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偉利
十四歲那年盛夏。
暑天的高溫蒸發(fā)了身上的淘氣,我安靜地午睡。外婆家,一座古樸的青磚灰瓦小院。淡藍色的床單清潔素雅,散發(fā)著淡淡的霉味兒,是那座瓦屋的體香。像外婆溫暖的手掌,嗅到它,就感覺幸福安全。白色的枕套上繡著幾片竹葉,搖曳出一片清涼。那天,夢境中我又看到了那只紅色的精靈,靈動含蓄地在光影中穿越,靠近我。
這只精靈仿佛與生俱來,時常在我的夢里穿行。它鮮紅,靈動,時而清楚,時而朦朧,忽遠忽近。有時隨著它的出現(xiàn)還會有一句莫名的旁白:那是人。
我不解其意。
我,被一股熱流驚醒。
一股鮮紅的液體快速穿過我單薄的夏衣,在那條素潔的淡藍色床單上洇染出一朵絢麗的花。花開了,我卻毫無準備。心慌意亂,不知所措,不知該如何迎接它。它的存在,是同我的生命一同降生的私密預言,我知道有一天它會到來。但我依然驚慌失措。它迅速映紅了我的面頰,讓我一陣恐懼。
少女,干凈,無色,如一張素白的紙。但夢想斑斕。微痛與色彩的到來,是禮物,略帶驚喜。
窗外的知了唱起了合唱,令人不安的賀禮。
我不知道怎樣來安置這朵花。任它的點點滴滴花瓣般飄落在我的衣裙上,然后,把它捧于掌心,近于圣物,反反復復地搓洗。然后故意將洗過的衣裙掛在院子中央,希望外婆能發(fā)現(xiàn)我換衣服的頻率,然后問我為什么。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開口告訴她,告訴她我的驚喜與恐懼嗎?告訴她我曾羨慕過鄰居姐姐每個周期里那種詭秘的笑容、互遞的隱語嗎?告訴我心底那一點偷偷的驕傲嗎?其實我的唇邊藏著一句女孩兒們交流秘密的隱語:那個來了。但是,初到的羞怯,難以啟齒。
當我再一次將那件白色的裙子浸入水中,當那些花瓣胭脂般地在水中漫漫洇開的時候,外婆終于發(fā)現(xiàn)了。
她神色鄭重的問:那個來了?
我看著外婆,眼睛中瞬間汪滿淚水。
那個來了……尚未出口,我哇的一聲哭了。
外婆說,這孩子,成人了。
因為一朵花的開放,我成人了。
姥爺正搖著蒲扇,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續(xù)寫家譜。這是姥爺每年夏天必做的大事。他說家業(yè)到他這輩人沒了,但是家譜不能斷。他手里的毛筆桿被磨得油光閃亮,與老花鏡的銅邊相映成輝。家譜上沒有我的名字,甚至沒有母親的名字。姥爺為此沒少嘆氣。但是——外婆說,母親進入了另一個族譜。她說女人成了人,就有另外一個身份,會做母親。做了母親,就能堂而皇之進入一個家族的譜系里。外婆說,那個來了,你就注定會做母親,也會歸入另一個族譜。
外婆教我如何安置這朵花。一包粉紅色的衛(wèi)生紙掖進雪白的枕下。那包衛(wèi)生紙半透明的包裝紙上印著一朵含苞未放的荷花,從包裝到內(nèi)裝紙質(zhì)都極為精細,貼近女孩品性。在那個年代,這是一種近于奢侈的安置,這種安置不僅接納了花朵,也容裝了我的情緒,消除種種恐懼。
它首度給我?guī)韺擂问撬纳珴珊突ㄒ话愕男螤睢n堂上,它抗議我的不周與潦草,毫無顧忌地穿透我的兩層內(nèi)衣,在土黃色的褲子上開出花朵,一片殷紅。我并不知曉,帶著它起身交作業(yè)。當我伸長胳膊伸展腰肢盡量拉長身體,把作業(yè)本放在距我隔著一排課桌的組長面前的時候,我身邊一抹目光讓我突然意識到出了問題。同排一個調(diào)皮的男生漫不經(jīng)心的目光,突然從我的身上迅速移開,緊皺眉頭看了我一眼,別過臉去。神情仿佛觸了電。我的臉刷地紅了,立刻明白是什么讓這個男生有了如此靦腆羞怯神態(tài)。我立刻坐下,惟一的補救辦法是坐下,借助這條裂痕斑斑的板凳遮羞。我一直把自己緊緊貼在板凳上,直到教室空無一人。回家的時候,天上掛滿了星星,但回家的路還是很黑,星光用作照明并不理想。黑暗中我依然下意識地將那個綠色的帆布書包緊緊地貼在屁股上,遮住那朵不該外露的花。其實書包上的紅色勵志字句的字體面積遠遠超過那朵小小的花朵,但那個書包我可以天天背著,那紅色的狂草字體可以毫無顧忌地與我的身體一起穿越大街小巷,面對各種各樣的行人,面對所有的老師和同學。但同為紅色,這么一朵小小的花,卻讓我難堪,膽怯,羞愧難當。它與女孩子的身體有關。曾經(jīng)看到過這樣一句話:女孩,只因你是女孩,切忌回頭看人,女孩的目光是金。何止是目光,女孩的身體以及與女孩身體有關的一切東西,都珍貴如金,都應該深藏。女孩的目光里只盛裝了易于飄飛的性情靈氣,身體卻是一個血肉宇宙,包涵著太多的秘密。它內(nèi)藏著精靈一樣的花朵,柔韌的溫床和生命色澤,人類繁衍生息的條件、滋養(yǎng)物質(zhì)和通道。她的豐富與神圣,注定她的私密性質(zhì),只能秘密地呵護和供養(yǎng),不可外露給誰。那天回家的路上,淚水在臉上幾乎結(jié)冰,內(nèi)心充滿自責與委曲。我急切地想見到外婆,想撲進外婆懷里痛哭一場。外婆說得對,它白天見不得人,夜晚見不得天。黑暗中,我一直將書包捂在屁股上,任憑雙手凍得麻木。
那次小小的災難(我一直認為那是一次災難),同排男生有意配合我保守了秘密。我確認他當時看到了那朵花,那朵殷紅、面積不大但醒目的花,他沒有調(diào)皮地張揚,沒有譏諷嘲笑,而是以含蓄的回避守護了它并提醒了我。這一點默契,使我一直混沌不清的性別意識開始蘇醒。我意識到那種默契完全是異性之間關于性別生理問題的一次心照不宣的交流,主題大膽,認識一致,交流和諧。這次交流完成了一種啟蒙。使我對他充滿感激。在成長歲月里,這種感激漸漸成為懷念。與情愛無關,與性無關,與繁衍生息無關,僅僅是純潔而溫暖的懷念。
身體是朵花的搖籃。我奉獻身體的所有養(yǎng)分甚至喜怒哀樂,供養(yǎng)花兒的色澤及水分。但是,少女單薄的身體,使它的搖籃過于簡陋。這朵花并不按照上帝賦予的周期準時開放,它的來去過于隨意,飄散開去半年未歸。開始操心生理問題,關注身體波動,微微的腹痛,便讓我忐忑不安。
終于,時隔半年,它來了。同時伴著疼痛。疼痛,與花朵的絢麗并行。為此,我多次逃學。老師的目光與老中醫(yī)的慈祥反差很大。大風天,腹部像是壓了千斤重的巨冰,無法抵御的寒冷和無以形容的鈍痛使我難以忍受。我用書包護衛(wèi)著小腹,艱難地從冰冷的教室逃脫,穿越馬路,穿越狹窄的小胡同,掙扎回到家里。溫暖的家,也因疼痛變得冰冷,被褥也冰冷,同樣冰冷的手足無處存放。巨大的冰源來自我的體內(nèi)。明明是熱血流淌,卻感覺不到溫度。
哭。我以最脆弱最無奈的方式安撫種種不適。
后來因為逃學,老師又問不出原因,她狠狠地批我,甚至還舉起教鞭敲我的頭。敲得很輕,卻滿是委曲。
痛經(jīng)。面對老中醫(yī)的慈祥眼神,我羞怯地記住了這個略帶羞恥的詞匯。但是這兩個字與那朵花又有著無限準確的氣息關聯(lián),詭異而隱秘,易于暗藏,神會,卻不能表述。羞恥感讓我顯得木訥而愚笨。老中醫(yī)仙風道骨,面帶微笑,一副慈眉善目的長者神態(tài)。他說青春期的女孩子,痛經(jīng)很正常,將來結(jié)了婚就會自愈。他并未開藥方,而是告訴我?guī)讋┢剑蠖嗍巧?、紅糖、山楂、大棗之類的簡單組合,我一一試用。服藥,對我來說是件極痛苦的事情。而學會如此認真、主動地服藥,只是為了承認并屈從于我的性別。而性別,必需承認并屈從這朵花。它像一枚小小的勛章,注明女人的品牌。并因此為女人帶來種種痛苦、神秘的榮耀和絢麗標志。
火紅的嫁衣讓我的夢中鋪滿了花。
外婆說,花,預示女兒。
女兒來自一個夢。而且,她如實地將那個夢帶進了我的生命。夢,誕生女兒。女兒,染夢。
新婚不久的一個黎明,我從男人徹夜繚繞的氣息中,輕輕地逃脫。我逃進了一片森林。清晰地與一株花相遇。那株花,長著劍麻一樣的葉子,花劍上開著碩大的紫色花朵,健康,堅毅,挺拔,有著無法形容的個性。我驚喜,也蒙昧,感覺親近卻并不知道她已屬于我。卻癡癡地守護。天將亮,世界即將被蒸發(fā),我該如何守護?于是,急切中我懇求一位從天而降的長者,求他告訴我,這株花叫什么名字?
翠竹君子蘭。長者回答。
可否移植?
我的問話久久地繚繞。長者并不回答,微微一笑,飄然而去。長者大智,我的問話本無需回答。夢中相遇之時,她已經(jīng)長進我的血肉。從那晚開始,我將用十個月的時間,奉獻生命之花的全部汁液和色澤滋養(yǎng)她,孕育她,然后用劇痛和鮮血為代價,迎接她到人世間,來做我的女兒。翠竹,君子蘭,這合二為一的花,開始在我腹中成長。同時,也給了我一種解救,幸福的胎動替代了痛經(jīng)的折磨。結(jié)了婚就好了——我想起了老中醫(yī)預言,頓時明白,老中醫(yī)含蓄了!其實有更確切的原因,是孕育過程,女人最偉大的使命。因為偉大,上帝為我解除疼痛,給與恩賜。
1992年春天,女兒,帶著翠竹、君子蘭的全部品質(zhì),誕生在我的懷抱里。她哭聲嘹亮,體質(zhì)健康,以及,在她成長的歲月里,聰慧善良,開朗堅毅,穩(wěn)重大氣,不嬌不媚,深層次證明了那個黎明我們的相遇千真萬確。
1997年,媽媽批我,我再也不要零食了……
1999年的夏至,陽光在這兒……
2001年,媽媽忘記過冬至了……
女兒如夢。女兒如花。牽著這個小小的生命,生命走過溫暖健康的季節(jié)。我的腹痛早已痊愈,我用健康的身板履行母愛,源源不斷,點點滴滴,涌時如潮,細時如絲……女兒用稚嫩的筆畫在家里的門板上刻下了關于陽光和媽媽的記錄。2001年,我忘記過冬至了嗎?
后來,女兒把記錄寫進了筆記本,還有一把心形的鎖。
女兒鎖起了心事。
女兒的身高超過了我。
女兒開始穿時裝,鮮艷如蝶。
女兒……
女兒19歲的時候,我白發(fā)初生。我體內(nèi)的色素與血液已不夠滋養(yǎng)自己,花期漸退。女兒陪我再次光臨中醫(yī)診所。
祖?zhèn)髦嗅t(yī)。那塊書寫著“祖?zhèn)髦嗅t(yī)”的木匾,還懸在門頭之上,但老漆脫落,色調(diào)斑駁,字跡依稀不見。但它直觀地證明了傳承。它給我一種信任。至少向我證明這位年輕的中醫(yī)與當年那位慈祥的老中醫(yī)有著可靠的關聯(lián),醫(yī)術,精神,品質(zhì),德性,甚至還有當年老中醫(yī)臉上慈祥的微笑。這種可靠的關聯(lián)讓我放心,讓我踏實,更讓我欣慰。因為當年慈祥的老中醫(yī)微笑著醫(yī)治過我的腹痛,給過我許多偏方,還給過我含蓄而美好的預言。
一塊藍布掛在門上,重寫了“祖?zhèn)髦嗅t(yī)”四個字。藍底白字,遙遠的古典風格,醒目的電腦字體。門,有些簡陋,遠不及當年吱呀作響的木質(zhì)門板厚重。單薄的鋁合金鑲了單層玻璃,更單薄的玻璃上,續(xù)寫了診所的實質(zhì)業(yè)務:婦科。字體很小,小得有點猥瑣,像一個躲在門后沒見過世面的小婦人。但是,它是一個科,一個屬于女人的小小巢穴,許多小婦人的聚集。聚集,就該有著群起的氣勢,但這兩個字,還是被寫得如此自卑。不知道為什么這樣給它的定格。
年輕的中醫(yī)端坐在當年老中醫(yī)的位置上,從容,嚴肅。只是把當年老中醫(yī)臉上的微笑換成了一副近視鏡。他不怎么言語,動作表情仿佛隔窗的啞劇?!白?zhèn)鳌眱蓚€字給了他某種定力。他懷揣著祖輩們方方面面所有的積淀。祖?zhèn)?,不僅僅是醫(yī)術,還有血脈氣息的純潔。他從祖輩或者說他直接從老中醫(yī)那里接過了一種魔法般的能力,可以輕松自如地讓那些草藥暢流進女人的血液,讓中藥的神奇力量隨女人的生命之花一起綻放,除去體內(nèi)的毒素——包括女人心理上的雜質(zhì),關于愛情的,關于男人,孩子,以及種種沉淪女人心底的不潔,都會隨著花開悄然退去。所以,他治病,極像他父親的手法,必先鄭重地問:來了么?這句女人的隱語,被他高頻率地使用。待確定了狀態(tài),把脈只需幾秒鐘,女人花期內(nèi)的生命訊息,瞬間便可把準。然后快速地開出藥單,告訴你回去后立刻煎服。然后親自司藥,讓那龍飛鳳舞的字體與藥廚里那些芬芳四溢的草藥趕上花開的速度,不誤花時??辔兜乃幭嘤龇曳嫉幕?,是滋潤,還是略帶摧殘的洗禮?
診所的墻上掛滿了錦旗,內(nèi)容簡潔含蓄,滿是女人心事。送子觀音,護花使者……一位正在就診的女人眉飛色舞地向他述說,吃了三副藥便懷孕了。而那面“護花使者”,倒讓我想起一個常年吃中藥的女人,是一個老匠人的小嬌妻。因為她常年熬中藥,整個院子因飄浮著中藥味道而像個仙境。中藥,總有一種脫俗的芳香,像一縷脫離凡塵的魂魄,它的流動總讓人想起高貴的守護,有一種特殊的講究感。而那個女人,在中藥的浸泡和藥味的喂養(yǎng)下,更像個仙女,一身的仙子氣息。孱弱,清雅,衣袂飄飄仿佛可以飛天。因為她吃中藥,老匠人會捧起她的雙腳為她洗腳,她的腳在老匠人的掌心里浸在水中,像兩只玉色的花蕾。我還有一個靈氣四溢的女友,她把中藥放在車里做香料,而且少不了菊花。她說用中藥熏香清心明目,有益身心,好過任何化學物質(zhì)。不知她是由此迷戀中藥還是因為迷戀中藥而迷戀這種用途,她頻繁光顧中醫(yī)診所。而在花期,她會伏首對我耳語相約:好友來訪,去尋中醫(yī)?生命之花被她稱為好友,還有什么稱呼比這個稱呼更貼切?她聰慧的眼神里常帶一點點小小的狡黠。
終于,就診的女人們散去大半,我把手伸過去。他抬頭問,來了么?我搖頭,難以開口。就像當年因腹痛來就診時一樣,面對老中醫(yī)慈祥的目光我久久無法開口。那時花兒初綻,羞于開口,而這一次,花兒即將枯萎,我卻依然難以開口,心中滿含羞恥??赡苁俏翌^上的白發(fā)給了他某種暗示,他居然不再問,開始給我把脈。他表情變得肅穆,像主持告別儀式。他的表情讓我確認,我的生命之花真的枯萎遠去了!對于這個以澆灌女人之花為己任的祖?zhèn)麽t(yī)生來說,確認一朵花的枯萎與目送一個生命的離世無異。這是一種宣判,宣判我一生中花期的結(jié)束。他的肅穆近距離地向我襲來,如同一襲颶風,迅速荒蕪了我的花園。失落,蒼涼,空洞,羞恥,自卑……紛至沓來,毫不留情地將我籠罩。我的生命就此被抽了脂。質(zhì)感流失。色澤流失。意義流失。長發(fā),衣裙,皮肉骨骼,女人頭銜,將欺騙性地搭起一座荒蕪的城池。最近一位女友送我一本一個女性作者的書《她的城》,還未及翻看,不知道那座女人城里是什么內(nèi)容,莫非是對一座城的預言?從十四歲那個炎熱的夏季開始,花開花落,花期花汛,整整伴我三十六年。我的城將在鮮花盛開了三十六年之后,瞬間荒蕪?
年輕的中醫(yī)依然龍飛鳳舞地開了處方,給我人道的安慰。他說,吃三劑藥,有可能調(diào)回來??赡?,這位祖?zhèn)髦嗅t(yī)的自信在這句話里打了折扣。我第一次聽到他這么沒底氣的與病人說話。
我沒有按照醫(yī)囑馬上煎服,而是把這三包草紙包裝的草藥放進衣柜,任它淡淡的芳香日夜繚繞。它是關于我生命之花的最后紀念,就像三十六年前外婆掖在我枕下的那包粉紅色軟紙,是我生命花園里的一道風景。只是那時花期初到,不懂得珍惜,沒留下那柔軟的一角來沉淀記憶。而這最后一道苦澀的風景,我要保留。也許這些植物的碎片并不適宜久留,但我至少要保留一段時間,作為紀念,作為安慰,作為一種與生命相關的無奈痛楚來保留。也許有一天要拋掉它,但一定是因為它嚴重變質(zhì)或是長了蟲子令我恐懼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