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芝第三次走到村口,她抬頭去看看天,整塊一片烏云。她穿著黑裙,細細的在腳邊擺動,遠遠的她家的老黃狗耷拉著腦袋跟了過來,見了桑芝,到她腳邊來陪她看天。桑芝不喜歡老黃狗,嫌它老,又在掉毛。她厭惡地踢了踢老黃狗,老黃狗看了看她,還是賴在桑芝的腳下,陪她看天。桑芝不是來村口看天,十多年前,她和村里的幾個姐妹從這里走出去,到了炎熱的南方打工。她又想走出去了。
起風了,是不是又要下雨了,桑芝喊了下老黃狗——老黃。桑芝匆匆奔回家,剛一進門口,就聽到婆婆的呻吟聲,啊——喲。婆婆聽見桑芝的腳步聲,喊,桑芝,我要起床,我要坐起來。桑芝裝著沒聽見,奔到樓上,趕快收起干了的衣服,雨點就下來了,砸了一滴在桑芝的手指上,像一滴淚。桑芝把衣服放在堂屋的竹竿上,沒好氣的朝婆婆的房子動了肝火,叫,叫什么嘛。婆婆見桑芝沒好氣,就說,桑芝,屋檐水點點滴。桑芝一聽,氣不打一處來,剛好老黃狗跑進來,她踢了它一腳,吼道,讓開,老不死的。她走過去,攜起婆婆的肢窩,把婆婆立了起來,曉得你起來干啥?婆婆說,要喝水。桑芝倒了一大杯水給婆婆,喝,她喊。雨下了一陣腳,就不下了。
雨后的傍晚,天空開闊,山村就升起了炊煙,繞過郁郁蔥蔥的橘子樹,細麻麻的葉子。山坡上有緩緩歸來的牛,叮當的脖鈴,清脆的響起。桑芝跑到豬圈去看歸來的雞,三只脖大腳黃的公雞,跳上了橫梁,她數了數,五個生蛋的老母雞都在。這時,她的女兒楊楊回來了,把書包一放,就朝桑芝叫了一聲,媽。桑芝回答她說,喊死,怎么又是星期五了。女兒回答她道,你才要死。桑芝給了楊楊一巴掌,打在她的屁股上,喊,給我做作業(yè)去。婆婆見楊楊回來了,很難聽的叫了一聲,啊——喲。楊楊跟奶奶是有感情的,桑芝生下她,不到三個月就回廠里打工。是吃奶奶的空奶長大的。楊楊喊,奶奶,你怎么啦。婆婆說,楊楊,你是我養(yǎng)大了的喲。楊楊說,我知道。她跑到房間去,拿出一只雪梨,給到奶奶床邊。婆婆喊了聲,楊楊乖,奶奶沒有白帶你?,F(xiàn)在奶奶癱瘓了,你看你媽的臉色。楊楊摸著奶奶的臉,說,媽媽也辛苦。大伯小兒麻痹癥,腿腳也不方便,也是要媽媽照顧。婆婆一聽說自己的大兒子也需要小兒媳婦照顧,就不再說話了。
柴禾歡快地燃燒起來,靜靜地映在桑芝的臉上。桑芝想起了自己在一起打工的姐妹們,不知道她們怎么樣了,是不是和她一樣回村了,守著村莊。她想到了靜英,十九歲的時候,她們在一條拉,靜英是一個溫柔的女子,常常遭到拉長的欺負,但有桑芝在,拉長就不敢了。靜英和桑芝的性格成了鮮明的對比,恰恰處得來。桑芝想,靜英是個懂事的女子,前兩年還往她家里寫信,給她的孩子寄衣服。桑芝想,那是怎樣一個女子啊,柔情似水,都是男人的幸福。她想到了男人,就想著,拉上一個湖南仔追她,還請她喝了飲料??上?,桑芝在村里訂了婚的,直到第二年,桑芝從老家?guī)е信笥岩策M了廠,那個男孩子才傷心地離開了廠。那是怎樣一段時光啊,桑芝的心跳動著。
桑芝的回憶被小女兒的話打斷,楊楊喊道,媽,水開了。桑芝跳了起來,揭起鍋蓋,從楊楊的手中把面條拿過來,問楊楊,去問問你奶奶吃得了多少。楊楊跳進奶奶的房間,轉眼跳到灶屋,對桑芝說,奶奶不吃面條。桑芝喊,那她想吃啥子,夠折騰我的了。楊楊說,給奶奶煮幾個蛋吧。桑芝說,你以為不要錢啊,看你爸爸匯回來的那點錢,夠養(yǎng)一家子嗎。她一邊說著,從罐子里摸了幾個雞蛋打在鍋里。桑芝見楊楊站著,踢了她一下,去給我做作業(yè),看你那樣子,將來是個打工的命,下次老師開家長會我不去了,說的全是你的壞話。楊楊被桑芝踢痛了,哭出聲來,罵了句,你個媽媽兒,我又不是你養(yǎng)大的。婆婆見孫女哭,在那房發(fā)話了,桑芝,你是不是要殺了我一家。這時大伯子拐了進來,臉上對桑芝堆著笑。桑芝一見了大伯子,說,哥,這是我前輩子欠你們楊家的。大伯子臉上一塊白一塊黃,據說是在河里被彩虹舔了臉,其實是白癜風。大伯子說,桑芝,我們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楊家是辛苦了你。
飯一吃完,就出現(xiàn)了彩霞滿天,山村的夏夜是多么美好。桑芝趕快給婆婆把涼床支在院子里,她熏了一把稻草灰,燃起了青煙,蚊子就跑得無影無蹤了。她把婆婆背到涼床上,拿了一個蒲扇給她。婆婆看著夜空,夜空離她很近。大伯子拐著腿出來,坐在涼床上,喊了一聲媽。婆婆并沒有理他,大伯子說,媽媽脾氣收斂下,桑芝夠辛苦的,還要種那么多的田地,還要管柑橘樹,還要照看我們。婆婆把臉子放在一邊,說,你看我們那時候做媳婦是怎么做的喲。她的牙齒都快沒了,她嘀咕了一句,就什么都聽不見了。桑芝去了女兒房間,看見女兒把電扇開得飛轉,手指在本子上畫著。她以為楊楊在做作業(yè),她過去把電扇往小的檔調。卻發(fā)現(xiàn)女兒一邊在做作業(yè),一邊在聽MP3。她一把抓起女兒的MP3,說,這是什么,你將來想出去打工嗎。女兒毫不示弱,打工有什么不好。桑芝是不想女兒去打工的,盡管她有了那么一段青春美好的回憶。她知道在打工路上所受的煎熬和屈辱,盡管自己性格要強,畢竟打工者是個弱者。桑芝停掉了楊楊的風扇。這時有人喊,桑芝,村里開會了。桑芝說,我的個天,我都忙死了。桑芝立馬摸了一把臉,走出來,見是村里的會計。她見了村會計,說,開啥子會嘛。村會計才二十七八歲,因為自己從醫(yī)科大學出來,靠了父母的支持,在村里搞了個衛(wèi)生所,管一個鄉(xiāng)的小病小痛,他就沒有出去打工。桑芝跟著村會計左搖右擺地往村口走,桑芝說,我還沒有洗澡呢。都忙的。村會計說,你穿黑裙子好看嘛。桑芝笑了笑,都是打工時候買的。
村辦公室就設在村口,七大婆八大媽的湊在一起,她們見桑芝來,就問桑芝,你婆婆最近沒刁難你吧。桑芝一提到婆婆,臉上就來了氣,她一見了我就故意喊痛,好像是我把她弄癱瘓的。有人勸說,桑芝,不要生你婆婆的氣,你公公死得早,她那人要強一輩子了,一下癱瘓了,心里也難受。桑芝說,我也這樣想著。會議開始了,是村里的大隊書記主持。大隊書記是一個瘸子,三十來歲,精瘦黑的臉。他干癟的開場白,讓桑芝想笑。大隊書記說,今天來開個會。桑芝就對村會計說,誰不知道,這不是廢話嘛。大隊會計趁機摸了一把桑芝的腿,被桑芝打回去了。會開到一半,要選舉村長。村會計說,就選桑芝。桑芝馬上打斷,我哪有時間管村里的破事。村會計說,村長現(xiàn)在每年都有錢的。說完這個,人群中就有了爭議,有的說,村長應該選給誰,于是就有人反對,他是個傻子。又有人說,哪有村長是女人的。村大隊書記說,村里哪里還有男的,我看只有桑芝合適,她是村里女人中年輕的。于是大家不好爭議了,村長就落到桑芝身上,從此村里對桑芝有了恭維之處。在選舉村婦女主任時,選了王家的大爺,大家就笑了,男的怎么做婦女工作。會議完了,星也深了,大家陸續(xù)地往家趕,村會計和桑芝同路回來,桑芝的黑裙子在晚風中別有意味。
桑芝回到家,她走到涼床上去看婆婆,婆婆睜著眼把桑芝嚇了一跳,婆婆說,你以為我死了嗎?她背著婆婆,又把她放在床上,婆婆說,把她放重了。桑芝累了一天,懶得理會婆婆了。然后,提了一大桶水,細細地洗著身子。桑芝的乳房生下兩個孩子有點掉了,但仍然飽滿,結實的一團,她自己揉搓了一下,心跳了下。她摸到了臟器,小船一樣,漂浮著。三十左右的女人,正是渴望男人的時候,夏夜啊——她睡在床上的時候,滿腦子的男人,他們像一只只老虎壓制著她,使她動彈不得。睡夢中她像是被人壓著了,使她呼吸困難。她以為是她的男人,月亮好高好高。她摸到一個喉結,自己的男人是沒有喉結的,她完全醒了過來。她喝問,是誰?不然,我叫我婆婆了。對方打過一句話,桑芝,是我。桑芝聽出是村會計,她問,你怎么上來的。村會計說,爬上來的。桑芝問,你要干什么。村會計說,女人都打工去了。桑芝,你的黑裙子真美啊。村會計就摸桑芝,從她的大腿摸了上來,桑芝想要反抗,卻丟下了武器,她就像干裂的土地。桑芝突然打掉了村會計的手,不行,我對不起楊福。楊福是桑芝的男人。沒想到村會計的手卻纏了上去,傻啊,你男人還不是一樣在外面找女人。桑芝張大嘴望著村會計,論年紀,我比你大七八歲呢。沒想到,村會計壓了上來,他喊,桑芝,你知不知道,農村要吃低保了,我在跟你家申請呢。桑芝睜著一只眼睛問,啥是低保?
桑芝在集鎮(zhèn)上賣掉了兩只公雞,把錢藏在褲兜里,就去農貿市場給婆婆割幾斤肉。在鎮(zhèn)農村銀行,桑芝去取大兒子從南方寄回來的錢。桑芝叫楊楊背著背簍,楊楊說,怕同學看見了,不好意思。桑芝就說,你給我排隊,楊楊也不肯。桑芝就狠狠地說,養(yǎng)你干嗎啊。楊楊一下回過話,你等會去跟哥哥在電腦上視頻就知道養(yǎng)我干嗎了。桑芝罵了句,妖孽,都是不成氣的東西。你看你哥哥,打工了,知道給媽媽寄錢了。楊楊說,哥哥現(xiàn)在有錢了,你就說他好,以前也說他不爭氣。桑芝說,打工有什么好,你要好好讀書。楊楊毫不遜色,現(xiàn)在讀了書也是出去打工。母女吵著,桑芝排到了前面。窗臺冒出一句,這個人,把存折拿過來。桑芝遞過存折。窗臺問密碼,桑芝按了密碼。窗臺又說,多少錢?桑芝說,不知道寄了多少?窗臺極不滿意地看了桑芝一眼,嗶嗶叭叭查看了下,扔給桑芝五百元。桑芝拿了錢和楊楊出了來,看見自己家的老黃狗在門口等她們。桑芝看到老黃狗就罵,這個死狗,也喜歡趕場。老黃狗知道女主人心煩它,老黃狗就躲到楊楊的背后,不緊不慢地跟著。他們走到一個藥鋪,桑芝說進去看看有沒婆婆的藥,楊楊說,媽媽還是心好。桑芝就掐了下楊楊的臉,媽媽心壞了嗎,都是被你們折騰壞的。桑芝進去看著一排排的藥,楊楊和老黃狗在藥鋪門口。楊楊抓起老黃狗的兩個爪,把它立了起來,她說,我教你學人走路。老黃狗被楊楊抓著兩只爪,人模人樣地走著。桑芝買了幾包藥出來,見了就劈頭罵楊楊。楊楊嘻嘻嘻的。桑芝說,都快要讀初中的女孩子了,還不懂事。楊楊說,媽媽,你去不去上網啊,哥哥下班了,時間快到了。桑芝說,你倒記得。
集鎮(zhèn)上人山人海的,到處都能看到背簍,相互擠著,一個背簍擠著一個背簍了,另一個背簍被另一個背簍擠了。突然一個背簍擠到桑芝面前,輕輕地拍了拍桑芝。桑芝很詫異地看了看她,她突然大叫起來,三妹,是你。三妹高挑個子,短頭發(fā),但焗過黃油。桑芝原來和她在一個廠里,她們是結拜姐妹。桑芝喊,三妹,你也沒去打工了嗎?三妹說,我剛從廠里請假回來。三妹說,二姐,我老遠看到你了,但不敢認。走到你前面了才認清楚了你。這是你女兒?三妹摸摸楊楊的頭發(fā),楊楊則仰過頭去。桑芝說,我教的孩子都是不懂事。三妹,你是越來越年輕了,你不叫我,我根本認不出來你。三妹說,哪里。三妹又說,二姐你穿起黑裙子來還是那么漂亮。桑芝說,在農村管他漂不漂亮。這時有一輛麻步車在她們身邊停了下來,喊,回平橋的,回平橋的。三妹問,二姐,你怎么不出去打工了,你還年輕,呆在家里多浪費啊。桑芝不知道怎么回答三妹,只是說,那邊現(xiàn)在怎么樣了。三妹說,好多了,也不用查暫住證了。桑芝于是想起有次工廠休假,她們去市區(qū)買衣服,回來的路上遭遇查暫住證,結果在治安室自保了出來。桑芝于是問,三妹,靜英呢,她還在那個廠嗎?三妹說,就你們兩個感情好,我回來時去了靜英家,她也在問你的消息。靜英現(xiàn)在好多了,嫁了個廚師,在外面開了一家小川菜館。桑芝說,靜英那么溫柔,該有這個幸福。桑芝于是問起其他的姐妹,三妹說都在外面打工了,有的甚至全家都在外面打工,家都安在那邊了。桑芝于是羨慕不已。楊楊在一旁焦急地叫,媽媽,到底去不去上網了,看哥哥了。桑芝于是跟三妹說,三妹,有時間去我家玩。三妹說,我急著要回廠里,恐怕沒時間了。桑芝于是向三妹要了靜英的電話。
桑芝別了三妹,心中唏噓,對自己搖頭不已。打工,不可能了,除非婆婆去世,大伯子去世,那是不可能了,等到他們去世,自己已經老了。楊楊拽著媽媽的手,往網吧里拉?!翱崞婢W吧”到了星期六,里面擠滿了人。桑芝問要多少錢,網吧人員說,三塊五一個小時。桑芝說,嗬喲,那么貴。網吧人員說哪里貴,比電話便宜幾倍了,還可以看到人。付了錢,網吧人員說要押金五塊,桑芝堅持不給。網吧人員也沒說什么。他看見了老黃狗,說,狗不能進去,還有背簍只能放在一樓。老黃狗被桑芝趕了出來,老黃狗生來就忠實,看了看桑芝,就趴在網吧門口等著主人出來。楊楊一到了網吧,像到了天堂,也像饑餓的災民一下?lián)涞诫娔X上,她嗶嗶叭叭地打開電腦,快速地上了QQ,她對桑芝說,哥哥在線。桑芝說,喊他說話。楊楊碼了一堆字過去,媽媽來了。對方的QQ閃了閃。突然打出來兩個字,媽媽。桑芝心一下堵了,眼睛明顯有了雨花。她對楊楊說,問哥哥辛不辛苦。楊楊快速地碼字過去。桑芝又說,問哥哥,他的電腦多少錢買的?叫他不要亂花錢,不要找女朋友,在外面談的都不成功,又花錢。楊楊想看旁邊的玩游戲,開了視頻和語音給桑芝,你自己跟他說。桑芝一下看到自己的兒子,她剛開始不敢確定那就是自己的兒子楊遙,當她確定視頻里的確是她的兒子,她心里活泛了,世界真奇妙啊。語音里沖出一句,媽媽。是兒子的聲音,桑芝奇怪聲音是從哪里傳出來的,問楊楊,楊楊覺得媽媽迂回,指著電腦說,你對著屏幕跟哥哥說話就是了。楊遙說,電腦不貴,山寨版的。桑芝還是不敢說話,她用手指按住嘴巴,她害怕一說話就把視頻里的兒子吹走了。她問楊楊啥是山寨版?是個啥牌子?那個很貴嗎?楊楊也不懂,她說,你跟哥哥說話啊。桑芝見女兒不理自己,對著電腦咳出來一聲,突然地吐出一句,楊遙很快進行了回答。哈哈,原來這么簡單。桑芝于是問兒子在廠里怎么樣?環(huán)境條件好不好?楊遙把視頻鏡頭對著宿舍照了照,是四人宿舍,還有空調。桑芝的記憶里,記得自己曾是十六人宿舍,床上床下掛滿了窗簾。藍色的,紅色的,白色的。桑芝說,要聽爸爸的話。楊遙說,爸爸都不會電腦還要我聽他的話。桑芝說,爸爸沒你讀的書多。他們聊著聊著,電腦屏幕一下黑了,桑芝嚇了一跳,是不是壞了,這可是賠不起的。她喊楊楊,楊楊正看人家打游戲來勁。扭過頭來,對桑芝說,時間到了。桑芝的心一下放了下來。她拖著楊楊下了樓來,她說,外面現(xiàn)在真是好了,我要出去打工。楊楊說,媽媽,你走了,誰來管家啊。桑芝說,叫你爸爸回來。楊楊說,你舍得爸爸丟下四千塊錢的工資嗎?是啊,全家就靠楊福的工資啊,桑芝覺得一股涼氣從腳底抽了回來。
她們走出網吧,老黃狗就啪嗒啪嗒吐著舌頭,現(xiàn)在是中午了,太陽打了個正中。楊楊說嗮,要坐麻步車回去。桑芝罵了句,也是個不成家的。就坐上了回平橋的麻步車,麻步車在鄉(xiāng)村的公路上磨著三個輪胎,老黃狗跟著麻步車的后面直追。麻步車過了烏龜石,鯉魚石,過了小學校,就看到隱約的大埡口山峰突出。桑芝一直想著外面的世界變化真的好大啊,想當年她們是第一批走出村口的打工妹。到了村口,桑芝叫麻步車停了下來,這是她第四次站在這個村口了。
桑芝第六次來到村口,也沒走出去。
我們來看看桑芝第五次發(fā)生的事件。桑芝那天把癱瘓的婆婆背到房間去的時候,就上樓睡了。睡到半夜,模糊地聽到電話響,她爬起來,摸到電話,電話掉到地上。她以為是自己的兒子楊遙打回來的,這大半夜的,不知道有啥事情。她忙撿起電話,回撥了過去,兒子的電話不在服務區(qū)。她突然地想起楊福有好久沒打電話回家了,有兩次打電話也只是要婆婆接聽。桑芝沒往多里想,每次婆婆要進醫(yī)院治療,她就打電話給楊福,楊福簡單的說幾句就先掛了,只要第二天桑芝在鎮(zhèn)農業(yè)銀行取出錢,她就什么都不想了。桑芝還在奇怪半夜是誰打的電話來,等了一下,電話還是沒有響,就準備倒頭睡了,頭剛挨著枕頭,電話低低低地響起來,像暮蟬的叫聲,拉動著嗓子。桑芝接了電話,第一句就是,楊遙你干么子,打了電話又掛了。桑芝以為是兒子。對方卻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像只是發(fā)出了聲線,很低很低,柔柔的。是,是阿芝——阿芝嗎?阿芝?桑芝聽來模糊了,但聲音很熟,像持久來的一場曠雨。阿芝,這個名字好熟悉啊。阿——芝。她突然跳起來,是靜英,靜英,一定是她。靜英是廣東人,只有靜英才這樣叫她。她的心跳起來了,把話筒握得緊緊的,她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聲音,很溫柔地叫了一聲,靜英。桑芝的嗓子像是久久的干渴了,突然的遇到雨水,滋潤后,突然的變得啞默無聲。墻皮上桑芝的影子拉得很長。靜英最后那句勾起了桑芝心底的欲望,阿芝,你來吧,你來了我們還是好姐妹?,F(xiàn)在這邊都民工荒了,你那個年紀找得到工作,現(xiàn)在工廠加班都有兩千。
桑芝整個人是醒了,她在燈光下看到自己的一雙手,粗糙。天天洗衣,煮飯,劈柴,挖地,挑糞,給婆婆端屎,倒尿。人沒蒼老,手先成了松樹皮。桑芝看到鏡子中的自己,覺得自己的眼神夠明亮,證明自己還是年輕的,何必甘于這種生活。她打開一個密碼箱,打工時候買的衣服花花綠綠的。她拿出靜英給她的一支眉筆,素淡的眉突然美了起來,特別是畫到眉梢,淡了下去,卻把美凸顯了出來。桑芝望著鏡子中自己的眉毛,心里問自己,我在干什么啊,自己是不是夢游了,什么時候開始了夢游癥了。鏡子中那個把眉毛彎到很細的女人是誰啊,是桑芝嗎,是那個天天和婆婆斗嘴和女兒拌嘴的桑芝嗎?哦,不是的,那一定是另一個桑芝了。桑芝在密碼箱里抽出一件翠綠色的吊帶裙。啊,多么美麗的吊帶裙啊,質地清涼,即使自己打滿繭疤的手,摸在吊帶裙上,仍然是滑的。她想起吊帶裙是自己十九歲生日自己買的,多么好的年華,如綢緞般流過去了。她想起了自己的十九歲,有個工廠的男孩子追她,她還和他去照相館合了一個影,她從箱底里找到那張相片,被自己剪掉的合影只剩下了一半,像孤零零的靠不了岸的船。她又找到另一半相片,看到那個年華青澀的小伙子,她合了來,時光一下子回去了。
那一年,就是二十歲,桑芝回家結了婚。在新婚的第一天,桑芝把和那個男孩子的合影分成兩半撕了,她用繡花針在那個男孩子相片上的臉上扎了兩針,剛想拿火柴燒了它。楊福進來了。相片終是沒有毀掉,桑芝就藏在她的箱底了。十多年來,楊福一直不知道箱底的秘密,桑芝告訴他那是她娘家母親給她的女活。新婚兩天后,桑芝就帶著男人去了廣東,也進了那個廠。桑芝合起來那張相片,心里想,多好的男孩子啊,她用手指撫了撫被她用繡花針扎過的地方,心里問了句,痛嗎?肯定是痛的,那時扎了兩針一定痛到男孩子心里去了,看他悄然離開廠里就知道了。桑芝掛起了那件翠綠色的吊帶裙,站在鏡子里的自己在問,桑芝,你要干嗎?要干嗎呢?她在鏡子前轉了轉,像月光下的一朵花。她下樓了,腳步是輕輕的落葉,她打開門,月光照得好遠。
桑芝走到村口,望著大埡口,神秘地打量著它。十八歲那一年,她和村里的一批姐妹提著蛇皮袋子在村口等著去鎮(zhèn)上的拖拉機。她來到村衛(wèi)生所。悄悄地打著村會計的門,門開了。村會計拉她進去,桑芝不肯。桑芝說,會計,我來問問我們家吃低保的申請有沒批下來啊。桑芝問話時低低的,她不知道村會計有沒有注意到她身上的綠色吊帶裙。村會計沒有回答她,也沒有夸她的綠色吊帶裙。進來說,不要站在門口。
桑芝第一次去鄉(xiāng)里開了一次大會,她聽了女鄉(xiāng)長的第一句話,女人要行動起來。她風風火火賣了幾只羊,買了一部麻步車,突突突地響起在村里到鎮(zhèn)上的公路上。婆婆老是三天五天的鬧病,每次去鎮(zhèn)醫(yī)院要花幾百元。楊福有好久沒打電話回來了,桑芝打過去,一說到要錢,楊福只有那一句,哪里有,就掛了。桑芝氣得把話筒扔了,格老子的,你一個男人不管家,我也不管了。扔了又撿回來。楊福不肯寄錢回來,婆婆也不敢跟她斗嘴了,更別說斗狠了。婆婆一軟下來,桑芝心就軟了。她每天天還沒有亮,就扛著鋤頭出去了,回來立馬摸了臉,把麻步車停在公路上的叉路口,等著去鎮(zhèn)上的鄉(xiāng)民,這時太陽剛好把山頭照了一塊。如果是趕場天,三六九的,每天還可以掙個百多元。但是這點錢還是不夠婆婆的藥錢。婆婆看到自己的兒子沒寄錢回家,看到桑芝每天這樣操勞,她心里只罵老天,她在床上罵,老天在作孽啊,把我的兒子還回來啊。婆婆再也不在桑芝面前喊痛了,咬著牙,等著死亡把她帶走。桑芝看見婆婆每天這么平靜,倒是不習慣這種生活,她總覺得生活哪有一根筋不砍斷,搞得她不痛不癢。
習慣沉默的山村,它顯得像個大肚子,擁有一個特大的容器,像在告訴你,世上本沒事。那天山村失去了沉默,先是從桑芝家那個電話開始喧鬧的,打過來的電話說,我是廣東警察局,你兒子參與斗毆事件,被抓。桑芝很沉穩(wěn)地問,你們是不是騙子?現(xiàn)在騙子很多的,你們的目的是什么?想要多少錢?我們是窮苦人家沒有錢。警察局說,你跟你兒子聽電話。原來,楊遙在打工之余愛上了蹦的,他喜歡上了有節(jié)奏的動作來緩解打工的辛勞,還有穿上冰鞋滑翔的動作,他說那是他在這個城市飛翔呢。楊遙去的是“錦華俱樂部”,這個俱樂部是打工仔最愛去的一家,十元的門票,每天都擠滿了人,到十點就關了。漸漸地附近又開了幾家,還是帶不走“錦華俱樂部”的人氣,其他幾家就使壞,說“錦華俱樂部”參與買白粉。警察那天出動,沒找到白粉,抓了幾個貌似穿奇衣著奇褲的人,頭發(fā)染成紅紅綠綠的。剛好那天楊遙沒帶身份證,警察以查身份證為理,叫他們蹲在一邊。警察于是叫來了一輛悶罐子車,有幾個開始反抗,不上車,警察就拿棍棒敲了幾個人。人群中有幾個性格烈的,就對警察還了手。楊遙膽子還是小,并沒動手,結果還是被警察裁了個斗毆事件。桑芝打通了楊福的電話,劈頭第一句就是,你兒子在警察局,你自己怎么管的。楊福到警察局,警察局非要楊福拿兩千元才放人。桑芝說,我還是去南方了,看來楊福管不了兒子,兒子是他們將來的靠山,她不能失去了兒子。她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她聽見老黃狗對它哼哼了,她突然心發(fā)悲憫,老黃狗實在是老了,她去鍋里添了一碗飯來,還加了幾塊瘦肉給老黃狗,老黃狗對她感恩地哼哼哼著。桑芝說,吃吧,你們都是我的祖宗。
桑芝把行李都帶到村口了,等著去南方的長途汽車。村里人過來勸桑芝。桑芝,你走了,你那個家怎么辦?桑芝回答說,讓楊福那個雜種回來管,家里都是他們楊家的,女兒也是他們楊家的。這個狗雜種自己不要家了,與我何干。村里人就勸,桑芝,楊福不要家了,你要要啊。你操起這個家是不容易,但是村里人都在夸你這個美德啊。你看,你那個婆婆,都走不動,需要你啊。還有稻子都熟了,需要你收回來。婆婆,桑芝的眼睛突然濕潤了。她雖然和婆婆斗嘴,但是她同情婆婆的啊。糧食,是自己親手弄熟的啊,民以食為天啊,不收回來,婆婆他們明年吃什么呢。桑芝從樓上沖下來的時候,走到婆婆的房間,對婆婆說,媽,對不住了,楊福不要這個家了,我出去打工了。就在兒子事件發(fā)生不久,不到半個月,兒子打電話回來,說爸爸在外面養(yǎng)了個新媽媽。桑芝當時就崩潰了,她發(fā)瘋地叫了起來,一聲“啊——”劃破了天空。婆婆躺在床上,口里念著咒語,天作孽啊,人要活。桑芝第一個念頭,她要出去打工。她提著當年打工時候買的密碼箱,再塞了幾件衣服,她給靜英打了個電話,她要投奔她去。長途汽車來了,是個空調大巴,像一座大山壓了過來。村人拉著桑芝不讓走,就在長途汽車停下來的時候。桑芝看見老黃狗從那邊跑過來了,她喊,老黃,回去,回去。她突然地想起告別婆婆時,婆婆對她說的一句——葉落要歸根啊——就在桑芝快要踏上長途汽車的踏梯時,楊楊不知從哪里鉆出來的,她瞄準時機,一把抱過桑芝的密碼箱,抓得緊緊的。她喊,你個媽媽兒,不要我們了,不要我們了。
你們是知道的,桑芝并沒有走出去。
責編 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