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伯益
文化是一切硬實力的根基
——從逛書店說開去
■秦伯益
從青年時期起,我就喜歡逛書店,60多年來從未間斷。在書店里,看看展出的新書,大致可以了解當時文化的一個斷面。60多年逛下來,把這些連續(xù)的斷面疊加起來就幾乎是一部新中國的文化史。
從我60多年逛書店的感覺來說:解放前,書少、精品多;解放后,書多、品種少;改革開放后,品種多、精品少。解放前出書少,但歷代的精品書較多;解放后書店里書的數(shù)量大幅增加,但品種以《毛澤東選集》和各種革命文學為主,其他不多,到“文革”,就只剩幾個作家的書了;改革開放后,書的品種和數(shù)量猛增,好的作品也有,但也有垃圾作品大量泛濫。
我住北京50多年,北京圖書大廈是全國最大的書店,是我主要光顧的地方。北京圖書大廈內有四部分書。
一是精品書。100元以上的書都鎖在精品柜,圖文書放在8樓精品部,不讓讀者上去,顧客指定要買什么書時,由服務員給你拿下來。我對服務員說:“讀者看不到,怎么會想買呢?”服務員說:“怕偷,偷掉一本,我們要全額賠償,還不如不賣?!蔽艺f:“不是有防偷的磁條嗎?”服務員說:“小偷有消磁的辦法?!蔽艺f:“不是說‘天下無賊’嗎,怎么是處處防賊呢?”他嫌煩了,轉身就走,懶得理我。
二是一般的新書,這是數(shù)量最多的書,但大都曇花一現(xiàn),放了年把就沒了。
三是長銷書。指歷代的經(jīng)典著作。這在北京圖書大廈還有些。到基層,市里、區(qū)里、縣里,就越來越少,再往下就沒有了。
四是暢銷書。北京圖書大廈每月都有暢銷書排行榜,分社科類和文藝類,每月更新一次。我把最近20多來年的新書和暢銷書歸納了一下,有四類:
第一類是領導和名人的書。領導指古今中外的國家領導人。名人包括演藝界、新聞界、企業(yè)界、體育界和政治、軍事、經(jīng)濟、法律、科教文衛(wèi)各界名人。
第二類是吃喝玩樂的書,如飲食文化、酒文化、茶文化、服飾文化、時裝、樓房、裝修、家具、家電、旅游、影視、戲曲、休閑、娛樂等。去年底于丹的《趣品人生》:飲茶、品酒、聽琴,第一次印刷就是五十萬冊。兼收名人之效。
第三類是男女老少的書。男女,指愛情書。老,指老人養(yǎng)生保健的書:怎樣使身子硬朗些,腦子少糊涂些,壽命更長些,病痛減少些等。少,指青少年和嬰幼兒:怎樣使身體發(fā)育更健全些,腦子更聰明些,考試成績更好些,老師更喜歡些,升學更有把握些,還有各種教科書和輔導書等。
第四類是坑蒙拐騙的書,如良心如何更黑一些,臉皮如何更厚一些,成功得更容易一些,成本減少一些,利潤增加一些,領導喜歡一些,群眾支持一些等。以上說的是四個種類的書,并不專指貶義。一次,一位朋友把這四類書連起來讀了,意思就走了樣,就成了“領導名人,吃喝玩樂,男女老少,坑蒙拐騙”。這只能當玩笑聽聽,不是我的原意。好書還是有的。只是好書暢銷的不多,所以在書店里尋購自己需要的書叫“淘書”,如“沙里淘金”,是很費時間的。
2004年,我參加王蒙先生組織的《科學·文學·未來》研討會,作家唐浩明發(fā)言說:“作家應該有社會責任感?!蔽矣X得他說得很對。群眾中不可避免地有“俗”的需求,有些作家就“媚俗”,他們的“俗”作品又把群眾導得更“俗”,幾乎成了一個惡性的“俗”循環(huán)。我們并不反對“俗”,但提倡“通俗”,反對“庸俗”。自古以來,我們民族就一直提倡雅俗共賞,反對低劣庸俗。我們不是要“代表先進文化”嗎?那些“垃圾作品”總不能算是先進文化的代表吧?
有些作家只要能賺錢,什么都寫。我看過一位大學文學院教授的兩部小說,第一部寫的是當今官場生態(tài),寫得不錯。常說文學教授寫不了小說,這位教授還是會寫的,引起了我的注意。幾年后,他出版了第二部小說,寫的是當今大學女學生的校內生活狀況,尤其是性生活狀況??春螅掖蟪砸惑@,我不相信我們大學里的女生已無奈和墮落到如此地步!如果真是這樣,父母們還敢把女兒送去上大學嗎?如果作者是一般人為了牟利而胡編亂造,當做垃圾扔了也就算了,問題是著名大學文學院教授,寫自己大學里的女生,能這樣隨意糟蹋她們嗎?作者的社會責任感還要不要?良心還有沒有?對這部小說的問題,后來我曾當面反映給作家協(xié)會主席鐵凝,但她只看過第一本,沒有看過第二本,也就沒有了下文。
說實在的,我有時看一些現(xiàn)代作品是作為社會現(xiàn)象和文化動向來觀察的。追蹤一位作者的作品,有時看到他從稚嫩走向成熟,走向輝煌;或者相反,看到他從先進走向平庸,甚至走向墮落。自古以來,下三爛的東西,可以忽悠一時,賺些錢,但最終是遺臭若干年。能夠流傳后世的作品,都是有利于社會進步,有利于人民追求真善美的人生真諦的。
現(xiàn)在中央提出要“深化文化體制改革推動社會主義文化大發(fā)展大繁榮”。后來,我從有關文化部門的活動中又看到,這些部門主要想的是大力發(fā)展“文化產(chǎn)業(yè)”。對這個,我有點擔心。
最近在北京上演新京劇《霸王別姬》,由美籍華人導演,用很多外國的音響、燈光和道具,連霸王的烏騅馬也是真的活馬上臺了。京劇愛好者看后都搖頭,不倫不類。盡管主演是當紅名角兒孟廣祿和丁曉君,但演出全場觀眾默然端坐,沒有了京劇院里常見的那種興奮和喝彩。這個節(jié)目七八月就要去倫敦奧運會上代表中國文化演出,然后再在歐洲巡回演出“忽悠”外國人。就這么搞法,能算文化發(fā)展和繁榮嗎?
就在我寫了這段文字的第二天,《北京青年報》有一長篇評介,題目就是《新版〈霸王別姬〉——中國文藝弊病之集大成者》。有觀眾說:“看在祖宗遺產(chǎn)已經(jīng)百孔千瘡的份上,放京劇一馬,別再瞎折騰了?!庇械恼f:“這當然不是京劇,說破天去也不是,打著各種革命旗號更是胡扯!”有的說:“現(xiàn)在這種時候,別說什么弘揚京劇藝術,不糟踐京劇,已經(jīng)是功德無量的了。”
是的,工業(yè)、農業(yè)、商業(yè)、服務業(yè)、信息業(yè)等都應該產(chǎn)業(yè)化,而科教文衛(wèi)領域是不能籠統(tǒng)提產(chǎn)業(yè)化的。教育提了產(chǎn)業(yè)化,學校里出現(xiàn)不少有悖于教育精神的措施;醫(yī)療提了面向市場,要產(chǎn)業(yè)化,醫(yī)療機構中出現(xiàn)不少有悖于醫(yī)學道德的事情??蒲刑崃水a(chǎn)業(yè)化,結果基礎研究,包括應用基礎研究就上不去。我對發(fā)展文化產(chǎn)業(yè)的提法并不看好,還是應該“發(fā)展文化事業(yè)”,提倡高尚的人文精神。文化事業(yè)發(fā)展了,才有文化產(chǎn)業(yè)發(fā)展的可能性。
孔子一生只是把魯國的《國史》修訂成了《春秋》,沒有一部自己的著作。老子一輩子只寫了五千個字,《孫子兵法》也不足一萬字,曹雪芹一生還沒有完成一部小說。有些作家寫了大量文字,發(fā)揮了巨大的社會作用,如梁啟超一生寫了1400萬字,魯迅寫了幾百萬字。他們不僅沒有想產(chǎn)業(yè)化,而且受盡了磨難。恰恰是他們,代表著中國的傳統(tǒng)優(yōu)秀文化,維系了中華民族五千年的命脈。
文化的發(fā)展和繁榮主要靠好的作品,這就要保證作者有充分的寫作自由和良好的出版環(huán)境,讓作者能本著獨立的人格和自由的思想進行創(chuàng)作。因此現(xiàn)在最需要的是制定有關法律,使大家有共同遵守的準則,而不是通過一些臨時的行政規(guī)定和首長的臨時指示來干涉文化和出版的自由。沒有創(chuàng)作自由,就不會有好作品;沒有好作品,就不會有持續(xù)的、健康的、繁榮的文化。現(xiàn)在的情況是庸俗的、媚俗的、低俗的、惡俗的文化作品充斥市場,高雅的作品寥若晨星。根本原因是一些政府的有關部門還缺乏對貫徹“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方針的認識和信心。
文化事業(yè)是根,文化產(chǎn)業(yè)是葉,根深才能葉茂,否則是無本之木。文化事業(yè)是源,文化產(chǎn)業(yè)是流,源遠才能流長,否則是無源之水。文化是軟實力,如水之柔,誰都可以拿捏她,封殺她。但她又是最有力量的,她是一切硬實力的根基。因為她決定著國民素質、道德風尚、社會誠信,政治信仰,直至國家命運。
我們改革開放后取得了經(jīng)濟持續(xù)30多年的高速增長,人民欣逢盛世。中國歷史上有過3次盛世:漢朝文景之治,唐朝貞觀之治和清朝康乾盛世。文景之治采取的是“清凈無為”、“與民休息”,文化創(chuàng)作有充分的自由。唐朝李世民從諫如流、用人不疑,有充分的自信和寬闊的胸懷,開啟了全面發(fā)展的盛唐文明,中國成了當時世界文化和經(jīng)濟中心,引得萬國來儀。清朝康雍乾三代,政治、軍事、經(jīng)濟盛極一時,GDP是世界總量的1/3,但文化上閉關鎖國、鉗制言論,屢興文字獄,把百姓管成了奴才。結果,乾隆一死,中國就從盛世一落而為危世、末世,從此受盡了一百多年的列強欺凌。
蘇聯(lián)曾是足以與美國爭霸的超級大國,但長期在斯大林的高壓下,言論控制,書報檢查,沒有文化自由。解體之日,克里姆林宮前,紅場上一夜靜悄悄,沒有人起來捍衛(wèi)這世界上第一個、曾號稱堅如磐石的蘇聯(lián)共產(chǎn)黨和蘇維埃國家。可怕呀!因為它太突然。也很可貴呀!因為它太深刻!
我相信,有五千年文明積淀的中國,他的人民,他的領導人,會在自己的和世界的大國興衰的歷史中選準我們自己應該走的路。資中筠的自選集《坐觀天下》書里說得好:“大國消長如月之盈虧,是人間正道?!?/p>
我想借用人民日報2月23日的一篇文章題目做我的結束語:“寧要不完美的改革,不要不改革的危機”。全國人民正寄希望于中共十八大后中國會出現(xiàn)新的局面!
(作者為中國軍事醫(yī)學科學院原院長,中國工程院院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