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紅松
剛上班,公司老總就找到老趙,對他說:“公司從閩南一座小城進了批桂圓,合同意向都擬好了。你去一趟,一定要把價錢談下來!”老趙以前一直跑北方市場,極少去南方。一聽是這個任務(wù),稍稍有些猶豫,老總反應(yīng)很快,馬上說:“如果任務(wù)完成得漂亮,回來后我給你加工資!”
聽到這話,老趙來了勁。這年月讓老板加工資跟讓商品房降價的難度系數(shù)差不多。于是,胸脯一拍,說:“為了多收三五斗,咱就去會會南方的商人?!?/p>
老趙半夜上的火車,第二天下午就到了閩南的那家公司。到車站接他的是一個叫汪六的閩南人,四十老幾歲,又矮又瘦又黑,看上去貌不驚人。汪六一見老趙,馬上遞上自己的名片,然后把老趙領(lǐng)到一輛乳白色的“奔馳”前。老趙習慣性地瞟了下名片,吃了一驚,來到小車前又吃了一驚。這個農(nóng)民模樣的人,竟然是公司業(yè)務(wù)科長,還坐如此氣派的車。
為了不讓對方看低自己,老趙大模大樣上了車,嘴里還學著領(lǐng)導(dǎo)的腔調(diào)夸獎道:“你們公司領(lǐng)導(dǎo)不錯啊,給你配用這么好的車!”
汪六搖搖頭,操著生硬的普通話說:“這車是我自己的?!?/p>
老趙不再吭聲,想自己跑了近十年市場,也就剛買了二手房,車還沒列入計劃。
按慣例,第一次見面,做東的主人要為客人接風。老趙是老江湖了,在北方市場闖蕩多年,一談生意,酒瓶子開道。昨天晚上上車前就沒喝酒,今天從早飯到中飯也沒怎么喝,就等著這一頓沖鋒陷陣了。
車在一家清靜的小院前停下了。汪六客氣地說:“趙先生,先在這歇歇。”老趙伸腦袋一看,小院一點也不像酒店,倒像中原的農(nóng)家飯莊。忍不住問:“咋?就在這里吃……噢……談業(yè)務(wù)嗎?”汪六點點頭。老趙又瞧了一眼小院,盡管心里有點失望,但轉(zhuǎn)念一想,吃農(nóng)家飯也不錯,估計在這里是一種時尚吧。便敲了一下明鼓:“好,就在這里嘗嘗你們閩南的農(nóng)家風味吧!”
汪六搖搖頭,說:“不忙吃飯,先喝茶?!?/p>
“喝茶?”老趙早餓得前胸貼后背了,還喝什么茶??!他心里不禁暗暗叫苦。
“對,喝茶?!蓖袅f:“到了閩南,得品嘗一下我們的功夫茶?!?/p>
功夫茶,老趙只聽說過,卻從沒喝過。
“功夫茶”品茗的環(huán)境講究雅致,所用的茶具更是功夫不凡。在秋高氣爽的小院里,放置著一套古色古香的桌椅。使用的茶具,竟是一只灰褐色的瓷制南瓜,在老趙驚詫的注視下,汪六嫻熟地打開南瓜蓋,里面是四只酒盅大小的茶杯和一把小茶壺。分開的“南瓜”,是一大一小兩個茶盤。茶具之精妙,讓人擊掌叫絕。服務(wù)員提來一壺沸水,先把小茶壺小茶杯一一燙過,然后在小茶壺里放入一小包鐵觀音茶葉。水壺高提,手腕輕抖,沸水沏入。蓋住小壺稍悶片刻,用拇指和中指輕拈小壺,沿著小茶盤外沿輕劃二圈,刮去溢出的水跡。汪六向老趙介紹說,這道功夫叫“游山玩水”。然后用食指輕按壺蓋,迅速把茶水傾入四只小茶杯,這個又有名堂,叫“關(guān)公巡城”。茶入半杯,再緩慢將沸水一點一點沏入,叫“韓信點兵”。這時淡淡茶香襲人,聞之口舌生津。老趙正欲取杯暢飲,汪六笑道:“別急,飲功夫茶可得有耐性。”他慢慢端起一杯茶,放在鼻子下陶醉般一嗅,說:“先聞其香?!痹俜叛矍凹毤氂^之,說:“再觀其色?!比缓舐龡l斯理地舉至唇邊,微微一啜,說:“品其味?!?/p>
老趙正襟危坐,仿效汪六的樣子,擺出一副紳士風度。端起一杯功夫茶,聞一聞,看一看,慢慢啜一口,頓覺滿口生香,神清氣爽。一絲不茍地學著游山玩水——關(guān)公巡城——韓信點兵等沖泡過程,然后搖頭晃腦地聞其香,觀其色,品其味,盡情領(lǐng)略功夫茶的神韻。老趙心里笑了:“功夫茶?玩茶罷了!”
其實呢,老趙肚子咕咕叫著,口早渴了,聞到茶香,恨不能抱住茶壺一通牛飲。
老趙將忍耐開到極限,眼睛一直在找廚房,鼻子一直在聞肉香。想不到汪六還在不急不慢地講茶道,讓人急得頭要朝墻上撞。
“這壺茶可續(xù)沖七道水,現(xiàn)在才續(xù)了一道水!”汪六慢慢啜一口茶,介紹說。
老趙一聽,差點滑椅子底下。試探著問:“那……那這壺茶要喝到啥時候???”
汪六笑而不答,一手端著小茶杯,一手從隨身的包里掏出合同,說:“不要急啦,慢慢喝,我們邊喝邊談生意,好不好啦?”
老趙愣愣地望著汪六,半天說不出話來。這個南方人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哪有這樣談生意的呢!初來乍到的,總該吃飽喝足,再泡個澡,將勞累的身子松一松,然后在酒桌上解決戰(zhàn)斗!
汪六見老趙心神不寧,冷不丁又聽到他肚子里“咕”地響了一聲,忙關(guān)切地問:“趙先生,是不是餓啦?沒用過午飯?”
老趙臉紅紅的,談業(yè)務(wù)最忌諱的就是在對方面前露怯。他連連擺手:“不餓,不餓,我中午吃了頓海鮮宴……”
汪六熱情地說:“要不,來點點心?”
老趙覺得汪六的腦子總算好使了一次。
汪六向服務(wù)員招招手,幾個漂亮的小姑娘魚貫而入。她們手里捧著卻不是點心,捧著擂缽,擂棒,五個小碟。東西擺好后,服務(wù)員先在擂缽里放進白芝麻、花生米、陳皮、甘草、鳳尾草、茶葉,加適量的水,用擂棒慢慢擂,一直擂成糊狀,然后沖入沸水。
老趙不眨眼地看著,心想閩南人吃點心還是現(xiàn)做的,但是最后做出的不是點心,而是糊糊。
汪六指著小碟里的糊糊,說:“趙先生,請用。”
老趙餓得不行,猴急地嘗了一點,甜得差點讓人背氣。終于忍無可忍,叫道:“對不起,我初到閩南,不太習慣這些東西。這樣吧,拿點花生米來,整瓶白酒,我喝酒,你喝茶,咋樣?”
這次輪到汪六翻白眼了,他驚訝得站起來,說:“趙先生,我這可是以閩南上等禮節(jié)招待你,可有得罪之處?”
老趙苦笑著拱拱手:“心領(lǐng)了!心領(lǐng)了!”
一盤花生米上桌,一杯白酒在手,老趙馬上精神抖擻。于是,在閩南的茶坊里,出現(xiàn)了奇特的一幕:一人端茶,一個端酒,談起了生意。
一壺好茶,喝了近三個小時,汪六越喝越精神,喝了七壺茶,好像還沒過足癮。老趙自斟自飲,一瓶老燒也見了底,臉皮也沒紅一下。兩人一邊喝一邊談生意,談著談著,還是在價錢上卡住,一直談不攏。
汪六說:“趙先生,別在價錢上磨嘴皮子了,我看還是來個游戲吧。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敞開喝,誰先上衛(wèi)生間,誰認輸,接受對方的開價,好不好?”老趙心想,你喝了那么多茶水,肚子就是水桶,也裝不了這么多水,就不信你撐得住。老子喝再多酒,也不用上衛(wèi)生間,從腳底板滲了。于是滿口答應(yīng),制定規(guī)則說:“你兩壺茶,咱一斤酒。”
汪六笑而不語,揮手讓服務(wù)員送酒、續(xù)茶。
老趙談笑間又干了兩瓶,汪六也不含糊,四壺茶見底。一個酒神,一個茶仙,臉不改色心不跳。
在場的人都看傻了。功夫茶對白酒,喝了近三個小時。茶坊的老板出來解圍,搬出兩把躺椅,讓他們小憩片刻再喝。
老趙往竹椅上一躺,便發(fā)現(xiàn)出狀況了。背一受涼,沒醉,卻想撒尿。偷看一眼汪六,也極難受的樣子,在竹椅上縮著,不敢動。老趙忍了會,神志也不大清醒了,迷迷糊糊地直接在院子里的一棵樹下拉開褲子,撒了一泡尿。
汪六艱難地從懷里掏出合同,遞給老趙,說:“趙先生,按我的價錢簽字吧!”
老趙耳根都紅了,不接合同。汪六指指院子里大樹下的一泡尿,又指指老趙沒完全拉上的褲子拉鏈,說:“趙先生,生意場講的就是君子一言啦。如果不講誠信,我們今后還怎么合作?。俊?/p>
老趙簽字的當口,汪六直接在竹椅上解褲子,一泡牛尿,噴泉一般。
回到公司,老總一看合同就火了,沖老趙發(fā)脾氣。老趙一想到閩南之行,火氣就大了起來,也嚷道:“那地方以后誰想去誰去,我是不會再去的,算是怕了!”老總問他怕啥,老趙說:“閩南那功夫茶太難對付了,我喝了近五斤白酒,腳底至少走了三斤,那閩南人喝了近十壺茶,足有三十斤水,唾沫都沒吐一口。最后還是我先撒尿……我服了!”
老總笑了,說:“飲酒讓人糊涂,喝茶讓人清醒。你現(xiàn)在明白,為什么北方人做生意做不過南方人了吧?”
“有道理。”老趙摸著頭說:“那么,中原人既不善飲酒,也不善品茶,又該咋說呢?”老總笑道:“去問汪六?!?/p>
汪六回短信說:“你會?;?!不過,你當初坐過的地方,地上的螞蟻全醉翻了。算我故意讓你三斤酒,你現(xiàn)在服不服?”
老趙回復(fù):“不服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