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翔
2011年發(fā)表在《人民文學》第7期上的長篇小說《向延安》是海飛的新作,這是一部向建黨90周年的獻禮之作,可納入紅色敘事的范疇,所以從題材上來看,這是海飛對以往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次“越位”。那么,這一“越位”和海飛以往的創(chuàng)作之間是否仍存在某些可以一以貫之的文化內涵?與傳統(tǒng)的紅色敘事、新歷史小說相比,《向延安》又是否具有某種屬于自己的歷史觀、價值觀和敘事策略?如果有,那么,它是否某種程度上也代表了“70后”作家對于社會、人生、歷史以及文學的獨特理解?
本文試圖以海飛以往的創(chuàng)作和傳統(tǒng)紅色敘事、新歷史小說為參照,對《向延安》的文化內涵、敘事策略作一個扼要的分析和評論,并通過它來折射“70后”作家創(chuàng)作的某些獨特性和文學史意義。
縱觀海飛以往的小說,我以為,其最為核心并一以貫之的文化內涵是:必須在這個充滿悲涼的人世間發(fā)掘人性的溫暖,雖然這種溫暖并不能改變人生的悲涼本質——因為這是一種宿命,但它卻能滋潤普通百姓孤獨的靈魂,支撐他們艱難的人生。海飛是一個憑經驗寫作的作家,這種對悲涼人生中的溫暖的發(fā)現,應該來源于他對生于斯長于斯的土地上普通百姓生存狀態(tài)及其堅韌的、質樸動人的靈魂的細致觀察,來源于他對這塊土地上的地域文化傳統(tǒng)的深入挖掘,而且,在發(fā)現的過程中,還包含著海飛對于人性,對于我們的時代、社會和現代性的審視,同時也表現了海飛對于人性善的理想主義情懷。
在海飛的小說中,溫暖的人性總是綻放在陰冷的背景上,無論是在農村、城鎮(zhèn)還是在城市。海飛筆下農村的生存環(huán)境是相當惡劣的。這里有飛揚跋扈的村干部,有恃強凌弱的地痞,有因貧窮、嫉妒、愚昧而時常磨擦、爭斗的普通百姓,有大量習慣于伸長脖子看的“看客”,有對權力與金錢的普遍迷信以及由此誘發(fā)的人性之惡。這樣的環(huán)境在《溫暖的南山》(后改為長篇《花滿朵》)、《到處都是骨頭》、《看你往那兒跑》、等小說中被反復書寫;而《金絲絨》、《醫(yī)院》、《自己》、《蝴蝶》等小說中的城鎮(zhèn)生活,也是由諸多的不如意和陰暗糾結起來的;城市的生存環(huán)境甚至更加惡劣,《城里的月光把我照亮》和《我叫陳美麗》中的打工妹都必須把身體、尊嚴和生存一起打包,即便是杭州城的原住民國芬(《像老子一樣活著》),也必須面對生存和尊嚴的壓力。而且,在海飛幾乎所有的小說中,主人公除了必須面對生存中有跡可尋的現實的艱難和痛苦之外,還經常要忍受無跡可尋的命運降臨給他們的人生錯位或災禍,以及精神上無所依恃的疲憊與孤獨。
海飛對人物生存環(huán)境的這種處理,包含著海飛對二三十年來我們的時代、社會、文化與人性的陰暗面的深刻體認,同時也包含著海飛對人(尤其是底層人)的命運的某種感想。從空間上來看,海飛的小說概括了農村、城鎮(zhèn)、城市三級行政區(qū)劃,從時間上來看,海飛的小說覆蓋了新時期以來的三十年(個別作品還把筆觸延伸到新時期以前),所以可以說,新時期三十年以來中國底層社會的丑惡、陰暗與荒誕面,在海飛的小說里得到了充分展示。但海飛的小說又非純粹的寫實,因為通過對現實與人生的陰暗面的描述,海飛也試圖表示他對人生的某些感想,那就是人生的宿命感。無論你生活在何時何地,你所遭遇的都必然是如唐小丫(《醫(yī)院》)所說的“陰差陽錯的人生”,所以,在海飛的很多小說里,飽經磨難的主人公終于都會像李小布(《自己》)那樣認識到“這人生本來就該有悲涼的”,從而使人生帶上了宿命的色彩。這種處理當然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小說的現實批判力量,但也使小說對于丑惡、陰暗與荒誕的反復書寫獲得了一定的隱喻性,使小說的內蘊更加豐滿。
描寫人生的悲涼當然不是海飛的目的,在悲涼的背景上反襯普通百姓堅韌、質樸的靈魂,展示人性、人情最深處的溫暖光華,才是海飛“樂此不?!钡哪割},也是海飛小說中最打動人的部分。海飛小說中的主人公幾乎無例外地都遭受了生活的艱辛與命運的磨難,但他們從不怨天尤人,也不因此而損害別人,他們總是選擇默默的忍受與承擔,且仍能表現出對他人的無私、寬容與友愛——這真是人性的至善至美的體現。《城里的月光把我照亮》是很有代表性的一篇。小說的主人公芬芳到城里打工,生存極為艱難,她卻自愿承擔起照顧受了工傷的前男友和一個棄嬰的責任,為此不惜重回發(fā)廊,到街頭賣唱,甚至為了棄嬰的病而入室偷竊,當她費盡心力找到了孩子的母親時,卻發(fā)現她是一個無力領回孩子的學生,最后芬芳只好將孩子送給一位好心人(因為她已患了不治之癥),在一個充滿月光的晚上回到了故鄉(xiāng)(她長大的兒童福利院),在灑滿落葉的故鄉(xiāng)的土地上靜靜地死去——一顆極度卑微卻至善至美的靈魂曾經在這里生長,現在回到了它該安息的地方。這篇小說還代表了海飛小說的另一個特點:生活、生命的艱辛與疲憊來自方方面面,但陰暗與悲涼的生命旁邊,始終存在著光明和溫暖(雖然往往也弱如螢火),它來自人與人之間的同情、寬容與友愛。發(fā)廊里的小姐妹們的重新接納,男友牛娃曾給予過的體貼和照顧,醫(yī)院護士長的溫和態(tài)度,中年男人對她偷錢行為的寬容和支助,市容監(jiān)察對她亂貼尋母啟示的網開一面,都是芬芳能夠堅持下來的重要原因,而兒童福利院的黃阿姨則是照耀芬芳的溫暖的光源。
海飛對現存世界的運行模式和價值規(guī)范是持悲觀和懷疑態(tài)度的,尤其是對“城市文明”的擴張保持著高度的警惕,但他始終堅信,人性的善、人與人之間的同情、寬容與友愛是永存的,它存在于民間,存在于底層百姓心靈的最深處,在歷經磨難之后它將顯現,在看破了人生,看破了塵世之后,它將得到提煉和升華。海飛的很多小說,寫的就是這個過程。《到處都是骨頭》是表現良心戰(zhàn)勝邪惡的典型,《為好人李木瓜送行》是一個真誠、無私戰(zhàn)勝權力的溫暖故事,類似的還有《城里的月光把我照亮》、《遍地姻緣》、《金絲絨》、《醫(yī)院》、《蝴蝶》等等?!督鸾z絨》中的唐麗最后竟能和情敵崔曼莉住在了一起,幫助歷經磨難的后者一起照顧一個由國外帶回來的小黑孩。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們(大多是女性)最終都能看透人生悲涼的本質,并發(fā)現其實“大家都是可憐人”。既然如此,那么彼此間的爭斗和煎熬還有必要嗎?于是,寬容與友愛就升華為一種境界,達到了這種境界,人性就會散發(fā)出金子般純潔的光華?!夺t(yī)院》對飽經磨難后的唐小丫是這么描寫的:“唐小丫后來出現在病房,她像一枚親切而溫暖的金子一樣,替病人料理著一切。”人生的底色是黑夜,所以應該有月光,雖然它不能顛覆黑夜的底色,卻足以照亮人類的靈魂,我以為這就是海飛反復書寫溫暖的目的和意義。
基于以上的分析,我以為,《向延安》的潛在主題仍然是海飛以往小說的延續(xù):展示人物“陰差陽錯的人生”和“悲涼的”命運并從中挖掘人世間的溫暖。只是它把展示人物命運的背景放到了更為遙遠的戰(zhàn)爭年代,這是海飛在小說題材和認識上的一個突破。對于整個人類而言,戰(zhàn)爭無疑是最為紛亂、陰暗和難以把握的事件,也是展示人物“陰差陽錯的人生”的最好舞臺,有如錢鐘書的《圍城》和張愛玲的《傾城之戀》。小說主人公向金喜一心想當廚師,結果卻身不由己地參加了地下工作,他一心向往延安,結果卻怎么也沒去成,他為民族的獨立和解放傳遞了那么多重要情報,最終卻因失去了上線而無法得到證明,這豈不正是“陰差陽錯的人生”和“悲涼的”命運的更充分的演繹?而小說中其他人物的人生和命運,基本也是如此。
從“溫暖”的角度來看,向金喜在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里不斷地尋找并力圖給予他人溫暖的過程,仍是《向延安》中最為感人的部分。和海飛之前小說中的主人公一樣,向金喜的一生都被紛亂、陰暗和孤獨所包圍。這個本來家里開著藥店,其樂融融地生活在一大群親人和同學中間的三少爺,從小說開頭就開始陷入了災難與孤獨。戰(zhàn)爭開始了,父親死了,家空了,同學散了,他也因熱衷于做廚師而被大家疏遠。于是在這個戰(zhàn)火紛飛的上海,我們看到向金喜一次次騎車穿行在上海的大街小巷,一次次站在已人去樓空的羅家英家的門前向里眺望,一次次在內心等待延安發(fā)給他的通知,一次次獨自登上三樓的屋頂用望遠鏡向遠方瞭望……但這一切都無法排遣戰(zhàn)爭帶給他的內心的孤獨,相反,他還必須不停地面對旁人的誤會和親人、朋友一個個離去的悲涼。尋找一份能夠依恃的溫暖是如此的重要,以至于他對曾經的鄰居日本特務秋田一家的感情,和假扮妻子的表嫂袁春梅之間的感情,都異常珍惜。但是,缺乏溫暖并不意味著就不能給予溫暖,這正是海飛對于人性、人情的獨特理解。尋找的結果很可能是失望和空虛,但給予卻必定可以獲得對方溫暖的回報,這也是足以撫慰人心的。所以在《向延安》里,我們時??梢钥吹健翱蓱z人”之間的相互協(xié)助和關愛。最典型的是向金喜對二哥向金水的相好鳳仙的照顧。一開始,向金喜對鳳仙并無好感,但當向金水被除奸隊除掉,鳳仙被賣到了妓院之后,他卻毫不猶豫地贖出了鳳仙,并安排她開了一家面館。那么為什么要贖鳳仙呢?“我要替我哥贖鳳仙”是一個原因,更關鍵的是他對袁春梅說過的另一句話——“她很苦的”。這是一句體現海飛小說的核心精神的話語,可稱之為“海飛式的溫暖”。“海飛式的溫暖”不但要照顧被照顧者的生活,還要照顧被照顧者的心靈,于是向金喜不但安排鳳仙開了面館,還一大早就起來去做面館的第一個顧客。類似的細節(jié)遍布于海飛的所有小說,是構成其小說細膩、動人品質的重要因素。
而且溫暖是可以超越民族與國界的。小說中的德國人饒神父,在戰(zhàn)亂中竭盡全力照顧中國難民之時,自己的親人也在國內遭遇了納粹的殺戮,即便是作為侵略者的日本特務秋田,他一家人的命運又何嘗是他們自己所能決定的呢,所以他們同樣也是“可憐人”。不幸是向金喜與他們之間產生情感上的親近的重要原因,而只有在類似于戰(zhàn)爭這樣的災難面前,整個人類的共同宿命和溫暖主題才能得到更加清晰的展現。所以,雖然從表面上看,《向延安》首先是一部展示中國共產黨領導的紅色革命以及地下工作者對于革命的卓絕貢獻的小說,但是,它的更深層卻是一部以戰(zhàn)爭為背景展示個體及人類的悲涼命運,尋找人性、人情之溫暖的小說。其實,從作家創(chuàng)作的角度來看,對于一個在長期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始終有著自己的某種堅持的作家來說,要想真正改變自己的這種堅持,是很困難的,不過,對于海飛來說,由于選題的改變,《向延安》把他之前創(chuàng)作中所表現出來的對于底層百姓的人生、命運以及人性、人情的體悟,擴展到了對更為廣闊的歷史時空中人類整體命運的審視和關懷,可以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超越。
值得注意的是,對“溫暖”主題的書寫在新世紀的文壇可能是一個文學現象。根據近些年的閱讀和了解,我發(fā)現,新世紀以來,不單文學期刊上有大量以“溫暖”為主題的作品,文學評論也一直以比較高的密度關注著這類作品,單從《心靈深處的溫暖》、《發(fā)掘人世間的愛與善》、《以悲憫情懷觀照人生》、《用詩意的目光溫暖世界》、《人道主義情懷映照下的苦難命運展示》等題目上就可見一斑。那么“溫暖”主題為什么會在新世紀受到如此普遍的關注呢?謝有順評論鐵凝小說的一段話恰好從作家和評論家兩方面解釋了這一現象:“我特別看重她對人類生活中殘存的善的發(fā)現,并把這種發(fā)現視為當代文學的一個重要的精神事件。因為在此之前,我不知還有哪一個有現代意識的年輕作家能如此執(zhí)著地去發(fā)現人性的善,積攢生活的希望,并以此來對抗日常生活中日益增長的丑陋和不安?!雹佼斎?,每個作家用以對“抗日常生活中日益增長的丑陋和不安”的現實和文化資源肯定會有不同,海飛的資源主要來自于他所生活的民間的仁愛,其中并含著佛教的慈悲和基督教的博愛。海飛是向后看的,過往的鄉(xiāng)村文明中那些最美好、最溫暖的部分,都是海飛所念念不忘的。有評論家說:“痛惜與愛憐、溫暖與愛意,在遲子建那里差不多長成一種‘信仰’了”②。在海飛這里也是一樣,而這種對于溫暖(善、美、愛)的理想主義情懷,正是文學存在的重要理由,也是海飛小說存在的重要價值依據。
《向延安》是一部向建黨90周年獻禮的作品,它顯在的故事脈絡和主題確實都屬于紅色敘事,但與以“三紅一創(chuàng)”為代表的傳統(tǒng)紅色敘事和新歷史小說相比,《向延安》在對革命歷史的敘述中所表現出來的歷史觀、價值觀都有著自身的獨特性和復雜性。因為在這篇小說中,日常人生已成為其歷史敘述的真正中心和重點。這不但是新世紀以來日常化寫作在歷史領域的一個延伸,也是“70后”作家表達自己對社會、歷史、人生和文學的獨特理解的一個敘事策略,有其獨特的文學史價值。
同樣以歷史為敘述對象,《向延安》與傳統(tǒng)紅色敘事、新歷史小說的話語樣式有著明顯的區(qū)別。傳統(tǒng)紅色敘事是給革命歷史作合政治目的論的意識形態(tài)解說,在這里,“社會歷史全部的豐富性往往被抽象為一種社會變革的形式出現于歷史小說之中”③。其敘事的“時間模型”是“集體時間”,是革命進化論、政治歷史階段論,所有的革命敘事在其結束之時,必然呈現為革命的階段性勝利、主人公成長的完成、光明與美好未來的最終定局④。新歷史小說的出現是對傳統(tǒng)紅色敘事的歷史觀的顛覆,在其中,歷史的合目的性和必然性被打破,社會歷史開始呈現出世俗化、零碎化、日?;内呄?。在敘事的“時間模型”上,“古典敘事中永恒與循環(huán)的理念、人本主義與生命感傷主義的時間尺度”,即“個體生命時間”,得到了復活⑤。但是,由于過度放大了社會歷史的偶然性因素,新歷史小說最后在放逐了歷史的確定性的同時,也放逐了歷史本身。
《向延安》的歷史觀與前兩者既有內在的聯(lián)系,又有明顯的區(qū)別,其話語樣式和“時間模型”都存在內在的雙線對立結構。從顯在的也就是紅色革命的層面來看,《向延安》的話語樣式呈現的是與傳統(tǒng)紅色敘事相一致的合目的論的形態(tài),采用的是“集體時間”:隨著歷史的推進,日本人被打敗了,國民黨被打敗了,革命按部就班地走向了勝利。但是,從小說人物的日常人生的層面來看,《向延安》走的又是略近于新歷史小說的路子,因為革命雖然取得了勝利,但“主人公成長的完成、光明與美好未來的最終定局”沒有實現。歷史的前進和個人命運的停滯形成了雙線對立。比如向金喜,在參加革命前,他是廚師,在為革命作出巨大貢獻之后,他仍是廚師,新的生活并沒有開始。而且,在小說中有一個被敘述者反復強調的細節(jié),即向金喜子承父業(yè)不斷地登上三樓樓頂用望遠鏡遠眺,這實際上正是一個時間循環(huán)論的隱喻。所以,“古典敘事中永恒與循環(huán)的理念、人本主義與生命感傷主義的時間尺度”同樣在海飛的《向延安》中復活了,所不同的是,《向延安》并沒有放逐歷史,而是試圖從兩個層面同時抓住歷史。
由于歷史觀的不同,《向延安》的價值觀也與傳統(tǒng)紅色敘事和新歷史小說有別?!凹t色敘事類作品不僅僅是因敘述革命歷史而具有了自身的特質,它更為重要的功能在于以革命為意義元點而對歷史生活進行文本化的組織與敘述”,并以“革命為意義中心來組織全部的生活”,“只有統(tǒng)領到革命的旗幟下生活才能獲得‘有價值’的意義”,“革命不僅在重組著個體的社會關系與倫理關系,同時也意味著對個體從精神到肉體的完全征用”⑥。在這種二元對立一元論價值觀主宰的話語樣式中,歷史的本體真實將不可避免地被遮蔽。新歷史小說的出現就是試圖解構傳統(tǒng)紅色敘事的價值觀,恢復被其遮蔽的歷史的本體真實,所以,“它大膽突入政治目的論歷史觀形成的某些‘遮蔽’,將筆觸楔入了‘正史’之外的‘野史’題材之中”,“突破舊有的政治目的論價值觀,在個體生命、民間生活、傳統(tǒng)文化等方面表現出了多元的價值關懷”⑦。但這只是一個方面。由于對歷史的先文本性的認識,新歷史小說作家們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以相對主義闡釋、解構歷史的狂歡之中,于是,隨著歷史的確定性和縱向維度的消失,新歷史小說在帶給讀者“個體和普遍的共同悲劇”的同時,迎來了循環(huán)論迷霧中的價值虛無,而個體也終于蛻化為闡釋虛無的手段。
《向延安》的價值觀同樣存在雙線對立的結構。稱《向延安》為紅色敘事,除了它把革命歷史當作自己的敘述對象之外,還因為在顯在層面上,它沒有否定歷史前進的意義,也沒有取消革命組織社會生活的意義,而且總的看來,在《向延安》中,個人的情感、命運也都是服從于革命這一集體意義中心的。比如武三春起先是不想把表弟向金喜拖進來做地下工作的,因為他不希望向金喜也和姨父一樣死于日本人之手,但最后他還是服從了革命的要求;向金喜并不喜歡地下工作,但他覺得在民族危難之際,他不能不加入;而且,無論在小說的開頭還是敘述行進的過程中,經常出現的一群青年一起談論延安的熱烈場面和向金喜向往去延安的內容,都表明,革命或它的代名詞“延安”是有著毋庸置疑的價值合理性的。但這只是一條線,其實單從談論延安的場面來看,只要稍微留意就可發(fā)現,除了用“熱烈”等詞語簡單地形容一下談論的場面,外加“寶塔”、“延河”、“窯洞”等幾個有限的地標性詞匯之外,小說從未敘述有關延安的具體談論內容,所以也一直沒有解釋延安為什么值得青年們向往,為什么具有毋庸置疑的價值合理性。相反,小說里倒是經常有這樣的話:“金喜認為,延安就是羅家英的代名詞”,“延安在金喜的腦海里,只是一個十分向往的圖案”。所以,即便到了最后,延安、革命對于向金喜來說仍然是一個非常遙遠而模糊的對象,對他來說猶如“一個夢”,而之所以如此,則是因為他們都是普通人。向金喜正曾對戀人羅家英說:“家英,延安太遠了,我們都是養(yǎng)家糊口過安分守己的人?!边@就是問題的關鍵,他內心里遵循的人生目標就是安穩(wěn)的日常人生,和革命屬于兩種不同的價值系統(tǒng)。所以,小說對革命、延安的價值合理性的設定實際上是先驗的,革命歷史實際上只是《向延安》的一個敘事背景,是它用來展示普通人日常人生的一個舞臺,是一種敘事策略。
所以,《向延安》雖無新歷史小說那種顛覆革命價值中心的主觀意圖,但在具體的敘述過程中,我們可以發(fā)現,普通人的日常倫理、情感才是小說真正的價值元點。從“個體的社會關系與倫理關系”的角度來看,《向延安》中個體的社會關系與倫理關系并未如傳統(tǒng)紅色敘事中那樣的被革命所重組。比如,雖然在情節(jié)的發(fā)展中,做了漢奸的向金水殺了表弟武三春,后來軍統(tǒng)除奸隊的姐夫國良又除去了向金水,看來似乎是立場、理性主宰著歷史事件的發(fā)生、發(fā)展,但在向金喜心中,這些事情都是違背他的價值標準的,所以一向懦弱的他才會暴怒地責問向金水:共產黨多了,你為什么偏偏要殺他?同樣,雖然認可國良殺死金水是一次“正義的鋤奸”,他心里也“總是放不下”。顯然,是否符合人的日常生活倫理或者說自然的人性、人情,才是向金喜心中真正的價值標準,它是可以超越政黨、階級、甚至國界的,他和日本特務秋田一家的感情就是最好的證明。在兩者的對比中,革命倫理違背自然人性的一面倒是顯示了出來。日常的自然也就是世俗的,所以向金喜覺得,就國良挺拔的男人之感和才干而言,姐姐向金美的離開國良去延安實在是不明智的。而對日常、世俗倫理價值的認定,某種程度上也是對民間、傳統(tǒng)價值系統(tǒng)的認定,這與新歷史小說有著一定程度上的相似性。
從革命與個體的關系方面來看,《向延安》也與傳統(tǒng)紅色敘事中革命“對個體從精神到肉體的完全征用”很不相同。在《向延安》中,向金喜的家人、朋友、同學有著各不相同的價值立場,但小說對此并未作過多的非此即彼的價值評判。因為大家都是普通人,信仰固然是一種選擇,日常生存未必不可以成為另一種選擇。小說對主人公身份的設置則集中體現了海飛對于革命與個人之間關系的理解。向金喜喜歡做飯,他的理想就是做一個好廚師,在他看來,只要能做好飯,他的人生價值就能得到實現,所以他說,“亂不亂世,用不用武,都和我關系不大”,所以他說他去延安,仍是想給那里的人們做飯。這里其實暗含著這樣一種邏輯:亂世、用武或者說革命對于人類歷史來說都只是偶然事件,而吃飯、生活才是人類更根本也更恒久的事情。所以向金喜始終沒有放棄廚師這一真正屬于“他自己的事體”。而對于他的這一選擇,雖然大部分人認為他缺乏血氣,但誰也沒有強迫他放棄自己的選擇,所以,無論是精神上還是肉體上,向金喜都仍是自由的,他最終選擇了共產黨,其中也仍包含著自己的意志。在小說中,其他個體的人生選擇也是自由的,而且個體的日常生活理想和情感與革命事業(yè)是可以并行不悖的,也就是說,這個世界是可以多元的。這一切在傳統(tǒng)的紅色敘事中是不可想象的,這都說明,“紅色”并非《向延安》的敘事目的,而革命歷史中普通人的日常人生或者說他們的自然情感和人性,才是小說更重要的敘述內容。
當然,在革命歷史中還原普通人的日常人生的事一部分新歷史小說已經做過,但日常人生在那里主要是作為對抗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工具而非目的,而像《向延安》這類在革命歷史敘述中真正把普通人的日常人生當作敘述重點的小說的出現,主要是新世紀以來日?;瘜懽鞒绷饔绊懙慕Y果,可以說是日?;瘜懽髟诟锩鼩v史領域的延伸。日常化的革命歷史敘事是對傳統(tǒng)紅色敘事和新歷史小說在歷史敘事層面的雙重反撥,使歷史敘事擺脫了理念先行的模式,回歸到更加瑣碎但也更加真實可信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雖然這并不意味著它已觸摸到了歷史本體,但無疑是對過往歷史敘事的一次豐富和補充。同時,從創(chuàng)作個體的角度來看,對日常生活經驗的尊重,某種程度上也可以理解為創(chuàng)作個體對自身而非某種理念的尊重,表現了個體要以自己的日常生活經驗參與歷史、闡釋歷史的欲望。而這也是70后作家試圖爭取歷史話語權的一種表現。
但《向延安》并不止于對革命歷史的日常還原,對被還原的日常人生的荒誕感的揭示才是其與海飛之前小說一脈相承的思想內涵。如果從更長的歷史常態(tài)的角度來看,革命所表現出來的正是人類歷史的非常態(tài),也是增加人類生存的荒誕感的一個重要因素。在《向延安》中,人物無不因為戰(zhàn)爭的到來而增加了人生、命運的動蕩感,對向金喜來說尤其如此。參加地下工作對他來說實在是一個命運的錯位,他所一直向往的延安對他來說竟如卡夫卡筆下的城堡,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而參加革命的結果對他而言幾乎是一無所有。對個體與他者(包括革命)之間關系的反思,以及對個體命運的虛無感、荒誕感反復揣摩,是70后作家創(chuàng)作中一種比較普遍的現象。正如賀紹俊所說:“荒誕感可以說是時代留給70年代出生作家的印記?!雹?/p>
以個體的日常經驗來闡釋當下生活或還原歷史并從中揭示個體生存和命運的荒誕感,應該是70后作家對當代文學的一種貢獻,但與西方現代派和中國先鋒文學激進的精英姿態(tài)和強烈的批判意識所不同的是,70后作家在感受和敘述個體生存和命運的荒誕感時,顯示的是一種比之前者更為平和的精神狀態(tài)。不過,同樣是70后作家的日常化敘事,他們所采取的敘事策略也有差異,有的選擇退回自身,敘述個體的日常煩惱和內心荒涼;有的則采取向普通百姓的審美喜好靠近,在與官方文化、大眾文化的合謀中,加入一點精英文化的內涵,以一種調和的姿態(tài)獲取更大的市場空間。海飛的《向延安》顯然屬于后者,他也從不諱言自己的這一敘事立場。我以為,這種日?;?、平民化、市場化的敘事立場對日益邊緣化的中國當代文學來說,可以說是一種必要,但也必須以喪失文學的深邃性、超越性和經典性為代價,所以幾乎也與“如何通過小說的本體話語來重建人文價值”等問題關系不大。
注釋:
①謝有順:《發(fā)現人類生活中殘存的善——關于鐵凝小說的話語倫理》,南方文壇,2002年第6期。
②何平:《重提作為“風俗史”的小說——對遲子建小說的抽樣分析》,當代作家評論,2009年第4期。
③舒也:《新歷史小說:從突圍到迷遁》,文藝研究,1997年第6期。
④⑤張清華:《時間美學——論時間修辭與當代文學的美學演變》,文藝研究,2006年第7期。
⑥郭劍敏:《當代紅色敘事作品中的中國革命歷史形象》,理論與創(chuàng)作,2011年第3期。
⑦舒也:《新歷史小說:從突圍到迷遁》,文藝研究,1997年第6期。
⑧賀紹俊:《“七十年代出生”作家的兩次崛起及其宿命》,山花,2008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