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治辰 季亞婭
看《十月》2012年第4期
叢治辰
《十月》2012年第4期當中所講述的故事,最動人之處乃在于城市對人所造成的創(chuàng)傷、空虛與痛苦。而對此表達得最為深入的《東風嫁》(劉慶邦,中篇小說),卻將所有故事限制在鄉(xiāng)村當中加以講述。城市只需潛伏在村口,便足以成為一個險惡的巨大陰影。在城里打工多年的米東風今年暫且收了外出的心,因為她爹米廷海覺得該給她張羅對象結(jié)婚了。小說并未對米東風的外貌做正面描寫,但不難看出,這是十里八鄉(xiāng)最美的姑娘之一,家境也算富裕,但米廷海一再降低標準,依然一婿難求。一聽到相親的對象是米東風,對方無不感到羞辱,立刻拒絕。這一切只因米東風進了城,并且,像很多類似的故事一樣,她在城里從事了不好的職業(yè)。在鄉(xiāng)村,米東風的形象是和光怪陸離而又充斥欲望的城市聯(lián)系在一起的,這讓她更具一種獨特的魅力,令所有鄉(xiāng)村男性都對她有一種難以抑制的下流想象。但這樣的女性顯然是不適合迎娶回家的。村里的男人們向往城市,前赴后繼到城市里打工賺錢,但是城市里的繁華是與罪惡和羞恥相伴隨的,他們并不介意自己消費城市的罪惡,但是對沾染著這種罪惡的女性并不寬容——拒絕與米東風相親的李小伙說:“我要是在城里碰見米東風,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玩一把還可以,想給我當老婆,滾她的十萬八千里去吧。”向來以男權(quán)為中心建立的鄉(xiāng)村道德在城市霓虹燈光的折射下顯得模糊、悖謬而詭異,沒有人體貼米東風剛到城市的時候如何“懵懵懂懂”,更沒有人追問在城市當中究竟是什么讓她“掉進了命運的漩渦,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一切身不由己”,當然也沒有人相信她這次留在鄉(xiāng)村,真的想好好嫁個人,“使自己的生活走上正軌,過正常人的日子”。米廷海不得不把擇婿標準壓到最低,最后找到了王新開。吊詭的是,這個懶散、粗暴而一身惡習的青年,之所以在鄉(xiāng)村當中無人肯嫁幾乎要打光棍,恰恰因為他是那么固守鄉(xiāng)村:他不是沒有出去打過工,但“總是干不長,轉(zhuǎn)一圈就回來了。他除了學會了喝酒,打牌,沒掙下什么錢?!边@個與現(xiàn)代城市生活格格不入的鄉(xiāng)村男性形象身上,恰恰保留了鄉(xiāng)村男權(quán)文化中最為頑劣的部分:暴虐貪婪,好吃懶做,以及對妻子瘋狂的占有欲。而王新開的母親老侯這一形象當中,則集中了鄉(xiāng)村女性最惡劣的品質(zhì):褊狹,斤斤計較,對于年輕女性持有一種天然的仇恨和變態(tài)的道德審查。在鄉(xiāng)村敘事傳統(tǒng)中,公婆關(guān)系和婆媳關(guān)系從來都是充滿了緊張和暴力,何況這個妻子/兒媳是已被城市污染過的。城市的經(jīng)歷,其實不管事實如何(米東風即使對父母也從未吐露自己在城里的遭遇,鄉(xiāng)村對她的污名其實是臆測,盡管他們猜對了),都已成為鄉(xiāng)村美女米東風的原罪。就此而言,小說后半部分王新開母子對米東風無止境的令人感到驚心動魄的折磨,或許可以理解為鄉(xiāng)村對城市最陰暗的報復:城市拿走了鄉(xiāng)村最美好的東西,毀壞了它,但城市是如此強大而魅惑,除了加倍毀壞鄉(xiāng)村的美好之物,王新開還能做些什么呢?或許我們不應忘記,少年時代的王新開曾經(jīng)常常看著米東風上學的身影出神,如果那樣一個“干干凈凈”的米東風肯嫁給他,他又會如何?當然,在王新開的家庭(或他所屬的文化)當中,并不缺乏溫暖的亮色。王新開的弟弟王新會,正是我們熟知的那種美好的鄉(xiāng)村青年,善良、純樸、勤勞……但他卻是個殘疾,這簡直是一個挽歌般的隱喻。而且在王新開面前,王新會永遠是那么孱弱無助,毫無反抗能力。惡總是比善要強大得多。王新會拯救米東風的唯一辦法是偷偷將她放走,讓她永遠地離開鄉(xiāng)村,離開小說悲劇的結(jié)尾,到那個充滿了誘惑、墮落但是五光十色的城市里去。然后他自己吊死在殘舊的老屋里,唱出挽歌的最后一個音符。
打工時代的鄉(xiāng)村近幾年始終是一個熱門的寫作題材,但當大家還在普遍進行一種記錄式的感傷書寫時,劉慶邦的追問已經(jīng)深入到道德倫理層面。從此前同樣發(fā)表于《十月》的《我們的村莊》到《東方嫁》,劉慶邦看到的是在城市文明不斷誘惑鄉(xiāng)村空間的時刻,鄉(xiāng)土中國舊有的秩序不斷土崩瓦解,最美好的品質(zhì)消失了,而最陰暗的品質(zhì)卻陡然變得強大。鄉(xiāng)村和城市之間的緊張關(guān)系不但在于不斷流失的人力資源、永未解決的城鄉(xiāng)公平,更在于漸趨瓦解的倫理道德。米東風的悲劇正是在此道德失范的時刻,城鄉(xiāng)兩種身份在一個弱女子身上角力拉扯的結(jié)果,此時讓我們再次回味小說開始時那個風箏的意象會更感耐人尋味:“好比一架風箏,爹當年把她放了出去。風箏風也乘了,天也上了,系風箏的線卻還牽在爹的手里?!还茱L箏飛得再遠,放得再高,遲早是要落在地上的。這是不是她米東風的宿命呢?”飛入城市的風箏如此單薄,而落回鄉(xiāng)村的土地同樣孤苦無依,這就是米東風們的宿命嗎?這難道不也是王新開們的宿命嗎?
鐘求是的短篇小說《第二種訴說》講述了另一種從城市回到鄉(xiāng)村的故事?!拔摇边@個城市人陷入了生活的低谷:買股票賠了,女友跑了,工作上提不起勁頭,于是從核心部門調(diào)去行政處做了閑職。偶然的機會“我”與一對鄉(xiāng)下姐弟結(jié)成了對口扶貧對子。十九歲的姐姐是聾啞人,聽不到人講話,這一生理缺陷反而給了“我”以傾訴的機會,一次又一次去找姐姐,把生活中所有不愉快倒給她聽。姐姐傾聽的目光給了“我”莫大安慰,令“我”重新振作起來。城市與鄉(xiāng)村的關(guān)系在此發(fā)生了顛倒:物質(zhì)豐富的城市本來是來扶助貧瘠的鄉(xiāng)村,但是卻在精神上得到了鄉(xiāng)村的扶助。城市生活帶給“我”的焦慮、壓抑、失落、孤寂,都從姐姐平靜關(guān)切的目光中得到了平復。城市人內(nèi)心的空缺,回到鄉(xiāng)村得到了補償。但是鄉(xiāng)村所空缺的,城市卻無法給予。重新振作起生活熱情的“我”尋回了自己的女友,雖然“我”并非沒有察覺姐姐對“我”的特殊感情。我不再需要去傾訴了,但是傾聽者依舊在等待。弟弟的來信講述了姐姐的思念,講述了姐姐簡單而豐富的表達感情的努力,但這些在“我”讀來或許只有一絲淡淡的哀愁與無奈罷了,盡管“我”并非不知,對于姐姐而言,那將是長久的痛楚。
本期小說新干線推薦的新人是陳鵬,在他的兩篇小說(中篇小說《青銅》,短篇小說《凌晨三點的卡瓦格博》)當中,同樣表達了城市人創(chuàng)傷的情感與創(chuàng)傷的精神。但陳鵬以一種更加現(xiàn)代的寫作姿態(tài),力圖探索生活的多種可能,他將人之命運與情緒中神秘的偶然性加入到小說當中,使現(xiàn)代都市人的情感呈現(xiàn)出更為復雜的層面。尤其在《青銅》當中,作者更是引入了歷史的維度,將兩千年前古滇國的一段離奇歷史與主人公李果在感情危機時的一次旅行并置敘述,同時插入李果少年時代遠赴阿根廷參加少年足球賽的往事,以三個不同時空的敘事共同表達命運之無常、個體之孤獨,以及對背叛的焦慮與恐懼,無論從外在形式還是從內(nèi)在蘊涵,都極具現(xiàn)代感。但小說中過多對于文本操作的表白,在一定程度上反而消解了其現(xiàn)代意味?;蛟S藏好痕跡,令敘述更加平滑,效果會更為突出。
《十月》2012年第4期推薦篇目:劉慶邦:《東風嫁》(中篇)
看《當代》2012年第4期
季亞婭
一切想對周大新《安魂》(長篇小說)進行文體學歸類的企圖都將是徒勞的,盡管它被稱為“長篇小說”。寫作在此,是溝通天國與人間的靈媒,是跨越生死界河的涉渡之舟,是往返于時空阻隔的幽冥王國的青鳥,在它翅翼鼓起的微風里,完成彼岸生者的回憶、眺望與自我拯救。這是最極端的寫作,它幫助我們了解在何種意義上文學僅僅是療傷,寫作僅僅與自己有關(guān)。但即使是這最純粹的“個人寫作”,也不僅只是個人的故事、一己之痛,而必然指向群體的大悲憫與大解脫,這就是作者在題記里說的“獻給周寧”,也“獻給天下所有因疾病和意外災難而失去兒女的父母”。由己及人的“同情”之理,這也許就是文學得以流傳最樸素的理由。理解這一點,你會發(fā)現(xiàn)對話體也許是最合適的文體選擇。與逝去親人的對話,是生者最直接、最本能而不可得的渴求,在想象與虛擬的世界里完成它、消解它,則離別之痛、相思之苦得以緩和與解脫。這是癡情文字,但也是最理性的文字,對話體帶來了生與死、我與他的雙重關(guān)照視角,替情緒之重傷留下喘息與思辨的空間,于生者與亡者的深情對唱與聆聽中理解生老病死的深意。
在情緒與結(jié)構(gòu)上,這一曲“安魂”又可分為上下兩闕。上闋是亡者出生、成長、疾病、死亡的記錄,對于敘事者,這一段可能類似于心理治療的“情境再現(xiàn)”,描述疾病過程中最殘酷和不堪忍受的細節(jié),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卸負和解脫。對于讀者,這些痛苦則另有意義,這不僅在于它們的普遍性,即疾病之痛是人性和生命從來存在而不愿看見的部分,還因為它們的特殊性,作者同時在講述一個中國語境里“獨生子女”成長與夭亡的故事,一個“失獨父母”的哀痛故事。作者沒有刻意表現(xiàn)、也沒有回避這痛苦的社會語境,在一家三口的小家庭悲歡之外,這孩子的成長史也是一部不經(jīng)意的體制與社會的變遷史,家與國的聯(lián)系就在這平常歲月、生老病死里。下闋是作者對彼岸天國的眺望。亡者在天國生活每一個細節(jié)設(shè)計均是作者的深情寄托,其想象力之所及,也是愛之所至。作者傾其智慧與愛心將天國描繪成他心中的理想國,構(gòu)筑這座天國的資源是“全球化”的,有中國傳統(tǒng)的家族式聚居,有中西先賢的共處交流,有佛道兩教的善惡報應,亦有西方宗教式的懺悔與滌罪。這座天堂沒有太多宗教或哲學意義上的宏大與深刻,它平易、和善,更像是一個父親窮其一生所學,教導、引領(lǐng)兒子關(guān)于何謂幸福、何謂存在與永恒的終極探討。
中短篇小說整體平淡。平淡中有漣漪的是嘉南的《xl女人》(短篇小說)。這小說的特點一個是“俗”,一個是“冷”,都讓人記得住。小說寫的是機關(guān)女子的友情,真情中的攀附,算計中的溫情,在權(quán)勢利益跌宕起伏的戲劇性時刻演繹成了故事?!皒l毛衣”是一件禮物,它作為禮物的象征性功用、所蘊含的一整套世俗社會價值法則,作者嫻熟于心乃至有一兩分得意;但它也是一件御寒的物品,患難時刻能抵一抵人情涼薄的寒風。知世情而冷靜待之,這小說蒼涼的心氣是通張愛玲的,但少了張氏華麗炫技的語言和透徹人性后睥睨眾生的清高,它還是安分。鮑十的《洗阿芳的事》(短篇小說)寫城中村種菜女子養(yǎng)家糊口的人生經(jīng)歷,普通人的普通事,家長里短的溫暖,時乖運蹇時的自強。作者寫實功夫一流,洗阿芳的強勢、善良、勤勉、慳吝有厚實、生動的細節(jié)支撐。這是把平淡做到了一種境界,稱得上素以為絢?!都?zhí)铡罚ㄍ跛桑衅≌f)可謂現(xiàn)時代的“拍案驚奇”,講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復仇故事?!凹?zhí)铡卑l(fā)明者的專利被人侵奪,其女為父復仇,一身三變忽男忽女,設(shè)下了一個同時色誘仇家妻子、女兒及其本人,“拿回”父親錢財?shù)倪B環(huán)騙局。但如此雌雄莫辨實在不合情理?!兑豢脴涞乃劳龇绞健罚ㄍ跣忝罚衅≌f)以核桃木舊床的視角看人世,其用意不在多個床主的故事而在探討價值法則,以樹的世界的忠誠、摯愛、永恒,對應人世生活的多變、背叛、罪愆。這大概是古典時代向現(xiàn)代轉(zhuǎn)型的共同倫理困境。孫泉喜的《黑日谷》(短篇小說)是一座“桃花源”。主人公陶盾之名諧音“逃遁”,因拆遷費之爭打傷開發(fā)商,到黑日谷避禍當上了羊倌兒。作者似乎想用草原淳樸新鮮的自然與人性來對照外在世界的沖突與困窘,然而故事斧鑿痕跡太重。
本期最出彩的仍是“紀實”欄目。張健《北大荒演出隊的1976》,選擇的年份、事實大有意味,完全不同于主流史學、文學從文革到新時期的“轉(zhuǎn)折”敘事。它以文革結(jié)束前夕作者親歷的一場文藝匯演的節(jié)目“押寶”,讓后來者驚心動魄又感慨萬千地理解何謂文藝與政治的關(guān)系、歷史與敘事的關(guān)系。也即我們關(guān)于“文革”以及那場歷史轉(zhuǎn)折的理解,與當年的“押寶”者聽風、跟風、猜風來編寫故事劇何其相似,在多大程度這是一種“敘事”的結(jié)果,又在多大程度上這種“敘事”受制于政治斗爭勝利一方的邏輯?而歷史人心的走向從來不像主流敘事中那樣黑白分明、是非清楚。因北大荒而知名的一大批知青作家,從前正是兵團文藝宣傳工作的寵兒,對所謂“極左”年代的反思,遠不是一句“青春無悔”的浪漫激情所能完成的,個人在歷史大勢中的被牽制與主動迎合,責任與罪愆,尚有待更復雜、多元、誠懇的記錄與講述。盧葦《一個高中女生的社會調(diào)查》讀來清新?lián)涿?。對于三農(nóng)問題和失地農(nóng)民的處境,不能奢望一個高中女生有何超越專家學者的深刻洞見,但她能用自己的眼睛見他人所未見,“油燈女孩”、“圣誕”,皆是源自作者身心的問題而非外在觀念的強加。更聰明的是作者還原現(xiàn)場“真實”所采用大段筆錄對話的寫法,可謂揚長避短。與職業(yè)調(diào)查者相比,作者不長于思辨卻善于傾聽,這種做法較少觀念的預設(shè)和追求“深度”的企圖,反而很好地呈現(xiàn)了生活原汁原味的裂隙、復雜和多樣。
《當代》2012年第4期推薦篇目:張健《北大荒演出隊的1976》(紀實,特別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