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卓婭,女,浙江省象山縣文化館群文創(chuàng)作干部。2005年開始小說寫作,著有中篇小說集《八重櫻》。
一
潮水落了,阿爸背起克籠去海灘。我拔腳跟上去。
從村子到海邊有很長一段路。阿爸快步走,我也快步走;阿爸慢下來,我也慢下來。阿爸用一根棒頭挑著克籠扛在肩上,克籠隨著阿爸的腳步搖啊搖。我緊盯著克籠,心里暗暗祈禱阿爸別回頭。阿爸不回頭,我就可以偷偷跟他到海灘。
阿爸突然回過頭,向我斷喝一聲:“回去!”
我嚇得人一矬,雙手抓住了兩邊的褲縫。
“回去吧!回去!”阿爸武聲大氣說。
我汪著淚,可憐巴巴地看著阿爸。阿爸的臉被海風吹得又紅又黑,眼角的皺褶像是淤滿了泥。他返身向我快走幾步,俯身捉住我的兩條瘦胳膊,柔下聲音說:“兒子,海灘有啥好去呢?蛤蜊子要割破你的細腳皮嗬?!?br/> 我低下頭,眼淚一咕嚕一咕嚕地掉下來。深秋的太陽惶惑地照著我的眼淚,落到腳下的泥路上。我用腳趾碾著濕泥,很快刨出一個淺淺的坑。阿爸嘆了一口氣,拍拍我的腦袋:“好吧,去。只一條,只準坐塘岸看阿爸!”
坐塘岸就坐塘岸!我抹抹眼睛,笑了,將手交給阿爸粗糙而溫厚的手掌,感覺又踏實又愜意??嘶\很壞很調(diào)皮,不時撇身過來砸我的腦袋。我一點也不生氣,一次又一次將它拍打回去。
初一十五大水潮,廿一廿二小水潮。阿爸早算準了潮水,掐準了三點十分退潮才下的海灘。還未到海邊,我們就聽到了轟隆隆的退潮聲,洶涌地直奔耳里。爬上高高的塘壩,眼前豁然開朗,一片遼闊的灘涂延展在面前。剛被海水沖刷過的灘涂,又鮮亮又平滑,就像一塊灰色的綢緞,閃著水汪汪的光亮。潮水正在緩緩地向大海深處退去,遠處翻卷的白浪,就像姆媽襯衣領(lǐng)上的花邊,滾成窄窄的一道邊。
阿爸并不急著下海,他從褲袋里摸出一包皺巴巴的紙煙,點上一支,深深地吸起來。裊裊的青煙像蠶絲一樣爬上他的臉頰,慢慢地,阿爸的兩個眉頭就蹙了起來。
“嗬,你那么喜歡海!海有什么好!它也會吃人吶!”阿爸說著,眼睛就洇濕了,目光也黯淡下去。他捏著我的小手,手心緊一下,又緊一下。我就知道,阿爸想阿公了。阿爸的阿爸——也就是我的親阿公,也是個拾小海的好手。每次落潮,別人只能拾些小魚小蝦,阿公卻能捉到好多的魚和蟹。阿公最拿手的是捉跳魚,跳魚很狡猾,藏在涂泥里,像泥鰍那樣溜滑。阿公從山上砍來竹子,削成竹棍插進涂泥,那跳魚不辨真假,以為白撿了個洞呢,鉆進去歇息,被阿公逮了個正著。有一天,阿公捉了好多魚蟹,坐村里瞎眼銀的渡船去鎮(zhèn)里趕集。船到半路,海面突然狂風大作,浪頭驟起。瞎眼銀的渡船很小,在驚濤駭浪的海面上,嚇成了一只鞋殼。那次的海難,讓我阿公喪了生。當時的船上,還有瞎眼銀的老婆和他的一對兒女。他們都沒事,唯獨我阿公落進海里丟了性命。瞎眼銀對阿爸說,阿公是被一個大浪頭卷走的。阿爸不信,一船的人,浪頭偏偏瞅中阿公?再說,一個大浪頭,往小里說也有席子那般大,為啥偏偏撲了阿公而瞎眼銀一家毫發(fā)無損?瞎眼銀說,浪頭來時,他讓大家都進底艙躲避,阿公舍不得丟下幾竹簍的魚蟹,堅持留在船尾守看,結(jié)果就被浪頭吞走了。
阿爸根本不信瞎眼銀的鬼話。阿公是個趕海人,不會不知道大浪頭的危險。瞎眼人的渡船很小,底艙只能容身兩三人,他自己一家人進去,阿公就進不去了。阿爸說,瞎眼銀根本就沒叫阿公進底艙,為了救自己一家,眼睜睜看著阿公被浪吃掉,他的心太黑太狠!
關(guān)于阿公的故事,我聽了好多年了,耳朵都聽得長出了繭。每次說到最后,阿爸都會憤恨到凝噎,然后喝酒,嘆氣,不再言語。
這時,姆媽就會惡狠狠地接著說:“惡有惡報!他現(xiàn)在不是遭報應了么?兒子落水淹死,老太婆病死,女兒被拐賣到哪里都不知道。家沒了,眼瞎了,這就叫現(xiàn)世報!”
是的,瞎眼銀遭到了報應。他的眼睛以前并不瞎,大名叫葉金銀,村里人都叫他擺渡阿銀。據(jù)說阿銀的爺爺是個秀才,讀過一肚子的書,教過私塾。他爺?shù)膶W問傳到阿銀那里,只剩下幾柜子破爛的線裝古書。阿銀的爹是個非?,F(xiàn)實的海邊人,以手里的一條小渡船維持一家人的生計。老了后,就將阿銀讀的古書全丟進海里,傳授給他撐船把舵的本領(lǐng)。阿銀的眼睛,原先不但不瞎,據(jù)說因為讀過他爺留下的書,還特別的精亮。就在阿公死后的第三年,瞎眼銀的兒子搭別人的船去福建做生意,也遭了海難,死了。瞎死銀的老婆得此噩耗,大病一場,兩個月后也撒手人寰。自那以后,瞎眼銀天天哭,將眼睛哭瞎了,最后變成了全瞎眼。家破人亡又眼瞎,瞎眼銀坐吃山空,先是賣掉渡船,后來連屋也賣掉了。最后走投無路,還是漁業(yè)隊看他可憐,湊錢給他在路邊搭了個茅草屋度日。
茅草屋就搭在離我家不遠的坎下。我家住得高,在半山腰,從家門口往下跑百來級石階,不消一分鐘的時間,就能跑到瞎眼銀的茅草屋。我很喜歡瞎眼銀,瞎眼銀雖然眼瞎,心里卻明亮得很。他有一肚子的故事和笑話,都是我從沒聽說過的。每天放晚學,別的小伙伴都去玩皮筋,跳房子,挖沙坑,我跑到瞎眼銀那里聽故事。為了這事,我不知挨過姆媽多少打。但就算是被打死,我也要聽他講故事。瞎眼銀的故事太精彩啦,他的故事不是從灘涂撿來的蟶子、蛤蜊,拾起來一個是一個;而是從海里吊上來的帶魚,頭咬著尾巴一條接一條的,連成一長串,讓你一眼望不到底。他講故事的措辭也特別有趣,比如說到清晨,他會像正常人那樣手搭涼棚朝東邊一看,道一聲:“東方大白!”天黑了說“暮色降臨”,春天來了說“春暖花開”,夏天說“夏日炎炎”??傊寡坫y出口成章妙語如珠,就像傳說中的神奇人物,令我深深著迷。就算阿爸摑我,姆媽用竹掃帚抽我的腿,我也照聽不誤。
瞎眼銀的茅屋總是很黑,屋里有股說不清的味道。他的指甲總是留得很長,指蓋里積滿了污垢。他穿著常年不換的黑紡綢對襟衣,同樣質(zhì)地的黑紡綢寬腿褲,梳著女人那樣的齊耳長發(fā),就像一團漆黑的影子,在茅屋里移動。我坐在黑膩的矮板凳上,滿臉崇拜地仰望他。他睜著一雙沒有光亮的眼睛,一張白得發(fā)青的臉,不斷變幻著表情。說到黃金龍上京趕考,身帶三萬六千兩黃金白銀,他臉上放出奇異的光亮,躊躇滿志豪氣萬丈;黃金龍好上了青樓女子,醉生夢死揮金如土,他臉上浮起醺醺的醉意;黃金龍終于敗光三萬六千兩銀子,失魂落魄流落街頭,他黯然神傷,語調(diào)也變得哽咽……
我像看著異鄉(xiāng)人從遠方帶來的西洋鏡,被他臉上變幻莫測的風云深深吸引,經(jīng)常聽到天黑了掌燈了,肚子餓了腳肚子也坐麻了,還不知道回家。直到姆媽在高坎上怒聲吼我回家,才匆匆抓起書包,三步并兩步一小溜往家跑。
我總覺得,瞎眼銀的眼睛不瞎,不但不瞎,還比一般人都“亮”。有時候,我不想讓瞎眼銀“看見”,故意放輕腳步,踮起腳尖一小步一小步地走,想偷偷溜過去,冷不丁聽到他的聲音在頭上炸響:“小鬼,過來!”
這聲音從天而降,驚得我束手收腳動彈不得。我驚異于他眼睛的“明亮”,覺得就算自己變成一面煎餅貼到地上,他也會及時“看”到。我呆呆地立在石階上,揉搓著胸口的書包帶,等他再次發(fā)出命令。有時他會說:“去!替我買二兩蘭花豆!”有時會說:“來,幫我拔拔草?!彼奈蓍T口一年四季總是長草,夏天草長蚊子多,他瞎著眼,摸到長的看不見短的,總是叫我?guī)退巍?br/> 有一次,正好他在吃晚飯,就說:“來,幫我盛一碗米飯。”
他的屋很小,床、灶、桌凳、水缸都擠在一起,進去一個人,幾乎沒有回旋的余地。我接過裂口的飯碗,甚至不用起身,抬一下胳膊就夠到了床右角的飯鍋。那時天光還亮,瞎眼銀的晚飯吃得有點早。我從鍋里盛好飯遞給他時,發(fā)現(xiàn)碗里有一團黑糊糊的東西。我捧起碗湊近了看,竟是一只被煮爛的大肥鼠!
我捂住嘴,嚇得快要暈了,指著碗尖叫說:“鼠,鼠!老鼠!”
那一晚,瞎眼銀不再給我講故事,他哭。瞎眼銀哭的時候沒有眼淚,他的眼窩是干的,深深地塌陷進去。他不斷拿手去抹眼淚,好像那里會不斷涌出眼淚。他摔掉飯碗,摔掉鹽罐,摔掉一切能摸到的東西,之后罵了哭,哭了罵,不停地揮舞一雙黑瘦的手,高聲吼叫:“老天,你這是在懲罰我嗎?!你懲罰吧懲罰吧!你想報應我,來呀,最好現(xiàn)在就殺了我!”
我怯怯地抬起頭,想起姆媽說的遭報應的話,忍不住問了一句:“我阿公真的是你害死的嗎?”
他突然停住哭鬧,整個人像泄了氣那樣癟軟下去。半晌,才回過魂似的擠出一絲氣,有氣無力地說:“你回去問問你爹,要是你和別人落進水里,他先救哪個?他先救哪個?。?!”
我惘然地搖頭,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問這個,也覺得他問得毫無意義。他似乎也根本不想從我這里得到答案,只是狂亂地抓著自己的長發(fā)高聲叫喊:“老天爺,你來報應我吧!我受夠了,活膩了。你來吧,我啥也不怕!”
他一遍遍地重復,聲音越來越模糊,頭垂得越來越低。夜色緩緩流進茅屋,在床、灶、桌凳間一點點堆積起來。他的身影慢慢地被夜色淹沒,聲音也被吞沒,最后變成了囈語。我像聽催眠曲似的昏昏欲睡,眼皮子沉得像要掉到地面去,這時聽到高坎上傳來姆媽喊我回家的聲音。
二
一陣海風吹來,將阿爸的灰發(fā)像船篷那樣撐開。潮水越退越遠,濤聲越來越輕,這一切都像在召喚阿爸下海。
我說:“阿爸,落海啦。”
阿爸丟掉煙頭,開始挽褲腿。阿爸的腳上沒穿鞋,出海前,他將出客穿的膠鞋脫在了家里。阿爸將褲腿挽得高高的,一直挽過膝蓋,用草繩扎了,預備下海。
我眼巴巴地看著阿爸,渴望著他能叫我一起下海:“來,快落海,做阿爸的幫手!”我在想象中大聲回他:“嗯,好,我要去!”
阿爸什么也沒說。他將克籠拴在腰間,試了試是否穩(wěn)妥,下了塘岸。
我失望地叫了聲“阿爸!”
阿爸回過頭,溫和地說:“你坐在這里看阿爸。阿爸捉大青蟹給你吃?!?br/> 阿爸下了海灘。剛落潮的灘涂多干凈啊,鑲嵌著流淌的水溝和清亮的水塘。灘泥異常柔軟,阿爸一腳下去,半條腿就沒了,身子像突然矮下去一大截。
我聽話地坐在塘壩上,撥弄著石縫里的海草,抻長脖子看阿爸。阿爸的身影一點點地變小,最后只看見一個移動的黑點。阿爸走過時,那些休憩在灘涂上的紅鉗蟹們迅速逃走躲起來,阿爸走遠了,它們又偷偷跑出來看風景。它們遠遠地看著我,我也遠遠地看著它們。它們一點也不怕我,悠閑地橫著步,吐著白沫子,在我眼皮底下跟同伴追逐嬉戲。我撿起泥塊扔過去,它們嚇得一激靈,倏地逃回洞里。僅一瞬間,灘涂就變得安安靜靜。我樂得哈哈笑出聲,像傻子似的將涎水都笑了出來。我覺得那些蟹太傻了,要捉它的人,哪會嚇它跑呢?逗它玩的人,才會嚇它;捉它的人,總是趁其不備。
阿爸是掐準了日子來捉青蟹的。秋風響,蟹腳癢。過了農(nóng)歷八月,小蟹們就長成大蟹了,個個膏滿肉肥、個頭健碩,走向生命中的盛年。這時候的青蟹,最適合泡制青蟹酒了。海邊人都認為,八月蝤蛑健如雞。八月后至立冬的青蟹酒,是最好的滋補品了。一過秋,姆媽就提醒阿爸去捉青蟹。一年忙到頭的,平時累了乏了,也沒啥好滋補,但進入一年中的秋天,總不會忘記給自己泡個青蟹酒犒勞犒勞。
青蟹們平時都在淺海里游弋嬉戲,漲潮了,它們也隨潮水到灘涂上覓食。它們喜歡抓捕灘涂上的小魚小蝦吃。小魚蝦們見了張牙舞爪的青蟹,嚇得聞風喪膽。青蟹一旦發(fā)現(xiàn)獵物,揮舞著一對大蟹鉗撲向獵物。因為貪吃,青蟹經(jīng)常忘記退潮。潮水退了,它們發(fā)現(xiàn)自己還滯留在灘涂上,回不去了,只得暫時找個棲身地方。它們很有頭腦,要么躲進不易被人發(fā)現(xiàn)的石縫,要么專揀那些有積水的泥水塘。它們小心地躲藏進石縫,或?qū)⒆约弘[陷于淤泥,豎起兩只小眼睛,警惕地注視四周,一有風吹草動,即刻放倒小眼蟄伏或隨時逃走。
這些細微的舉動,逃不出阿爸這樣經(jīng)驗豐富的拾海人。阿爸背著克籠,從灘涂的這邊走向那邊,就會將巖石泥塘中的秘密盡收眼底。但是,要想真正捉到大青蟹,還是要經(jīng)驗和本領(lǐng)。別看阿爸在灘涂行走時不慌不忙,一旦發(fā)現(xiàn)有蛛絲馬跡,立刻分開雙腳直插淤泥,分頭堵住青蟹的逃生去路,一邊雙手齊挖塘泥,沒等青蟹作出反應,就將它手到擒來。
秋天的青蟹圓溜溜的肥,青灰的背殼,白皙的肚圓,八條大腿修長靈活,兩只大鉗強健有力。頭茬蟹特別貴些,那些個頭大品相好的,拿到集市能賣好價錢。賣生姜吃姜芽,要放在平時,哪個拾海人舍得吃呢,要吃也是吃那些弱的死的,賣不出去的剩貨。但這時候的海邊女人,還是不吝嗇將最好的青蟹泡酒給男人吃。一年也就補這一次,再怎樣也得奢侈一回,補好了才有力氣干活賺錢呀。
阿爸一連捉了幾只青蟹,樂了,興奮得朝我直擺手,還舉了舉腰間的克籠。阿爸收獲不菲,他這是向我顯擺呢。我高興得三步兩步跳下塘岸,深一腳淺一腳地向他跑去。
阿爸早忘了他的禁海令,沒等我走到他身邊,就解下腰間的克籠遞給我,得意地說:“快看看,大的比你掌面還寬綽呢?!蔽覔涞娇嘶\往里瞅,果然,大大小小的爬了好幾只青蟹,大的有半個碗那么大呢。
我高興地說:“阿爸,我要吃大蟹鉗!”
阿爸樂呵呵地說:“大青蟹做青蟹酒,你跟阿爸同班吃。”
太陽落山了,晚霞將海面涂成了一塊彩綢。潮水已退成了遠處的一條白線,灘涂的泥越來越?jīng)?,阿爸的克籠越來越沉。我們要回家了。
進了村,暮色已悄然四合,村子上空飄蕩著裊裊的炊煙。一路過去,家家戶戶都在忙著做晚飯。瞎眼銀的茅屋卻靜悄悄的,既沒做飯聲,也沒點燈。當然,瞎眼銀本來就不需要點燈,瞎子點燈——白費蠟嘛。
走近茅屋,我不禁有些害怕,我怕瞎眼銀“看見”我,會突然發(fā)出喊叫。阿爸就在身邊,聽見瞎眼銀叫我,肯定會生氣的。我縮著肩膀,躲在阿爸背后大氣不敢出。心里暗暗祈禱:瞎眼銀,你千萬別“看見”我??!
我和阿爸抬級而上,快步越過茅草屋。突然,茅屋里傳出瞎眼銀的哭聲。
他的哭聲聽起來很奇怪,既像是痛哭又像在詛咒自己,就像一頭被困的野獸,不斷拿腦袋去撞籠子,自虐給關(guān)押它的人看。他不停嗚咽:“閻王爺,閻王菩薩!你咋不收我回去啊!我的兒死啦,老太婆也死啦,你叫我活著,是讓我遭活罪啊!老天爺,我犯了錯讓你這樣懲罰我!你現(xiàn)在也該懲罰夠了??!求你讓我早點死吧!你讓我雙眼全瞎,沒吃沒穿,死不成又活不下!生不如死??!老天爺!你開開眼收我回去吧!活菩薩,活無常啊!……”
我看了阿爸一眼。他的臉藏在暮色里,就像一尊面無表情的石像。他飛快地瞥了一眼茅草屋,那一眼有些突然,顯得迷茫,困惑,好像還有軟弱,電光石火間,在冷寂的空氣中撞出巨響。我突然有了些膽量,叫了聲:“阿爸!”
我說:“阿爸,阿公真的是瞎眼銀害死的?”
阿爸惡狠狠地說:“小孩子不懂,以后少在阿爸面前提這個老畜生!”
我想,阿爸還是恨瞎眼銀的,姆媽也恨。瞎眼銀瞎了眼后,全靠村里人的施舍半饑不飽地過日子。他有個女兒,也不知嫁在那個村,估計是很遠的,一年來不了一回,來一回就給他弄點吃的喝的,洗一回被服就走。因此,瞎眼銀基本上過著孤寡的老瞎子生活。我很羨慕村里的小伙伴,能經(jīng)常在爸媽的指派下給瞎眼銀送東西,米呀柴呀,吃不了的剩飯呀,還有穿舊替換下的衣服被單。我曾無數(shù)次地幻想能跟小伙伴們那樣,手里拿著吃的喝的,一路飛奔到他面前,大聲說:“喏,這是俺爸叫我給你的!”
有一次,我終于敵不過幻想的誘惑,將腦海里的想法搬進了生活。那一天,趁姆媽去地里割菜,我飛快地往衣袋里裝米。我抓了一把又一把,直裝得衣袋像兩只豬奶那樣凸出來,再也裝不下。我緊緊按住袋口往瞎眼銀家跑,才跑出家門,就跟姆媽撞了個正著。
姆媽將我的衣袋翻了個底朝天。
“我寧可叫豬啃了狗舔了雞啄了,也不給那個黑心人吃!”姆媽吼著罵著,拿割菜的彎刀打我的屁股。米粒撒了一地,像在我腳下鋪了一層雪。不一會,真給家里的豬啃了狗舔了雞啄了,沒了。
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想了。但我的內(nèi)心深處一直認為,做這樣的事,是讓人驕傲的,開心的。我渴望自己能快快長大,自己作主做一回。
三
回到家,姆媽已做好了飯等在那里,也燒好了一鍋熱水等在那里。姆媽接過阿爸的克籠放好,將熱水舀進澡盆,兌上冷水,試好水溫讓我和阿爸清洗。
克籠里的蟹被倒進木盆,頓時亂作一團,大蟹壓小蟹,小蟹拼命爬,屋子里響滿了蟹們滴滴格格、橫沖直撞奮不顧身的逃命聲。姆媽站在屋檐下,高聲問:“咋裝裝哩?”阿爸在屋里大聲回:“挑頂大的泡青蟹酒,半死賴活的煮了,剩下的明兒一早拿集上去賣!”
姆媽接到指示,忙開了,捉了頂大的出來,將半死不活的老弱殘兵放進臉盆,那些活蹦亂跳生命力頑強的,則倒進更深更大的木桶,防止它們晚上逃走。
姆媽一面忙,一面朝屋里吼:“臭小子,好了沒?快去打酒!”
我來不及穿上衣褲,連蹦帶跳地跑到姆媽面前。我接過五角錢,抱起空酒瓶,一溜煙跑出家門。跳下坎頭,我像陀螺那樣飛快地跳下石階。都跑過茅草屋了,幾乎忘了瞎眼銀了,這時像突然想起似的回頭張望了一眼。茅草屋里一片漆黑,瞎眼銀早已停止了哭聲,悄無聲息倚在門框上,腦袋耷拉在胸口,就像一個死去的人。
我不安地扭著身子,不知該怎么辦。這一次,是我跑得太快了嗎?他居然沒“看見”我!猶豫片刻,我邁開雙腿重新奔跑起來。家里要泡青蟹酒,姆媽還在等著我哩!
跑進小店,將酒瓶遞給管店的瘸腳發(fā)伯。我踮起腳,扒住油黑發(fā)亮的柜面往里看。瘸腳發(fā)伯將酒漏插進酒瓶,操起一只長柄銅匙,不慌不忙地往漏斗里舀酒。差不多快要滿的時候,剛好四匙。拔出漏斗前,發(fā)伯將漏斗往瓶口敲一敲,再停留一會,讓最后一滴酒落進酒瓶。我一面看,一面在心里緊張地盤算著能找回多少零頭。我想抹點零頭買油炸糕吃。
瘸腳發(fā)伯終于拔掉漏斗,塞緊瓶口,拉開了抽屜——他要找錢了。我的心怦怦跳了起來。我知道抽屜里有一大堆的錢,角票、鋼蹦,數(shù)不清的大大小小錢,我的五角錢,將從里面換回大小不等的幾分錢。發(fā)伯在抽屜里撥拉了幾下,停下手問我:“還要些別的東西嗎?”
我舔了舔燥得快要裂開的嘴唇,兩眼盯緊放麻花的長頸玻璃瓶,用輕得聽不清的聲音說:“我要油炸糕?!?br/> 發(fā)伯用力往下瘸了瘸,像是被人摁倒又起來。他抱過玻璃瓶,打開蓋頭說:“一個?還是兩個?”我咽了咽口水,微弱地說:“兩個?!?br/> 我抱著盛滿酒的酒瓶往家跑,酒在我胸口咚咚地跳,我的心也在咚咚地跳。我覺得我跑得太快了,整個人都要飛起來,飛到天空去。我還要騰出一只空手,按住口袋里的油炸糕,怕將它們也飛到天空去。
我跑得太急了,以致跑過茅屋也忘了輕下腳步。等到我明白過來,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貓上石階時,黑暗中響起了叫聲:“小鬼,過來!”
我像被定海神針定住似的,雙腳釘在地上一動不動。我緊緊地抱著酒瓶,囁嚅著說:“我去打酒!我姆媽要泡青蟹酒!”
“嗬,青蟹酒??!”他突然來了精神,大聲說,“你阿爸捉了大青蟹啦?”
“嗯,我阿爸捉了頂大的大青蟹!”我驕傲地說。
“有多大?”
“有飯碗那樣大!”
沖他喊完,我轉(zhuǎn)身就想跑開。他在身后又叫了一聲:“小鬼,等等!”
我猶猶疑疑地站住,聽他往下發(fā)號施令。
“你想想,上回的《三國演義》都講到哪兒了?”他說。
我脫口而出:“失街亭!”
“嗯,對!‘失街亭’!下一回,我要講‘諸葛亮揮淚斬馬謖’!”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諸葛亮真的斬了馬謖嗎?”
他沒有馬上回我。黑暗中,我看到他向我擺了擺手。我抱著酒瓶走到他面前,又焦急地問了一聲:“真斬了么?”
他還是沒回我,只是嘆息般地自語:“青蟹酒啊!”
我抱緊胸口的酒瓶,狐疑地說:“你是想吃吧?”
他響亮地吞了幾聲口水,長嘆一聲:“我是想吃哩,可惜沒這個福分,我是個就快死的人啦?!?br/> 我驚訝地說:“你為什么要死呢?”
他平靜地說:“我早就盼著這一天了,人總要死的,我早就活膩了,也早該死了?!?br/> 我說:“我不想你死,我還想聽你講故事呢!”
他俯身向我靠近,摸索著抓住了我,連帶我胸口的酒瓶。我聞到了他的鼻息,還有他身上散發(fā)的令人頭昏腦脹的難聞異味。我本能地后退,卻發(fā)覺無路可走,只好哭喪著臉叫:“放開我,我要回家!”
瞎眼銀說:“小鬼!你不想聽我講故事了?你不想知道馬謖有沒有斬掉?”
沒等我回答,他又說:“你讓我吃一回青蟹酒!就吃一回,我又會活過來,我再活幾年!又可以給你講故事了!”
我在他的搖晃下瑟瑟發(fā)抖,我怕酒瓶子也給抖得掉地上。我迷迷糊糊地想,要是今晚不答應他,我回不了家,姆媽還等著我泡青蟹酒呢!
我掙扎著央求說:“我知道了。你快放開我。”
他驚喜地說:“你答應了?!”
我胡亂地點著頭:“知道了,我知道了。”
他終于放開了手,說:“好!我等著,全指望你了!”
四
一見我,姆媽就罵開了:“淘山野鬼,野哪兒去了,打一斤酒也要野上半天!”姆媽一把奪過酒,厲聲道:“錢呢錢呢?”我一手掏錢,一手緊緊地按住油炸糕,整個人都僵住了。姆媽要是知道我偷買了零嘴,非得揍我一頓不可!她肯定會吼:“誰叫你偷吃?!衣服都快破成紗了,還有閑錢去喂嘴?!”姆媽瞅了瞅找回的零錢,眼看暴風驟雨要發(fā)作了,這時阿爸走了過來。阿爸深深地朝她看了一眼,又看一眼,姆媽的臉就柔下來,手也放下了,收起零錢進灶間做青蟹酒。
我死里逃生般地跑進屋后的羊圈,那里有一頭白肚母羊。高興的時候,我總會跑去跟它呆一會。我站在羊背后,一手拉著羊角,一手吃油炸糕。我舍不得一口氣吃完,用舌頭一點點地去舔。羊圈對著灶間的后窗,能清楚地看到姆媽在忙碌。她將酒倒進一只很大的搪瓷碗,放糖進去,拿筷子去攪。等糖化進酒里,變成了甜甜的糖酒,姆媽就將那只最大的青蟹浸入糖酒。糖酒要做得不多不少,剛好能淹到蟹的嘴。糖酒要是太多,蟹要被嗆死;做得太少,蟹又吸不進肚里。浸入糖酒的青蟹,舉著兩只嚇人的大蟹鉗,扒拉著八條小蟹腿,“嗞嗞嗞”地吸食糖酒。不一會,它就吸足喝醉了,晃晃悠悠像醉酒的人那樣打起了醉拳,等到它醉態(tài)十足了,姆媽才將它架到熱水鍋上去蒸煮。
大鐵鍋不斷冒出熱氣,阿爸勤快地往灶洞里添柴爿。姆媽往糖酒里丟入姜片,將搪瓷碗蓋得嚴絲合縫,放上了大蒸籠。火越燒越旺,我看不到大青蟹了,它現(xiàn)在該已昏死過去,碩大的身體往碗底沉沉墜去,青灰的殼在烈火的蒸烹下一點點變紅。開始時,它的腿也許還會微微地顫抖,最后一動也不會動了。
等我吮完油炸糕,姆媽在灶間叫我吃飯了。姆媽忙著布置飯桌,將已煮熟的小蟹裝盤上桌,給爸爸炒了花生米,又遞給我筷子。姆媽一邊舀飯一邊對阿爸說:“阿發(fā)的小店越開越不像樣了,酒比水還淡,都快聞不到酒味了?!?br/> 阿爸咳了一聲說:“淡就淡吧,阿發(fā)也不容易?!?br/> 姆媽說:“誰的日子容易了?咱家就想著起兩間房呢,磨嘰了半輩子還沒見到半爿瓦!”
阿爸說:“快了,等孩子上學,也就快了?!?br/> 姆媽說:“不是我說,做爹娘的多少給下代人留點東西,你爹娘倒好……”
阿爸的聲音就低了下來:“爹不是早沒了嘛,要不是那次……”
姆媽就咬起牙,恨聲道:“天上烏鴉毒日,地下瞎眼跛腳。老瞎子見死不救,心最黑,最壞!”
阿爸皺起眉,嘆一聲,又嘆一聲。
鍋燒開了,屋子里飄起了酒香,蟹香,灶頭上彌漫著熱騰騰的蒸氣,讓人對鍋蓋下的變化充滿了無限的想象。阿爸埋好灶洞的柴灰,上飯桌了。
我問阿爸:“咋不喝酒哩?”
阿爸說:“夜里要吃青蟹酒!”
青蟹酒是要晚上睡前吃的,不能跟晚飯一起吃??崭箚纬?,是為了讓青蟹酒好好地吸收,滋補效果達到最好。吃飽喝足,借了酒力沉沉睡一覺。第二天醒來,就會發(fā)現(xiàn)疲憊的身體重新長滿了力氣。
我問阿爸:“青蟹酒很補么?”
阿爸笑呵呵地說:“嗯,很補!阿爸落海有力氣,就靠這青蟹酒補!等你長大了,阿爸也給你吃青蟹酒!”
青蟹真的那么好!瞎眼銀沒有說瞎話。瞎眼銀說,青蟹酒吃了不但長力氣,還包治百病。有咳嗽的喝了不咳嗽,腳腫的喝了腳不腫,身體不好的會強壯起來。所以他喝了還能活上幾年,還能給我講好多的故事!我的腦海中架起了一鍋沸水,上面蒸著青蟹酒。血紅的蟹殼,沉臥在濃烈香甜的糖酒中,令人饞涎欲滴又眼紅。阿爸喝了能長力氣下海,瞎眼銀喝了能活幾年講故事,這兩個鏡頭在我腦海中不斷來回挪騰。有那么一瞬間,我甚至想象阿爸讓我捧著青蟹酒來到茅草屋,我看到了瞎眼銀驚訝的表情,也看到了村里人善意的笑容,更看到了小伙伴們羨慕的目光……我是多么驕傲而又開心??!
卟。我的腦門著了一記筷子的叩擊。
“小東西,夢游呢,吃飯還傻笑?!卑执林业哪X門說。
我收起笑容,認真地吃飯,心里卻突然變得異常平靜。
我問阿爸:“青蟹酒該吃蟹呢還是喝酒?”
阿爸說:“吃蟹。酒都被蟹吸飽了呢?!?br/> 我放下飯碗向灶間溜去。我決定要做一件大事。到了灶頭,我毅然揭起鍋蓋。一蓬熱氣撲過來,熏得我睜不開眼。等到能睜開眼睛,我看到了想象中的情景:臥在搪瓷碗里的青蟹,變成火紅火紅的顏色,威武的大鉗子盤成一對,紋絲不動,就像沉睡了一百年。我伸手去撈青蟹,滾燙的糖酒燙得我差點尖叫起來。我咬著嘴唇忍住了痛,為了瞎眼銀,無論怎樣我都要忍一回。
我掀起衣襟包住大青蟹,打開灶間的門飛奔出去。
瞎眼銀果然等在那里!“見”了我,微微一笑。這一笑顯得很詭異,似是得意,似是驚喜!當他手里抓到青蟹,聞到撲鼻的酒香和蟹香時,情不自禁地渾身顫抖起來——
“老天??!”他仰起臉輕輕地叫,“十年!十年都沒嘗過蟹味了??!”說完,將臉轉(zhuǎn)向我,摸索著在床沿坐下,迫不及待地說,“現(xiàn)在,現(xiàn)在我就給你講馬謖……”
這一晚,我終于知道馬謖死了。由于大意,他失去了街亭;也由于大意,他失去了自己的性命。有時候,我們要為自己做下的錯事付出代價,就像此刻的我,回到家里,將會承受姆媽的懲罰!
回到家,我立刻爬上了床。我拿被子蒙住頭,抵在墻壁上,害怕得怎么都睡不著。我假裝睡著,心里卻玻璃樣的清醒,腦海里有無數(shù)只撲扇著翅膀的蝴蝶,一會兒飛到阿爸這里,一會兒飛到姆媽那里。我打量著阿爸抽煙時輕蹙的眉頭,又凝視姆媽埋頭補衣的身影。更多的時候,我的心飛到灶間那只業(yè)已失蹤的青蟹,還有青蟹失蹤后留下的偌大空碗……
過了9點,姆媽開始催促阿爸吃青蟹酒了。姆媽補好衣服,大聲地打著呵欠,讓阿爸自己去吃青蟹酒。
姆媽說:“去吃吧。趁還熱,趕緊吃,吃了早點睡?!?br/> 阿爸說:“早著呢,不急?!?br/> 我心里卻很急,我覺得胸口的心都要跳到了喉嚨。我還要假裝已經(jīng)睡著,拼命地忍住害怕。我覺得自己就要忍不住了,快要哭出聲來了。一邊暗暗希望阿爸快點去吃,快點發(fā)現(xiàn)真相;一邊又祈求阿爸永遠不要去吃,永遠也不會發(fā)現(xiàn)我的秘密。
阿爸終于要去吃青蟹酒了。我覺得自己的心臟停止了跳動,天要塌下來了——一分鐘,兩分鐘,五分鐘,十分鐘,不知過去了多久,或許是一年,或許是一百年——當我在被子底下抖得快要窒息過去時,也沒有聽到想象中的晴天霹靂——
我聽到姆媽柔聲向灶間那邊詢問:“咋樣?在吃嗎?”
灶間傳來阿爸爽朗的聲音:“嗯,很好,吃著呢!”我還聽到阿爸喊我,“兒子,快出來。阿爸給你吃大蟹蚶!”
我?guī)缀跏菑拇采蠌椘饋?,飛到了灶間。淚眼矇眬中,我看到阿爸端坐在飯桌,就著晚飯吃剩下的花生米,一口一口地啜著搪瓷碗里的糖酒。
我?guī)е耷唤辛寺暋鞍帧?br/> 阿爸放下酒,伸手攬過我,將我輕輕地擁進了懷里。他用粗糙而寬厚的拾海人的大手,撫觸著我幼小的戰(zhàn)栗的身軀,擦去我臉上遍布的淚痕。
他抱著我的頭說:“傻兒子,不哭。”他攤開我的手,將一包東西放了進去,咬著我的耳朵低聲說:“快去叫老瞎子將這包茶葉泡喝了,就他那點雞肚酒量,吃這么大醉蟹,非醉死不可——”
我掙脫阿爸的懷抱,捏緊手里的茶葉箭一般飛下坎頭。一面跑一面心里喊:“瞎眼銀,你等等啊。你千萬別一口氣吃光青蟹,吃這么多,會醉你個三天三夜醒不回——”
責編 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