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振華
(洛陽師范學(xué)院 河洛文化研究中心,河南 洛陽 471022)
北宋官妾的生活狀態(tài)與特質(zhì)
——以出土墓志為中心
趙振華
(洛陽師范學(xué)院 河洛文化研究中心,河南 洛陽 471022)
近代洛陽、安陽兩地出土北宋妾的墓志反映了她的家庭生活、與所生子女的關(guān)系和身后的喪葬等情況。妾謙卑自抑的言行舉止和無助苦悶的生存狀態(tài),客觀昭示了士大夫納妾的普遍性、一夫多妾的家庭常態(tài)和法律確定的妾為良人中的賤類,體現(xiàn)了中古社會發(fā)展走勢下處于漸變中的妾的特質(zhì)。然而庶出子女地位同于嫡出,依隨父親出身為士人,嫡妻悉心撫養(yǎng)關(guān)系親密,成人后也保持著士族間的婚姻和維系一夫一妻多妾的婚姻制度。
妾;特質(zhì);墓志;北宋
利用傳世文獻(xiàn)研究宋代的妾,是婦女史界的一個熱點。[1][2]比起筆記小說描述的妾,文獻(xiàn)中妾的墓志所敘是真實人 物而受到重視,美國學(xué)者柏文莉以西方人的視角做過專門研究并取得顯著成果。她說:“墓志中有關(guān)妾的形影必定只是局部的,并且反映了身為男性菁英的墓志作者的看法及偏見。我認(rèn)為,對于了解納妾制度在宋元時期如何成為家庭生活的一部分——至少,妾作為母親的角色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承認(rèn)——墓志的確提供了相當(dāng)有力的訊息。”[3]然而就目前所知,地下出土宋代妾的墓志卻相當(dāng)少,只有五方墓志和一方改葬志,記載了五位妾,而且三位是安陽韓氏家族的妾,其中兩妾一夫。墓志分別出土于洛陽和安陽,她們在官僚家庭的妾中具有代表性。
墓志一般由妾的子嗣和他的同輩親屬或朋友撰作,為了便于討論,本文不以夫妾名分而以母子名義來定墓志的篇題。若“宋故夫人艾氏墓志銘”,志主為韓正彥妾,韓韶的生母,定名為《韓韶之母艾氏墓志》。若“宋故劉氏墓志銘”,志主的兩子早夭而正文明確了她的身份則保留之,定名為《韓公姬劉氏墓志》。這幾方墓志的錄文或拓片已經(jīng)著錄于書籍,此約依志主生年與所在家族為序羅列于后:《楚照之母朱氏墓志》(崇寧二年,1103)、[4](第二冊,P1384)《韓韶之母艾氏墓志》(紹圣三年,1096)、[5](第40冊,P137)《韓公姬劉氏墓志》(宣和元年,1119)、[5](第42冊,P103)《韓僖之母時氏墓志》(大觀三年,1109)、[5](第41冊,P177)《韓僖之母時氏改葬志》(政和二年,1112)、[5](第42冊,P21)和《楊祖仁之母恭氏墓志》(政和三年)。[5](第42冊,P29)近年雖有博士論文利用《全宋文》收錄的出土墓志資料涉及時氏和艾氏,[6]但仍然需要剖析文辭,繼續(xù)研討。
宋故夫人朱氏墓志銘并序
承議郎致仕云騎尉賜緋魚袋李燾撰
奉議郎武騎尉賜緋魚袋趙欽明書并篆蓋
夫人姓朱氏,河南緱氏人。自幼歸故達(dá)州司戶參軍楚公,諱□中,字通叔。通叔娶孫氏夫人,事之勤而盡禮。孫夫人臥疾彌年,夫人夙夜恭侍藥餌,略無倦色。逮孫夫人卒,夫人□□□,事司戶公尤謹(jǐn)恪,闔門雍肅,內(nèi)外歡心。司戶公恬不求仕,仁以愛物,好施與,急難。賓客親舊至者,不問識與不識,待之均禮,故食客無虛日,夫人周旋應(yīng)辦無乏事。生二男三女,長曰照,任河陽節(jié)度推官,謹(jǐn)厚詳審。季父正議待制公諱建中,奏請于朝,以為其后,宜解官持服,以襄大事。次曰庶,任信陽軍錄事參軍,先夫人一月而亡。長女適陜州陜縣令王,早世。次適瀛州監(jiān)押、東頭供奉官張恂。次適汝州魯山縣令文□。孫男三人,長曰典義,郊社齋郎。次曰興民,次興(國)。女孫六人,并幼。夫人賦性寬厚,處己儉約,喜怒不形于色,語笑不妄為發(fā)。司戶公捐館,是時庶尚幼,賴其兄教育成人,后至入官,與兄皆在仕路。夫人因迎侍之官,日屏家事,唯誦佛書,究其理而已。庶任信陽錄參,到官半載,因疾而卒。訃至,照即遣男假承務(wù)郎興國迎夫人洎孤幼,旅櫬北歸,次潁陽故里。夫人遽感河魚之疾,照亟謁告,□歸侍疾,未幾卒于居第,寔崇寧二年八月二十八日也,享年八十有一。卜以當(dāng)年十月二十七日葬于河南府河南縣尹樊田萬安山之陽、司戶公塋之右。丐銘于予,予素荷司戶公之□舊義,為其銘曰:
勤勞其初,享福攸厚。悠游榮養(yǎng),八十其壽。安之幽堂,慶流不朽。
玉冊官□□刊
此志出土年代較早,著錄于清代黃本驥(1781-1856)《古志石華》卷二八,是書專門抄錄各地出土墓志,黃氏定名為《宋楚通叔妾朱氏墓志》并述其來歷云:“志在洛陽縣,行書?!本湍怪舅鶖⒃岬乜芍诮褚链h彭婆鄉(xiāng)萬安山南麓,這里是唐代東都洛陽著名的大型墓域。[7]墓志略有殘泐,朱氏(1023-1103)的夫婿是“楚□中,字通叔”,其季弟“正議待制公”楚建中(1010—1090)《宋史》有傳,字正叔,洛陽人?!盀樘煺麻w待制、陜西都轉(zhuǎn)運使,知慶州、江寧、成德軍,以正議大夫致仕”。[8](卷331,P10668)以此可推知朱氏夫婿即楚執(zhí)中。高士林逋有《送楚執(zhí)中隨侍入蜀》(仍寄家京洛)詩云:“嚴(yán)君將命之邛蜀,令子和家且侍行。洛汭好山歸別業(yè),江南芳草動離情。詩題寺壁云根潤,書檢松窗野色明。他日林間無所望,只求金榜看嘉名。”[9](卷3,第1086冊,P636)是就任“達(dá)州司戶參軍”時,奉父命挈家攜口離開故居西行的情景。林逋寄詩洛陽送別,感情真摯,對文友深相期許。墓志說他“恬不求仕”,說明一生中做官時間不長。是因為“楚執(zhí)中性滑稽,謔玩無禮”[10](卷4,P43)的秉賦為當(dāng)政者所不堪而難入幕府。
朱氏的狀況約有幾點可敘:一點,她是夫婿養(yǎng)育的幼妾。從小在楚府伺候主君夫婦,勤謹(jǐn)而有禮節(jié),恪守妾道。墓志不談其來歷,必定是出身貧寒的平民或卑賤的奴婢?!端涡探y(tǒng)》卷十三說“妾通買賣”,也許是買來的幼女。[11][12]女君孫氏臥病有年,朱氏日夜伺候若婢女,亡故后她執(zhí)孝。二點,朱氏為妾而主理家政。少妾特別謹(jǐn)敬主君,養(yǎng)育二男三女深得老夫歡心,不再續(xù)弦。由于多年未仕,也許經(jīng)濟(jì)情況不允許繼續(xù)納寵,于是朱氏的生活狀態(tài)有了轉(zhuǎn)變,取得了主理家事的權(quán)力。楚執(zhí)中好朋友,家多食客,也全靠她出面周旋應(yīng)辦。由于國家法律嚴(yán)禁妻妾亂位,違者獲刑。①宋竇儀等撰,薛梅卿點?!端涡探y(tǒng)》卷十三:“諸以妻為妾、以婢為妻者,徒二年。以妾及客女為妻,以婢為妾者,徒一年半,各還正之?!狈沙霭嫔纾?999年,第241頁。于是一生為妾而享有些許妻的權(quán)益。三點,楚府將庶子過繼給小叔,為社會平常事,也許兄的生計需要仰仗弟的周濟(jì)和子照的供養(yǎng)。四點,士人家庭的庶出子女,不為社會歧視。受到良好教育,兩子走科舉取士之路,女嫁品官為嫡妻。五點,夫妾分葬于同一墓域。朱氏亡故后,侍葬于萬安山南麓主君夫婦合葬墓之西,之間保持距離。乃由其子依從喪葬制度,使生母處于卑位。六點,夫人是妻的尊稱。墓志三稱“孫夫人”十呼“夫人”,妻妾無別,用詞僭越。這并非平等對待,而是為長者諱便于述作。
宋故夫人艾氏墓志銘
朝請郎尚書吏部郎中上護(hù)軍賜緋魚袋韓治撰
余九兄穆之,即伯父、朝議大夫、直秘閣諱正彥之第三子。嫡母夫人曰王氏、壽安縣君。所生母艾氏,生穆之,三歲乃去,歸父母家。后二十年,穆之既仕,知母在外,刻志求訪。一日,遇于京師,遂迎之官,孝養(yǎng)十余年。元四年十月初九日以疾終于密州之官舍,享年五十六。穆之去官,心喪三年。紹圣三年十二月初三日因伯父直閣公葬相州安陽縣新安村之塋,乃葬夫人于孝親崇福院之側(cè)。夫人之為母道也,肅靜而儉約,教勉厥子以有立。穆之雖從仕州縣,未嘗輒廢學(xué)問,蓋方進(jìn)而未艾也。穆之名韶,今為宣德郎、知開封府鄢陵縣事云。銘曰:
生而享有子之養(yǎng),歿得歸新安之原;榮則多矣,復(fù)何恨焉。
此志有幾個方面需要討論。
首先,分明妻妾。韓韶為正彥第三子,上有嫡母壽安縣君王氏,②韓正彥妻王氏是仁宗朝宰相王曾的孫女,是刑部郎中秘閣校理王繹的女兒。韓琦《安陽集》卷四八,《故壽安縣君王氏墓志銘》,《四庫全書》第1089冊,第526頁。則其兩位兄長非正彥妾艾氏(1034-1089)所產(chǎn)。
其次,留子棄妾,乃平常事。韶革奶未久生母就回娘家斷絕往來,也許韓正彥雇傭艾氏做妾,立契三年為期??墒琼n府并非無后而專門雇女生產(chǎn)者,“是否正室王氏家世顯赫,不能相容呢”?[13]妾生育后被奪走孩子強遭遣逐則司空見慣。
第三,為兒純孝,母子團(tuán)聚。二十年后,韓韶做官自立。他生性至孝,刻志尋訪生身母親,居然幸運團(tuán)聚,使子無所憾,母有所養(yǎng)。民間廿年尋母的故事在出土墓志中并非孤例,簽書集慶軍節(jié)度判官廳公事王冒(1049-1099)出身世代簪纓之家,父親王易官宮苑使,有嫡母劉氏(封遂寧郡夫人),生母張氏(封孝感縣太君)?!熬艛?shù)歲,孝感流落于外,乃鞠于公母遂寧郡夫人劉氏,愛育彌甚。及遂寧既喪,君始知之,諮諏里閭,逮走南北,求訪垂二十年,日夕懷慕,竟得于乾寧軍民舍間,君子以謂孝感。逮君登朝,由是加封焉”。[14](P385)王冒妻也姓劉氏(1055-1097),賢婦一心支持夫婿尋母:“君所生母孝感縣太君張氏,少流落四方。夫人傾資匱財以事諏訪,及得于乾寧軍民舍間,夫人奉養(yǎng)不少懈,鄉(xiāng)閭益以為孝,輿論榮之”。[14](P386)和正史所彰朱壽昌棄官尋所生母團(tuán)聚的故事,[8](卷456,P13404)年代情節(jié)如出一轍,韓韶、王冒輩可謂國家提倡孝道的模范。對于結(jié)束了悲慘命運的母親來講,更具血濃于水的親情。只是艾氏去世時,韶官爵未合敘封所生母。雷同者還有神宗朝名臣劉琯,“其庶母王氏既生琯而出外?,g事嫡母任氏,三十年不懈。嫡母死,尋訪王氏,了不可得。遂棄官,布衣蔬食,跣足走天下訪之”,[15](卷中,P29)輾轉(zhuǎn)數(shù)歲。一年除夕,走到洛陽龍門以南的彭坡村,遇老兵言,知其母三嫁,為富人妾。純孝所感,意外相見,“母子相持號慟殞絕于村市久之”,于是迎母同居。有些人成年后找到他們?yōu)殒纳?,柏文莉在其名著中也提到兩例:宗室、右羽林軍大將軍趙世采的嫡母髙夫人早卒。“所生母李氏,公未勝衣被出,轉(zhuǎn)徙失其所歸。髙夫人喪畢,公勤惻哀疚,形于寤寐,訪求得之,封長壽縣太君,歿贈安康郡太君”。[16](卷 52,《吉州刺史本州島防御使贈崇信軍節(jié)度使譙國公墓志銘》,第 1100冊,P551)奉議郎周彥沾卻沒有那么幸運,他由后母俞氏悉心撫養(yǎng),考取進(jìn)士后方知“所生杭氏在外也?!囊娔改顺鍪恕?。[17](卷13,《奉議郎致仕周公墓志銘》,第1127冊,P530)便日逐走訪鄉(xiāng)村,遇老者告知,其母已葬兩年。于是易棺衾“具禮改葬,稅三年之服”。之后歷任地方官,朝廷贈繼母宜人,所生母孺人。尋母的故事還發(fā)生在兩宋之際從事郎惠利民的身上:“利民幼而多難,才及三歲,所生母趙氏為舅氏奪志它適。經(jīng)建炎兵火之后,奔走南北,各不相聞。于紹興二十三年遂得蹤跡,復(fù)獲侍養(yǎng),母子如初”。[18](第50冊,《儀制一○》,P2023)并請求將所得官階轉(zhuǎn)封所生母為孺人,獲得朝廷特批。由諸例可知,以各種原因(棄逐、改嫁、合同期滿)致使妾產(chǎn)子后離開夫家的絕情故事為社會常態(tài)而多年以后母子重新聚首者卻因異常艱難而稀若星鳳。妾生子歸嫡母撫養(yǎng)的法則雖有孩子在家免遭歧視的有利一面,但割絕血親母子始終悖逆人倫。
第四,為所生母持服守孝。艾氏亡故,“穆之去官,心喪三年”,體現(xiàn)了喪葬禮制,①《宋會要輯稿》第34冊,《禮四四》,熙寧七年(1074),朝廷命官吏參酌舊例,著新式“兇禮”,付之有司?!八^三年服:父母(為人后者為所后父并繼母、慈母及所生母三年服同)”。中華書局,1957年,第1432頁。周彥沾服孝同。韓韶受鞠育之恩,體尊義重,解官持齊衰之服。或有違禮者,為世道所不容。如哲宗朝龍圖閣直學(xué)士李定因不為所生母仇氏服喪,被官員告發(fā),二個月內(nèi)兩次遭朝廷貶謫,[18](第87冊,《職官四六》,P3416)以儆效尤。第五,喪葬禮儀,妻妾有別。元祐四年(1089)艾氏病逝,權(quán)厝于某地。夫韓正彥去世后于紹圣三年(1096)葬于相州安陽縣新安村之塋,同時改葬艾氏于“孝親崇福院之側(cè)”。墓志銘也明白表述:“歿得歸新安之原”。即依照禮法,妾不得與夫合葬,須分葬于毗鄰的兩域。改葬后的艾氏墓穴肯定在韓氏家族塋域內(nèi),取分穴合葬之義。墓志銘還吟道:“為人母的妾,活著得到兒子的贍養(yǎng),去世入葬夫婿的塋域,多么榮耀啊,又有什么遺憾呢?”這本是人倫常理,卻成了妾難得的榮耀,也許多數(shù)亡妾無此待遇是弦外之音了。第六,稱妾夫人,用詞僭越。墓志稱韓韶的“嫡母夫人曰王氏”,然而卻又三呼艾氏為“夫人”。還頌艾氏以傳統(tǒng)的為母之道,話語雖短卻出格,因為那是嫡母的專利。
宋故時氏墓志銘
承議郎新差知深州饒陽縣事楊信功撰并書
時氏,汴人。自少事中散韓公、永嘉郡君張氏。服勤柔順,永嘉撫愛特厚。相繼生二子,益自抑畏,奉永嘉彌謹(jǐn)。從中散公通判成都,時氏以疾卒于官舍,實元三年三月二十日也。年二十三。所生子二人:長曰僖,登仕郎、行相州湯陰縣主簿;次曰僑,將仕郎、監(jiān)淮陽軍宿遷縣市易務(wù)。時氏之亡,中散公與永嘉甚悲憐之,故自成都數(shù)千里之遠(yuǎn),攜其喪以歸厝于相州開元寺。大觀三年十一月二十日葬永嘉于新安祖塋之側(cè),中散公命置時氏壙中而侍葬焉。銘曰:
大觀三年十一月,先妣永嘉郡君張氏之葬,先公命以僖、俁所生母時氏之柩侍葬于壙中。政和二年春,先公寢疾,顧謂俁曰:“吾近作壽棺稍大,恐墓內(nèi)無余地。它日可遷汝所生母于它所。”今以七月五日葬我先公。僖等謹(jǐn)遵遺命,奉所生母柩,葬于崇福院之東,九兄所生母艾氏墓圍內(nèi)之庚穴云。孤子韓僖謹(jǐn)記。
合觀時氏兩志,有幾個變化值得重視。一是夫家養(yǎng)育幼女為妾的變化。時氏(1066-1088)從小就在家謹(jǐn)執(zhí)妾禮伺候主君夫婦,乖巧伶俐,女主人很喜歡她,“撫愛特厚”。墓志避敘其寒微的家庭出身,“可能由婢而升為妾的情況”。[6](P77)二是妾生子后的心理變化。年輕美貌的時氏產(chǎn)兩子使為韓府充滿欣欣人氣卻不敢高興,而且對于張氏的善待卻“益自抑畏”——侍奉女君越發(fā)謙抑敬畏,內(nèi)心產(chǎn)生了前所未有且難以消除的恐懼,那是特別害怕張氏嫉妒,妾生子而出之,卻沒有任何自我保護(hù)的能力。夫婿做了成都府通判,妻妾都隨去了,憂心忡忡的時氏割舍牽系病死,那年才 23歲。在宣章和諧的背后,張氏實現(xiàn)了妾子從小歸嫡母撫養(yǎng)的愿望。三是妾的葬地的先后變化。封建禮法規(guī)定,嫡母存,妾辭世,治喪于外。韓公和張氏倒是挺憐憫時氏的,將其遺骸由成都運回夫婿的老家,于元祐三年(1088)權(quán)葬于相州開元寺。21年后的大觀三年(1109)十一月,時氏兩子已經(jīng)考取功名為地方官吏。遵照父親的旨意,將故去的張氏入葬安陽縣新安村韓家的祖塋,同時將時氏棺木侍葬于其壙中,妻妾合穴。政和二年(1112)春,韓公臥病,以自己的壽棺大而安葬妻妾的墓穴小為由,臨終遺囑將妾的靈柩外移,使夫妻合葬。直言之,因不為禮教所許可,韓公始終沒有與妻妾同穴合葬的打算。當(dāng)年七月,兒子在葬父時將生母的棺木遷往艾氏墳頭之西(庚位),肯定此地是韓氏家族專門埋葬妾的塋域。24年之內(nèi)三瘞時氏,再次以夫妾不同穴合葬的實例揭示了喪葬制度的規(guī)定。妾亡故,夫不執(zhí)喪而由子主持以妾禮葬之。因兩子幼稚,自成都移時氏柩于相州安陽縣新安村事由夫操辦,兒子成年后主持改葬生母。劉氏無子,其喪事由女婿執(zhí)辦。四是“所生母”的特定意義。即庶母,系產(chǎn)子妾的代稱,以區(qū)別于嫡母?!俄n韶母艾氏墓志》和《韓公姬劉氏墓志》各一見,《韓僖之母時氏改葬志》為120字的短文,凡四見,使用頻率甚高。
楊信功在墓志銘中也吟詠了時氏短暫而可憐的一生:上天賜予美麗容貌,遇見(韓府的善人)才脫離艱難。蒙受美善延展吉祥的愿望(由于過早地去世而)消失。眾多德澤造福子孫,今后不可容量。最終跟隨(夫婿)安葬,就是永恒。
宋故劉氏墓志銘
中大夫知相州軍州事韓治撰
劉氏博野人,吾叔中散大夫之姬也。生五子,二男三女,男慶來、王老蚤夭。宣教郎李德充、尚書吏部員外郎楊信功、將作監(jiān)李祓,三女之婿也。劉性謹(jǐn)厚,吾叔與張郡君皆倚信之。政和三年八月十三日卒于安陽之第,宣和元年九月十七日葬于水冶之塋,年六十有三,葬與時氏同穴,時氏吾叔長子僖之所生母也。銘曰:
敦厥行兮福隨之,粲三女兮為士妻,安且吉兮宅于茲。
此志要點有四。一是劉氏(1051-1113)的身份為姬,就是妾。然而妾只是姬所包含諸義之一,如《宋郝珒妻趙氏墓志》(北宋宣和元年, 1119)首題為“宋故族姬趙氏墓志銘”,[5](第42冊,P97)姬指宗室之女。既將“姬”這一特定名詞入志而不忌諱,則其妾的含義為社會共識。二是妻妾的關(guān)系融洽。劉氏本性謹(jǐn)慎篤厚,如同時氏為主君夫婦所倚信,共同生活數(shù)十年。三是妾劉氏三女都?xì)w士人,與妻之女的婚姻無別。四是一夫的諸妾可合葬于一穴。政和二年葬時氏于崇福院之側(cè)艾氏墓園,政和三年劉氏物故,六年后(宣和元年)入葬于時氏墓穴。就卒年推算,劉氏長時氏十五歲。兩女是韓公愛妾且得張氏待見,嫡妻不妬,包容禮遇妾,一力撫養(yǎng)庶子如己出,就是世代豪門的為妻之道啊。
臺灣學(xué)者陶晉生依據(jù)史料詳細(xì)分析了宋代安陽韓氏家族各方面的情況,韓國華有六子,韓球、韓瑄、韓琚、韓珫、韓璩、韓琦,先后入仕。妾生子韓琦亦有六子,韓忠彥、韓端彥、韓良彥、韓純彥、韓粹彥和韓嘉彥,也都做官。韓治為韓忠彥之子,宰相韓琦之孫。韓治堂兄韓韶是韓正彥之子,韓璩之孫。[13](P245-266)那么韓治所謂“吾叔中散大夫”是誰呢?良彥早死,純彥娶妻孫氏(知樞密院事孫固之女),粹彥娶妻陳氏(資政殿學(xué)士陳薦之女),嘉彥尚唐國長公主趙氏(神宗第三女)。很可能是韓端彥,即妻張氏、妾艾氏和時氏之夫。2009年和2010年,安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為了配合南水北調(diào)建設(shè)工程,對韓琦家族墓地進(jìn)行了兩次考古發(fā)掘。根據(jù)出土墓志可以確定的是韓琦崔氏(安國夫人)夫婦合葬墓、韓琦第二妻崔氏(普安郡太君)墓、[19]韓純彥墓、韓粹彥墓和韓治墓。[20]隨著考古工作的進(jìn)展,韓琦家族其他成員以及妾的墓葬也將大白于天下。韓治與家族庶出兄弟關(guān)系平等親密。此公正史無傳,陸心源《宋史翼》卷四《韓治傳》[21]據(jù)《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宋史》等記載連綴成文,不甚精當(dāng)。據(jù)墓志,他至遲于紹圣三年(1096)任吏部郎中,至遲于宣和元年(1119)知相州軍州事。韓僖與楊信功之妻韓氏是同父異母的姊妹。二女婿楊信功于大觀三年(1109)撰《時氏墓志》時,為“承議郎新差知深州饒陽縣事”,宣和元年(1119)便擢遷至“尚書吏部員外郎”,十年來官運亨通。
夫人恭氏,開封人,天資純厚。二十二歲來楊氏,事龍圖公甚謹(jǐn)。年生子祖仁,方八月,龍圖公薨。夫人不忍去,鞠育教誨,以至成人。蒞官不茍,累升為大夫,夫人之力也,封長壽縣太君。夫人好讀佛書,詣理趣,存心養(yǎng)性,喜怒不形。將終淡然,曾不以死生為念,政和三年五月乙酉卒于尊賢之第,享年七十五。大夫君卜以其年七月乙酉葬于洛陽縣賢相鄉(xiāng)杜翟里先塋之西南隅。龍圖公為世顯人,賴夫人生子,不隕其后。而夫人克享眉壽,生得其養(yǎng),死得其葬。嗚呼!可以無憾矣。介夙與大夫君游且熟,夫人之行,大夫君有請,辭不獲避,故為之?dāng)⒋卧啤?/p>
奉議郎管勾溫州南真宮賜緋魚袋魏介□
刊者祁處恭
墓志無首題,也是兒子楊祖仁請朋友為身份是妾的所生母撰志。
此志揭示的相關(guān)內(nèi)容有四。首先確定祖仁為恭氏(1039-1113)和楊畋(1007-1062)之庶子。以往洛陽出土《宋故龍圖閣直學(xué)士朝奉郎尚書吏部員外郎兼侍讀知諫院兼提舉萬壽觀公事楊畋墓志》(嘉祐七年,1062),說他于嘉祐五年“除知制誥,改龍圖閣直學(xué)士?!蔚v七年四月二十六日卒,享年五十六。娶陶氏,繼室曾氏,封安定郡君。一男曰祖仁,生八月矣?!盵22]據(jù)此則毫無疑問。另據(jù)楊畋撰《亡妻陶氏墓志》(皇祐三年,1051),[23]敘陶氏(1005-1036)早亡而沒有生育。他再娶曾氏,所產(chǎn)女適郊社齋郎蘇覿。由于祖仁尚在襁褓,楊畋的葬禮由女婿操辦??梢娚映惺厥菞罾霞{少妾的主因,此前也可能家有數(shù)妾而沒有成就愿望,那么祖仁是否借腹生子的產(chǎn)物呢?單看楊畋墓志所述祖仁是曾氏所產(chǎn)而由恭氏墓志披露了真相。一般說來,家有嫡妻夫婿棄世妾即遣散。而恭氏為了育嬰雖然身處青春年華而不忍求去另覓出路,如此懿行卻不容贊許。曾氏以無兒承業(yè)也不逐妾,合力持家養(yǎng)子,可謂賢妻。
其次,妾不入夫志。楊畋于54歲那年納比他小32歲的恭氏,雖為楊家留后而在夫婿的墓志里卻只字未提,沒有做母親的名分。這和當(dāng)時家譜所遵循的原則一樣,只記載兒子的嫡母而摒棄生母。另外,妾不能依靠夫婿官位求得誥封的權(quán)利。妻陶氏亡故時因夫婿官位低未獲封號,隨著楊畋品階擢升,繼室曾氏受封安定郡君。再次,妾因子受封。恭氏于嘉祐五年“二十二歲來楊氏”,已經(jīng)過了女子15歲以后20歲之前結(jié)婚的最佳年齡,只為家境困窘。第二年八月,楊公喜得貴子,惜于八個月后闔然辭世。恭氏守節(jié)育子,祖仁時得教誨為棟梁之才,蒞官不茍擢為大夫。朝廷的封贈制度(天禧元年,1017)規(guī)定:“凡庶子五品已上官皆封嫡母,無嫡母即封所生母。子有五品已上官,若嫡母在,所生之母不得為太妃已下,無者聽之”。 [18](第82冊,《職官四一》,P3217)于是年輕守寡的恭氏受封為長壽縣太君。后來制度發(fā)生變化,政和三年明確“贈母不加‘太’字”。[18](第65冊,《職官九》,P2595)最后,冒稱恭氏為“夫人”,呼妾為妻,雖不合身份卻為妾志所常用?;蛞詾楣鲜菞铑蓖砟昀m(xù)娶之妻,[24]于理未恰。
世家一妻多妾蔚成風(fēng)氣,妾子歸嫡母撫養(yǎng)為宗法。洛陽北宋富氏家族墓地出土了富弼、富奭、富鼎三兄弟及其子孫三代人的11座墓葬,依照輩分排列,其中富鼎房的4座墓是富鼎(1009-1081)及妻侯氏(1017-1101)合葬墓、富紹寧(鼎長子)及妻侯氏合葬墓、富紹榮(1065-1124,鼎四子)及妻范柔合葬墓、富直英(紹榮子)墓。[25]墓主是依靠隨葬墓志來確定的。《富鼎墓志》說他“娶侯氏,封福昌縣君。四男:曰紹寧,曰紹休,皆承事郎;次早卒;次紹榮,應(yīng)進(jìn)士舉”。然而4子并非全是侯氏親生,《富紹榮墓志》說他為庶母(妾)羅氏所產(chǎn)。和家譜的做法一樣,墓志將庶子的出生權(quán)歸于嫡母名下。侯氏出身大族而早失怙恃,受到叔父叔母的悉心撫養(yǎng)教育而稱道鄉(xiāng)閭。及歸于富鼎,她尊老順夫,持家教子,周濟(jì)族人,慈愛晚輩,無論嫡庶,“有子與室,有女與歸”。信奉佛教,嚴(yán)忌殺生。為宗族表率,富弼敬為賢婦。富家融洽從《侯氏墓志》由紹寧篆蓋,紹休書丹,紹榮撰文的分工合作中也能體現(xiàn)。其長兄《富紹寧墓志》亦由紹榮執(zhí)筆,這是極有修養(yǎng)的貴族之家妻妾嫡庶和睦相處共同生活的一個典型。
《富紹榮墓志》說,元豐六年(1083),他19歲了,尚無功名。伯父富弼剛剛?cè)ナ?,“其母普寧郡夫人侯氏”對他說:“古人知道三釜及親,我已經(jīng)老了,你還沒有俸祿,為何不用舉薦的方法來得到呢?”她已請富弼寫下章表。這樣朝廷依照“遺表蔭補”的制度官紹榮為假承事郎??梢姷漳笇κ忧俺痰膽n慮和適時教誨的責(zé)任?!吧鐣蠈τ阪膬鹤硬]有任何偏見,很多有成就的士大夫都是庶子,撰志者們(甚至在北宋)也毫不猶豫地接受這樣的事實。庶出并不影響男性的社會地位或前途?!?dāng)所有的兒子都屬于正妻時,他們之間其實沒有什么可以區(qū)別的?!盵3]使男有成女有歸是嫡母的責(zé)任,生母的愿望。侯氏高壽85病逝,兩嫡子在外做官一時趕不回來。紹榮那年37歲,侍藥奉膳不離左右,母子握手訣別,深悲巨痛,感人泣下。侯氏壽終,紹榮解官持?jǐn)厮ト曛?。十余年后赴任西川梓州,途?jīng)陜西時隨同而去的“所生羅氏宜人奄化,乃護(hù)喪以歸,哀毀幾不自存”,再次辭職守孝。為嫡母和生母服喪是庶子的雙重責(zé)任。
嫡長子紹寧和庶子紹榮葬于同一墓域,兄弟排列有序,沒有差別,也安排有紹榮子直英的墓位。由于發(fā)掘范圍有限,未見羅氏墓志(為生母撰志亦情理中事)。貴族之家多姬妾,塋域之內(nèi)應(yīng)辟有安葬的地塊。
宋代官員及其夫人(妻)的墓志由首題、序文和銘語三部分組成,還包括撰文、書丹、篆額、鐫刻等參與者的姓名而一般不夠完整。妾志亦然,不因主人身份低下而改變,“宋故某氏墓志銘”首題就通用于官吏、平民和商人妻的墓志。妾志的尺寸約50厘米至60厘米見方,和一般常見的夫人墓志一樣,沒有差別。如夫《楊畋墓志》的尺寸(74×74厘米)較大,其妻《陶氏墓志》的尺寸(45×55厘米)和妾《恭氏墓志》的尺寸(46×47厘米)也相仿佛?!冻罩钢焓夏怪尽肺霓o最長,尺寸也不會小。雖然與夫妻的葬儀比較,妾的“棺槨之制,率用降等”,[26](卷 46, 《太夫人胡氏墓志銘》,
第1089冊,P496)然而在使用志石的大小方面未受歧視。
在天下太平的大環(huán)境下夫權(quán)制度鼓勵士人一妻多妾。[27]然而就出土墓志而言,北宋品官妻的墓志個數(shù)較多而妾的墓志卻甚少,因為墓志所敘都是生兒育女身為母親的妾,是做官的兒子和士人之妻為生母盡孝立志。雖然在子女心中庶母也是有輩分的家庭成員,但是由于她出身寒微身份卑賤,本著為亡者諱的倫理,墓志不說身份,諱言家世不談親屬,最多點到籍貫,很少使用贊譽婦德母儀的套語而多述其劬勞。將如此簡略的文辭布列于志石,顯得字大行稀,若《韓僖母時氏改葬志》蓄意以寬闊花紋占據(jù)四周面積,然后將百多字排列于中間,卻仍然顯得疏朗。妾志相關(guān)情況表示如下,以便觀覽(尺寸為厘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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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制度規(guī)定了妻妾名義及其差別異同,作為品官的小妾,雙方年齡差距甚大,一生在家庭度過,在和不同身份的成員間的頻繁互動中,她的可人秉性和辛勤付出打著妾的深刻烙印。雖然努力改善自身的生存狀況但是關(guān)鍵在于主君夫婦的態(tài)度,妻的寬容忍耐尤為重要,所謂妻妾和諧共處是妻大度和妾敬慎的表象。妾遭受的虐待非難和折磨,諱不能言,如艾氏產(chǎn)子后由嫡母收養(yǎng)而離棄。倘若夫亡,她就成為多余的人而遭遣逐,若恭氏則顯系特例。
妾志很少涉及她的美貌才藝,僅時氏以“天與茂質(zhì)”一語帶過,室無妻者可由夫授權(quán)管理家政。生有子女的妾比不育者受到夫婿的更多關(guān)愛,庶出兒女在官員所有孩子中的比例相當(dāng)大,他們隨父親身份也是士人,家庭地位和所受教育與嫡子沒有差別,既不影響男兒的社會地位和宦途,又不耽延女子與士人結(jié)縭為嫡妻。妾由出仕的兒子贍護(hù),母以子貴,在年老時或獲朝廷封號,得到人生最大榮譽。妻妾的佛教信仰無別。朱氏“日屏家事,唯誦佛書,究其理而已”,楊氏“好讀佛書,詣理趣,存心養(yǎng)性,喜怒不形。將終淡然,曾不以死生為念”。禮佛祈愿,誦經(jīng)自慰是婦女們的共同功課。為了維系天經(jīng)地義的夫妻關(guān)系,夫不為妾執(zhí)喪而由子嗣為生母守制;家族塋域也辟有妾的低等級墓位,或遠(yuǎn)或近,侍葬于夫婦合穴墓之側(cè),隨瘞墓志寄托哀思。①已知唐代妾的墓志記載其葬地,無論葬于近夫之塋地、臨正室之塋還是夫之祖塋,也無論遠(yuǎn)近,都是入葬于夫的塋域而異穴;還有單獨葬于某地和從外祖之塋的葬俗。見萬軍杰《唐代“妾”的喪葬問題》(武漢大學(xué)中國三至九世紀(jì)研究所編《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25輯,武漢大學(xué)文科學(xué)報編輯部編輯出版,2009年,第186-200頁),就現(xiàn)有資料看,前者的葬俗為宋代所繼承。
“夫者,妻之天也”,在一夫一妻多妾制度下,墓志所謂妻妾和諧是豪門士族對傳統(tǒng)家風(fēng)的追求,這在妻志中也有表述。前引《宋奉議郎王冒夫人永嘉縣君劉氏墓志》,敘劉氏朝夕奉侍舅姑,以志其養(yǎng),“又能以柔順事其夫,殊無妬意忌行”,主動以平和的心態(tài)對待妾侍也是為妻之道。她有男六女五共“十一子,實生九人”,可謂多產(chǎn),則另外兩孩必是妾所生而歸其撫養(yǎng)者。另一位朝奉郎行大府寺主簿晏曇妻李氏(1051-1094)是尚書虞部郎中李安道之女。年十八“既歸晏氏,宜其家人。閫內(nèi)以睦,下至妾御。亦忻哺諸子,所豐所美,不必己出。嬉戲在前,至昵與親,莫覺其異”。[5](第40冊,《宋興國縣君李氏夫人墓志》,P151)李氏不但下睦妾御,而且對妾生子女尤為親昵,闔府三子五女,皆予甘食鮮衣,毫無嫡庶之別。這種代代相傳的賢妻德行必定是她們兒時在娘家所親歷目睹,更是所受閨范母儀教育的具體實踐,其本人也許就是庶出之女。又如安武軍節(jié)度使謚武莊郝質(zhì)妻朱氏,性格開朗,豁達(dá)大度,亦唯夫馬首是瞻。每天安排擅長娛樂的妾妓們表演以取悅夫君:“武莊公位益崇,祿益厚,侍妾益多,歌舞滿前。夫人晝夜相與燕笑于其間,惟恐失武莊之歡,既不妒忌,又能順適,可謂惠歟”。[5](第40冊,《故殿前都指揮使安武軍節(jié)度使謚武莊郝質(zhì)妻朱氏墓志》,P31)輔助夫婿享受聲色之娛而樂在其中,堪稱為妻的典范,如此歡愉融洽的家庭生活片段反映了士人之妻自覺維護(hù)多妾家庭秩序以保障其賴以生存的夫權(quán)。
這幾方妾志的作者雖然多是妾的晚輩親屬也得站在嚴(yán)格的等級制度和封建士大夫的立場上對待妾這個社會下層群體。其筆下妾的形象雖然是母親,卻因妻妾“尊卑殊絕”,必須據(jù)情拿捏分寸,敘其截然不同的形象特質(zhì)以與身份相切合,沒有對賢妻良母般的親切頌揚,沒有過多的感情流露。這種世俗認(rèn)知,除了刻意避諱“妾”的賤稱外,并不為她的不平等地位表同情或鳴不平。因為撰志者即使是妾之子,他也是士大夫,也在追求和享受一妻多妾的家庭生活,也在維護(hù)傳統(tǒng)的社會秩序并享用納妾制度賦予的利益而絕無廢除的意愿。
最近在探討中古妾的問題時,臺灣東吳大學(xué)婦女史專家劉靜貞教授給我來信說:“唐代雖然有妾侍的墓志,但在一般男性墓志中往往說到他終身未娶,卻列了子嗣數(shù)人,也就是直接省略了孩子們的母親。這和柏文莉說宋元墓志中,妾做為母親的身分漸被承認(rèn),被家庭所接納,甚至列入墓主的配偶們中,的確是一個可以關(guān)注的變化。”即柏氏在其名著《宋元墓志中的“妾”在家庭中的意義及其歷史變化》中認(rèn)為,南宋至元代,妾的社會地位較之唐代北宋略有提高。而明清時期的妾入族譜以至于立傳、入祠,獲朝廷旌表進(jìn)入“節(jié)孝貞烈”行列,[28]處于緩慢而明顯的進(jìn)步之中。分析北宋中后期這幾位官妾的生活經(jīng)歷雖然局限卻有助于了解中古時期妾的特質(zhì)的漸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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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825/C913.68
A
1673-2219(2012)10-0026-07
2012-07-21
趙振華(1949-),男,上海人,洛陽師范學(xué)院河洛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員,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墓志碑刻。
(責(zé)任編校:張京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