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晚,兒子說厭煩了那些老掉牙的童話,求羅杰講一個新鮮點的故事。他于是試著即興改編三只小豬的故事,可是故事一旦開始,好像就不受他控制了。那些話,似乎是來自于一個未知的地方,用了他的嘴巴做通道,稀里嘩啦地跑了出來,進入到空氣中。一種他從未有過的思想,突然從他嘴巴里冒出來,這和一只活蹦亂跳的青蛙突然從他的喉嚨里一躍而出沒什么兩樣。而躍出之前和躍出之后的青蛙,都另有存身之處,都和羅杰沒有半點關系。羅杰只是在某個特定的點上,承擔了通道的作用,然后這條通道就被空置了。這種感覺如此怪異,令羅杰很不安。
話說三只小豬到了自立門戶的年齡了。什么叫自立門戶呢?就是說小孩子長大了,要自己養(yǎng)活自己,要蓋房子娶老婆生孩子了。話又說回來了,如今的小孩子們思想很新潮,沒準兒不愿為了老婆孩子傷腦筋,只想做自由自在的宅男宅女……可是,那也得先有房子才能“宅”得起來。
第一只小豬就近取材蓋了茅草房。
第二只小豬不辭勞苦奔波零點九公里來到了樹林邊伐了兩棵榆樹鋸了木片蓋了房。
第三只是一只聰明的小母豬,她拚了老命跋涉到鎮(zhèn)郊的垃圾箱里,恬不知恥地從老鼠嘴里搶出一塊發(fā)霉的奶酪。嗯,恬不知恥就是說,做了壞事,還滿不在乎,一點也不臉紅。用英語解釋就是:Have no sense of shame at all。
小母豬揣起發(fā)霉的奶酪,來到街角的停車場,偷偷地溜進了一輛運馬的箱式小貨車,車廂里只有一匹涉世未深的小公馬,昂起頭就要嘶叫,小母豬連忙嫵媚一笑,做了個噤聲的姿勢。小公馬乖乖低下了高昂的頭。車顛簸地向著山中開去。途中,小豬三言兩語俘獲了正處于發(fā)情期的小公馬的感情。小公馬被從天而降的愛情沖昏了頭腦,決定不去農(nóng)場過無聊的日子,跟著小豬私奔了。
小豬騎著深深愛上了她的小公馬,到了山上的采石場,拿出奶酪賄賂了采石場的意大利看門狗??撮T狗趴在地上享受著發(fā)霉的奶酪和新鮮的陽光,假裝看不見小豬把一塊塊上等石材放到小公馬的背上,一趟趟偷運出采石場。
備好了蓋房用的石頭,小豬又騎著小公馬來到險峻的山崖上老鷹的家。小豬說:“鷹大哥,您的眼力這么好,可不可以幫我找一個方圓百里內(nèi)最大最好的花園呀?”老鷹翻著白眼,連看都不看它。小豬嘆了口氣,說:“小馬,你轉過身去,不要看?!比缓笮∝i就從屁股后掏出一張紙,攤開來,上面記錄的都是老鷹干過的那些見不得人的事兒。小豬收起紙來,慢悠悠地說:“鷹大哥,萬幸呀,這東西,是在我手里。您說,要是森林里別的動物們知道了這些,會怎么樣呢?”老鷹二話不說振翅而去。半個時辰后從空中俯沖下來,把花園的經(jīng)緯度給了小豬,然后伸出一只爪子,意思是要那張紙。小豬笑了笑說:“不好意思,紙已經(jīng)被先行的小馬帶走了,它將被儲存在一個萬無一失的地方?jīng)]有誰會知道你干過那檔子事兒除非有意外發(fā)生在我小豬身上……”
小豬拍拍肥屁股,哼著小曲兒下山了,留下老鷹獨自站在山頂?shù)娘L中,失魂落魄。
它回到圈好的房基地那兒,請蜜蜂們蘸著蜂蜜在蒲葦葉子上畫了一張未來房子的結構圖,而報酬呢,就是告訴它們那座方圓百里內(nèi)最繁盛的花園的位置。蜜蜂們有了這么大一個新蜜源,實在是喜出望外,畫圖紙的時候,格外地認真,不惜腿腳不吝蜂蜜。
房子的關鍵是要牢固,動物際關系的關鍵也是要牢固。小豬這輩子最為欣賞的就是蜘蛛網(wǎng)的結構,雖然纖細,但能捕捉住很大的獵物。這是因為蜘蛛采用了經(jīng)緯交叉的網(wǎng)狀結構,非常牢固。線性結構很容易被毀掉,只要中間一個點出問題了,整條線就會斷掉,網(wǎng)狀結構就不同了,斷了一個點,還有別的很多點支撐著,可以有充足的時間去修補斷點。小豬受蜘蛛的啟發(fā),編織了一張大而堅固的關系網(wǎng),牽制、操縱著本領各異的動物們,很快就蓋起了一座堅固的豪華的石頭大別墅。別墅完工了,小豬含著眼淚對為了愛情累得皮毛不全的小公馬說:“其實我們更適合做朋友……”
有一天,狼來了!它一口氣吹倒了茅草房,一腳丫踹倒了木頭房,好不容易逃竄出來的兩只小豬玩兒了命跑到第三只小豬家,迅雷不及掩耳地逃進屋內(nèi)并牢牢地閂上了大門。三只豬爬到二樓,你推我搡,爭先恐后地從窗口探出頭來,對著氣急敗壞的餓狼做了幾個老大的豬臉,就圍著灶臺吃火鍋去啦!
狼在屋外,聞著門縫里飄出來的涮白菜幫子、胡蘿卜、火腿腸的味兒,忽然覺得一點都不餓了,倒是頭暈惡心。那個火腿腸的味道聞起來煞是熟悉,讓它想起半個月前吃的那頭受了傷的老狼的味道。當時實在是餓極了,第一次吃自己同類的肉,味道不太好。狼琢磨著:為什么這兩個味道這么相似呢?搞不好,它們涮的,正是狼肉做的火腿腸?狼被這個念頭嚇壞了,更驚悚的念頭接踵而至:也許有一天,自己也會被做成火腿腸,被小豬們一片片地丟進開水里煮?狼的腸胃一陣痙攣,扶著一棵橡樹,低下頭嘔吐,只吐出幾口稀薄的液體。這半個月來沒吃過任何東西,那只老狼的肉,也早就消化成氣體了吧。
吐完了,狼訕訕地離去。它知道,這個世道變了。
……
故事講完了,羅杰的兒子雖然沒怎么聽懂,可還是很滿意地睡著了,因為這個故事和他以前聽過看過的所有故事都不同。
羅杰在兒子的身邊躺下來,心里很不安。
羅杰是雜食者。他吃蔬菜、水果、魚蝦,也吃豬牛羊肉,吃得心安理得,從沒有殺生的罪惡感。作為人類的一員,羅杰和生物鏈上其他的物種一樣,已經(jīng)安于自己在生物鏈上的位置。大家吃來吃去的,都照著亙古不變的規(guī)則來,就沒有負罪感了。
羅杰想:如果,如果有一天,所有現(xiàn)行的規(guī)則都被打破了,像故事里說的,豬可以吃狼。再進一步說,老鼠可以吃人,植物可以吃動物,甚至連空氣和土地都能吃樹吃草吃牛羊!忽然之間就乾坤大挪移,可以亂吃一氣了。原本生物鏈上各安天命的各個物種們,該當如何自處?
兒子已經(jīng)發(fā)出微微的鼾聲,羅杰卻久久不能入睡。他心里暗忖,下次見心理醫(yī)師詹妮時,要記得給她說說這個故事……
二
手持大英帝國護照,生活在倫敦的羅杰,四十五年前出生于中國山西雙鹿鄉(xiāng)小鹿村,在黃土地的窯洞里長大,混雜在那些黑紅臉膛流著鼻涕的孩子之間,在饑餓的折磨下長大,居然奇跡般地考上了大學,而且是中國的頂級學府——清華大學。羅杰畢業(yè)后被分配到省會太原一所大學的建筑系當老師,不久后和系領導的女兒許顏結了婚。這一切,給貧窮的羅家乃至整個小鹿村,蒙上了一層經(jīng)久不退的光環(huán)。
上世紀80年代末的中國,出國還是一件很稀罕的事情,業(yè)務突出,又是系領導女婿的羅杰,被學校選派到英國牛津大學交流學習。他邊上課,邊在中國餐館里打工。一年的交流學習很快就結束了,羅杰不想回國,便想方設法地留了下來。在一家英國建筑公司找到了工作。兩年后,他老婆許顏也到了英國。她的英語不好,找不到工作。就報了個語言班,每天下午上課。而羅杰為了多掙點錢,每天下班后都到朋友開的中餐館里打工,半夜才回家。
當他們生下兒子查理的時候,買房子的首付款也存夠了。中介公司帶著他們到處看房子,羅杰不看裝修,只里里里外地觀察著建筑結構。對于一幢房子來說,結實合理的結構比花里胡哨的裝修重要多了。而人生何嘗不是這樣呢?
羅杰很早就有人生如建筑的想法。他上大學時,教中國建筑史的何老先生曾說,“宅者,人之本。人因宅而立,宅因人得存。人宅相扶,感通天地?!庇终f,“宅以形勢為身體,以泉水為血脈,以土地為皮肉,以草木為毛發(fā),以舍屋為衣服,以門戶為冠帶,若得如斯,是事嚴雅,乃為上吉?!?br/> 一座建筑就像一個人,而人的一生,何嘗不是一座建筑?少年時畫圖紙做規(guī)劃,青年時打地基砸夯,壯年時砌墻,到了中年,就該上梁了。上完了梁,房子的好壞,人生的高低,就算是定格了。
多年來,羅杰辛辛苦苦,一磚一瓦地構筑著,總算是為他人生的房子上好了梁。在倫敦南部擁有了一幢帶花園的小別墅;許顏在一所大學里找到了一份會計工作;兒子也漸漸長大,明年就要上小學了。羅杰欣慰地想,是停下來歇口氣的時候了。
誰料到經(jīng)濟危機突然席卷了歐洲,英倫半島也未能幸免。這場危機實實在在地落在了羅杰身上,他失業(yè)了。
就在羅杰心煩意亂的時候,許顏突然提出了離婚。
羅杰大吃一驚,他絞盡腦汁,卻想不出許顏為什么鐵了心要離婚。他們之間的裂縫是怎么形成的,原因何在?在最后的攤牌之前,許顏似乎沒有表露過對他的不滿。怎么就突然發(fā)難了呢?難道真像她說的,他們兩個根本就是不同類型的人,這個結合,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現(xiàn)在,是修正這個錯誤的時候了?
羅杰卻記得,他們也有過美好的日子。剛到英國的頭幾年,羅杰為了多掙些錢,白天在建筑公司上班,晚上到朋友開的中餐館里打工。每天晚上十二點多,他從公交車上下來,拖著疲憊的雙腿走在深夜的街道上,四周靜得可怕。這個時候,怕是連鳥和松鼠都熟睡了。依舊瞪大了雙眼的,應該只有森林公園里的貓頭鷹和轉角酒吧里的酒徒們了。
羅杰轉過街角的酒吧,就看到黃澄澄的燈光從自家窗口傾瀉出來,許顏在窗口張望著。羅杰看著她纖細的身影,疲憊的雙腳頓時又輕快起來。拎著從餐館里打包回來的宮爆雞丁和咕咾肉,朝家里奔去……
想到這些甜蜜的細節(jié),羅杰就認為他們的婚姻并不像許顏說的那樣,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也許,真正的原因是因為他失業(yè)了。正如所有的決裂一樣,總應該有一個最初的裂縫,哪怕是曖昧不清的。而裂縫與墻之間的對話,長時間以來都是單方面的、自語的、陰險的。只有在轟然倒塌的最后一刻,墻才能聽見裂縫的聲音。
他不能確定,因為遺忘和記憶都富有創(chuàng)造性。也許,那些溫馨的鏡頭,不過是他在深夜的街頭想像出來的,為自己的辛苦勞作而杜撰的一個理由。
許顏突然發(fā)難,卻似早有準備。不管羅杰怎么勸說,她都充耳不聞。
她斬釘截鐵地說:“房子和奔馳車都歸我,我給你把兒子養(yǎng)大。我不打算再婚,但也實在和你過不下去了。如果你不同意,我就向法庭起訴。你也知道,英國的離婚法是保護婦女的……”
看著她的嘴巴一張一合,羅杰頓覺心灰意冷。他考慮了一段時間,最終同意了離婚,并答應了許顏的條件,基本上所有的財產(chǎn)都給了許顏。羅杰搬出了這個家,到倫敦西部租了一間很便宜的房子,與其他三個租客合用廚房和浴室。
三個月后,羅杰和許顏分別收到了離婚證書。許顏立刻賣了房子,照著離婚協(xié)議書上寫的,給羅杰開了一張兩萬英鎊的支票,隨即帶著兒子搬到了布里斯托郊區(qū)的一座四層別墅里去了。
羅杰辛苦構筑多年,誰料想轉眼間房倒墻塌,裂縫隨著墻一起消失,羅杰似乎落進了真空之中,上無片瓦,下無寸土。這個結局,完全在他的人生規(guī)劃之外。
四十五歲的羅杰,揣著兩萬英鎊的支票,在倫敦牛津街上的人流里茫然地走著,不小心撞上一個迎面走來的年輕姑娘。姑娘趔趄一下,他趕緊扶了一把她的胳膊,姑娘身上穿的皮草外套又厚又軟。
羅杰突然發(fā)現(xiàn),冬天已經(jīng)來了。
三
劉天給羅杰打電話,約他到唐人街的“巴蜀人家”吃火鍋。劉天是羅杰在牛津交流學習時認識的朋友,內(nèi)蒙古人,很仗義。是羅杰在英國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朋友之一。
劉天一邊從紅彤彤的火鍋里撈著羊肉和蝦子,一邊對羅杰說:“你知道嗎?許顏搬進去的那幢別墅,是一個英國男人的,這個男人叫史蒂夫,四十來歲,一表人才,未婚無孩,是布里斯托大學無線電系的系主任,年薪八萬英鎊。八萬啊,掙的是你的三倍還多!”
劉天恨恨地咽下一口羊肉,罵了一句,接著說:“聽說許顏和史蒂夫早就好上了,去年寒假,你在這兒上班,許顏帶著查理回國,其實是和史蒂夫一起回去的,就住在許顏父母的家里。史蒂夫很大方,給你兒子買了很多好東西。許顏還叮囑你兒子千萬不要對你說?!?br/> 羅杰盯著鍋里翻騰著的辣椒和牛羊肉,想起去年寒假將結束的時候,許顏和查理從國內(nèi)回來,他開著那輛十年前買的大眾車,去機場把他們接回家。
到家后,許顏把帶回來的小吃分出一份來,準備帶到學校去分給同事們,剩下的就擺在餐桌上。
許顏剝開一袋麻辣牛肉干,塞到羅杰手里,笑著說,“我們家就一輛車。你開走了,我就得坐公共汽車上班,太不方便了。這樣吧,我們賬戶里不是還有六千英鎊?就用這筆錢交個首付,給我買一輛奔馳500吧。”
羅杰不同意,“可不能把存款都花光了。萬一我失業(yè)了,會出現(xiàn)家庭經(jīng)濟危機的?!?br/> 許顏不以為然,“怕什么,我不是已經(jīng)有工作了嘛!再說了,英國人都是提前消費的。我們也該解放一下思想了。錢留在銀行里,只會越來越貶值的?!?br/> 羅杰便點頭說好。
現(xiàn)在聽了劉天的話,羅杰才明白,許顏提出買車的時候,就已經(jīng)決定離婚了。
她逐漸地做著抽身的準備。羅杰失業(yè)以后,她多耗一天,就多損失一些,便毫不猶豫地攤了牌。
用劉天的話說,許顏用了一年,或許更長的時間,細細密密地編織了一張網(wǎng),把羅杰網(wǎng)了進去。單等著合適的時機收網(wǎng)呢。而羅杰失業(yè)之日,就是許顏收網(wǎng)之時。
劉天指著羅杰的腦袋說:“你說,你為什么要簽那個鬼離婚協(xié)議書??!就跟她上法庭,耗上一兩年,起碼能多分幾萬磅錢。哎,要是我當時在英國就好了。他奶奶的,要不是我到北非做項目一做就是半年,你也不會被整得這么慘?!?br/> 劉天說這些話的時候,許顏已經(jīng)以完勝者的姿態(tài),漂亮地退出了一場存在了十四年的婚姻。
羅杰與劉天離開巴蜀人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多了。他從唐人街坐上地鐵,回到他租的十二三平方米的小房間里。脫了外套,穿著襯衣睡褲就鉆進了被窩里。
羅杰心里想:劉天啊劉天,你還不如不告訴我這一切哪!
羅杰一早就知道,許顏是一個有心機的人。當年還在太原的時候,她曾數(shù)次在人際關系上指點羅杰,使得他在大學里名利雙收。為此羅杰曾經(jīng)很佩服于她的心機。
如今,自己被這個有心機的女人吃完了,嚼完了,變成渣子吐出來了,卻還渾然不覺。
羅杰在黑暗里苦笑一聲。一切都太晚了,要怪只能怪自己蠢。那些錢,就當一半是給兒子的撫養(yǎng)費,一半是報答許顏當初肯嫁給自己這個鄉(xiāng)下小子的恩情了。
往事不可以矯正,但可以回顧。失去了工作和家庭的羅杰,終于有了大把的時間,來回顧自己走過的路:這么些年了,先是為了肚子拚命,后來為了理想拚命,再后來為了老婆孩子拚命,為了偷偷給老娘和傻妹妹寄點錢拚命。他一直是提著一口氣,腳不沾地忙活著。突然間,那口氣泄了,多年來的拚命仿佛毫無價值。羅杰不知道自己是為什么活著的了。他突然想起來,曾經(jīng)在一本書上看到過哲學的三個終極問題: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將到哪里去?
羅杰以前從不會想這種問題。而現(xiàn)在,這三個問題卻在他腦子里來回穿梭,像三架瘋狂的馬車,在小鎮(zhèn)的狹窄街道上來回狂竄,尋找著本應坐在車上的乘客,卻沒有任何頭緒和結果,只是把所到之處都搞得一團糟。
羅杰的腦子一片混亂,只覺得被子下的身體不停地萎縮,像一個漏了氣的充氣小丑。從前他曾經(jīng)以為自己很強壯很高大,原來不過是口氣在撐著。劉天的話,如同一根尖銳的釘子,而真相惡狠狠地跟在后面,活像一把沉重的錘子,不由分說地敲在釘子上……那些曾經(jīng)填充著他的信念,噗哧噗哧地泄了,轉眼就消逝得無影無蹤。
他于是只剩下一張愚蠢可笑的皮,軟塌塌地橫在一床舊棉被底下……
四
羅杰大病了一場。
病中的羅杰躺在床上,看著窗外紛紛揚揚的雪花。
十幾天了,大雪就像一個冰冷的瘋狂的幽靈,飄蕩在英倫半島,以致整個歐洲的上空。那些老人們,多年來習慣了沒有冰霜的冬季,縮在壁爐前,皺著眉頭說,這可真是百年不遇的大雪?。‰娨暽系母鲊鴼庀髮W家們,憂心忡忡地說,這是地球暖化導致的極端氣候現(xiàn)象。環(huán)保人士的情緒,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激昂,他們呼吁所有的地球人行動起來,環(huán)保減排!還警告說,否則人類就會遭到大自然更猛烈的報復。
羅杰就這么躺在病床上,聽著收音機里各種慌亂的新聞,迎來了中國的新年。初一早上,羅杰給山西的老娘打了個電話。老娘還不知道他離婚了。用山西話嘮叨著“你娃要曉得心疼婆姨噢”。老娘說想和孫子說句話,羅杰說他去放鞭炮了,并答應回頭再打一遍電話,叫他給奶奶拜年。老娘依依不舍地放了電話。
接著羅杰爬起來,拖著虛弱的身體跑到唐人街的西聯(lián)匯款處,給娘匯了五百英鎊。最近從網(wǎng)上看到,中國的物價越來越貴了,菜啊肉啊,都翻著跟頭地往上漲,娘和羅英的生活費肯定也漲了。
從西聯(lián)匯款出來,聽見唐人街上鑼鼓喧天,羅杰順著人流走過去,牌樓下,幾十個人在舞龍。舞得真好,金色的長龍在空中翻舞,喜氣洋洋地,娘和羅英肯定都喜歡看。想到這里,羅杰的眼角有些濕潤。他從人群里走出來,走進唐人街盡頭的一家茶餐廳,要了一杯茶,坐在窗口,望著窗外昏暗的、似乎又要下雪的天。
羅杰好像又回到了六歲的時候,父親死了,妹妹瘋了,他茫然站在小鹿村口的冷風里,被饑渴折磨得有氣沒力。羅杰覺得自己已經(jīng)精疲力盡,最終還是逃不出他想逃離的那個世界,那個讓他自卑、孤獨、窘迫的世界。他不想跑,也跑不動了,像一只疲憊不堪的豬,隱隱盼望著被狼吃掉,那樣就一了百了了??墒抢夏锖兔妹媚兀繘]有了羅杰,她們還能活下去嗎?
羅杰知道,娘這一輩子,事事不順心,唯一的榮耀就是他考上了清華大學,娶上了教授的女兒,在她看來,這就是戲文里唱的中狀元做駙馬了,足以抵消她所有的苦難。
羅杰想,自己已經(jīng)離開了娘最敬重的城市,現(xiàn)在又失去了娘最敬重的媳婦。她要是知道了,肯定會傷心的。索性就瞞著她吧,反正隔山隔海的,她也看不見羅杰如今其實是一個人在過日子。
作為一個建筑師,羅杰一向認為建筑和人生頗為相似。有的人,年輕的時候圖省事,用稻草或木片草草蓋個房子,結果很容易就塌了。有的人,不辭辛勞地蓋了結構堅實的大廈,從此一生在里面過著安樂的日子。因此,他曾像小豬一樣,辛辛苦苦地搞來石頭,夯地基,搭房子,構建著自己的人生,而忽然之間,狼來了,吹了一口氣,踹了一腳,他認為無比堅實的房子,嘩啦一下就塌了,多少年的辛苦毀之一旦。
羅杰稍微好一些的時候,就打開收音機來聽,英國的物價有升無降,尤其是汽油價,節(jié)節(jié)攀高。人們剛適應了大幅削減福利的政策,政府就又出臺了公務員和警察大裁員的新政策,噩耗頻傳,這場經(jīng)濟危機,什么時候才是個頭???
而雪還在下,收音機里說,倫敦希思羅國際機場的所有班機因為雪災而停飛,數(shù)萬旅客被困在機場大廳里,等待著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恢復的班機,縮在機場發(fā)的薄毯子下,想像著家里溫暖的壁爐,披薩餅,以及親人的笑容。
一個禮拜天,天氣陰,有風,羅杰在攝政公園湖邊的長椅上傻傻地坐著,涼颼颼的風從領子鉆進脖子里,羅杰把最上面一粒扣子系上,還是有點冷。他縮了縮身子,繼續(xù)坐著,不想回家去。兩只肥胖的鴿子落在他坐的椅子右邊,等了一會,發(fā)現(xiàn)羅杰沒有喂食的意圖,就撲拉著翅膀,飛到湖邊一個正在撒面包屑的女孩那里搶食去了。
大約十一點多的時候,羅杰聽到教堂的鐘聲。他鬼使神差地站了起來,朝著鐘聲的方向走去。自從踏上英國的土地,羅杰從沒有進過教堂的門。多年在中國受的教育使得他堅信唯物主義。他覺得,上帝和耶穌之所以“存在”,是因為絕大多數(shù)人是脆弱的,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很需要也很容易被麻醉。不同教派的神明,是貼著不同標簽的“精神嗎啡”,其作用有二,一是供統(tǒng)治階級所需——麻醉群眾安定社會,二是供苦難中人所需——自我麻醉緩解痛苦。兩種作用是在同一個過程中實現(xiàn)的。
可是那天,他身不由己地走進了圣·馬可教堂。
也許,羅杰并沒有自己想像中那么堅強,也許他早就病了,從他在娘胎里,就通過母親的脈搏,感受到了那個不安的時代,生下來后,他被饑餓所傷害,被父親的暴怒和母親的眼淚所傷害,上大學后,他被老師同學的鄙視所傷害……為了戰(zhàn)勝這一切,他孤軍奮戰(zhàn)著,從不喘息,因為生活從沒有給過他喘息的機會。他看起來很堅強,其實不過是把傷口全藏起來了,藏得他自己都找不到了。
而突然地,看不見的傷口全都裂開了,嘩嘩地淌血。他變得虛弱無力,想找個外力來拯救自己。
所以,羅杰有生以來第一次,走進了教堂的大門。
他站在唱圣歌的人群后面,聽他們唱:“贊美我天父,因他差遣愛子,降生來到這世界,為罪人受死。”
風琴聲在教堂高高的屋頂下回旋,而站在神臺左邊的兩排穿白衣裙的少女們,用純凈美好的聲音高唱著副歌:“哈利路亞,榮耀歸主,哈利路亞,阿門!哈利路亞,榮耀歸主,主使我復生!”
羅杰不由自主地跟著她們哼唱,仿佛有一雙慈愛的大手撫摸著他的頭顱,往他的身體灌入父親般的慈愛。而他真正的父親,無論活著還是死了之后,都不曾給過他這樣的慈愛。
羅杰積攢了多年的眼淚蜂擁而出,無聲無息地順著雙頰而下,打濕了土黃色的夾克前襟,就像一陣無聲的急雨,打濕了干燥的黃土地。
羅杰一生三回大哭,都沒有聲音。一回是六歲,哭的是沒有東西吃;一回是十六歲,哭的是他爹的死,他妹妹的瘋。這一回,羅杰四十六歲了,他邊哭邊發(fā)現(xiàn),其實他跟他爹娘和妹妹沒什么兩樣,一直都是個可憐人。
禮拜就要結束了,人們紛紛站起來。羅杰不想被人看到滿面的淚水,遂在他們轉身之前,溜出了圣·馬可教堂。
但是從那以后,他沒有再進過教堂。過了那個最脆弱的瞬間,教堂的鐘聲和圣歌聲不再能吸引和感召他。他終究成不了上帝的子民,于是上帝也無從來拯救他的沉淪。
五
看到上帝無功而返,撒旦屁顛屁顛地粉墨登場了。上帝的法寶是《圣經(jīng)》、圣歌、免費的面包和無邊的愛心,撒旦的武器是金錢、性愛,以及看似無限制的個人享受。
又是一個星期天,羅杰走進了倫敦南部一幢四層別墅的大門。
是看了中文報紙上的廣告找過去的,他提前打了電話,來的路上還是有些忐忑。到了地方一看,這幢房子看上去與普通的英國別墅沒什么兩樣。他按下門鈴,過了好一會兒,一個四十多歲保姆樣的黃皮膚女人打開了門。她操著東南亞口音的英語,很謹慎地上下打量著羅杰。羅杰被她看得很不舒服。
大概覺得羅杰不像是警察的探子,保姆樣的女人放心了,讓他坐在客廳里的沙發(fā)上稍等一會,自己轉身上樓了。
羅杰打量著四周,厚重的窗簾拉得緊緊的,外面雖然是陽光燦爛,屋里卻是一片陰暗。大概長年都是這么閉門鎖窗的,屋里充滿著混濁的味道,有隔夜的食物味,有煙味,還有些說不清楚的味道。羅杰感覺很不舒服。
一個禿頭的白人老頭從樓上走下來,保姆樣的女人不知從哪里鉆出來,站在門邊,打開一道剛能容一個人的門縫,恭送老頭出去。她依舊操著東南亞腔調(diào)的英語,說:“歡迎您下次光臨?!?br/> 她隨即關上了門,剛才從門縫里透進來的陽光隨之被關在了外邊,屋里又是一片陰暗。保姆樣的女人一轉眼,又不知道鉆進哪里去了。只剩下羅杰一個人,不安地坐在沙發(fā)上。
不一會兒,又有腳步聲從樓梯上傳來。隨著懶塌塌的腳步聲,一個女人出現(xiàn)在樓梯拐角。她化著濃妝,頭發(fā)蓬亂,睡衣的領口直敞著,露出半個松垮的乳房。女人漫不經(jīng)心地瞥了羅杰一眼,甩著兩只手,走到廚房里。從羅杰坐的地方,能看到廚房里也掛著窗簾,黑乎乎的。她打開燈,倒了一杯果汁,遂關燈上樓去了。她皺巴巴的臉上,覆著厚厚的白粉,一走路,粉渣子就哆哆嗦嗦地似乎要掉下來。
羅杰有些坐立不安,終于下定決心走到門口,伸手擰門把手,可是擰不動,看來大門已經(jīng)被反鎖了。他正不知所措,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國女人下樓來,滿臉堆笑,可是眉毛粗重,眼睛上挑,肩寬胸闊,骨節(jié)粗大,頗有些兇相,應該是這間中國人開的地下妓院的媽媽桑了。羅杰趕緊對她說:“不好意思,我臨時有急事,要走了?!迸撕荏w貼地拉起羅杰的手,一邊說:“先生,已經(jīng)來了,著什么急呢?你放心好了,我們這里的女孩子服務一流,講究衛(wèi)生。包你舒服,安全!我看你這么斯文的樣子,給你選一個溫柔型的,皮膚白,身材好,很會伺候人的,嘻嘻……”說著一邊把他拉到二樓走廊盡頭的一個房間前,打開門,把羅杰塞進去,對里面的女孩招招手,“莉莉,把這位先生照顧好??!”
羅杰一眼瞥到床上的莉莉叉開腿坐著,正在貪婪地嗅著一張紅色紙片上的白色粉末。她抬起頭來,臉上的白粉,撲簌簌的,似乎要掉到她正在吸的粉末里去,這可不就是剛剛下樓去的那個蓬頭女人?
老板娘扭身出去正要關門。羅杰一腳把門頂住了,伸手拉開門,從老板娘身邊走過,蹬蹬蹬下樓去了。老板娘在后面跟上來,一直跟到大門口。羅杰使勁轉了幾下把手,打不開門,就著急地說:“請你把門打開?!?br/> 老板娘先是好言相勸,后來看羅杰油鹽不進,就把臉一拉,說哪有你這樣的客人,打電話說要來玩,害得我們小姐把別的客人都推了,這損失怎么算啊!她揚著脖子喊了一聲:“小亮!”一個兩臂都紋著女人裸體圖案的青壯男人應聲而出。走到門口,抱著胳膊冷冷地看著羅杰,好像在考慮從哪個部位下手。
羅杰權衡情勢,掏出了錢包。說我身上只有一百磅錢,你們拿去吧。老板娘說,一百哪夠啊,莉莉是我們這的頭牌,每個鐘要兩百的!羅杰說我出門就只帶了一百,多了也沒有。老板娘翻翻錢包里確實是空的,連張卡也沒有。羅杰很慶幸自己出來前,特意把駕駛證銀行卡都留在了家里。老板娘臉一轉,笑了,說,你這個先生這么斯文,一百就一百吧。說著把門打開,羅杰一出去,門就迅速地關上了,門縫里送出一句話:“那先生下次再來哦?!?br/> 羅杰頭也不回,急急離開了這幢房子。
坐在回家的地鐵上,羅杰的痛苦依然是清醒著的。他知道了,上帝沒干成的事,撒旦也不一定就能干成。
六
劉天打來電話,問他是否找到工作。羅杰說沒有,劉天就幫他整理了簡歷,上傳到網(wǎng)站上,并給他推薦了幾家不錯的職業(yè)中介公司。
羅杰終于在倫敦BDP建筑事務所找到了一份工作。他刮了胡子,振作精神,重新過上朝九晚五的日子。人卻開始失眠,常常到夜里一兩點鐘才睡著,三四點鐘就醒了,然后怎么也睡不著。
一宿一宿地睡不好,白天就心情煩躁,在公司里莫名其妙地發(fā)脾氣,惹得同事很不高興,向經(jīng)理反映。經(jīng)理就找羅杰談話。羅杰覺得,經(jīng)理話里話外暗示著,他有可能再次失去這份工作。
羅杰去藥店里買了草本安眠藥。每天晚上吃兩粒,原來每晚只能睡兩三個小時,現(xiàn)在能睡到四五個小時了,稍好一些,這樣起碼上班的時候精神不會太萎頓。
有時候,他睡不著,便躺在床上,閉著眼想像一個裸體的女孩子騎在自己身上,可是怎么也進入不了狀態(tài),更別說到高潮了。上回在妓院里看到的那個叫莉莉的,一張粉渣子即將撲簌簌滾下來的大白臉,老是在他眼前晃。他煩躁地想,要是有臺電視就好了,看著成人節(jié)目就比較容易到高潮。離婚后,所有的財產(chǎn)包括電視都歸了許顏。他倒是從車庫里撿出一臺他們六年前淘汰的十五英寸電視機,搬到了出租屋里??墒侵荒苁盏絻蓚€卡通臺,還不清楚。后來,他干脆不去開它了,卻也舍不得丟,就那么擱在床尾的兩個紙箱子旁邊,一個紙箱子里盛著六件襯衣,四條褲子,一個紙箱子里盛著幾十本建筑書籍。
周末,劉天又約羅杰在唐人街的中華樓吃飯。一見面,劉天就說羅杰的臉色不太好。羅杰說我每天都睡不好,這些天在單位也和同事磕磕絆絆的?,F(xiàn)在這個時候,到處都在裁員,我還沒過試用期,真擔心也會被公司裁掉啊?!?br/> 劉天沉吟了一會兒說,羅杰,你應該去看看心理醫(yī)生了。
羅杰于是找到這個叫詹妮的心理醫(yī)生,每星期看一次,每次一個小時,已經(jīng)持續(xù)一個月了。作為一個私人心理醫(yī)生,詹妮每次的診金是八十英鎊,相當于八百多塊人民幣,價格不菲。國民免費醫(yī)療系統(tǒng)里的心理醫(yī)生倒是免費的,但是要排上幾個月的隊才能見上,而且每個人的免費治療時間只有七個小時。
付了那么多錢,就是找一個人來聽他說話的吧。上大學的時候,當老師的時候,羅杰說話都是小心翼翼的,躋身于一個他始終不能如魚得水的高等世界里,羅杰生怕說錯了話,被人家看穿了他骨子里仍是那個滿村子尋摸吃食的絕望的窮小子。到了英國也是這樣,他很羨慕英國人與生俱來的從容和淡定,希望自己也能這樣。可是他內(nèi)心里,似乎永遠有一雙沾滿黃土的腳,上了發(fā)條一般,倉皇絕望地到處奔走,就算在夢里也不能停下來。羅杰無法控制他心里的這雙腳,卻也不想讓別人感覺到這雙腳。他想和別人一樣,和妻子、兒子、同事們一樣,從容淡定地享受這個島國的空氣、陽光、街道、商店、博物館,理所當然地劃著信用卡超支消費,理直氣壯地對威廉王子的新娘品頭論足。羅杰和他們不一樣,但一直以來,他都渴望著和他們一樣,所以他的眼神和語氣里,始終暗藏著一分小心翼翼。
付了錢,羅杰在詹妮面前說話,就不用那么小心翼翼,漸漸地還理直氣壯起來。他在詹妮面前敞開了心扉,先是跟她講單位里的事情,慢慢地講到他現(xiàn)在的生活狀態(tài),他一個星期以來吃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有時候也會聊聊兒子的事情。
找到工作后,每個月的第一個周末,羅杰都會把兒子從布里斯托接來,爺兒倆在倫敦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