對方回罵了一句,本地人了不起啊?欺負(fù)外地人,沒心肝!

      這下子可好了,張翠霞暴露了自己身份,圍著水果攤的“本地人”隔岸觀火,等著看熱鬧。水果攤女人得寸進(jìn)尺,推了張翠霞一把,張翠霞腳底一軟,一個趔趄癱坐在污水上。

      水果攤主厭惡地瞪了張翠霞一眼,撇下這件事,挑起擔(dān)子另尋一處,又做起生意來了,就當(dāng)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張翠霞坐在地上,身上的力氣都瀉光了,起不來。

      這時,她多想丈夫能走過來,替她出口氣,哪怕什么都不說,只是拉她一把,只要一秒鐘,一秒鐘就好了,可是,她什么都沒有看到,偌大一個菜市場,沒有人理她,她心理一陣難受,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她想起這些日子以來的奔波、窘迫,加上早上看見丈夫受人欺負(fù),內(nèi)心的委屈就更加重了。她聽見了生活穿透脊梁發(fā)出的嗶剝聲,一下,又一下,混著人們的雜亂腳步在污水上踏過的聲音,撞擊著她空洞洞的心。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張翠霞就明白自己孤立無援的處境。意識到這一點,她這才用力撐住地面,站了起來,褲子和衣服又臟又臭,散發(fā)著一股魚腥和腐爛水果混合的味道,聞起來叫人惡心。

      張翠霞加快腳步走回家,一路上,她低著頭不敢看人,生怕被鄰居認(rèn)出來。

      高裁縫看到妻子回來了,原想開開心心和她說話,緩解之前的尷尬氣氛。一見她陰沉著臉,身上還滴答著臟水,他一下子就懵了,慌慌張張問,出了什么事?

      張翠霞懶得理他,看到他那副嘴臉,更來氣了:和你無關(guān),我死了都和你無關(guān)。

      常潤被媽媽的樣子嚇到了,走過來,問,姨,你怎么了?

      常潤的關(guān)心讓張翠霞略感欣慰,丈夫不關(guān)心她,起碼還有兒子。她笑得很生硬,臉上搭著輕描淡寫的表情:走路滑了,沒事的,我去洗個澡。

      常潤皺了皺眉頭,和爸爸面面相覷。

      高裁縫看了妻子一眼,從她臉上,他看不到任何的怨憤,只看到了深深的失落。他的心忽地加速跳動,他只覺得,生活和他開了一個玩笑。

      張翠霞覺得,這是她人生中最難堪和窘迫的一天,在兒子面前還可以勉強(qiáng)保持尊嚴(yán),但在丈夫面前又無法裝得清高。她的脆弱暴露無遺,她以為生活可以很安穩(wěn)的,但現(xiàn)在,一切破碎,無法縫補(bǔ)。她希望丈夫能夠重操舊業(yè),即使不能縫補(bǔ)這破碎的生活,起碼還能夠安撫一下她受傷的心,但什么都沒發(fā)生:發(fā)苦的水蜜桃換不回來,丈夫的懦弱和窩囊愈加礙眼。

      張翠霞燒了一壺開水,兌了滿滿一桶井水,把自己關(guān)在浴室里,狠狠搓洗身體。她注視身體的每一部分,從腳趾,到乳房,從手臂,到臀部,每一部分都變得松軟,像日曬雨淋失去了彈性的海綿。為了去掉身上難聞的味道,也為了和行將腐爛的生活劃清界限,她取了一塊硫磺香皂,用力把身體涂滿,再舀起一瓢水,從頭頂淋下來,清水混合著香皂的味道,暫時緩解了她緊繃的神經(jīng)。在這個孤獨的時刻,她開始思考作為一個女人,究竟為了什么而活?是為了這個家,為了每天起早貪黑做家務(wù),掙錢供孩子上學(xué)、工作?還是忍受著日常的瑣碎、庸俗,一天一天,直到老死?

      高裁縫的店,最后還是張羅著開起來了。

      當(dāng)街那面墻,置了一扇可以上下推拉的店門,一米見方,白天開,晚上關(guān)。他用一塊白色塑料板做了招牌,上書“清平裁縫”四個紅漆字。招牌很惹眼,站在清平街上,人們遠(yuǎn)遠(yuǎn)就能看見紅光閃閃的招牌了。高裁縫帶著膽怯,又帶著破釜沉舟的勇氣,重新干起了老本行。清平街從此多了一種聲音,那是“針車”轉(zhuǎn)動發(fā)出的呼呼聲。這聲音悠長、親切,又夾帶了輕重緩急的韻律感,在清平街的空氣中起伏徘徊。

      高裁縫坐在店里干活,面朝大街,日子好像回到了以前。一開始,店里門可羅雀,漸漸的,隨著高裁縫的好手藝得到清平街女人們的肯定,他的名聲傳開了,開始有顧客上門定做西裝。那段時間,修車工阿雄變得殷勤起來,沒事常走到高裁縫的店里,喝喝茶,抽抽煙,再聊上幾句。高裁縫說:太忙了,沒時間下棋咯。阿雄咧嘴一笑:那是那是,發(fā)達(dá)了可不能忘了我呀。高裁縫聽了阿雄的話,謙虛地回他:小本生意啦,混口飯吃。

      忙碌一天,晚上好不容易歇下,高裁縫躺在床上和妻子說話,他說,你看,我們熬過來了。張翠霞“嗯”了一句,又說道,說熬過來還早,現(xiàn)在孩子小,開銷不大,等他上初中高中了,我們怎么辦呢?高裁縫嘿嘿一笑,摟住妻子的肩膀,他的鼻息熱熱的噴在妻子耳邊,他說,別想太多,有手有腳,死不了。說罷,他半只手伸到妻子的衣服里了。

      盛夏還未過去,空氣仍然燥熱,張翠霞的皮膚起了一層綿密的薄汗。

      高裁縫顧不得那么多了,一個翻身,就把妻子壓在身下了。

      張翠霞被他弄得又笑又喘,捏著他的手臂,罵了一句,衰人……

      生意見好,手頭有了點收入,高裁縫對兒子的態(tài)度就漸漸緩和了。他知道孩子現(xiàn)在小,玩心重,索性順了他的意,多買點吃的玩的給他。他給孩子買了一頂警察帽,又配了一把塑料槍,兒子看到這稀罕玩意兒,眼睛亮得很。他覺得奇怪,平時爸爸不見得對他這么好,怎么突然大發(fā)慈悲了?不過常潤沒法想那么復(fù)雜的問題,他只想著怎么把玩那把塑料槍,然后戴上帽子,威風(fēng)一把。那陣子常潤迷上了黑貓警長,黑貓警長也有一頂威風(fēng)凜凜的警察帽,常潤就想象自己是黑貓警長,腰里別著一把手槍,懲奸除惡,別提有多神氣了。清平街上的孩子見常潤手里有了新玩具,而他們沒有,幾個臉皮厚的,就主動來向常潤示好。常潤是個好了傷疤忘了痛的人,人家一說好話,他就不計前嫌了。常潤很快就和那幾個孩子打成一片了。

      那陣子,臨近鎮(zhèn)上常有拐賣小孩的事情發(fā)生,清平街的治安算是好的,還沒發(fā)生類似的慘劇。大人們擔(dān)心小孩子外出不安全,就常給他們講人販子如何窮兇極惡如何慘無人道,孩子們聽多了,不但不怕,玩興一起,反而模擬起人販子來了。他們在清平街上扮演“警察捉壞人”的游戲,壞人由大一點的孩子當(dāng),他們“拐走”較小的孩子。而手持手槍的常潤,理所當(dāng)然就是破案神速的警察了。清平街才多大呢,橫豎不過幾條巷子,常潤每次都能很快揪出“人販子”,解救“被拐”的孩子。這樣的游戲他們玩了一遍又一遍,常潤融入了清平街,也融入了他的童年。

      張翠霞見兒子恢復(fù)了以往的活潑,心情也就慢慢好起來。

      日子水一般流淌,張翠霞每天柴米油鹽,也都料理得井井有條,閑暇時就和鄰里的三姑六婆聚到一起,鉤花、喝茶、聊天,本本分分地過日子。高裁縫的店也成了清平街除了修車鋪之外另一個“閑間”,高裁縫購置了套大茶具,供上門閑坐的人“滴茶”。張翠霞看他每個月花在茶葉上的錢太多,也沒少說他,不過高裁縫有他的理由,他說,善結(jié)人緣,正好辦事嘛。張翠霞見說不過他,也就任他去了,只不過,逢上有人挑著擔(dān)子走街串巷賣茶,張翠霞就搶先一步,趕在老公之前買了茶,而且專門挑那些最便宜的買。

      來裁縫店的人都是茶鬼,嘴巴厲害得很,一來二去,他們就旁敲側(cè)擊向高裁縫抱怨,開玩笑說,今天的茶怎么有點澀?高裁縫聽出話里的意思,就含糊搪塞一番說,最近水質(zhì)不好,沖的茶都不香了哇。說罷,面臉上的表情怪怪的,心虛得很,絲毫不敢提張翠霞買茶一事。

      一晃眼臨近農(nóng)歷七月半。這天天還未亮,大街上就有了響動,“嘎嘎”的鴨叫聲在寂靜的清平街上回響著,一陣一陣,聽起來像極了某種嘶啞的曲調(diào),一點也不知死之將近,難怪潮汕有歇后語:“七月半鴨,毋知死活”。原來在街角和巷口,有人用磚搭了灶臺,上頭擺一口渾圓黑亮的“大鼎”(鍋),干起鹵鵝鴨的營生了。平常人家沒有這么齊整的裝備,逢年過節(jié),?鵝?鴨的活,都有專門的人來攬。百來米長的清平街,這時已經(jīng)被幾個鹵鵝工占據(jù)了。他們大多不是本地人,哪里過節(jié),他們就收拾起營生的家伙往哪里趕。

      靠近高裁縫屋子的地方,一個四十來歲的精瘦男人蹲在電線桿旁邊抽煙,天色微亮,他的表情一半隱沒在黑暗中,嘴里的煙,亮著紅點。一輛老式的自行車靠在墻邊,火炭、柴火,松香,以及鹵鵝要用到的胡椒、“八角”等調(diào)料一應(yīng)俱全。

      這些走街串巷的鹵鵝工,碰上七月十五的“中元節(jié)”了,俗稱“鬼節(jié)”,潮汕地區(qū)也有叫“普渡”或者“施孤”的。傳說七月初地獄門大開,在陰間飽受水深火熱的孤魂野鬼全都游上人間來尋求施舍。潮汕地區(qū)“普渡”的習(xí)俗大同小異,有的地方辦得隆重的,則搭了“施孤棚(祭壇)”,擺上三牲、酒飯、水果、紙錢等,還請來和尚、道士念經(jīng)超度,好不熱鬧;而像清平街這樣的小地方,則去繁就簡,各家各戶只在這天午后于巷口擺上桌子,列好祭品,點上香火蠟燭,一來施孤,二來也有祈求豐收的意思。所以,熱熱鬧鬧一個“普渡”,談魂說鬼也不是什么忌諱了。據(jù)說還真的有些人在七月半這天看到滿大街的餓死鬼,男女老少,皆一哄而上搶食,其場景之可怖之壯觀,堪比舊社會的窮苦民眾。所以潮汕話里有“放掉面桃去搶餅”一說,形容的就是這種你爭我奪的搶食場面,更甚者,是那些可憐的“無頭鬼”,搶來的面桃、水果、飯酒等,不經(jīng)嚼咽,全都從脖子塞進(jìn)去了。

      這天天沒亮,張翠霞就早早起來了。前天在市場市場 前天買上買的那只肥鵝還蜷縮在門口的竹筐里,張翠霞掀掉蓋在上頭的篩子,動作利索,一把將鵝抱了出來。

      鹵鵝工看著朦朧天色中向他走來的張翠霞,殷勤喊了聲:阿姐啊,? 鵝哩!

      張翠霞占了近水樓臺的便宜,放心地把自家的鵝交給鹵鵝工了,返身往回走,怕天一亮鹵鵝的人太多,容易亂,就拿了一只紅色薄膜袋,將鵝的一只腳牢牢打了結(jié),以作記號。鹵鵝工收了錢,開始了今日的第一樁生意,起大鍋,燒開水,蒸汽騰騰往上冒。一把鋒利的刀,手起,刀落,那鵝的脖頸就被割開了,鹵鵝工將鵝脖對準(zhǔn)事先備好的碗,一股粘稠赤紅的血就汩汩流下來了。稍后,鵝血放在一邊凝固,屆時和去了毛掏了內(nèi)臟的鵝一起放入鍋里煮。整個過程繁復(fù)細(xì)致,又行云流水。張翠霞站著看了一會兒,她暈血,看不下這血腥場面,轉(zhuǎn)身回家了。

      用不了多久,整條清平街都能聞到一股混合了松香和鹵鵝的氣味了。

      清平街的街坊鄰居,持家的女人們起早趕集,街尾的菜市場很快就熙熙攘攘,熱鬧起來了。張翠霞有先見之明,料定逢上過節(jié)這天,一來市場人多,二來物價會略有攀升,所以她提前一天把拜祭要用的干果、紙錢、香燭都先買了。過節(jié)這天,只要把蓮子羹、甜芋頭和其他熟食弄好就差不多了。

      七月半的天燥熱異常,太陽高懸,照得整條清平街的石板泛起白光。

      張翠霞搖醒了高裁縫,讓他起來幫忙收拾下屋子。常潤坐在門檻上,望著滿大街來來往往的人發(fā)呆。張翠霞嫌他礙手礙腳,就盛了一碗剛煮好的蓮子羹給他吃。蓮子羹很甜,常潤吃了一大口就不想吃了,擱在門檻上,立馬有蒼蠅嗡嗡嗡地飛過來,粘在碗的邊沿上。遠(yuǎn)遠(yuǎn)看過去,那碗里好像沾了無數(shù)個小黑點。

      常潤背著手,像個小老頭一樣,慢慢踱到門口,站定了,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滿地的鴨血鵝血。鹵鵝工已經(jīng)把火升起來了,淋了火油的木柴燒得正旺,濃濃的煙把他黝黑的臉遮住了大半。常潤沒見過這陣仗,地上奄奄一息的鵝呀鴨呀,讓他覺得好玩,他于是又蹲下來,拿手去戳它們,那漢子不知道蹲在地上的是誰家孩子,就故作恐嚇狀說,別動!

      常潤?quán)洁阶?,不理他,站起來,后退了幾步,又繼續(xù)觀察起來。

      那中年男人看看常潤,嘴角掠過笑意,又繼續(xù)低頭干活了。

      松香的味道很刺鼻,常潤捂著鼻子,看那一鍋黑黑的松香沸騰著,大大小小的泡凸起了,又落下——這場景讓常潤看著害怕,他睜大眼睛,看得入神。整只放了血的鵝被浸到里面,很快就裹了一層黑色松香,等到松香冷卻下來,再用力一掰,鵝毛就全被剔除干凈了。這個過程,驚心動魄,又充滿了無窮的趣味,對常潤來說,實實在在是引人入勝的奇景。

      午后的“普渡”,在灼灼的日光下進(jìn)行。各家各戶擺了桌子在門口,清平街從頭至尾,都是擺滿了祭品的桌子,高低方圓,各不相同,仿佛一次食物和水果的大比拼。香火燃起,燭淚低垂,插了百日紅的鹵鴨鹵鵝,盛在鐵盤里,遠(yuǎn)遠(yuǎn)望去,熱鬧非凡。這極盛極盛的人氣,和這節(jié)日原本的陰森氣氛調(diào)和到了一起,成了一場與祈福及施舍有關(guān)的盛會。

      張翠霞入鄉(xiāng)隨俗,在她老家潮州龍湖古鎮(zhèn),七月半是照例要放河燈的,河燈在暗夜里,一盞一盞漂在水面上,搖曳的燭光,微弱,但所有微弱的燭光聚到一起,就給幽暗的水面鋪了一層溫煦的闊大。不過清平街沒有這個例俗,只是去繁就簡約定俗成,各家擺上祭桌,沿街排開,也頗具氣勢了。

      常潤嘴饞,一直盯著桌子上的葡萄、蘋果。拜祭過后,他就可以大飽口福了。路面的空氣被嗆鼻的香火味籠罩著,拜祭持續(xù)了幾個鐘頭,一注又一注香火過后,紙錢燒起來了,濃煙撲鼻,紙錢燒透后的余燼被風(fēng)揚(yáng)起,好像黑色的蝴蝶,一只疊著一只,顫巍巍的,振翅而飛。常潤盯著那些飄上半空的黑色蝴蝶出了神,風(fēng)很大,把蝴蝶吹得簌簌亂舞,他的視線緊緊跟隨它們。在他的想象里,這些蝴蝶要飛到一個很高很高的地方,那地方渺遠(yuǎn)、虛幻,連他也看不見觸不到。就在這仰望里,他年少的想象力被拉扯到極限。

      “普渡”時有一個儀式,潮汕話叫“布田”,也就是“插秧”的意思。所以在這天,你??梢钥吹揭患依闲?,拿著香枝插在路邊,誰家插得多,來年神明就會保佑這家人豐收了。張翠霞讓常潤也去湊個熱鬧,常潤于是屁顛屁顛地捧著一把燃著的香火,蹲在地上,照著青石板中間的裂縫,一支又一支插下去。遠(yuǎn)遠(yuǎn)望去,插滿了香火的街上,還真像一片稻田。筆直筆直的香佇立著,迎著風(fēng),裊裊白煙混淆在空氣里,而那些“插秧者”的身影,起起伏伏,把整條清平街變成了一片巨大的稻田。有些孩子為了“豐收”,竟然跑去別人家的地盤拔起別人的“秧苗”,為此雙方吵了起來。對這些孩子來說,過節(jié)無非就是一次在家長允許下的狂歡,至于狂歡背后的意義何在,倒不在他們關(guān)注的范圍內(nèi)。所以像常潤這種生性好動的孩子,大凡可以調(diào)動他想象力和貪玩生性的事物,都會令他癡迷不已。

      常潤捧著一簇香,像只猴子一樣到處鉆,很快就跑到街尾的池塘邊上了,原來那片填了的池塘,還留有一處水洼。對清平街很多孩子來說,這里自然成了“布田”的最佳場所,有水滋養(yǎng),那“秧苗”一定會長得更快。

      張翠霞難得看到兒子玩得那么開心,也就由著他去了。

      拜祭結(jié)束后,張翠霞收拾東西,高裁縫把桌子抬進(jìn)家里,離天黑還遠(yuǎn)著,高裁縫熱得滿額頭都是汗。街坊鄰居已經(jīng)開始張羅著準(zhǔn)備吃晚飯了。張翠霞忙得暈頭轉(zhuǎn)向,等到要吃飯時,才想起常潤還沒回來,便問丈夫:常潤呢?怎么還不回來?高裁縫說,出去找找看。

      這一天除了大街上熱鬧非凡之外,并沒有什么特殊之處。街坊鄰居趁著拜祭的空隙,站在陰涼處閑聊,孩子們則到處亂竄,到處一派祥和,誰也沒有注意到,常潤在這個平凡的日子里,遭遇了怎樣的噩運(yùn)。

      張翠霞走遍了整條清平街,問了很多街坊,誰都沒有見過常潤,有一個孩子告訴張翠霞,常潤剛才就在池塘邊和一群孩子“布田”。張翠霞趕忙拉住那孩子,問她,他去哪里了?大概是張翠霞那副神經(jīng)兮兮的樣子嚇到孩子了,她搖搖頭說,我不知道。說完掉頭就跑。

      張翠霞心急火燎,逮著人就問,看到我兒子沒有?看到我兒子沒有?

      天氣很熱,張翠霞走得口干舌燥。她一路小跑著回家,拉著丈夫一起找。但是常潤好像人間蒸發(fā)了,沒了蹤影。張翠霞急得快哭了,從清平街這一頭走到另一頭,找到最后,她像失了魂一樣,坐在街邊哭了起來。張翠霞的哭聲嚶嚶的,哀怨悲慟。過路人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有好心人過來問她,她哭哭啼啼的,話也說不清楚。

      街坊鄰居也開始幫忙找人了。高裁縫認(rèn)定兒子不會走丟的,他一定是貪玩,和他們玩起“警察捉壞人”的游戲了。然而,很快他就意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了。常潤平時都很聽話,不至于天黑了還不回家。想到這,高裁縫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鄰居組成的搜尋大隊搜遍了整條清平街,包括臨近的地方,全都找遍了。大家從日落找到天黑,連半個影子也沒找到。

      張翠霞哭得眼睛都快瞎了,她指著高裁縫,嗓子喊啞了,都怪你,不看好兒子!

      高裁縫努力壓抑著心里的怒火,回了句,你以為我不著急???!

      張翠霞邊哭邊說:誰叫你一天到晚都不關(guān)心他!就知道打他罵他!兒子要是找不到了,我要你的命!張翠霞咬牙切齒的。

      幾個熱心的鄰居聚在高裁縫家里,為他們出謀劃策,看到他們夫妻倆這么賭氣說著話,就都來勸他們,說不定常潤只是暫時被誰留下吃飯,說不定明天就會回來的。張翠霞聽了鄰居的話,將信將疑,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我兒子會回來的,對不對?

      鄰居幾個都連連點頭,非??隙ǖ卣f,會的,會的。

      其實就連他們也沒底。那年頭,人拐子手段高明,總是神出鬼沒的,這遠(yuǎn)近鎮(zhèn)上,也不是沒有過孩子被拐走的例子。大家不敢打擊張翠霞,只有唉聲嘆氣。

      這時,一個過路的阿伯找到了高裁縫家,告訴高裁縫,剛才從田里回來的路上,看到一個黑黑的中年男子騎車載著個小孩,從公路那邊走了。高裁縫趕忙問阿伯,那孩子長什么樣,阿伯說,天黑,看不清楚。阿伯記得那孩子穿了件背心,還有雙人字拖,他當(dāng)時就覺得奇怪,因為那個孩子睡著了,是坐在自行車一側(cè)的籃筐里的。從阿伯的描述中,高裁縫確認(rèn),那孩子無疑是他兒子常潤。

      高裁縫終于得知一丁半點消息了,喜出望外過后,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懼感油然而生,他嚇得嘴唇發(fā)白,額頭不停地滲出汗珠來。

      大家商量著應(yīng)該怎么辦,有的說,應(yīng)該趕快報警,有的說,不如現(xiàn)在就騎摩托車出去追,說不定還能找到孩子。

      大家七嘴八舌,高裁縫一時亂了陣腳,也不知下一步該怎么辦。

      突然,張翠霞好像被人拍了后腦勺一樣,站起來,大喊道:是那個?鵝的!張翠霞想起來了,阿伯說的那個騎車的男人,和今早在她家門口的鹵鵝工很像,她握著阿伯的手,語無倫次:阿伯,那個男的是不是很瘦,還戴一頂草帽?阿伯說他看得不是很清楚,但路過時,他看到那男人的車后座上撩著一口鍋。

      張翠霞一聽,差點暈了過去。

      她萬萬沒有想到,早上還和那個?鵝的說了幾句話,沒想到是個人拐子!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一個外鄉(xiāng)人的膽子這么大,竟然把她兒子給拐走了!

      明明還在的啊,怎么說不見就不見了呢!

      想到這些,張翠霞愈發(fā)難受,一邊喊著兒子的名字,一邊嚎啕大哭。

      鄰居家的女人就過來,遞紙巾給她擦眼淚,又勸她,好話說了一籮筐,張翠霞還是沒法平復(fù)下來,一度哭得暈了過去。

      高裁縫面如蠟色,腦袋嗡嗡嗡一直響個不停,他無法接受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坐在沙發(fā)上,氣得渾身發(fā)抖,嚷著一定要宰了那個?鵝的。那表情,活生生就是一頭發(fā)狂的獅子。大家從未見過高裁縫這般暴躁,屋子里的氣氛變得壓抑起來。鄰居的好心人陪著他們夫妻倆,一起挨著這苦悶而悲涼的時光。

      這期間,高裁縫去了一趟派出所。辦案民警做了登記,把高裁縫說的情況一一記錄下來。民警告訴高裁縫,這個案件會盡快偵查,一有消息就馬上通知他,高裁縫機(jī)械地點了點頭,眼底紅紅的,因為就連他自己也說不準(zhǔn)是抱著希望,還是已經(jīng)絕望。走出派出所的時候,高裁縫看著茫茫的夜色,忍不住掉了眼淚,七月半的夜晚,鬼魂們一定在四處飄蕩吧。那一刻的高裁縫,也是一具行尸走肉。

      一輪明月高懸在漆黑的夜空。時間變得異常緩慢而漫長。

      高裁縫回到家,看到妻子,便強(qiáng)忍住心頭的焦急和難過。

      張翠霞癱坐在沙發(fā)上,嘴里絮絮叨叨的,一見高裁縫,又哭了起來。

      高裁縫見天色已晚,就把熱心的鄰居一一送走了。

      那晚,張翠霞瘋了一樣,又哭又鬧,整晚無眠,哭得累了,倒在高裁縫身上,嘴里不停地絮絮叨叨念著兒子的名字。她睡著了,懷里還抱著常潤的衣服。常潤的失蹤,活生生從她心頭剜掉了一塊肉。她醒來,身處空蕩蕩的屋子,四下看,沒了兒子的身影,周遭愈發(fā)顯得陰森嚇人。夫妻兩人守著這間空寂的屋子,傾聽著清平街上寥落的犬吠聲,沮喪到極點。這個夜晚對他們夫妻倆來說,是黯淡無光的。七月半的鬼一定是看他們的兒子生得太精神,故意將他捉了去的,一定是這樣的。張翠霞說,常潤不回來,我不如死了算了……她的聲音已經(jīng)沙啞了,聽得高裁縫心酸不已,兩人抱頭痛哭起來。

      隔天一大早,高裁縫和妻子又跑到派出所了,辦案民警還沒上班,夫妻倆就一直在那里等,好不容易等到人來。兩個人心急火燎地沖進(jìn)去,剛上班的警察一見他們這架勢,料定夫妻倆一定遇到了天大的委屈,一個個都變得機(jī)警起來。

      高裁縫認(rèn)出了昨晚其中的一個警察,像見了救星,就差給他們跪下磕頭了。警察也犯難了,因為按高裁縫提供的線索,他們完全找不到任何頭緒。張翠霞又描述了那個人拐子的形象特征。辦案人員問她,聽得出什么口音嗎?張翠霞想了想,說,應(yīng)該是饒平一帶的!辦案人員又問,能具體一點嗎?饒平這么大,我們也不可能一個地方一個地方排查,這得耗費多少人力物力啊。張翠霞實在想不起來了,眼睛紅紅的,對著一屋子的警察說,你們一定要幫我找到兒子啊,沒了兒子我也不活了……說罷,眼淚就“啪嗒啪嗒”直掉下來。

      你這么哭也不是辦法,我們會和饒平警方取得聯(lián)系,你們可以去報一下電視臺,讓新聞報道一下,也有利于我們辦案。

      夫妻倆心灰意冷地走出派出所,張翠霞餓了一整晚,早餐又沒吃,這會兒四肢無力,要靠高裁縫扶著她,才不至于癱軟下去。

      如此過了幾天,依然沒有任何消息,派出所那邊,案情沒有任何進(jìn)展。高裁縫不相信當(dāng)?shù)嘏沙鏊@么無能,就去派出所討個說法,誰知道幾句言語不合,就和其中一個警察打起來了。高裁縫一個普通老百姓,怎么惹得起派出所呢?那邊人多勢眾,高裁縫給人打得鼻青臉腫,狼狽不堪地出了派出所。

      派出所索性扔下這件案子不管了。

      清平街的人一夜之間,就目睹了一個家庭的疾速頹敗。高裁縫生了病,張翠霞整日變得神經(jīng)兮兮的,見了人就問,我兒子呢,你看到我兒子了嗎?鄰居一些熱心人,看他們夫妻倆可憐,就輪流著來照顧他們。誰知道張翠霞瘋了一樣,誰踏進(jìn)她家門一步,她就趕誰走。她變得瘋瘋癲癲了,在她的假想里,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是可疑的人販子,誰都有可能拐走了她兒子。

      久而久之,大家唯恐避之不及。

      高裁縫好不容易養(yǎng)好了身子,腳上脫臼還沒好,他就拄著拐杖,舉步艱難跟在張翠霞身后。張翠霞走一路,他就跟一路。遇到熟人,高裁縫求他們幫忙,把張翠霞連哄帶騙地送回家。為了防止張翠霞再次跑出去尋兒子,高裁縫想盡了一切辦法,最后,他不得不用一根繩子把妻子綁起來。張翠霞被綁得疼了,就又喊又叫的。張開嘴咬了高裁縫一口,折騰了好久,把街坊鄰里都吵得不得安寧。

      張翠霞好幾天沒洗澡了,身上發(fā)出一股酸臭味。高裁縫解開繩子,費了好大力氣才將她弄進(jìn)浴室。張翠霞一會兒哭一會兒笑,高裁縫對她來說完全成了一個陌生人。她面無表情,嘴巴一張一合,還流著口水,頭發(fā)散亂,劉海披下來,把半張臉遮住了。高裁縫用水桶盛了水,又一件一件脫下妻子身上的衣服褲子,拿起水瓢,一瓢又一瓢的水淋下來。說來奇怪,一碰到水,張翠霞忽然變得安分了,好像水對她來說,有一種鎮(zhèn)定劑的功能。

      高裁縫這才想起,張翠霞生來就愛干凈。

      熱天的時候,她一天要洗兩次澡?,F(xiàn)在,她連基本的自理都不會了,吃喝拉撒,都要高裁縫來服侍。高裁縫和她結(jié)婚這么多年來,相敬如賓,即使偶爾鬧矛盾了,也是床頭吵架床尾和。他怎么也不會想到,夫妻倆原本應(yīng)該很親密的行為,現(xiàn)在竟然變得這樣不堪入目了。他還是第一次這么細(xì)致地觀察妻子的身體。她比嫁給他的時候衰老了不少,身上沒有多少贅肉,乳房卻有些下垂了,但這絲毫不影響她在他心目中的美。他想起當(dāng)年她嫁給他時,扎著兩根麻花辮子,還是那個年代頗為流行的發(fā)式。這些年來,他們夫妻倆共同維持一個家,為了生活,起早貪晚,沒想到按部就班的日子,現(xiàn)在活生生給掐斷了,常潤沒了,還談什么狗屁未來?他后悔莫及,為什么不一開始就好好對待兒子,給他吃好的,穿好的,好好疼他——兒子沒了,家也就散了。他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他忍住巨大的悲慟,開始用肥皂幫妻子搓洗身子,從頭到腳,一遍又一遍,清涼的水讓張翠霞燥熱的神經(jīng)暫時冷卻了下來。她變得像一只溫馴的動物,靠在高裁縫身上,沒有抵抗,沒有不滿,任憑一瓢又一瓢的水從她頭頂澆下來,又流下去。

      高裁縫洗著洗著,忽然丟下水瓢,用力摟著張翠霞的身子,哇哇大哭起來。

      日子越往后,高裁縫和張翠霞兩人的日子就越艱難。

      他賣了家里所有值錢的家當(dāng),只有那輛“針車”不舍得賣,那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他走遍了周圍的幾個鎮(zhèn),托人四處探尋兒子的下落,但一年又過去了,依然沒有任何孩子的下落。就這樣,他守著犯病的張翠霞艱難度日。鄰居見他倆可憐,時不時會接濟(jì)一點吃的用的。高裁縫變得又瘦又老,整張臉好像被削了一大塊肉。一邊,兒子的下落一年了仍沒消息,一邊,又是病情日益加重的妻子,他幾乎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錢,給張翠霞請了醫(yī)生,吃了藥,仍不奏效。張翠霞一發(fā)起瘋來,誰也管不了她,她可以從白天到晚上,一刻不停地重復(fù)兒子的名字。高裁縫不敢擅自離開一步,守著她,難以自恃,也跟著她一起掉淚。

      清平街的人看著這個家一步步頹敗下去,又看著高裁縫不離不棄地守著妻子過日子。高裁縫每年到了七月半這天,就會用家里那臺“針車”,給兒子縫一件衣服,用的是拼湊起來的布料,一年一件,縫得仔細(xì)。他憑借那點不太實在的印象,比劃著衣服的尺寸,今年的衣服要比去年的大一些。袖子要改一改,領(lǐng)口也要松一松,高裁縫從來沒有這么認(rèn)真地做過一件衣服,他一邊踩著針車,一邊想起常潤,他看到常潤睜著一雙黑黑的大眼睛,骨碌骨碌轉(zhuǎn)動起來。他對著高裁縫笑,笑容像灑滿了陽光,可是高裁縫只能在想象中觸碰他。他閉著眼睛,撫摸兒子的臉,撫摸兒子的手,撫摸兒子這個機(jī)靈的小鬼頭從看不見的地方冒出來,又悄無聲息地離開。

      衣服裁好了,高裁縫抱著衣服,緊緊地貼住臉,自言自語說,常潤啊,你又大一歲了。

      就這樣,又一年的七月半?!捌斩伞边@一天,張翠霞精神煥發(fā),像是換了一個人。一覺醒來,趁丈夫不注意的時候掙脫了繩子,偷偷溜出家門。大白天的,天氣燥熱,張翠霞沒穿鞋,光著腳踏在發(fā)燙的花崗巖石板上。張翠霞每走一步,就喊一聲“常潤”,再走一步,再喊一聲。聲音凄厲嚇人,在清平街上回響著。路人看見她,誰也不敢上來勸阻她。張翠霞不知從那里弄來一件大紅的毛衣。大熱天的,她身上就套著這件毛衣,底下連褲子都沒有穿,她的頭發(fā)沒有梳理,步伐遲滯地走著,臉上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像在履行一個神圣而莊嚴(yán)的儀式。石板燙得冒煙,但她絲毫感覺不到疼痛,就這么走著,喊著,哭著,像一具鬼魂。

      那是清平街的人記憶猶新的一個七月半。那次“普渡”,人們見證了張翠霞尋找兒子的凄冷與詭譎。清平街的男女老少,看著張翠霞從這個巷口走到那個巷口,看著張翠霞呼喚兒子時凄惶的神情,張翠霞漫無目的地走著,好像清平街會永無止境地延續(xù)下去。有人說,他看到一個穿著嶄新衣服的小男孩走在張翠霞前面,男孩的衣服濕漉漉的,滴著水,但臉上的表情一點也不猙獰,怎么看也不像鬼魂。張翠霞亦步亦趨跟在那男孩身后,臉上沐浴著神圣的光。清平街日光灼灼,一大一小兩只影子,一前一后,虛幻,又真實,在清平街上慢吞吞地走著,走著……

      清平街的人說,他們終于在白天見到活著的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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