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運鋒 王 倩
克爾凱郭爾(Soren Aabye Kierkegaard)說:“上帝只能靠人內在的精神情感來了解,這件事再明顯不過了,對上帝的信仰來自于對世界的誠實的感悟。”圣徒對上帝的信仰和那種持久而強烈的情感,在世俗生活中,可以從普通人對愛情的態(tài)度中表現(xiàn)出來;換言之,每個男人、女人都曾是愛情的圣徒,愛情都曾經(jīng)在男人、女人的心中暫時地占據(jù)最高實在“上帝”的位置,只是在經(jīng)過內在的精神情感生活后,在對生活世界有了誠實的感悟后,他們才對愛情有了更加深刻的了解。排除少數(shù)完美的愛情佳話,帶著不同程度缺憾的愛情生活總是讓人的生命中充滿了無法平復的情感傷痛。缺憾與傷痛激發(fā)了人超現(xiàn)實的愛情訴求,這是一種圣徒般的情感;在現(xiàn)實的缺憾中,我們常常能發(fā)現(xiàn)愛情那經(jīng)過人類意識改造的至真至美的神圣形象,戀人們誰不曾甘之如飴地用神圣的、帶有濃厚宗教色彩的字眼描繪過愛情呢?也許我們可以這么說,愛情是救渡我們靈魂的宗教,而對男人來說,如貝雅特麗齊(Beatrice)之于但丁,他生命中的女人皆是其精神情感的擺渡者,“這件事再明顯不過了”。
套用克爾凱郭爾關于人生三階段劃分的觀點,人的愛情也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審美階段、倫理階段、宗教階段。這三階段構成一個自然的情感序列,對應著人生命中的初戀、婚姻、心中永恒的愛情理念。張愛玲的小說《紅玫瑰與白玫瑰》完美地展現(xiàn)了大時代中幾個小人物的命運,展示了一個男人和他生命中的幾個女人的愛情糾葛,主人公佟振保的愛情經(jīng)歷清晰地勾畫出了上述三個階段:作為初戀情人的玫瑰處于他感情生活中的審美階段;和孟煙鸝的婚姻,體現(xiàn)的是情感倫理階段的生活;對“紅玫瑰”王嬌蕊的拋棄和對“白玫瑰”孟煙鸝的厭棄,是佟振保在現(xiàn)實感情生活中的巨大失?。ㄆ鋵?,他的初戀也不能說是成功的),他內心對理想愛情的追尋在現(xiàn)實的空白與虛無之處激發(fā)了一種世俗的宗教情感——心中永恒的愛情只是一種柏拉圖式的完美理念,但對情感豐富的個人而言,愛情在不可得的情況下,只能是一種“信仰”。此時,愛的對象也已變成歌德《浮士德》中謳歌的“永恒女性”,人的情感生命在“純精神的、形而上學-宗教性的情感、‘獲救感’”中獲得安寧;在不經(jīng)意的回憶中,人會觸動內心最柔軟的地方,與先天情感生命之最深層次的存在對應的情感便會激發(fā)圣徒般的感動,一如佟振保遇到老情人時“眼淚滔滔”的生命感受。
張愛玲說佟振?!吧镉袃蓚€女人”,細讀小說,會發(fā)現(xiàn)其實他生命中的女人不止兩個。初戀的“玫瑰”離他而去,之后佟振保便在他生命里遭逢另外兩個女人——他的“紅玫瑰”和“白玫瑰”,只不過作為初戀情人的“玫瑰”在小說中很少有人把她作為情感發(fā)展的線索,也不易為讀者重視而已。細讀小說可以發(fā)現(xiàn),佟振保一生中的三個女人處于一個價值序列之中,這個序列是初戀情人玫瑰、情婦王嬌蕊和妻子孟煙鸝,至于巴黎的妓女和其他娼妓,那只是佟振保一生中一時情感沖動和感情真空時的填充物,其重要性是若有若無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德”與“色”的倫理張力使男人對妻子和妻子以外的女人采取了不同的選擇策略,如封建社會男子在妻妾之間,采取的便是“娶妻取德納妾納色”的策略,妻之“德”和妾之“色”滿足的是男人在道德層面和肉體層面的欲望——“德欲”和“色欲”,“圣潔的妻”與“熱烈的情婦”對應著男人對女人“德”與“色”、“節(jié)”與“烈”的要求?!肮?jié)烈”這一傳統(tǒng)社會對“女德”的整一性要求,被男性一分為二,在張愛玲那里變成了意味深長的揭露式調侃:“普通人向來是這樣把節(jié)烈兩個字分開來講的”,這普通人,也包括佟振保。
佟振保是張愛玲小說中可以同時令我們哭和笑的人物,一如羅馬神話中可以同時哭笑的兩面神“雅努斯”(Janus)。
佟振保“正途出身,出洋得了學位”,歸國自然算是精英,何況還是上世紀四十年代的上海。他出身寒微,極有可能一輩子庸庸碌碌,“生死在一個愚昧無知的小圈子里”的,但他爭得了自由,并且是“實在很難得的一個自由的人”。然而,他這樣類型的人的一生和命運,似乎已經(jīng)預先被社會或某種潛在規(guī)則命定了,他的命運像許多其他小人物的人生軌跡一樣,已然被大時代的氣候決定了。張愛玲拿《桃花扇》的象征來隱喻佟振保這類人的一生,她總結說:“不論在環(huán)境上,思想上,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是‘桃花扇’,撞破了頭,血濺到扇子上,就這上面略加點染成為一枝桃花?!庇谑?,普通人中那些命運較好的人,其人生的底色已然是淡淡的血色。
佟振保就是這普通人中的一個,他是那命運“再好些”的人。在狹小的命運的怪圈里撞得頭破血流,鮮血濺到人生的白扇上,這就是普通人悲劇性的一生;佟振保的一生要略“好看些”,因為他把濺到人生的白扇上的鮮血點染成為一枝形態(tài)曼妙、顏色鮮艷桃花,雖然改變不了的是人生血的底色和命定的悲劇色彩。無論怎樣掩飾,也無論怎樣試圖畫得美輪美奐,人生里的頭破血流是改變不了的,而且那鮮血點染成的桃花一貫也是薄命的征象。頭破血流的慘烈,即使費盡心思地藝術化,給浮生瑣事的表面抹上一層華麗而朦朧的油彩,竭力不讓人看到人生底里的慘烈,巧思費盡也只能暫時瞞騙了不會思想的眼睛。然而這夭夭桃花竟是經(jīng)不起思慮推敲的,淡淡看過之后,閉目回想,人生真相的血色便從桃花扇底滲透出來,一尋思,不禁心驚肉跳起來——“薄命桃花薄命人”!一絲寒意剎那間掠過心尖??磥?,那命運“再好些”的普通人,比如佟振保的一生,對讀者而言,也就是看完一場包裝絢麗華美的悲劇之后的凄涼。佟振保自己仿佛那枝桃花的莖葉,而那花瓣,仿佛就是他一生遇到的幾個不能自主命運的薄命紅顏。
在佟振保落筆之前,他的扇子是空白的。而叔本華所說的“日常生活層面的悲劇”已然形成,那是他的命?!肮P酣墨飽,窗明幾凈”,那一枝象征他人生的“桃花”在眼前已然輪廓清晰,“只等他落筆”,“略加點染”就可以了。這筆觸是閱盡滄桑的冷眼旁觀,作者遠遠地看著熱鬧場中的男女情愛糾結,小說的內容、人物的結局早已被附在命運的鎖鏈之上,任誰也無法掙脫。
大時代中的小人物多是如此。
張愛玲一再強調,佟振保只是個普通人。他的一生中的女人,兩個是“不要緊的女人”,另外兩個,是他生命里的女人,一個是妻子,一個是情婦。妻子是他圣潔的白玫瑰,情婦是熱烈的紅玫瑰?!鞍住笔堑赖碌南笳?,“紅”則是熱烈的欲火的征象?!鞍住迸c“紅”隱喻了男性“德欲”與“色欲”的心理、倫理訴求?!暗掠迸c“色欲”的倫理以人性論為其基礎,以男性權力為中心,女性是倫理道德規(guī)約的主要對象。在道德與色欲的倫理沖突中,在人本性趨向的一般偏好——“好德”與“好色”——之間,洞察人性的孔子早就毫不掩飾地指出:“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概莫能外??鬃拥脑挶砻鬟@樣一種倫理風險:在“德欲”與“色欲”的倫理關系中,“色欲”作為“德欲”規(guī)約的對象,總是試圖突破“德欲”稀疏的籬墻而越界。
人性有其普遍性基礎,在不同文化中,令男人煩擾的看似是一個或幾個女人,實際上真正令男人煩擾的,卻是男人自己在“德欲”與“色欲”之間的矛盾沖突。作為婦女倫理儀規(guī)的“節(jié)烈”及其道德指向性與世俗世界中男性的欲望指向性是這種矛盾沖突的焦點。貪心的男人希望“魚與熊掌兼得”:既滿足自己基本的倫理道德需求——“德欲”,同時又能滿足本能的欲望——“色欲”。這時候,“圣潔的妻子”和“熱烈的情婦”是再好不過的搭配了。在現(xiàn)代婚姻制度和情感倫理對男人欲望及其結構的重新調整、作用下,男性對“德欲”和“色欲”的滿足及其滿足方式均受到擠壓,這就使正式婚姻之外“公然走私的愛情”日漸增多,“妾”消失了,“情人”卻以種種為人熟知的“名目”在婚姻的框架之外游走,一如詩中所云:“一枝紅杏出墻來”,原始的情欲時刻都在撞擊著道德的圍墻,并不時探出頭來,職此之故,種種越軌之行才那樣頻繁地沖擊著整個社會的道德底線。
一夫一妻制以前的封建社會,風雅的士大夫們、俗不可耐的地主老財們都懂得一條道理:“娶妻取德,納妾納色?!币粋€富有道德感的夫人在家門豎起貞節(jié)牌坊是必要的,因為這是男人取容于禮教的道德需要,甚至西門慶還需要有一個衛(wèi)道士化身的大老婆,一副菩薩心腸,吃齋念佛替他在貪淫暴虐之余祈禱贖罪,雖然西門慶真正喜歡的是“金瓶梅”三人;大老婆往往是個見不得男盜女娼的柔弱的悲劇角色,她強烈的道德感僅具有象征意義,如同貞節(jié)牌坊的擺設,她的道德力量在丈夫臍下三寸之地往往土崩瓦解。封建社會男人通過妻妾的組合協(xié)調了男性在德與色之間的矛盾沖突,而在一夫一妻制的民主社會,婚姻家庭關系“文明化”、“民主化”之后,經(jīng)由現(xiàn)代倫理規(guī)范對人欲望的設限和重新制碼,在仍然以男性價值觀為主導的社會里,“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的情況下,“德欲”與“色欲”之間的倫理問題重新使男性面臨如何平衡的抉擇。其情形之一是守法隨俗,不越雷池一步;另一種情形是,“色欲”對道德的越界。弗洛伊德認為,欲望不可消滅,只能轉移。由先前“妾”的角色帶來的色欲的滿足,正曖昧地被婚姻之外公然的妓女和情婦所取代?,F(xiàn)代倫理竭力把德與色合理地納入愛情與婚姻的范疇,試圖以此化解“德欲”和“色欲’的沖突,但這只對“位格上充滿喜悅與滿足”(舍勒)的群體有效,對沉溺于享樂價值的群體來說,柏拉圖式的愛情顯然很難成為一種普適信仰。
《紅玫瑰與白玫瑰》就是一個關于男人“德欲”與“色欲”的寓言。
這個寓言由佟振保和他遇到的四個女人演繹開來,讓人閱讀過程中就心生一層薄薄的涼意。佟振保生命中的女人分兩類,劃為兩個階段。一類大抵是屬肉的誘惑,一類則是屬靈的圣潔;第一個階段是回國前,第二個階段是回國后。
和第一個女人在一起的三十分鐘,“他在她身上花了錢,也還做不了她的主人。”暗示他在性買賣中放縱的失敗。此事件之后,振保就是“他的世界里的主人”,在他自己創(chuàng)造的“袖珍世界”里,“他是絕對的主人”?!吧狈趴v的失敗,激發(fā)了他精神上的自主意識。他淪為肉欲的奴隸,心理上也成為那個賣肉的女人的奴隸。受到羞辱后,他的主人意識經(jīng)由壓抑而膨脹起來。于是渴望對自己的靈肉有一個主宰。在其他三個女人面前(無論是天真、沒遮攔的玫瑰,放浪風騷的王嬌蕊,還是他那“圣潔的妻子”孟煙鸝)他都是靈肉世界的絕對主人。直到后來發(fā)現(xiàn)“圣潔的妻子”和裁縫偷情后,他才覺得“白糟蹋了自己”,為對自己肉欲的克制感到悲傷,他掙扎著苦心維系的屬靈世界瞬間崩塌,苦心維持的德欲”與“色欲”的平衡再次被打破。出于對自己妻子背叛的憤怒和報復,他想毀掉自己苦心經(jīng)營的那個袖珍世界,“破罐子破摔”,或者將毀滅的力量轉向自己,“至少可以砸碎他自己”。在毀滅中,佟振保體會到一種報復自己尤其是周圍人的快感!每一個恪守道德規(guī)范、清規(guī)戒律的人,實際上都是在道德領域奉行一種禁欲的苦行。通過受苦,靈魂得以凈化,罪惡得以贖清,德性便可以臻于某個較圣潔的層次。“凈化說”和苦行禁欲是眾多宗教道德實踐的精義。每個人生活的意義世界也都依賴道德的柱子來支撐。而一旦體驗到自己珍視的一切價值的荒謬性,感受到所有的慘淡經(jīng)營都是虛無,曾經(jīng)完美的世界便瞬間崩塌,信仰的大廈也因失去道德的支撐而隨之解體,作為靈肉主宰的自我的完整性也遭破壞,個人在行為上往往會放棄曾持守的一切價值而走向另一個極端。
佟振?;貒暗膬蓚€女人,一個是巴黎的妓女,她是佟振保在歐洲“帶著沒干壞事的惆悵”旅行時對性放縱大膽憧憬、膽怯實踐的對象。多年后追述在巴黎的經(jīng)歷,他“總是帶著點愉快的哀感打趣自己,說:‘到巴黎之前還是個童男子呢!該去憑吊一番?!睂ε笥炎肥鲦渭吮旧?,表明的是對沾染上巴黎浪漫的自豪,這尤其能在不明就里的朋友那里引發(fā)漫無邊際的浪漫想象。至于“愉快的哀感”,那是不值當?shù)男邜u造成的,而今他還拿來炫耀,這哀悼自我墮落的炫耀還要裹上一層浪漫而非放縱的外衣,說的時候還要盡量克制著不想起那妓女的狐臭和香水,著實需要膽大且能忽略羞恥的虛偽。對于在巴黎的失身,佟振保似乎很自豪,也有一絲對修身不謹?shù)呢摼胃?。至于“憑吊”,那是假清高對自我放縱包含欣賞的調侃,道德越界的“罪欠”反增添了他的榮耀。佟振保當學生時沒有放縱的資本,稍有條件,他就想“看看巴黎的人有多壞”。這個借口為自己減輕了由放縱導致的良心上的重負,而且,將個人的墮落巧妙地投射到巴黎人身上,他內心的自卑也被掩飾起來。對于這個生命字典里還沒有女人的佟振保,他渴望放縱。雖然在巴黎的嫖,只是他對色欲的一種模糊的憧憬。那個妓女古代士兵般森冷的臉沒有給他對肉欲放縱的憧憬帶來一點愉悅,反而像是一種懲罰。舍勒在《論害羞與羞感》中指出,“性行為應當伴隨著羞感,并在其引導一切的統(tǒng)領下完成”,一旦羞感闕如,厭惡便立即作出反應,“只要人在無恥之中遺忘了自己的尊嚴,厭惡之懲罰就會降臨”。對佟振保來說,這次經(jīng)歷非但缺乏浪漫,而且令人厭惡;何況,他是要做正人君子的,這就難免使拋在一邊的道德律令不時浮現(xiàn)在他的心頭,偷雞不成,反而在道德上蝕把米。這得不償失的性經(jīng)歷,刺激著他,使他不斷包裹著自己的羞恥感。小說中對佟振保嫖娼經(jīng)歷的描述顯露了他對“色欲”的沉迷,這是佟振保作為人的位格失意與不滿足所致。舍勒說:“從形形色色的縱情享樂中,可以很明顯地看出沉溺于其中的個人和群體所包含的缺陷和弱點。對愉悅、適意和娛樂的感受程度和強度與位格的失意和不滿足程度是成正比的:正是位格的失意與不滿足促使人去縱情享樂?!保ā渡崂盏男撵`》)
另一個女人,是英籍華裔姑娘玫瑰,他和玫瑰清純的初戀,基于一對年輕人相互間的吸引。純潔與天真,滿足了佟振保關于“圣潔”情感的想象,還談不上“愛”的程度。玫瑰太隨便,而且和誰都隨便,于是佟振保覺得,倘若以后娶了她,“那是勞神傷財,不上算的事?!辟≌癖_€是希望取容于社會不惹是非物議的,因此分手。玫瑰的身子嵌在他身上的關口,他也克制住了。對于自己當年坐懷不亂的操行,“背著他自己,他未嘗不懊悔”。人家稱他柳下惠,他則用虛偽把自己緊緊包裹起來,因為他失去了一個滿足色欲又不必背負道德負擔的良機,因為道德上擔了虛名,所以有晴雯式的懊悔;因為名歸而實未至,對懊悔的掩飾逐漸變?yōu)槿烁裆系奶搨?。從名實上考慮,道德上的虛名必定不如色欲上的滿足實在,因而使他頗有《紅樓夢》里晴雯死前的遺憾——色欲未滿足的失落造成了佟振保窘迫的道德境遇。
佟振?;貒蟮膬蓚€女人,一個是熱烈放縱的情婦王嬌蕊,一個是毫無個性柔順懦弱的妻子孟煙鸝。
按照舍勒的情感價值學說,婚姻制度和情感倫理對應著社會“透明的價值序列”,在一個人的“情感生命”中,性欲快感是一種“在生命機體上延伸和定位的感覺”,它和作為肉體存在的人的活力感構成“情感的深度層次”之第一、二層次的內容,而對男性來說,這是“色”欲世界;“心靈感覺”是第三層次,它是意向性的、認知性的,是“感知、觀念和幻想的對象”,在愛情中,初戀便具有這種“獨立于肉體狀態(tài)的事件的意義一致性”,因而是審美的對象;“純精神的、形而上學-宗教性的情感、‘獲救感’”是最高層次,它是“精神位格之核心”,心靈的寧靜和良心上的痛苦、福樂與懊悔、絕望與虔信,個體的情感經(jīng)歷及其感受均在這一層次體現(xiàn)出來。
以佟振保為例,在他的情感生命中,其愛情是分裂的,這種分裂從貫穿他生命的三個女人身上投射出來:(1)在“情感的深度層次”之第一、二層次,巴黎的妓女、熱辣而娶不得的王嬌蕊、婚后嫖宿的娼妓構成了佟振保的“色”欲世界(巴黎的妓女則讓他在情感層次的最低層面擴展著自我的欲望,并在愛情審美階段對異國女性有了最初的認知,這是感官的本能沖動使然;他婚前與王嬌蕊的愛情可以說是在“色欲世界”的大膽冒險,同時也是一種性放縱,這必然要遭受來自正?;橐鲋贫燃吧鐣?guī)范的指責;在婚姻生活中,孟煙鸝由于無法滿足他對性的需求,對妻子的厭惡使他的欲望“向一切可能的方向漫延和泛濫”,嫖娼成為常事);(2)初戀情感是幻想性的,混合著對愛和性的朦朧體認,此審美階段建構了佟振保對愛情和婚姻的想象,是他情感生命之“心靈的感覺”的重要內容,要注意的是,正是初戀情人玫瑰啟蒙了佟振保,她的形象后來在王嬌蕊和孟煙鸝身上體現(xiàn)出來,二人各自帶有她的特點;(3)佟振保在婚姻內外和放縱中體驗到的不幸、絕望、痛苦、懊悔則構成他情感生命的終極悲劇,在這個層次,他攜帶著自己生命中與之有關的女性和對愛情的所有想象一起經(jīng)歷這種悲劇,與此同時,一種“純精神的、形而上學-宗教性的情感、‘獲救感’”也在他的情感生命中顯露其重要性。
塵世凡夫俗子的愛情,只不過是在“德欲”與“色欲”之間的痛苦掙扎,無論是“紅玫瑰”還是“白玫瑰”,都不能救渡一個男人免于沉淪;縱然如此,愛情及其完美理念,仍以其永恒價值吸引著進入生命不同階段的人,并在不同個體情感生命的不同深度層次上進行著多樣性的詮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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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陳子善.張愛玲的風氣:1949年前張愛玲評說[M].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
[3]王朝彥,魯?shù)こ?蒼涼的海上花:張愛玲創(chuàng)作心理硏究[M].中國地質大學出版社,2001.
[4](丹麥)索倫·克爾凱郭爾.致死的疾病[M].張祥龍譯.中國工人出版社.1997.
[5](英)加迪納.克爾凱郭爾[M].劉玉紅譯.譯林出版社.2009.
[6](德)馬克斯·舍勒.舍勒選集[M].劉小楓編選.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9.參見舍勒關于“情感的深度層次學說”的概要說明,P632.
[7](德)馬克斯·舍勒.舍勒選集[M].劉小楓編選.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9.參《論害羞與羞感》,P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