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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囚》的四個片斷

      2012-12-29 00:00:00馬賽爾.普魯斯特
      上海文學(xué) 2012年2期


        編者按:上世紀(jì)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譯林出版社約請十余位譯者,合譯出版了法國作家馬塞爾·普魯斯特的名作《追憶似水年華》七卷本,周克希也參與其中。2003年周克希決定獨立重譯全書,并將書名定為《追尋逝去的時光》,以更貼合法文原意。第一二卷已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今選載尚在翻譯中的第五卷片段,以饗讀者。
        
        片斷1 (她的睡意像風(fēng)光旖旎的沃土)
        
        跟我心目中的阿爾貝蒂娜聯(lián)系在一起的,并不只是薄暮時分的大海,有時,大海在皎潔月光下夢幻般地流連于沙灘??刹皇菃??有時候我起身到父親的書房去找本書,阿爾貝蒂娜便要我讓她趁這會兒躺一下。她整個上午和下午都在外面游玩,實在是累了,雖說我離開才一會兒工夫,但回屋一看,她已經(jīng)睡著,我也就不去叫醒她。她從頭到腳舒展地躺在我的床上,那姿勢真是渾然天成,任哪個畫家都想像不出來的,我覺得她就像是一支綻著蓓蕾的修長的細莖,讓誰給擺在那兒;那種只有她不在時我才會有的幻想的能力,在她身邊的這一瞬間,重新又回到了我的身上,仿佛她在這樣睡著的時候,變成了一株植物。這樣,她的睡眠在某種程度上使戀愛的可能性得到了實現(xiàn);獨自一人時,我可以想著她,但她不在眼前,我沒法得到她。有她在場時,我跟她說著話,但真正的自我已所剩無幾,失去了思想的能力。而她睡著的時候,我用不著說話,我知道她不再看著我,我也不需要再生活于自我的表層上。
        合上眼睛,意識朦朧之際,阿爾貝蒂娜一層又一層地褪去了人類性格的外衣,這些性格,從我跟她認(rèn)識之時起,就已使我感到失望。她身上只剩下了植物的、樹木的無意識生命,這是一種跟我的生命很不相同的陌生的生命,但它是更實在地屬于我的。她的自我,不再像跟我聊天時那樣,隨時通過隱蔽的思想和眼神散逸出去。她把散失在外的一切,都召回自身里面,她把自己隱藏、封閉、凝聚在肉體之中。當(dāng)我端詳、撫摸這肉體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占有了在她醒著時從沒得到過的整個兒的她。她的生命已經(jīng)交付給我,正在向我呼出她輕盈的氣息。
        我傾聽著這神秘而輕柔的聲音,溫馨的海上的和風(fēng),縹緲的月光的清輝——那就是她朦朧的睡意。只要這睡意還在持續(xù),我就可以在心里盡情地想她,同時凝視著她,而當(dāng)這睡意變得越來越深沉?xí)r,我就撫摸她,吻她。我此時感受到的,是一種純潔的、超物質(zhì)的、神秘的愛,一如我面對的是體現(xiàn)大自然之美的那些沒有生命的造物。其實,當(dāng)她睡得更熟一些以后,她就不再只是先前的那株植物了,我在她睡意的邊緣,懷著一種清新的快感陷入了沉思,這種快感我永遠也不會厭倦,但愿能無窮無盡地享受下去;她的睡意,對我來說是一片風(fēng)光旖旎的沃土。她的睡意在我身邊留下了如此寧靜悠遠,如此肉感怡人的東西,就像巴爾貝克那些月光似水的夜晚,那時樹枝幾乎停止了搖曳,仰臥在沙灘上可以聽見落潮碎成點點浪花的聲音。
        我回屋時,先是站在門口,生怕弄出半點響聲,屏息靜聽均勻連綿從嘴唇間呼出的氣息,它像海邊的落潮,但更安謐,更柔和。聆聽這美妙的聲息,我覺得眼前躺著的可愛的女囚,她整個兒人,整個兒生命,都凝聚在這聲息中了。街上來往的車輛傳來嘈雜的聲響,但她的前額依然是這般舒展,這般純凈,她的呼吸依然是這般輕柔,輕柔到了仿佛只存一絲脈息。我看到自己并不會影響她的睡眠,就小心翼翼地走進房間,先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再坐在床上。
        我跟阿爾貝蒂娜一起聊天、玩牌,共度不少美好的夜晚,但從沒哪個夜晚,有像我瞧著她睡覺這般溫馨可愛的。她在聊天、玩牌時縱有演員模仿不來的灑脫自然的神氣,但她在睡夢中這種更為深沉的、更高層次上的灑脫自然的意味,卻更令我神往。長發(fā)沿嬌艷的臉龐垂下,鋪在床上,或有一綹頭發(fā)直直地豎在那兒,使人想起埃爾斯蒂爾那些拉斐爾風(fēng)格的油畫,畫面深處那些婷婷玉立在朦朧月光下的纖細蒼白的小樹。雖然阿爾貝蒂娜閉著嘴,但她的眼瞼,從我的位置望去,仿佛并沒有合攏,我?guī)缀跻尚乃遣皇钦嫠恕2贿^,下垂的眼瞼已經(jīng)給這張臉定下了一個和諧的基調(diào),即使眼睛沒合攏,也無損這種和諧的完美。有些人的臉,只要稍稍把目光一收斂,就自有一種不同尋常的豐美和威儀。
        我細細端詳躺在我腳跟前的阿爾貝蒂娜。不時,她會突如其來地輕輕動彈一下,就像一陣不期而至的微風(fēng)拂過林梢,一時間把樹葉吹得簌簌顫動起來。她伸手掠了掠頭發(fā),然后,由于沒能稱自己的心意理好頭發(fā),又一次伸起手來,動作那么連貫而從容,我心想她這是要醒了。然而沒有,她睡意正濃,又安靜下來不動了。而且此后她一直沒再動彈。她那只手?jǐn)R在胸前,胳臂孩子氣地垂在肋間,瞧著這模樣,我差點兒笑出聲來,這種一本正經(jīng)的、天真無邪的可愛神氣,是我們在年幼的孩子身上常能見到的。
        
        片斷2 (市聲是宗教儀式世俗的翻版)
        
        阿爾貝蒂娜有天晚上說她可能要去韋爾迪蘭夫婦家,但后來沒去,第二天我醒得很早,還在睡眼惺忪的當(dāng)口,喜悅的心情就告訴我,冬季里插進了一個春日。屋外,回響著為各種樂器精心譜寫的市俗主題的旋律,瓷器鋪掌柜的圓號,修椅子伙計的小號,還有牧羊人(在這晴朗的日子里,他就像西西里島上的一個羊倌)的長笛,把清晨的曲調(diào)輕快地交織成一首《節(jié)日序曲》。聽覺,這一令人愉快的感覺,把我們帶到了街上,喚起我們對周圍環(huán)境的記憶,向我們描述熙熙攘攘的街景,勾勒它的線條,渲染它的色彩。肉店和乳品店的卷簾鐵門,昨晚拉得低低的,遮蔽了所有那些女性的憧憬,如今它們高高卷起,猶如即將啟航的船上輕盈的滑輪,隨時準(zhǔn)備放開纜繩,揚帆穿越透明的大海,駛?cè)肽贻p女店員的夢境。倘若我住在另一個街區(qū),傾聽這卷簾鐵門的聲音或許就是我唯一的樂趣。但在這個街區(qū),還有許許多多別的樂趣,讓我不想睡過頭而錯失其中任何一種樂趣。在我所在的街區(qū)邊上,年代悠久的貴族街區(qū)如今充滿了平民色彩,這就是這些街區(qū)的魅力所在。不僅大教堂門口不遠處就有商販擺攤(教堂門口因此——就像魯昂大教堂的門口一樣——有個書市的雅號),形形色色做小生意的流動商販,還在高貴的蓋爾芒特府邸跟前走來走去,讓人禁不住想起往昔教會統(tǒng)治下的法蘭西。他們朝鄰近那些低矮小屋大聲嚷嚷的有趣的吆喝聲,除了少數(shù)例外,都稱不上是歌聲。這正如《鮑里斯·戈東諾夫》和《佩利亞斯》{1}里的吟誦——僅僅點綴著幾乎難以覺察的旋律變化——很難說得上是歌唱一樣;從另一方面說,這些聲音卻使人想起神甫做彌撒時唱圣詩的聲調(diào),喧鬧的市聲恰恰是圣事儀式的一種世俗的、富有集市色彩,而又多少帶點宗教氣息的翻版。阿爾貝蒂娜和我住在一起以后,我體驗到了從未有過的種種快樂;這些街景和市聲,在我眼里猶如她即將醒來的一個歡快的信號,它們在提醒我關(guān)注屋外生活場景的同時,讓我更深切地感覺到,身邊有個我愿意她呆多久她就能呆多久的親愛的人兒,才是最能讓我的心獲得寧靜的幸福。街上傳來那些吃食的叫賣聲,雖然我不喜歡吃這些東西,但是它們正中阿爾貝蒂娜的下懷,于是弗朗索瓦茲就差手下的小廝上街去買,而那小廝說不定還覺得去跟那群平頭百姓混在一起有點辱沒自己呢。各種不同調(diào)門的喊聲,在安靜的街區(qū)里顯得格外清晰(它們不再讓弗朗索瓦茲心煩,給我則帶來了愉悅),組成群唱的宣敘調(diào)傳到我耳邊,有如“鮑里斯”中那段著名的唱段,起始的音調(diào)幾乎始終保持不變,一段旋律卻轉(zhuǎn)成了另一段像說話而不像歌唱的群唱。聽到這“哎!買濱螺啰,兩個蘇就買濱螺啰”的叫賣聲,集市上的人都朝圓號的方向涌去,這些模樣難看的小貝殼動物,就在那兒有賣。要不是因為阿爾貝蒂娜,我對濱螺也好,對同時在賣的蝸牛也好,都會感到很厭惡。這叫賣聲又讓人想起穆索爾斯基那些沒有多少歌唱性的吟誦,而且還不止于此。這不,在幾乎像說話那樣吆喝了幾聲“蝸牛蝸牛,又新鮮又漂亮”以后,賣蝸牛的攤販懷抱梅特林克的憂愁和惘然(當(dāng)然,被德彪西賦予了音樂語言),用一種如歌的憂郁聲調(diào)唱道:“六個蘇就買一打嘞……”讓人想起《佩利亞斯》作者在悲傷的結(jié)尾處模仿拉莫{2}的那個唱段。(“假如我注定要戰(zhàn)敗,難道打敗我的竟然是你嗎?”)
        
        我始終覺得難以理解,為什么意思如此明白的兩句話,要用如此不恰當(dāng)、如此神秘的語調(diào)如怨如訴地吟詠,仿佛它就是使古老城堡里(梅麗桑德沒能給城堡帶來歡樂)人人都愁容滿面的那個秘密,深邃得有如那位想用簡單語言道盡智慧和命運的老阿凱爾的思想。{3}在一首首旋律中,響起阿爾蒙德老國王或戈洛越來越柔和的嗓音,或是說“沒人知道這兒會發(fā)生什么事情。說不定看來有些奇怪,但也許每件事都是有因由的”,或是說“你不用怕……她是個可憐的、神秘的小東西,就像我們大家一樣”,而賣蝸牛的攤販用的正是這些曲調(diào),只不過在他的叫賣聲中,這些旋律成了自由發(fā)揮的cantilena:{4}“六個蘇就買一打嘞……”不過這些形而上的輕柔的聲氣,還沒來得及發(fā)揮到極致,就被一陣嘹亮的小號聲打斷了。這回事關(guān)狗啊貓啊,可說的不是吃的了,那唱詞是:“剪狗毛嘞,剪貓毛,割尾巴嘞,修耳朵。”
        男男女女的商販興致所至,常會給我在床上聽到的這些旋律引進各種各樣的變調(diào)。然而,當(dāng)一個詞(尤其當(dāng)它重復(fù)兩遍時)念到一半稍作停頓時,照例會有一個休止符,讓我情不自禁地想起古老的教堂。收舊衣服的小販趕著驢子拉的小車,挨家挨戶停在人家屋前,執(zhí)鞭走進院子,口中念念有詞:“舊衣服,收舊衣服,舊衣……服”最后的“衣服”兩個字中間,總會有個停頓,聽上去就像在唱素歌{5}“Per omnia saecula saeculo...rum”,{6}或者“Requieseat in pa...ce”,{7}盡管他未必相信這些舊衣服會流芳千古,也不會奉獻它們做天國長眠的殮衣。在清晨開始就此起彼伏的這些旋律中,還能聽到一個賣時令蔬果的女商販推著小車,用格列高里圣詠{8}體吟誦她的連禱文:
        鮮嫩鮮嫩,碧綠生青
        朝鮮薊又嫩又好哎
        朝鮮——薊,
        盡管她對圣歌唱本很可能一無所知,并不知道七種音調(diào)都有其象征意義,四種代表quadrivium{9}中的四藝,三種代表trivium{10}中的三藝。
        一個穿罩衣的男子,頭戴巴斯克軟帽,一手拎牛筋鞭子,一手拿蘆笛或風(fēng)笛,吹奏著南方家鄉(xiāng)的曲調(diào)——家鄉(xiāng)的陽光和晴朗的天氣和諧極了,他時時停在人家的屋子跟前。這是個牧羊人,帶著兩條牧羊犬,羊群走在他的前面。他來自遠方,所以要到很晚的時候才路過我們街區(qū);婆娘們端著碗跑來接羊奶,據(jù)說小孩吃了羊奶會長力氣。不過此刻,在給孩子帶來健康的牧人的比利牛斯曲調(diào)中,已經(jīng)融入了磨刀人的鈴聲,還有吆喝聲:“戧刀磨剪子,磨剃刀來?!蹦ヤ彈l的人沒有樂器,只能甘拜下風(fēng),可憐巴巴地喊道:“有沒有鋸條要磨啰,要磨就來喔?!毖a鍋匠可比他樂天得多,他先把自己能補的鍋子,小鍋啊,平底鍋啊,通通報了一遍,然后唱起疊句:
        叮當(dāng),叮當(dāng),叮當(dāng),
        大鍋小鍋燒湯,
        有縫我用焊錫燙,
        走街串巷我補洞,
        補盡大洞小洞,
        叮咚,叮咚,叮咚;
        還有一些意大利孩子,手捧漆成紅色的大鐵罐,里面裝著搖獎的簽子——有的數(shù)字有獎,有的數(shù)字沒獎——一邊轉(zhuǎn)著嘎嘎作響的木鈴,央求著:“玩一玩吧,夫人,可好玩呢。”
        
        片斷3 (貝戈特之死)
        
        一次尿毒癥輕微發(fā)作后,醫(yī)生囑咐他要臥床休息,可是看到一位評論家的文章,他禁不住還是出了一次門。原來這位評論家提到的那幅畫作,弗美爾{11}的《代爾夫特小景》(這次為舉辦荷蘭畫展,特地從海牙博物館借來的),貝戈特一向非常喜歡,而且覺得自己對這幅畫作已經(jīng)相當(dāng)熟悉,但文章中寫道,畫上的一小塊黃色的墻面(貝戈特記不起來這塊墻面了)畫得極其出色,如果把它單獨拿出來看,它就像一件珍貴的中國藝術(shù)品,本身就具有一種完備的美,看到這兒,貝戈特決定去看一下。他吃了幾個煮土豆,就去了。到了那兒,剛走上臺階,他就感到頭暈??戳藥追嫞挥X得這些矯揉造作的畫幅枯燥乏味,實在是辜負(fù)了威尼斯宮殿或海邊簡樸小屋的清新空氣和陽光。終于來到了弗美爾的油畫跟前,在他的記憶中,這幅畫似乎更為明亮,跟所有他看到過的畫作都有所不同,但這回由于看了那篇評論文章,他第一次注意到了那幾個藍色的小人兒和玫瑰色的沙子,還有,那一小塊異常珍貴的黃色墻面。眩暈加劇了;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在這一小塊珍貴的墻面上,就像一個孩子盯住一只黃色的蝴蝶,想要抓住它一樣。“我應(yīng)該像這樣來寫,”他心想,“前幾本書寫得太枯燥了,其實應(yīng)該多涂上幾層顏色,讓筆下的句子變得本身就很珍貴,有如這一小塊黃色的墻面?!比欢念^暈得越來越厲害。他仿佛看見一具天國的天平一端的秤盤上,放著自己的一生,而另一端則是那塊用黃色畫得如此美妙的墻面。他覺得自己剛才過于倉促地把前者獻給了后者?!拔铱刹幌胱屇切┩韴笥浾?,”他心想,“把我寫成這次畫展的花邊新聞。”
        他不停地念叨著:“帶披檐的那塊墻面,那小塊黃色的墻面?!彼蝗坏乖诹艘粡埈h(huán)形沙發(fā)上,也是驟然間,他不再去想這是生死攸關(guān)的當(dāng)口,重又變得樂觀地對自己說:“是剛才的土豆沒煮熟,影響消化了,沒事兒。”他又一下子從沙發(fā)上滾下來,摔在地上,在場的參觀者和保安都跑了過來。他死了。就此永遠死了?誰能說得清呢?誠然,通靈實驗并不比宗教教義更強,它也并不能證明靈魂是存在的。我們所能說的是,今世發(fā)生的一切,都仿佛是在兌現(xiàn)前世承諾的責(zé)任;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的生存狀態(tài),沒有任何理由讓我們相信自己非得行善積德,非得溫文爾雅,非得彬彬有禮不可。對一個無神論者的畫家來說,也沒有任何理由,讓他非得把一幅畫作的局部反復(fù)畫上二十遍,就如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幾乎沒人知道他弗美爾這個名字的畫家,憑借精湛絕倫的技巧,反復(fù)推敲打磨畫成這塊黃色的墻面一樣,作品所贏得的贊美,跟日后被蛆蟲嚙噬的軀體相比,又能算得了什么呢?所有這些在當(dāng)下生活中無法得到認(rèn)同的責(zé)任,仿佛屬于另一個世界,那是建立在德性、覺悟、犧牲的基礎(chǔ)上,跟這個世界全然不同的另一個世界,我們離開那兒,為的就是降生在這個世界,然后有一天,我們也許還會回到那兒,重新生活在這些陌生的法則的權(quán)威之下,我們至今遵循著這些法則,是因為我們盡管不知道它們由誰制訂,但受其熏陶已年深日久——深入思考的智力活動無時無刻不在使我們接近它們,對它們視而不見的唯有——說不定還不止呢——傻子。因而,認(rèn)為貝戈特并沒有就此永遠死去,也是不無道理的。
        落葬儀式結(jié)束了,但出殯后的整個夜晚,燈火明亮的窗戶里,他的書三本一疊地擺放著,猶如展翼的天使守護在那兒,對逝者來說,那仿佛就是他復(fù)活的象征。
        
        片斷4 (凡特伊的七重奏)
        
        瞧見小小的舞臺上不僅有莫雷爾和一位鋼琴家,還有其他樂師,我心想,他們先演奏的準(zhǔn)是別的作曲家的作品,而不是凡特伊的作品。我還以為他就只寫了那首奏鳴曲呢。
        韋爾迪蘭夫人坐在一旁,白皙而略施脂粉的前額,飽滿地向前鼓起,頭發(fā)朝兩邊分開,這既是對18世紀(jì)一幅肖像畫的模仿,也出于一個不愿讓人知道她正在發(fā)燒的病人對涼爽空氣的需要,這位獨坐一隅的主持音樂盛會的神祇、專司瓦格納音樂和偏頭痛的仙女,這位置身于乏味的聽眾之中的音樂守護神,讓人想起有點憂郁的諾納女神,{12}在這些聽眾面前諦聽一種她遠比他們熟悉得多的音樂,她自然更不屑于表露自己對音樂的感受。音樂會開始了,我不知道在演奏什么曲目,只覺得自己置身于一片陌生的疆土。這是在哪兒?這是哪位作曲家的作品?我真想有人能告訴我,但身旁沒人可問。我但愿自己能化身為《一千零一夜》中的人物,這本書我讀了好多遍,每當(dāng)書里的人物不知怎么辦的時候,總會有一個精靈或者一位美貌無比的少女突然現(xiàn)身,這個少女別人看不見,但身陷困境的主人公卻看得見她,她悄悄告訴他的,正是他想要知道的情況。而此刻,我突然遇到的正是這種魔幻的時刻。我好比到了一個我以為不認(rèn)識的地方,沒想到其實我只是換一條新的小路進來,繞過了一條陌生小路,眼前突然見到一條熟悉的小路,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熟稔于胸,只是平時不從那條路進來,我驀地想到:“這不就是通到我某某朋友家花園門的小道嗎?我離他們家才兩分鐘路?!惫黄淙?,他們的女兒正從那兒過來,順道向我打招呼呢;就這樣,我驟然間認(rèn)出了這對我來說全新的音樂,原來還是凡特伊的奏鳴曲,比小說中的少女更奇妙的是,那個小樂句,裹著銀裝,通體煥發(fā)著輝煌的音色,有如披巾那般輕盈柔美,款款向我走來,盡管換了華麗的新裝,我還是認(rèn)出了她。她對我訴說時溫婉而熟悉的語調(diào),更讓我增添了重逢的喜悅,這種語調(diào)那么具有說服力,那么淳樸率真,卻又不時閃耀著光彩,有一種令人心動的美。然而,這次它的目的,僅僅是給我指路,而且不是先前那首奏鳴曲里的那條路,這是凡特伊尚未公開演奏過的作品,在這部新作中,他只是一時興之所至(事先發(fā)給每個聽眾的節(jié)目單上,有個詞暗示了這一點),讓那個小樂句出現(xiàn)了一下。轉(zhuǎn)眼間,它又消失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是在一個陌生的世界里,但我現(xiàn)在知道,一切的一切也都在向我證實,這是一個我甚至意想不到凡特伊能夠創(chuàng)造的世界——當(dāng)我厭倦了先前那首奏鳴曲,覺得對我來說,它就像一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空間之后,我嘗試過想像一些同樣美妙,卻有所不同的空間,但我無非像那些詩人一樣,把他們所謂的天堂里塞滿草地、花朵、河流,使之成為地球的翻版而已。假如當(dāng)初我不曾聽到過那首奏鳴曲,那么眼前這首作品讓我感受到的,將會是同樣的欣喜。這就是說,它具有同樣的美,但又是不同的。那首奏鳴曲開場時,我們依稀看到的是百合般潔白、散發(fā)著田野芬芳的黎明,單純的氣息懸浮在稍顯紊亂的背景上,組成一片鄉(xiāng)間忍冬和白色天竺葵的綠廊;而這首新奏鳴曲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仿佛是一片浩瀚的海,那是暴風(fēng)雨還未降臨的清晨,天空已是紫紅色的,樂曲就在一片冷峻的寂靜和無垠的虛茫之中開場,而后,伴隨著玫瑰色的曙光,未知的世界從靜謐和黑夜中脫穎而出。這種紅色非常特別,在那首充滿柔情和田園氣息的、天真單純的奏鳴曲中是根本無法見到的,它有如朝霞,給整個天空抹上了帶有某種神秘希望的色彩。一個優(yōu)美的旋律騰空而起,它也由七個音符組成,卻是我從未聽到過,跟我所能想像的曲調(diào)迥然不同的旋律,它簡直妙不可言,又那么尖銳刺耳,不再像那首奏鳴曲中鴿子的咕咕叫聲,而是劃破長空的嘶鳴,有如方才染紅天空的紅色那般鮮亮,仿佛公雞神秘的報曉,儼如永恒的早晨令人不明其意,卻又尖利無比的召喚。剛被雨水洗過,還帶著電荷的冷冽的空氣——跟那首奏鳴曲相比,這種空氣具有全然不同的質(zhì)感,氣壓也迥然相異,它所在的世界跟那首奏鳴曲中純潔天真、草木茂盛的世界相去甚遠——每時每刻都在變化,漸漸收起了晨曦紅艷艷的希望之光。然而到了中午,在短暫而灼熱的陽光照射下,空氣好似沉甸甸地蘊含著一種鄉(xiāng)村風(fēng)味的、幾乎是土氣可掬的幸福,教堂的大鐘晃晃悠悠,鐘聲嘹亮而亢奮(就像貢布雷教堂熱辣辣地傾瀉到廣場上去的排鐘聲,凡特伊想必經(jīng)常聽到,此刻也許在記憶中找到了這鐘聲,正如畫家很趁手地在畫板上找到了一種顏色),仿佛把最厚實的歡樂全都表現(xiàn)了出來。說實話,從審美的角度看,我并不喜歡這個歡樂動機:我甚至覺得它有點難聽,整個節(jié)奏像是在步履艱難地行走,你只要用兩根小棒,按某種方式敲擊桌子,就可以把這種節(jié)奏模仿得挺像。我覺得凡特伊到這會兒已經(jīng)沒有了靈感,于是,我的注意力這會兒也開始分散了。
        
        我向女主人瞧去,只見她令人望而生畏地獨自端坐在那兒,仿佛是對圣日耳曼區(qū)那些貴婦人跟著節(jié)拍搖頭晃耳的傻樣表示抗議。誠然,韋爾迪蘭夫人并沒有說:“你們要明白,這音樂我可熟悉,熟悉得很呢!我要是把自己的感受全都說出來,你們就是聽一個晚上也聽不完!”但是她正襟危坐的姿勢,毫無表情的眼神,還有那幾綹披下的頭發(fā),都代她把這話說了。這種姿勢和眼神,也表明了她的勇氣,仿佛在說,樂師們只管往下演奏就是,她的神經(jīng)不勞他們來照顧,甭說行板她能挺得住,就是快板也休想叫她討?zhàn)垺N肄D(zhuǎn)臉去瞧那些樂師。大提琴手雙膝夾緊他的琴,頭往下沖,刻意做作的時候,那張粗俗的臉會不自覺地擺出一副厭惡的表情;他俯身去按低音時,那份耐心就像仆人在揀菜。在他旁邊彈豎琴的姑娘,幾乎還是個孩子,穿著短裙,被四邊形的琴框金光燦燦地圍在中央,猶如一個女預(yù)言者置身于有魔力的小屋里,那些光線習(xí)慣上象征著太空,姑娘的手上下挪動,在一些確定的點上撥出曼妙的樂音,就好比寓意畫中的小女神站在天穹的金柵前,一顆一顆地采摘著星星。至于莫雷爾,一綹原先夾在頭發(fā)中間的鬈發(fā),剛才掉了下來,卷曲地掛在額頭上。
        我稍稍向聽眾的方向轉(zhuǎn)過臉去,想了解德·夏爾呂先生對這綹頭發(fā)作何感想??墒俏业哪抗饴湓诹隧f爾迪蘭夫人的臉上——確切地說是手上,因為她的臉完全埋在了手里。女主人保持這種冥想的姿勢,究竟是要表明,她猶如置身于教堂,覺得這音樂跟神圣的祈禱并無兩樣,還是如同有些人在教堂里那樣,想要避開旁人不知趣的目光——或是出于羞恥心,不想讓人家看到她假裝的虔誠,或是出于對他人的尊重,不想讓人家看到她無可寬恕的走神或無法克制的睡意?起先,我由于聽到一種有別于樂音的很有規(guī)律的聲響,以為后一種假設(shè)是對的,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打呼嚕的聲音并非來自韋爾迪蘭夫人,而是她那條狗的鼾聲。
        鐘聲齊鳴的輝煌動機,很快就被其他動機所驅(qū)散,我的注意力又回到了樂曲上來;我意識到在這首七重奏中,不同的樂思相繼出現(xiàn),而最終全都匯聚在一起,這樣一來,先前的那首奏鳴曲,以及我事后知道的凡特伊的其他作品,跟這首七重奏相比,都只能算是青澀的習(xí)作,在此刻我聽到的這首恢弘大氣的作品面前,顯得柔美有余,剛強不足。作為對照,我不由得想起了,以前我總認(rèn)為凡特伊所能創(chuàng)造的別樣的世界,都是些封閉的天地,就像我的前幾次戀愛一樣,而其實,我應(yīng)該承認(rèn),最后這次戀愛——跟阿爾貝蒂娜的戀愛——才讓我嘗到了愛的沖動(最先是在巴爾貝克,接著是傳戒指游戲,然后是她睡在酒店里的那個夜晚,然后是巴黎有霧的星期天,然后是蓋爾芒特府的晚會,然后又回到巴爾貝克,最后又是在巴黎,這時我和她的生活已經(jīng)密不可分了)。同樣,如果現(xiàn)在考慮的不僅僅是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而是我的整個一生,那么跟這次戀愛相比,其他的戀愛都只是單薄的、怯生生的嘗試,只是對一種更為壯闊的愛情的準(zhǔn)備和召喚……召喚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我的思緒又從音樂中游離開來,暗自在想,不知道這些天來阿爾貝蒂娜有沒有見過凡特伊小姐,就像一個人重新在探究一種內(nèi)心的創(chuàng)痛,剛才由于分心,他暫時忘記了這種痛苦。說到底,阿爾貝蒂娜可能做哪些事,都只是由我的心相所生。凡是我們認(rèn)識的人,我們都會有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副本。不過,這個副本平時存在于我們的想像和記憶的邊緣,相對而言,它還是處于我們外部,它做什么或者能做什么,對我們來說都無關(guān)痛癢,正如一個放在一定距離以外的物體,我們看見了并不會引起疼痛的感覺。使這些人感到痛苦不安的事情,我們用一種旁觀的態(tài)度在感知它們,我們也許會頗為得體地說一些表示遺憾的話,讓別人覺得我們很有同情心,但其實我們并不能真正感覺到它們。然而自從我的心在巴爾貝克被刺痛以后,阿爾貝蒂娜的副本就留在了我的心里,埋得很深很深,根本沒法去除。她做的事情,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就好比一個人得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毛病,感官功能發(fā)生了改變,明明看到的只是一種顏色,卻會感覺到皮開肉綻般的疼痛。幸好,與阿爾貝蒂娜再次分手的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待會兒回到家里,就又會見到她,就像她真是我深愛的女人似的,這當(dāng)然有些令人煩惱,不過,相比于另一種憂慮,就是一旦真的就在這么一個時刻,在這么一個我雖說對她心存疑慮,她卻還沒來得及讓我對她完全忘情的時刻跟她分手的憂慮,那點煩惱就算不得什么了。正當(dāng)我這么在想像中仿佛看到她在家里等我,覺得時間長得難以打發(fā),說不定還在臥室里睡了一會兒的時候,突然間這首七重奏的一個熟悉而親昵的樂句仿佛過來溫柔地?fù)崦宋乙幌?。也許——在我們的內(nèi)心生活中,不正是所有的東西都交織、疊合在一起的嗎?凡特伊寫出這個樂句的靈感,就來自他女兒(如今我所有這些煩惱的源頭)的睡眠,當(dāng)作曲家在寧靜的夜晚創(chuàng)作時,女兒的睡眠營造了一種溫馨的氛圍,這個樂句,以彌漫于舒曼某些夢幻曲中的靜謐柔美的意蘊,使我的心平靜了下來,在這樣的夢幻曲里,即使“詩人如是說”,你也能猜到“孩子入睡了”。{13}只要我愿意回家,今晚我就能見到我的阿爾貝蒂娜,無論她是睡著了,還是醒著。
        
        {1}穆索爾斯基的歌劇《鮑里斯·戈東諾夫》和德彪西的歌劇(據(jù)梅特林克的詩劇譜曲創(chuàng)作)《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分別于1908年和1902年在巴黎首演,但普魯斯特在1911—1913年間,也就是寫作《女囚》期間,才觀看了這兩部歌劇。這兩部歌劇都不遵守古典歌劇中區(qū)分宣敘調(diào)和詠嘆調(diào)的傳統(tǒng),臺詞多以旋律變化很小的形式直接吟誦。
        {2}拉莫(Jean—Philippe Rameau,1683—1764):法國作曲家、音樂理論家。但據(jù)七星文庫本編者注,這兩句唱詞并非引自拉莫的歌劇,而是引自德國作曲家格魯克(Christoph Gluck,1714—1787)譜曲的歌劇《阿爾米德》,并略有改動。
        {3}阿凱爾是《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劇中阿爾蒙德王國的國王,他有兩個孫子:戈洛和佩利亞斯。戈洛在森林中打獵遇見梅麗桑德后,娶她為妻并帶回城堡。但梅麗桑德卻愛上了佩利亞斯,戈洛知情后殺死佩利亞斯,梅麗桑德隨即自盡。
        {4}意大利文,音樂術(shù)語,意為多次重復(fù)的單一旋律。
        {5}素歌:指一種不分小節(jié)的無伴奏宗教歌曲。
        {6}拉丁文:生生不息。祈禱時常用的結(jié)束語,通常吟誦時最后一個音節(jié)要降低一個小三度,然后說“阿門”。
        {7}拉丁文:愿他(或她)安息。為死者祈禱時常用的結(jié)束語,同樣最后一個音節(jié)要降低一個小三度,然后說“阿門”。
        {8}天主教會單聲部或齊唱的禮拜儀式音樂,用作彌撒經(jīng)文和宗教祈禱或禮拜儀式時的伴唱。名稱來自羅馬教皇圣(590—604)格列高里一世,這種圣詠是他在位時收集和匯編整理的。
        {9}拉丁文,指中世紀(jì)歐洲大學(xué)中算術(shù)、幾何、音樂、天文等四門學(xué)科,亦即四藝。
        {10}拉丁文,指中世紀(jì)歐洲大學(xué)中語法、修辭、邏輯等三門學(xué)科,亦即三藝。這七門學(xué)科統(tǒng)稱七藝。
        {11}弗美爾(Vermeer,1632—1675):荷蘭畫家,也有按英文讀法譯作“維米爾”的。他出生并常年居住在代爾夫特,人稱“代爾夫特的弗美爾”。他多以周圍生活場景入畫,如《幫廚女工》、《小街》、《戴珍珠耳環(huán)的少女》等。普魯斯特很喜歡這位畫家。
        {12}諾納女神,是北歐神話傳說中的命運女神。她們的形象,曾在瓦格納的歌劇《眾神的黃昏》中出現(xiàn)過。
        {13}舒曼的鋼琴組曲《童年情景》中,最后兩首曲子的名稱就是“詩人如是說”和“孩子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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