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振
(河南師范大學 社會發(fā)展學院,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7)
二程語錄與宋代洛學傳播述論
趙 振
(河南師范大學 社會發(fā)展學院,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7)
程顥、程頤兄弟是宋代洛學的創(chuàng)立者,他們建立了一套以理本體論為核心的理學思想體系,奠定了以后宋明理學的理論基礎。二程語錄是他們一生傳道講學的言論的結集,比較全面地記錄了二程理學形成、發(fā)展與變化的過程,在洛學傳播過程中扮演著極其重要的角色,具有二程的其他著作所不可替代的作用。隨著宋人對二程語錄的大量編輯與刊布,洛學也在宋代社會得到了廣泛的傳播和進一步發(fā)展,并不斷地擴大其社會影響,最終在南宋末年成為統(tǒng)治階級的官方哲學。
宋代;二程語錄;洛學;傳播
洛學是宋代程顥、程頤兄弟創(chuàng)立的一個學術流派。由于二程兄弟長期都在河南洛陽一帶聚徒講學,闡述自己的思想與學術主張,因此人們習慣上把他們開創(chuàng)的這一學術流派稱為“洛學”。它在宋代經過二程弟子的宣揚,特別是通過楊時、羅從彥、李侗和朱熹等道南一脈的繼承和發(fā)展,終于蔚為大宗,并逐漸成為中國封建社會后半期占主導地位的思想潮流??v觀二程洛學在宋代形成與發(fā)展的歷程,二程語錄的編輯與刊布無疑在其中發(fā)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二程語錄雖然不是二程親自撰寫的著作,而是弟子們記錄的他們講學的內容,但卻在二程思想學術體系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我們之所以這樣說,原因有以下兩個方面。
其一,二程思想學術體系的建立是二程兄弟在長期講學的過程中逐漸形成的。程顥曾經宣稱:“吾學雖有所受,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貼出來。”[4]424這個“體貼”實際上是說二程理學是他們在長期講學的過程中,與弟子們相互啟發(fā)、共同切磋而產生的智慧結晶。關于這一問題我們可以從二程弟子記錄與編輯的語錄中找到答案。如二程對于理本體論的建構就經歷了一個不斷發(fā)展和完善的過程,他們早期對“理”的理解與闡述,實際并沒有超越具體的事物之理,如:
萬物皆有理,順之則易,逆之則難,各循其理,何勞于己力哉?[4]123
服牛乘馬,皆因其性而為之。胡不乘牛而服馬乎?理之所不可。[4]127
二程這里所說的“理”實際上指的就是事物的規(guī)律、自然之理、人倫之理等。但可貴的是二程并沒有像前人那樣停留在具體事物之理的探討上,而是隨著進一步深入的探究和思考,終于從自然之理與社會之理等具體事物的理中概括出了抽象的“理”,從而使“理”具有了普遍性的意義,如:
一物之理即萬物之理。[4]13
理則天下只是一個理,故推之四海而準。須是質諸天地,考諸三王不易之理。[4]38
萬物皆是一理,至如一物一事,雖小,皆有是理。[4]157
不僅如此,正是由于作為具有普遍性的“理”是從具體的萬事萬物中抽象出來的,因而它又體現在萬事萬物中,并成為每一事物各自存在的根據,這就是二程提出的“理一分殊”說:
《中庸》始言一理,中散為萬事,末復合為一理。[4]140
二氣五行則剛柔萬殊,圣人所由惟一理。[4]83
上述有關理本體論的闡述都見諸二程弟子記錄與編輯的各種版本的二程語錄中,從而構成了二程思想學術體系的核心,并從一個側面突顯了二程語錄在二程思想學術體系中的重要地位。
其二,二程一生不太重視文字著述,唯重以口傳學。其曰:“以書傳道,與口相傳,煞不相干。相見而言,因事發(fā)明,則并意思一時傳了;書雖言多,其實不盡?!盵4]116也就是說言不盡意,書面文字不如口語表達得明白。所以唐君毅先生指出:“二程乃有意以直接之對語,講學明道于當世,而不重以著述傳世者。故其學術思想,今唯可由學者所記之語錄,及若干書信之文中得之。此正類似佛家至禪宗而不重著述,唯重以口語直接教學者,而只有學者所記之語錄傳世?!盵5]因此二程一生所傳著述不多,除《二程文集》《周易程氏傳》外,所傳程顥《中庸解》現已被證明為呂大臨所作*詳情參見龐萬里《〈中庸解〉考辨》一文,載《二程哲學體系》,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415—420頁。,而《河南程氏經說》除一部未完成的《春秋傳》外,其他基本都是口義性質的東西,也就是說,它們也都是程門弟子所記錄的有關二程講學的內容,并且有相當一部分內容都可以從二程語錄中找到類似的論述,甚至有一些內容則直接就是后人纂集《遺書》和《外書》的產物,如程頤《論語解》自“‘子絕四’以下,至‘堯曰’”乃后人“纂集《遺書》《外書》之有解者以附益之”[4]1150。而《孟子解》則全部是“后人纂集《遺書》《外書》之有解者也”[4]1151。即便由程頤親自寫成的《周易程氏傳》,實際上也并非成于一時一地,而是程頤一生研究《周易》的心血結晶,許多內容都可以在他的弟子們所記錄的語錄中找到相關的敘述*詳情參閱拙文《試論二程語錄在二程學術體系中的地位》,載《山西師大學報》(社科版)2009年第3期。。所以他們的思想主要集中在弟子們所記錄的各種語錄中,尤其程顥更是如此,程頤在《明道先生行狀》中指出:“先生進將覺斯人,退將明之書;不幸早逝,皆未及也。其辨析精微,稍見于世者,學者之所傳爾。先生之們,學者多矣。先生之言,平易易知,賢愚皆獲其益,如群飲于河,各充其量?!盵4]638也就是說,程顥的思想主要保存在弟子們記錄的各種語錄中,并且由于每個弟子的學識水平和悟性有差異,所以對老師思想的理解也會有差別,但都能從中受到教誨。
總之,二程語錄相對于二程的其他著作來說,自有其價值,正如朱熹在《程氏遺書后序》中所說:“先生之學其大要則可知已。讀是書者誠能主敬以立其本,窮理以進其知,使本立而知益明,知精而本益固,則日用之間,且將有以得乎先生之心,而于疑信之傳可坐判矣?!盵6]3938這也恐怕是它后來能夠得到廣泛傳播的一個重要原因。
洛學的廣泛傳播當然離不開二程語錄的刊布。實際上,有些語錄在二程生前就已經開始在社會上流傳了,如《遺書》卷一九錄程頤語云:“先兄無此言,便不講論到此。舊嘗令學者不要如此編錄,才聽得,轉動便別。舊曾看,只有李吁一本無錯編者。他人多只依說時,不敢改動,或脫忘一兩字,便大別。李吁卻得其意,不拘言語,往往錄得都是。”其中李吁(字端伯)所錄語錄即今《遺書》卷一所收《端伯傳師說》,朱熹注云:“伊川先生曰:‘《語錄》,只有李吁得其意,不拘言語,無錯編者?!式褚詾槭灼??!边@就充分說明了二程語錄在二程生前就已被弟子們廣泛傳習和引用,并且從“只有李吁一本無錯編者”一句話也可以看出在二程生前社會上流傳的二程語錄本子當不在少數。
二程去世后,其弟子及后學更是不遺余力地編輯和刊布二程語錄,以傳播和光大二程洛學,在這方面道南學派功不可沒。如被稱為“道南第一人”的程門高足楊時當年曾到河南追隨二程問學,被寄予厚望,程顥每對人說:“楊君最會得容易?!奔皻w,送之出門,謂坐客曰:“吾道南矣?!盵4]428-429而楊時也確實沒有辜負老師的期望,他回到南方后,“杜門不仕者累年,沈浸經書,推廣師說,窮探力索,務極其趣”[9],以至于“東南學者推時為程氏正宗”[10]12743。并且為了更好地宣揚和傳播二程的思想學說,這期間楊時曾兩度編輯二程語錄。第一次開始于宣和五年(1123),他曾寫信給同門游酢討論此事,云:“先生《語錄》傳之浸廣,其間記錄頗有失真者,某欲收聚,刪去重復與可疑者。公幸閑居無事,可更博為尋訪,恐有遺失。聞朱教授(朱震)在洛中所傳頗多,康侯(胡安國)皆有之。候尋便以書詢求,先生之門,所存惟吾二人耳,不得不任其責也。”[11]457原因是游酢29歲時“與楊中立(楊時)、謝顯道以師禮見明道先生于潁昌,錄有明道先生語”,41歲時“偕友中立離河清,以師禮見伊川先生于洛,錄有伊川先生語”[12]。今朱熹所編《遺書》卷四《游定夫所錄》就是游酢當年隨二程兄弟學習時所記錄的二程先生語錄,而《外書》卷八《游氏本拾遺》中提到的“游定夫察院家本”則是游酢后來收集、整理和編輯的一種二程語錄本子。但這次編輯二程語錄的活動很快就因游酢去世、楊時被召入朝為官而被迫暫時擱置下來,而所留手稿也因楊時的家鄉(xiāng)遭受兵火而被毀,他在寫給胡安國的信中說:“《伊川先生語錄》,昔嘗集諸門人所問,以類相從,編錄成帙,今皆失之?!盵11]492第二次開始于紹興三年(1133),當時楊時已八十一歲,因告老還鄉(xiāng)在家,他便決定重啟二程語錄的編撰計劃,并得到了胡安國贈送的一些資料,其《答胡康侯》之十一云:“《語錄》常在念,先生之門余無人,某當任其責也。蒙寄示二冊,尤荷留念。然茲事體大,雖寡陋不敢不勉?!盵11]491后人一般認為今本《二程粹言》就是楊時當年所編的二程語錄,但實際上由于種種原因楊時此次編輯的二程語錄并未能流傳下來*詳情參見拙文《〈二程粹言〉考述》,載《河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1期。。而羅從彥是楊時的同鄉(xiāng),“聞同郡楊時得河南程氏學,慨然慕之”,后與楊時討論《易經》之《乾》卦九四爻時,聞聽程頤解說最好,“即鬻田走洛,見頤問之,頤反復以告,從彥謝曰‘聞之歸山具是矣’。乃歸卒業(yè)”[10]12743。羅從彥曾做過二程語錄的收集和整理工作,但可惜的是這些資料在他去世后損失很多,楊時在給胡安國的一封信中指出:“伊川先生《語錄》在念未嘗忘也。但以兵火散失,收拾未聚。舊日惟羅仲素編集備甚,今仲素已死于道途,行李亦遭賊火,已托人于其家尋訪?!盵11]489今四庫本《豫章文集》卷一○收錄有其所編《二程先生語錄》一卷,卷末附按語云:“《沙陽志》亦云:先生所輯有程先生語錄,不存。今所錄一百四十九條,則《程氏外書》晦庵先生所序也,題曰《羅氏本拾遺》,蓋已見于諸篇者不復錄。元本固不止此也,今之本不可見,如從《外書》錄之如右云。”也就是說,此《二程先生語錄》已經不是羅從彥所編二程語錄的原貌,而是文集的編纂者從朱熹所編《河南程氏外書》卷六《羅氏本拾遺》迻錄過去的,與原語錄相比已經散佚了不少??傊?,正是由于楊時、游酢、羅從彥等人的努力,推動了洛學的傳播和發(fā)展,擴大了洛學的社會影響,為后來朱熹集理學之大成奠定了基礎。
而“私淑洛學而大成”、具有“南渡昌明洛學之功”的湖湘學派的開創(chuàng)者胡安國,雖未能親炙二程,但自認為其思想和學術卻源于二程兄弟。他說:“若論其傳授,卻自有來歷。據龜山(楊時)所見在《中庸》,自明道(程顥)先生所授;吾所聞在《春秋》,自伊川(程頤)先生所發(fā)?!盵13]不僅如此,他甚至認為自己的學問就直接來源于對二程語錄的研讀和思考,其說:“三先生(指程門高足謝良佐、楊時、游酢三人)義兼師友,然吾之自得于《遺書》者為多?!盵7]1170正是由于傾慕二程的思想學術,所以胡安國及其家族在對二程語錄的收集與刊布方面作出了巨大貢獻,僅朱熹所編《遺書》和《外書》選錄的就有胡文定公家本與胡文定公家別本兩種。此外,胡安國的兒子胡寅、胡宏還編有《河南夫子書》《伊川雜說》《程子雅言》等。雖然這些版本的二程語錄后來大部分未能流傳下來,但在當時它們對二程思想學術的傳播無疑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
對二程語錄的刊布作出貢獻最大的無疑是二程的四傳弟子朱熹。朱熹曾跟隨李侗研習二程洛學,并在李侗的引導下走上了繼承和發(fā)展宋代道學之路。此后,無論是居家還是居官,他都以傳播二程洛學為己任。但當時世上流傳的各種版本的二程語錄,無論是卷數還是文字都存在較大的差異,并且搜羅不全,訛誤之處較多,很不利于二程思想的傳播,正如朱熹在《程氏遺書后序》中所說:“始,諸公各自為書,先生沒而其傳浸廣。然散出并行,無所統(tǒng)一,傳者頗以己意私竊竄意,歷時既久,殆無全編……又況后此且數十年,區(qū)區(qū)掇拾于殘編墜簡之余,傳誦道說,玉石不分?!盵6]3937于是,為了維護二程思想學說的純正性,朱熹便決定在前人的基礎上重新編輯一部較為完善的二程語錄。他首先是運用那些內容相對完整、可信度較高的材料編成《二程遺書》,后又把編輯《遺書》時所剩余的那些一時難以考稽的材料編成《二程外書》,其《程氏外書后序》云:“熹序次《程氏遺書》二十五篇,皆諸門人當時記錄之全書,足以正俗本紛更之謬,而于二先生之語則不能無所遺也。于是取諸集錄,參伍相除,得此十有二篇,以為《外書》。”[6]3955朱熹整理和編輯二程語錄的活動始于乾道二年(1166)編《遺書》,止于乾道九年(1173)《外書》刊行,前后達八年的時間。而對二程語錄內容的辨析和闡釋更是貫穿著朱熹講學和著述活動的始終,我們可從《朱子語類》《四書章句集注》《朱子文集》等著述中窺其一斑。正是由于朱熹的努力,二程語錄才有了一個比較完善的本子,并極大地方便了人們對二程思想和學術的研習,正如張栻所言:“始先生緒言傳于世,學者每恨不克睹其備,其私相傳寫,人自為本。及是書之出,裒輯之精,亦庶幾盡矣,此誠學者之至幸。”[14]1008真德秀亦指出:“(乾道)四年,編《程氏遺書》成。初,二程子之門人各有所錄,雜出并行,間頗為后人竄易,至是序次有倫,去取精審,學者始有定從,而程子之道復明于世。”[8]卷三一正因為如此,所以朱熹所編二程語錄才在宋代被廣泛刊布,張栻《跋遺書》云:“二先生《遺書》,近歲既刊于建寧,又刊于曲江,又嚴陵,今又刊于長沙。長沙最后刊,故是正為尤密。”[14]1008這無疑就推動了洛學在宋代的廣泛傳播。
總之,正是由于宋人對二程語錄的大量編輯、刊布與傳播,所以才使二程的思想學術在宋代社會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以至于當時許多傾慕二程思想學術的人都十分重視對二程語錄的研讀,并且隨著二程語錄與二程思想學說的不斷傳播,到后來研習二程語錄儼然已成為宋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以至于道學的批判者指責說:“士狃于偽學(指洛學),專習語錄詭誕之說,《中庸》《大學》之書,以文其非?!盵15]其中當然不乏一些附庸風雅之人并非真正喜好二程語錄,而是“或以備聞見,或以資談論,或以助文辭,或以立標榜”[14]1008-1009。但它們卻從不同的角度反映了二程語錄在宋代社會的影響之大,而洛學最后能發(fā)展成為一種占主導地位的社會思潮,并取得官方哲學的地位,我們也就不足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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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家鹿]
B244.6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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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振(1965-),男,河南汝南人,歷史學博士,河南師范大學社會發(fā)展學院副教授、歷史文獻學碩士生導師,主要從事歷史文獻學與宋代思想學術研究。
2011年度河南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2011BLS003)階段性成果
2011-0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