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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信仰的習慣性背叛——關于魯迅的絮語

      2012-12-18 16:37:13敬文東
      延河 2012年1期
      關鍵詞:紹興信仰魯迅

      敬文東

      各位同仁、各位朋友,今天我們講一講魯迅,一個可能屬于過去時態(tài)的話題。但是,我們熟悉近百年中國歷史的人都知道,真正意義上的“魯迅精神”是不會過時的。我自己最關注的,也是最想講述的,其實就是這個我所理解的“魯迅精神”。那么,我們就從一些最小的細節(jié)入手,把我所感知到的、閱讀過的魯迅講一下,和大家做一個特殊的交流。我想我可能講得不太好,但希望通過我的講解,起到一個拋磚引玉的作用,讓大家(尤其是年青一代的朋友們)再次發(fā)現(xiàn)魯迅,再次深入地讀一讀魯迅。

      但愿我不會失望。那么,就從一副聯(lián)句談起吧。

      能憎才能愛……

      魯迅的名句“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痹?jīng)贏得了滿堂喝彩。在謹嚴的格律中,魯迅為自己的性格畫了一幅十分準確、傳神的肖像。我們通常以為,第一句是說魯迅作為“民族魂”的象征激怒了幾乎所有人和他身處的時代;第二句是說,盡管魯迅式革命(即改造國民性)遭到了“千夫所指”,接下來很可能還會有“無疾而終”的悲慘下場,但仍不妨礙魯迅在暗中為民族的復興充當“孺子?!钡慕巧??!拔页缘氖遣?,擠的是牛奶。”這就是病夫和肉薄者對“千夫”們說的話,其壓抑到胸腔的激憤語調是不難感覺到的(這種語調還不需要借助魯迅式破折號的功能,只需要魯迅本地語調中的老年智慧的幫襯)。事實上,我們也正是把這兩句詩當作了魯迅一生的寫照和總結。

      郁達夫深知魯迅“橫眉冷對”的涵義,但他似乎又太幼稚和膚淺了一些,幾乎不配作為魯迅在思想上的戰(zhàn)友。對于晚年得子的魯迅那么嬌慣周海嬰,郁達夫竟然發(fā)出不可理解的疑問了:這是怎么回事?猛一看那的確和魯迅的一貫形象相去太遠。為了開導他,魯迅又寫了另一首詩,其中有這樣兩句:“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答客誚》)郁達夫聽了之后有些恍然大悟的意思了?!肚f子?山木》篇曾杜撰過一則有趣的寓言,很可以和魯迅看起來自相矛盾的動作互為參證:“林回棄千金璧,負赤子而趨?;蛟唬簽槠洳寂c?赤子之布寡矣!為其累乎?赤子之累多矣!棄千金之璧,負赤子而趨,何也?林回曰:彼以利合,此以天意也?!濒斞冈谝黄恼轮幸苍^去尾地意引過這段文字。我們完全可以不顧事實(但合邏輯)地把魯迅的引用當作他開導郁達夫的教案,尤其是聯(lián)系到《答客誚》中的句子??上в暨_夫明白的只是魯迅“負赤子而趨”的那一面:海嬰怎樣和魯迅搗蛋、調皮,魯迅都是不會生氣的;但達夫先生卻沒有看出這件事隱蔽得過深的涵義。

      “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北徽J為是“能憎才能愛”的經(jīng)典表達。許久以來,能憎才能愛的判詞幾乎以完全褒義的面貌固定在魯迅身上,其他任何人要想染指,必須爭得和魯迅同等的權力和地位。多年以后,小學還未畢業(yè)的英雄和楷模雷鋒,在日記中竟然奇跡般地、完好無缺地說出了“能憎才能愛”的真實意思:對同志要像春天般溫暖,對敵人要像秋風掃落葉一樣殘酷無情。魯迅謹嚴的格律,完美的對仗,正表達了這一辯證法:愛和恨的總量是一個阿基米德常數(shù),只有把恨毫無保留地交給了一些人(即“千夫”),才能把愛和愛寄存的空間節(jié)省下來毫無保留地送給另一些人(即“孺子”)。愛與恨的對立,才是魯迅那兩句格律謹嚴的詩行中的真正對仗:沒有了恨也就沒有愛。這就宛若卡夫卡在日記里不無驚恐地說到的:“看啦!惡才是善的星空!”

      黑格爾認為,惡是社會進步不可或缺的杠桿之一;恩格斯表示同意。卡夫卡說得更加精辟:“惡即引導者;”“只有惡才有自我認識”,而且“惡的一個手段就是對話?!鼻闆r顯然就是這樣:魯迅內心的底蘊就是惡、恨、討厭和魯迅牌同情。他把“孺子”看作了“赤子”。為了孺子他不惜激怒他的時代和幾乎所有人,甚至包括他的同路人(比如胡適之、郭沫若)。對他比比劃劃的“千夫”們無疑也成了他的敵人。魯迅能給予這些家伙的僅僅是恨、詛咒和淡到幾乎已經(jīng)看不見的悲憫:在他眼中,那些家伙不僅是棄赤子“抱千金之璧而趨”的惡人,也讓魯迅本人十分不快與惱怒。兩項相加,使得本來就易怒、易發(fā)脾氣的魯迅毫不猶豫地將他們看作了可以橫眉冷對的什物。魯迅的許多文字早已向我們暗示了,對付這樣的惡棍,只能以更加惡棍的方式去對待。

      “能憎才能愛”從根本上說只有恨,愛的空間被恨擠占了:既然到處都是具體的敵人,只有抽象意義上的孺子——對于魯迅,具體的孺子恐怕也就周海嬰等數(shù)人——,愛的施與方向又在哪里?從魯迅堪稱勇敢的各種形式的戰(zhàn)斗中,我們看到的是具體的敵人,幾乎看不見受到他戰(zhàn)斗勝利恩澤的具體的愛人。在魯迅那里,愛是不及物的。我們之所以在魯迅的全部文字中看到的只是黑色、憤怒與晚上,鮮有亮色和希望,就是因為愛喪失了應該具有的空間和具體的對象。魯迅的愛僅僅是一種無對象感覺的形式化。

      辯證法在這里仍然是有效的:從骨子里看,在辯證法強調的兩件相反相成事物的內在關系中始終存在著一個主導方面;在主導方面的威懾和授意下,另一個方面(即次要方面)向主導方面漸進和投誠是不難想見的。而這,差不多才是黑格爾辯證法的一貫嘴臉。能憎才能愛的主導方面幾乎始終都在“能憎”上,“才能愛”這個句式是虛擬的,它表達的是一種幻想,一種渴求,一種開脫。太多的事情幾乎讓我們找不到正確與錯誤的界限,生與死,愛與恨,人與獸,友與仇,君子與小人……自古以來我們都活在其中,忍受它,爭論它,并為它搞出了無數(shù)可以算作強詞奪理的二元對立。而老莊式辯證法和黑格爾式辯證法卻在這些二元對立之中找到了看似有理的修辭性句式。可是,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忘記了,要想通達它卻又需要太多的橋梁。由于修架這些橋梁的原材料在魯迅那里過于缺乏,使得愛與恨只能隔河相望。愛差不多成了神學上的彼岸。那些從魯迅的眾多動作——比如肉薄、踹擊、斜視、魯迅式記錄、魯迅式“看見”、給白天實施割禮、就著狗頭下酒、橫站、拋擲投槍等等——中總結出能憎才能愛的人分明是在說謊。

      恨……

      不過,我們似乎沒有必要指責那些說謊的人(不管他們是不是故意性的)。按照Baron Klinevich的看法,在我們這個地球上沒有謊言的生活是不可能的,因為謊言和生活是同義詞;我們僅僅是在需要快樂和開玩笑時才說出真相(On earth it is impossible to live without lying,because life and lie are synonyms;but,here we will tell the truth just for fun. Baron Klinevich,“King” of the Wrpses)。克而凱戈爾也說:謊言才是真理,科學只是一個悖論!究竟是正話反說還是事實就是這樣?不清楚。“能憎才能愛”就是這樣一種性質的真相:它僅僅是為了和我們開開玩笑。盡管它帶有莊重肅穆的神色,但它歸根到底只是某種偉大事業(yè)需要的廣告術語。而廣告,正如同諾斯諾普?弗萊在談到它時說起過的:“它只是一種游戲:它在扮演一個角色的原始意義上是虛偽的?!保ǜトR《批評之路》)

      康吉昂(G.Canguihem)在《正常與病理》中充滿詭辯色彩地寫道:“人只有在符合各種標準時才是健康的,只有超過正常時才真正是健康的?!薄澳茉鞑拍軔邸憋@然是個很不穩(wěn)定的條件式命題。因為它既不符合多重標準(它只是二元的),卻又大大超過了正常情況,與健康所要求的那種不正常狀態(tài)(假如康吉昂是對的)也有著重大差距。憎與愛只是人類復雜情感的兩個極端,在它們中間還夾雜著過于繁多的、難以名之和難以定義的眾多情緒。魯迅的確是最善于凸現(xiàn)這兩種極端情緒的人物之一,只不過他把愛這一極給高度抽象化和虛擬化了。人們(主要是小魯迅們)在總結“能憎才能愛”這一命題時,的確是莊嚴肅穆的,也是咬牙切齒和略帶幾分幸災樂禍的神情的。但這是一個惡意的謊言。因為他把恨直接過渡到愛,讓站在神學彼岸的“愛”來到了恨的身邊并最終取代了恨、占有了恨,完全不顧及愛與恨兩極之間還存在著那么多的情感內容。它忽略了對眾多善惡難辨、愛恨交加的中間情感形式的問候與致敬。它不符合康吉昂所謂的正常標準。

      卡?。∕. callon)在《技術社會學》里說過的話正好可以用在這里,只要把“社會學”一詞置換為“情感學”就行了:“社會學是一種運動,運動中的各個角色在……想象和真實之間構筑并創(chuàng)建一些差異和界限:這些界限的走向是一個賭注,除了完全統(tǒng)治的情況,任何共識都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笔侵虚g環(huán)節(jié)決定了事物的最終面貌;中間環(huán)節(jié)就是卡隆的那筆“賭注”,而起點只是零。零的推演直至事物的終結要靠中間環(huán)節(jié)的嚴肅擺渡。從恨就能一定走向愛么?而這,無疑就是邏輯賭徒下注時的習慣性嘴臉了。賭徒們肯定有這樣的渴望:假如所有的中間環(huán)節(jié)都在驅使零一步步繞了一個大圈子后又回到那個零呢?誰能擔保沒有這種可能性?莊嚴的謊言就這樣在肅穆的神色下完全掩蓋了開玩笑和下賭注的性質,恨也如其所愿地在“能憎才能愛”的句式中轉渡為愛。這需要太多的想象,是和真實有著太多差異與界限的想象。從“憎”的動作中開出“愛”的天地,完全是一次突變,一個惡意的玩笑,按照黑格爾、恩格斯和卡夫卡的建議,我們卻正好可以從“惡”意的謊言中窺測到人性的深度和變幻莫測。

      卡夫卡說:“以往我不能理解,為什么我的提問得不到回答;今天我不能理解,我怎么會相信能夠提問。但我根本就不曾相信過什么,我只是提問罷了?!边@當然就是典型的卡夫卡式悖謬了,但它恰好是我們人生的常態(tài):我們的前后兩個動作往往構成了互否、互相駁詰、相互矛盾的局面。這也是魯迅遇到過的:他也想愛,但他的確找不到愛的對象;魯迅一生只是在發(fā)掘恨,在收集黑色的光線,也在向可恨的對象發(fā)問,但無一例外在最后總是不屑于發(fā)問,而是直接施以恨的動作。所謂踹擊、斜視、為白天實施割禮、肉薄、悲憫和詛咒……都是恨的具體化和肉身化。恨省略了諸多轉折和過渡。恨對自己在最后是否能獲得和轉渡到愛持否定態(tài)度,也最終同意了卡夫卡決不發(fā)問而只顧實施上述激烈動作的暗示。

      恨在色澤上是黑的。長期以來,我們卻把魯迅的恨處理成了紅色。這就是“能憎才能愛”的真正命意。從魯迅的恨中總結出紅色,毫無疑問,也是一種有目的的修辭和傳說。在魯迅依照自己的內心底蘊和性格旨意展開搏殺的命運,不斷向可恨之人、物發(fā)問并尋找可以恨和必須恨的人和物時,黑色的斗爭過程被處理成紅色,或者被當作是為了殺出一條通往光明的血路——血就是紅色的(這不是修辭);按照“能憎才能愛”的普適公式,紅色就是愛。我們不敢說所有的恨都有機會化作行動,但它無疑包孕了行動的全部可能性。在魯迅那里,恨早已變作了現(xiàn)實性的行動,這就是被小魯迅們長期以來美化的戰(zhàn)士形象。

      斗爭是20世紀中國的重大主題。不能否認,斗爭的確有愛的成分在內,因為它的確是在愛與恨的共同驅使下才得以展開的??墒窃诰唧w的行進過程中,愛的空間往往被擠占了,或者愛的空間的存在僅僅是出于一種權宜之計、一種策略:它是為斗爭服務的。上百年來,批判的武器就這樣代替了武器的批判。它是目的對于手段的強烈恭維。

      信仰的地理史

      我們一點也用不著奇怪,為什么一部古希臘哲學史完全可以歸納為一部哲學的地理史;我們通??吹降恼軐W史家對古希臘哲學的描敘,也正是從“米利都的泰勒斯……”這樣的句式開始的,即使是最反感地理決定論的所謂馬克思主義者,也會在無可奈何之際或隱或顯地選擇這一句式。因為在不同時刻的不同地方,畢竟包孕著不同的思想和動作內容。魯迅的信仰史與此相類似。那也是一部信仰的袖珍地理史。

      瞿秋白在為《魯迅雜感選集》所寫的長篇序言里,劈頭一句就稱魯迅為“逆子貳臣”。我們幾乎可以一口咬定,依照康熙爺?shù)牧晳T性做法,魯迅的確夠格進入“貳臣傳”。對各種主義、各種信仰的習慣性叛變是魯迅一生的動作常態(tài)。但瞿秋白關于“貳臣”的總結如果不是謊言,最起碼也是偏狹之論,因為他把總結的刀、槍、劍、戟只對準了魯迅對封建社會和所謂資產階級的叛變上。這里不妨順便插一句,在當時究竟該怎樣給中國版資產階級下定義卻各有各的說法。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思想界掀起的那場有關中國社會性質的論戰(zhàn),不正是公、婆、兒、媳都有理么?如此看來,瞿秋白對魯迅的斷言即使在當時也是不能隨便當真的。

      叛變是魯迅一生最主要的動作之一,它貫穿了魯迅的一生。其他動作要么是由叛變引發(fā)出來的,要么就是促成叛變動作的生成的,因而它們總是階段性的動作?!澳茉鞑拍軔邸钡奶摂M句式也有必要放在叛變構成的語境中才能得到有效的理解。可以想見的是,叛變也有它發(fā)生、壯大以及在特定之人那里贏得它特殊含義的歷史,這種歷史始終和實施叛變動作的主人在廣大的時空中的穿行有關。魯迅究竟到過什么地方,在不同的地方究竟想做什么、相信什么,如今的人們已經(jīng)相當清楚了。我在這里所做的工作,僅僅是再次梳理一下罷了。

      紹興

      紹興是魯迅做夢的地方,也是他試圖叛變的開始。“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紹興是魯迅其后一切動作的子宮。家道的中衰,嚴父常年臥病在床,作為長子(那時他是多么的年幼?。M的責任,使他經(jīng)常出入于當鋪、藥房,飽經(jīng)了人世的冷眼、譏笑和嘲諷?!跋尤烁F,恨人富,”毫無疑問,構成了善于起哄的中國群眾的一貫嘴臉。這是來得太早的磨難,給魯迅其后的幾乎所有動作打上了深深的、只屬于魯迅個人的烙印。“子曰詩云”里邊杜撰過的溫情脈脈的好世界,在魯迅那里無可挽回地坍塌了。不過,魯迅此時的叛變幾乎是出于一種求生本能。這顯然意味著這樣一種潛臺詞:對“子曰詩云”光輝說教的背叛,和對“子曰詩云”之外還有另一個好世界的存在的希望始終聯(lián)系在一起。因此,紹興對于魯迅,是一個希望和背叛相混合的地方,是魯迅之所以成其為魯迅的盤古王開天地。這里的背叛也早已埋下了反抗和戰(zhàn)斗的影子:當普遍的白眼和譏笑都紛紛投向他時,魯迅在悲憤中只好無師自通般地掌握了“橫眉冷對”的動作要領。當然,此時的“橫眉冷對”還只是單向的“恨”,并沒有如魯迅晚年所寫的詩那樣,“橫眉冷對”與“俯首甘為”相對仗:這就是說,能憎才能愛的假想性質,還不屬于充當著魯迅信仰地理史上的混合物的紹興——他朦朧的、不可遏止的反叛欲望,使他連有關對仗的修辭格都忘記了。人在最沖動的時候是最不需要修辭的時候,這中間自然也包括了修辭性的對仗。

      南京

      南京是魯迅背叛“子曰詩云”(其實也是對紹興的背叛)之后走向新生的第一站。魯迅本人將它稱之為“走異路”(《吶喊?自序》)。他離開了紹興,實際上也意味著想告別他和鄉(xiāng)親們相互之間“橫眉冷對”的敵對狀態(tài)。因為那樣的敵意超過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在學海軍和學開礦藏這些西洋科目中,他似乎找到了“子曰詩云”之外的好世界。南京是魯迅一生中真正的避風港之一:他在狂熱的學習中,既滿足了他的求知欲,也幾乎使他淡忘了在紹興時的橫眉冷對,從而把紹興作為做夢的地方那一面給凸顯了——他把在紹興未完成的美夢搬到南京來繼續(xù)進行。從比喻的意義上說,南京是魯迅的床:這張床不僅給了他安眠和休息,還給了他做夢的空間。作為床的南京,和作為卡夫卡的床的布拉格完全不一樣。南京給魯迅帶來的是向上升的快感和滿足,布拉格給卡夫卡帶去的,只是巨大恐懼的一個弱不禁風的破碎港灣。南京是魯迅的幸福之地。但是,在紹興的“橫眉冷對”并沒有完全被床隔離。在他給弟弟周作人的信里,魯迅一方面表達了他的美夢就快要成真的狂喜,另一方面,也對當年的“橫眉冷對”記憶猶新。紹興是魯迅一個可以不斷被郵寄而來的包裹,即使不打開它,也知道里邊的所有內容——即使是他早已躺在了一張自以為舒適的床上。

      日本

      日本對于魯迅有些尷尬:一方面它是魯迅摘取美夢(不管是強國夢,還是有趣填充自己空白人生的大夢)可資利用的腳手架,另一方面,當他借助這副腳手架正要爬上頂端去摘取美夢時才發(fā)現(xiàn),這副腳手架要么短了一些,要么干脆就被收走了。學醫(yī)的無聊,籌辦文學刊物的習慣性流產,翻譯的外國文學成品無人問津……加重了魯迅身上早已潛藏著的失敗感。剛到日本時那副意氣風發(fā)的身板已經(jīng)不復存在了。日本作為魯迅的尷尬之地,給他帶來的打擊是雙重的:既不愿意放棄做夢的權利,又明知做夢是不可能的。更加要命的是,在他那里做夢已經(jīng)毫無意義。這就把混合物性質的紹興中早已潛伏著的“橫眉冷對”的那一面重新發(fā)揚了出來。這顯然會帶出以下結果:魯迅此時的“橫眉冷對”很可能是針對自己,或者針對自己的命運而來的。可以肯定的依然是,日本的“橫眉冷對”照舊沒有和“俯首甘為”聯(lián)系在一起。就是在倒霉的尷尬之地日本,魯迅曾寫下了一首詩:“靈臺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黯故園。寄意零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保斞浮蹲灶}小像》)這首詩強烈地表達了自己要“俯首甘為”的決心,只是青春、熱血氣代替了晚年魯迅“俯首甘為”所沾染的遲暮氣色。但日本給他帶來的一切,無疑已經(jīng)剔除了“俯首”的權力和機會。因此,在針對自己和自己命運所做出的“橫眉冷對”動作中顯露出來的,是對自己命運的抗爭,其實也就是背叛。要命的是,這樣的背叛要把他帶往何處,他已經(jīng)不知道了,盡管背叛的慣性舉動早已將他越領越遠。

      紹興

      從日本魯迅再一次回到了自己命運的集散地——紹興?!按恕苯B興早已將“彼”紹興中的夢想成分鏟除了,剩下的僅僅是背叛。魯迅此次的背叛是以向個人命運的屈服來達成的:既然你抗爭不了它,還不如破罐破摔般地順從它。一本署名不提撰人的明代艷情小說《昭妃野史》描寫到女主人公不幸失身之后破罐破摔的風趣之言,很可以為魯迅的這次背叛做一注腳:“已經(jīng)中了秀才,罷罷,干脆再中個舉人才想得過?!币晃挥《仍娙艘泊蠛罢f:“既然我已經(jīng)喝下了那么多的毒藥,難道還在乎這一碗嗎?”魯迅這一次的背叛意味著,他已經(jīng)越來越清醒地認識到,做夢既荒唐又無聊。所以,“此”紹興時的背叛和“彼”紹興對眾多的冷眼、嘲諷、譏笑進行“橫眉冷對”相反,是對理想和美夢的“橫眉冷對”,也是對“子曰詩云”之外虛擬的好世界的嘲諷。在魯迅身上,始終存在著兩個紹興。這兩個紹興不僅集散著和批發(fā)著他的命運,而且還互相駁斥、詰問。一個對另一個嘲笑道:你曾經(jīng)背叛了我,現(xiàn)在你又回到了我;后一個對前一個說:我什么時候回到了你?我只是無意之間走到了一個陌生之地。兩個在魯迅身上隔岸相望的紹興,其實都太自以為是了,魯迅在《朝花夕拾》里對它們說:你們之間什么關系都沒有,你們只和我單獨有關系。但魯迅的看法真的正確嗎?盡管他在這樣看待它們時,依然對它們采取了“橫眉冷對”的架勢。

      北京

      在北京的紹興會館里,中華民國教育部的小職員魯迅每天深夜都在抄古碑。抄古碑的行為最為明顯不過的表明了:他對“子曰詩云”和“子曰詩云”之外的好世界的背叛是相當徹底的。因為魯迅誠實地坦白過,他這樣做,僅僅是為了解除自己的寂寞,是為了麻醉自己。實際上是為了麻醉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的幻象和美夢。抄古碑的動作是魯迅用于充當背叛行為的乙醚。但北京也是魯迅重新激昂起來的地方:在這里,他開始了和許多人的戰(zhàn)斗。所以,北京在魯迅信仰的地理史上有著明顯的雙重性:一方面有著相當徹底的背叛,另一方面,又開始試圖重新信仰。據(jù)許多研究家們說,魯迅此時開始相信進化論了:所謂青年必勝于老年。魯迅自己也開始認為,所謂希望,不能以我之“必無”,去否定他人所認定的“必有”。為了別人的希望,魯迅以自己帶有表演性質的背叛動作開始了新一輪的背叛:這一次的背叛是想把自己從絕望和虛無的泥塘中拯救出來。不管怎么說,絕望主義歸根到底是一條絕路,畢竟希望還可能帶來一點零敲碎打的光明。魯迅在北京開始了有著濃厚表演性質的激昂戰(zhàn)斗:和林紓戰(zhàn)斗,和章士釗戰(zhàn)斗,和正人君子戰(zhàn)斗,和女師大風波中的楊蔭榆戰(zhàn)斗……

      白居易詩曰:“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時身便死,一生真?zhèn)斡姓l知?”如果沒有魯迅其后到達的地點,我們就會以為他的戰(zhàn)斗中包含著的“橫眉冷對”,就要快和“俯首甘為”天衣無縫地連在一起了,也就是說,能憎才能愛也就能圓滿地達成了。

      廈門,廣州

      魯迅在北京的背叛之余還干了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與自己的學生許廣平偷偷摸摸地戀愛。這件事逼迫矛盾重重的魯迅離開北京前往廈門、廣州等地。這兩個地方明顯標識出了魯迅對紹興的徹底背叛,因為正是在紹興,他接受了母親送給他的一件很不討他歡心的“禮物”:“夫人”朱安。廈門、廣州是魯迅多年后才爆發(fā)出的對于紹興的徹底背叛和反動。這兩個地方修改了紹興的含義,卻并未抹去紹興的地位。從此以后,朱安——魯迅——許廣平開始了令彼此都很尷尬的三人行生涯。廈門、廣州時期的魯迅的真正意圖在于戀愛;按照他的本意,是想把它們作為自己的避風港。但隨之而來的戰(zhàn)斗打破了他的幻想。被背叛的日本、北京并沒有遺忘他,它們追過來了。從愛情中并不能給他帶來新的信仰以幫助他抵擋萬惡的追兵。當然,說魯迅信仰愛情怎么看都只能是一個笑話。早在寫《傷逝》和演講“讓娜出走之后”,魯迅就不信任愛情了。為了自己的愛情,他可以向對他施加嘲笑的人橫眉冷對;可在愛情內部,他和許廣平也并沒有太多的話要說。一部厚厚的《兩地書》,說出的僅僅是自己的矛盾和背叛歷程,以及希望愛情能幫助他從不斷的背叛中邁步出來的隱隱渴求?!秲傻貢肪褪顷P于背叛的隱秘對話。可以想見,當向前并不能從愛中找到信仰,而后又有北京、日本、紹興的緊逼急追,魯迅發(fā)出“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的哀音,就非常自然了。

      上海

      和浮士德博士與梅菲斯特簽約,從對政治、理想國、愛情、美人的信仰及追逐全部破產,終于在大規(guī)模的人民勞作之中看到自己的希望和幸福相似,研究家們大多一口咬定,魯迅最后也終于站在了勞苦大眾一邊,只不過他沒有喊出“停一停吧,你真美麗”。上海是魯迅肉身的最后一站。在上海,他留下了許多疑案,比如說,他真的有如浮士德那樣信仰勞苦大眾嗎?

      在上海的最后幾篇文章中,魯迅有一句名言叫做“一個也不寬恕”,實際上已經(jīng)把“橫眉冷對”的動作推向了極致;但這并不必然導出“俯首甘為”那種有關“愛”的動作。可以肯定,“一個也不寬恕”擠滿了魯迅的心胸,以致于在交代后事時,要么只是含含糊糊地告訴許廣平忘記他,要么就是以自己“橫眉冷對”的經(jīng)驗告誡許廣平不要輕易信任任何人(《且介亭雜文末編?死》)。這中間包不包括勞苦大眾?“千夫”與“孺子”相對仗,在魯迅那里,不僅僅是一種修辭和詩學上的考慮,它的根本含義是要在所有人中挑選和歸納出二元對立的這兩類人來,一類可供他絕對地“橫眉冷對”,一類正需要他去“俯首甘為”。然而,在魯迅的小說和雜文中,我們都能看到,他對人的不信任,尤其是對群眾的不信任是由來已久的。在他的心目中,大眾不過是瞎起哄的庸眾的代名詞。所以,掩蓋在信任大眾、并把他們委任為民族脊梁之下潛藏著的恰恰是一無所信:大眾只是魯迅用于摔向他曾經(jīng)背叛過的所有信仰、所有人(尤其是知識分子)的一顆手雷。換句話說,信任大眾只是工具;而工具只能是工具,從來就不是別的什么!

      魯迅死了,死在上海的公寓里;但魯迅的思想的確并沒有隨他的肉身一起死去,他留下了信任大眾的假象,剛好可以被后人們利用,作為他們趕路時的手電筒。那條長長的送葬隊伍里的工人、學生、甚至農民,不知道他們清不清楚,魯迅永遠只站在了魔鬼的一邊根本就沒有和他們在一起?他們把民族魂的旗幟蓋在魯迅身上,到底有沒有自作多情的成分?而那條長長的送葬隊伍,正好是相信“能憎才能愛”的絕妙注腳。

      承續(xù)著叛變而來的……

      愛是一種信仰,恨毫無疑問表征著虛無主義。如我們所知,愛需要激情和力量。魯迅對許廣平說,我時而愛人,時而憎人。實際上,在魯迅那里愛是不確切的,除了幾個特定的人(比如周海嬰);恨人卻不在“忽而”之間。叛變在最后也表征著虛無主義;魯迅的叛變動作已經(jīng)讓我們相當清楚了,他一生隨著時空的改變,叛變的內容有所改變,卻把叛變的動作完好無缺地保存了下來,決不僅僅像瞿秋白所說的,只是對“封建階級和資產階級”的叛變。信仰的地理史表明,叛變在魯迅那里有著相當?shù)膹V泛性。在一通書札里,他意味深長地說,我們從來都缺少撫哭叛徒的吊客(《而已集?答有恒先生》)。這里邊有沒有對于自己的一點點哀憐呢?

      叛變的結果最終將是:不會再剩下可供叛變的對象了,剩下的只是孤零零的叛變動作。即使是在虛無中,叛變也沒有停下來。魯迅說過,他一生最大的戰(zhàn)斗是和虛無的戰(zhàn)斗。這的確是他最辛酸的供詞。魯迅的虛無和許多人的虛無不大一樣:酷愛背叛和戰(zhàn)斗的人在茫茫虛無中,用自己孤家寡人的肉身和虛無做著肉薄狀——魯迅的虛無廣袤無邊,他張牙舞爪的姿勢只占據(jù)了虛無渺小的一格。在廣大的虛無面前,一個人的力量是大可以忽略不計的。虛無既是承載背叛的容器,也是由背叛帶出來的——魯迅一生都面臨著這種要命的、他自己意義上的闡釋學循環(huán)。這才是他真正的敵人,也是他失敗的真正表征。

      “能憎才能愛”與背叛有著驚人的內在一致性。尤其是到了魯迅的晚年,背叛前一個信仰并不意味著未來還有一個好世界存在,這和“能憎才能愛”的虛擬句式完全吻合?!澳茉鞑拍軔邸币埠捅撑?、懷疑主義互為因果。正因為廣泛的背叛和持久的懷疑,使得幾乎所有的人在他面前都成為難以被信任的對象。愛就這樣被消解了,剩下的只是虛空中的恨。魯迅早年提倡魔鬼精神的大作《摩羅詩力說》就是有關恨的哲學的一份提要(更加確切地說是“能憎才能愛”的哲學提要)。魯迅把魔鬼的精神貫徹得非常徹底。但魔鬼精神永遠是一種虛無主義,它是人類精神上的阿喀流斯之踵。信仰的地理史已經(jīng)毫無保留地說明了這一點。所謂虛無,就是什么也不信,甚至連虛無本身也得不到同樣的尊重,盡管病夫、懷疑論者、失敗者、虛無主義分子魯迅說過,他的確相信只有虛妄才是實有。

      在今天的演講結束之際,我要再次感謝各位朋友,你們能夠耐著性子聽我講一講魯迅,這讓我看到了中國學術和中國文學的更大的希望所在。

      最后,感謝陜西省《延河》雜志和閻安先生。我是一個有些惰性的人,沒有他們的支持和催促,這個講稿到今天可能還不能問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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