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1日,上海寶山,姚傳芳在車來車往的馬路上,拿著大掃帚不自覺地來回掃了三遍。
“自從姑父被抓后,我姑姑就有些精神恍惚,好幾次在馬路上險些被車撞到?!币鞣嫉闹秲阂医「嬖V《望東方周刊》。
姚傳芳至今還是有些不相信,她曾以為被人收養(yǎng)的女兒早在7年前已經(jīng)死去,而兇手,正是當初最疼愛女兒的丈夫吳長好。4個月前,當福建警方在石獅將被列為“公安部B級逃犯”的吳長好抓捕時,姚傳芳一度以為,丈夫是因為將女兒遺棄而被抓。
丈夫被帶走了,坐在空落落的屋子里,姚傳芳說,當時腦子里的第一個反應是, 7年的逃亡生涯終于結(jié)束了。
疼愛女兒的父親
吳長好的宣判日已經(jīng)不遠了。姚傳芳對《望東方周刊》說,自來到崇明,她便一次也沒見過丈夫,“他那么狠心,殺了我們的女兒,我不愿意見他,不過我還是要過去給他求情,希望他能輕判?!?br/> 姚傳芳想不通,丈夫怎么會殺害可憐的女兒。在她的記憶里,丈夫比自己更加疼愛這個患有腦癱的女兒。
1994年,27歲的姚傳芳認識了30歲的同鄉(xiāng)吳長好。姚傳芳在家里五個孩子中排行最末,在家中一直比較受寵。雖然吳長好家中兄弟姐妹九個,家境貧困,但他豪爽、健談、隨和?;楹螅畠簠悄饶群芸毂銇淼搅诉@個世界。
女兒是早產(chǎn)的,出生時才兩斤半重,在醫(yī)院的育嬰箱里待了好幾個月,這幾個月里,吳長好幾乎天天都要去醫(yī)院看女兒,路上還會到處跟人“炫耀”:“我家娜娜今天又長大了”。可女兒給吳家?guī)砜鞓返耐瑫r,也將這個家的家底掏空了。
女兒出院回家后,吳長好對女兒寵愛至極。他從不允許妻子姚傳芳帶著女兒睡覺,因為“害怕妻子壓到女兒”。女兒生病,鼻子堵住了,吳長好甚至會用嘴巴去將孩子的鼻涕吸出來。
年帶女求醫(yī)
不幸降臨這個家庭。
時間流逝,女兒慢慢長大,3歲了卻還不會走路,“站都站不起來”。
夫妻倆便帶著女兒去安徽省壽縣縣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讓夫妻倆驚愕不已- - -先天性腦癱。醫(yī)生告訴夫妻倆,治愈的可能性極小。有的親戚聽說了娜娜的病情,勸夫妻倆將孩子丟掉,否則將是吳長好夫妻倆以后生活的大負擔。吳長好不為所動,總想著:“也許孩子能治好呢?”
夫妻倆帶著娜娜開始了漫長的治療之路。他們先后輾轉(zhuǎn)于附近的安徽省淮南市礦工二院、淮南市朝陽醫(yī)院,治療無果。
夫妻倆并不死心。在家鄉(xiāng)人推薦下,吳長好夫婦借了錢帶著孩子又走進安徽省兒童醫(yī)院,他們再一次失望而歸。
一年后,夫妻倆突然收到了安徽省兒童醫(yī)院寄來的一份信件資料,信里說,從北京來了一個腦癱專家,可以治這個病。
“當時我們高興壞了?!币鞣蓟貞浾f,不過這次治療幾乎又遭到了親屬們的一致反對,他們認為夫妻倆這是在浪費錢,肯定不會有效果。
吳長好決意要去治療,他勸慰妻子:“要如果真能治好呢?如果真能治好,而我們沒送娜娜去治,那我要后悔一輩子的啊?!弊罱K,二人東拼西借湊了七八千塊錢到了合肥,醫(yī)院給吳娜娜動了腦部手術(shù)。但手術(shù)完才幾天,借來的錢便用完了,一家三口提前出院。
這一次手術(shù),吳娜娜沒好轉(zhuǎn),除了手腳依舊不靈活以外,講話越發(fā)不利索了。
轉(zhuǎn)眼到2000年,這一年,吳家的小女兒吳艷出生了。萬幸的是,吳艷是個身體健康的孩子。
姚傳芳平時要照顧兩個女兒,家里的農(nóng)活大多由吳長好一個人干。就在小女兒出生的這一年,吳長好在老家窯廠干活時,不慎被一旁倒下的電線桿砸斷了腿,自此落下殘疾,家里的日子更艱難了。
生活的壓力越來越大,吳娜娜也越長越高,吳長好開始有些抱不動這個急速成長的女兒了。一向樂觀的吳長好在跟鄰居們聊天時,開始抱怨生活的艱難。有時,他會賭氣說:“這樣養(yǎng)著她拖累人,每次出去抱著,又抱不動,倒不如送到福利院去”。在得知福利院不會接收自己的孩子時,他開始想“扔了算了”。
2004年,老鄉(xiāng)介紹吳長好到上海崇明大同磚瓦廠打工。
去上海前,吳長好暗暗下定決心,“把大女兒丟在去上海的火車上”。
最終,吳長好還是一瘸一拐抱著吳娜娜下車了,他終究沒忍心。
其實娜娜已經(jīng)被我殺掉了
2004年2月,吳長好一家四口來到了上海崇明,住在一間借來的農(nóng)宅里。吳娜娜依舊與從前一樣,在家由母親姚傳芳照顧,吳長好則借錢買了一輛四輪車,在磚瓦廠打工掙錢養(yǎng)家。
初到上海這個陌生的大都市,吳長好的收入并沒有明顯好轉(zhuǎn),活兒時有時無。
根據(jù)案件筆錄,2004年6月中旬的一天,疲憊的吳長好回到家中。因為許久沒接到活兒干,心情不好的他與妻子發(fā)生了爭吵。一氣之下,姚傳芳帶著小女兒去了上海寶山的姐姐家,同時準備讓寶山的姐姐幫吳長好找個更好的工作。
一直習慣了由母親照顧的吳娜娜見媽媽突然生氣離去,便哭鬧起來?!八鸵恢笨蕖⒉怀燥?,嗚嗚地就是要找媽媽?!迸畠旱目摁[使得吳長好心煩意亂,無奈之下只好答應帶她去找媽媽。
因為想趕去寶山的早班車,凌晨4點,冒著雨,吳長好就背著女兒出門了。惡劣的天氣,加上幾乎一夜未眠,腿腳不便的吳長好背著頗有些沉的女兒走在路上,內(nèi)心煩躁不安。
沿著馬路向南走,走到張家港河草港路大橋,吳長好走累了,放下女兒,坐到橋上休息。他本想好好歇歇再繼續(xù)趕路,可這時的娜娜依舊在哭鬧,“我感到很累心”,筆錄中他反復對辦案民警說。
看著仍在哭鬧的女兒,一個可怕的念頭冒出來了?!拔茵B(yǎng)了她11年了,每年都幫她看病,也治不好,我自己也有殘疾,還要每天背她。真不如殺了她,我們都輕松。”吳長好就這么一遍遍在心里勸說自己。
他在周圍發(fā)現(xiàn)了一塊磨盤狀的大石頭,又起身在橋上撿了一根塑料繩子,用繩子把石頭綁在娜娜腰上,“一狠心,將娜娜從大橋一側(cè)扔了下去,娜娜當時還在哭,講話也講不清?!焙⒆颖蝗酉氯サ哪且凰查g,吳長好恢復了理智,“我馬上就后悔了,趕緊跑下去想撈她,可水流很急,我不敢下水,就這樣,我就眼睜睜看著娜娜沉下去了?!眳悄饶葤暝鴱氐壮寥牒又校募钡暮铀蝗缤?。吳長好邊哭邊離開,獨自去了寶山。
到了寶山,妻子問女兒呢?吳長好不敢說實話,騙妻子說,扔掉了。妻子瞬間大哭,罵他狠心丟掉自己的女兒。
“我沒敢告訴她,其實娜娜已經(jīng)被我殺掉了。我老婆一直不知道這個事情,我一直瞞著她,那畢竟是我們的親生女兒啊?!眳情L好對辦案民警回憶時一度哽咽。
因為殺了自己的女兒,吳長好感覺在上海呆不下去了,便急忙賣了自己的四輪車,處理了家當,準備回老家。正要啟程之時,有親戚打來電話,說有警察在老家找他們。
姚傳芳以為“丟了孩子違法了”,害怕不已,丟掉大部分家當,便跟著丈夫急急忙忙離開了上海。
逃亡生涯
吳長好不知道的是,離開上海不到一周,他已經(jīng)是“公安部B級通緝犯”了。
起初,夫妻倆帶著4歲的小女兒回到了老家安徽壽縣。他們隱藏了身份,與鄉(xiāng)親斷絕了聯(lián)系,輾轉(zhuǎn)于淮南一帶偏僻的村鎮(zhèn),東躲西藏,居無定所。
在姚傳芳的記憶中,那段日子不堪回首,一邊要承受失去女兒的巨大痛苦,一邊在警方的追捕中擔驚受怕、四處流浪。終于,兩人在鳳臺縣一家石頭廠找到了一份看起來還比較穩(wěn)定的工作- - -砸石頭。只是,才待了幾個月,石頭廠因非法使用爆炸物而被勒令停工。
吳長好夫婦再次“失業(yè)”,這一次,他們選擇跟著廠里的一位老鄉(xiāng)南下福建打工。到了福建,不敢使用身份證的夫妻倆平時幫人曬曬魚,干些零活以維持生計。幸運的是,兩人很快在一家廢品收購站找到了一個分揀垃圾的工作。6歲多的小女兒則被送進了附近的農(nóng)民工學校。
在福建的4年,姚傳芳再次體會到了久違的家的感覺。雖然大女兒沒了,但他們有了自己的小窩,生活的壓力也不再那么沉甸甸了。
而吳長好的噩夢從沒有停過。無論白天如何勤勤懇懇工作,一到夜晚,他便被噩夢驚醒,有時候徹夜難眠,但只要妻子一問噩夢的內(nèi)容,他便保持沉默- -女兒的死一直是他心中的秘密?!皠e想了,過去就過去了”。吳傳芳以為他內(nèi)疚把娜娜丟棄,常常安慰他。
從小跟著父母漂泊的小女兒吳艷聰明懂事,在學校成績優(yōu)異。每當看到小女兒因為他而受苦,吳長好就覺得對不住自己的兩個女兒。他常常跟小女兒說:“等你再長大一點,我就走了,我去自首,你和你媽去過正大光明的日子?!?br/> 2011年11月27日,福建警方將在石獅打工的吳長好抓獲并移送上海崇明警方。
即將登上前往上海的警車,吳長好似乎如釋重負,“我終于可以不做噩夢了?!?br/> 鄉(xiāng)鄰求情
吳家的變故震動了隔絕聯(lián)系7年多的家鄉(xiāng)。
回到家中那一刻,姚傳芳才知道,在她隨丈夫東躲西藏的這些年間,家里的父母都已相繼去世。2004年11月,最寵愛她的母親念叨著女兒的名字離世,母親臨死前最大的愿望便是見女兒一面。 2008年,父親去世。
壽縣壽春鎮(zhèn)東津社區(qū)居民委員會給上海警方寄來一份證明信,信里除了有醫(yī)院開具的吳娜娜腦癱證明之外,還陳訴了吳長好“竭盡人力、財力,一直不懈為女兒治病”,稱其“做到了父親應盡的撫養(yǎng)、醫(yī)療義務,這些情節(jié)周圍的鄰居群眾皆知”。88個紅手印的末尾,寫著“請法院對吳長好寬大處理”。
“村里的父老鄉(xiāng)親覺著我們可憐,許多人都是大老遠的主動跑到居委會要按手印。”姚傳芳說。
“也許這樣,對我們家庭也算是個解脫,不然一家人的日子永遠都不會好。如果大女兒活下來的話,我們?nèi)叶家茏铩!痹诳词厮?,吳長好對本案承辦人、上海市人民檢察院第二分院的余超說。
姚傳芳和女兒回到老家。家里的老房子破爛不堪、到處漏雨,靠著幾根木頭支撐著以防倒塌。在老家住了十天,不知所措的姚傳芳便拿著新辦的身份證,同女兒一起再次赴上海求生。
上海的親戚幫她找了一份馬路清潔工的工作,女兒也在附近小學入學了。不過,拿著上海最低工資的姚傳芳,家里還有未還清的3萬多元債務,女兒的學籍問題以及尚未宣判的丈夫,都困擾著她脆弱的精神。
在不愿見丈夫的同時,她只能和女兒一遍遍地寫信給司法機關,祈求丈夫能獲得輕判,早日出獄。
在幾天后的清明節(jié),姚傳芳第一次正式拜祭了自己的大女兒。她把家里多出的那三張村民摁下的紅手印也一同燒給女兒,“我們夫妻倆對不起她,她爸爸也受了懲罰,希望她在天上能過上好日子,不要再怪爸爸了?!?br/> ?。ǜ兄x曹小航女士對本文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