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故園
廊檐的雨一腳踩空,跌落在青石板上,濺出很大的響聲,它們的骨頭都摔碎了。姑說,你聽,雨當(dāng)啷啷下大了。我說,下了一夜呢。
雞打鳴了,一聲,兩聲,清涼涼的。一會兒,整個山村的雞都在啼叫了,枸枸——枸,彼此起伏。它們伸長脖子,一聲都不肯吝嗇,能叫多高就叫多高。
深山,鄉(xiāng)村。雨聲里夾雜著雞鳴,真是塵世里最最好聽的聲音。清新,安心,與世無爭。
姑已經(jīng)在院子里劈柴了。喀嚓,喀嚓,木頭撕裂的聲音不似晴天那樣脆裂,響亮。那喀嚓聲,有點(diǎn)嘶啞,柔韌。受潮的木頭變得藕斷絲連。
斧頭丟在青石板上,當(dāng)啷驚叫一聲。姑抱著劈柴進(jìn)屋生火。院子里的牛聽見姑的腳步聲,哞哞叫喚,它餓了。牛并不是很笨的,知道適時叫喊。劈柴喂馬,春暖花開。多么詩意田園的光陰啊。
劈柴燃燒的聲音格外有勁兒,呼楞楞……
姑披著雨進(jìn)來,披著柴煙出去。她在火爐上熬了一罐老茶。我還賴在被窩里。屋里彌漫著淡淡的柴煙。透過柴煙,是屋頂棚上糊著的陳年報(bào)紙。仔細(xì)找了半天,找到一句喜歡的:花自妖嬈,人且醉。往下看,卻被老鼠啃了幾個小洞,看不下去了。
錦繡文章,被老鼠吃掉了。
那吃了墨字的老鼠,會不會變得之乎者也,文雅起來?
我又胡亂續(xù)了一句:我自傾杯,君且隨意。這陰雨的天氣里,適合酒醉。
我說,這老鼠,也忒可恨了。姑在一個白鐵的盆子里淘洗洋芋,卻說,吃了就吃了,一篇文章嘛,你也寫得出來。想了想,也對。
洋芋碰撞在盆壁,咣啷咣啷,硬澄澄的聲音。
罐子里的老茶噗噗冒著白氣。柴煙散去了,又是水霧彌漫。老茶嘛,再熬一熬。
我照著鏡子,捋著額頭的幾痕皺紋,感嘆說,你看,我都老了。姑隔空兒瞅了一眼,淡淡說,腹有詩書氣自華。老嘛,誰都會呢。
原來,讀書,拿來抵御衰老的。先前并不知道這個原理,還以為是拿來妖嬈的呢。
煮好的幾顆白皮雞蛋擱在炕桌上。老茶,調(diào)一點(diǎn)白鹽。清炒的洋芋絲,餾熱的饅頭片??蛔酪埠芾狭?,一條腿都有點(diǎn)跛了。
這樣煙熏火燎的日子,是人間最最親切的時光。
串門的閑人
姑半跪在炕洞門前,點(diǎn)燃手里的一蓬黃草,塞進(jìn)炕洞里。濃煙就冒出來,嗆得她吭吭咳嗽。連陰雨,屋里都潮了。煨熱了炕,我就擁被坐在窗前看雨。
院子里的櫻桃剛剛紅,掛著雨滴,看著心疼。一痕鐵絲上也綴滿水珠,飽飽的,卻不墜落,兀自穩(wěn)穩(wěn)掛著。
菜園里才有好顏色。卷心菜卷著一包清水,綠得快要融化掉了。番瓜頂著黃花,嫩得想去掐一掐。四季豆的花朵鼓鼓的,快要裂開了。欲開未開,是一種最最美好的牽念。
木頭莊門吱呀響了一下。一個老漢頂著雨進(jìn)來了。他在廊檐下跺腳,腳上的黃泥更加牢固地粘在鞋子上,未曾掉下一滴來。他進(jìn)了屋,坐在破舊的沙發(fā)上,拿過姑父的煙渣子,拈著二指寬的一綹兒報(bào)紙,自己卷煙卷兒。一邊慢悠悠地卷,一邊打量著我,好像麥子地里發(fā)現(xiàn)了一墩刺蓬。
姑又在火爐上烤洋芋。我想我真是一個吃貨,害得她忙9o68ofA49E9s7VViwwTi5w==來忙去。老漢貪婪地咂了兩口煙,說,聽說了嗎?許老三領(lǐng)來的那個媳婦跑了,不過,娃娃留下了。還算有良心。
領(lǐng)來的,其實(shí)就是買來的。老家是個窮村子,家境不好的人家,實(shí)在娶不上媳婦,就去領(lǐng)。明明知道領(lǐng)來的媳婦不長久,卻還抱著僥幸心理。
結(jié)果,十個有八個就跑了。有的住一兩年,有的住兩三天。住時間長一點(diǎn)的,是被拐賣的。時間短一點(diǎn)的,是放鴿子的。
也有一種,是自家的爹娘賣女兒,賣了,再想辦法逃走。接著賣到下一家。想想,女人真是可憐。
許老三的,就是最后一種情況。老漢說,賣兒女的人呢,心毒,打雷劈死算了。
我想,他們一定是窮極了。窮得沒有做人的廉恥心了。
姑問,李寶子的那個傻子媳婦,回來了沒有?
老漢吧嗒吧嗒咂巴著煙,想了半天才說,回來了。那個傻女人,飯都不會做,跑出去誰要呢,累贅一個。她生個小孩,也傻子。可憐的李寶子,一輩子養(yǎng)活兩個傻子,苦死了。
雨又大起來了。姑父說,去看看李寶子家,他擔(dān)心大雨會泡塌那三間東倒西歪的破房子。
又來了一個串門的人。先不進(jìn)屋,抱著娃娃去摘院子里的櫻桃。娃娃叫著,要這個紅的,要那個綠的。父子倆淋雨也不在乎,慢慢摘著櫻桃,挑挑揀揀的,從容,淡定。
進(jìn)得屋里,還在跺腳。黃泥頑強(qiáng)地貼在鞋子上。小孩把紅的綠的櫻桃攤開在桌子上,又挑挑揀揀地吃。想吃紅的,卻又喜歡綠的。人小了,真好,一點(diǎn)點(diǎn)喜悅就滿足了。他的小臉蛋也紅紅的。
他們自己倒了茶,慢慢喝。張家的貓兒李家的狗,有滋有味地嘮叨。聊著,又想起一個人,掏出手機(jī),呼喊他來喧謊兒。
那個人就踩著泥來了。他的褲子很短,腳踝露出來了,光腳,破球鞋,卻打著傘。他甩了一下傘,傘打在鐵絲上,那些雨水珠子就紛紛墜落,摔碎在泥地上。
我和姑在炕上看一些舊照片,有一張是我小時候的。說是小時候,也十三四歲了。撅著嘴,站在尕姑姑背后,滿臉不高興。姑說,那時候,你是個野丫頭,瘋著呢。
串門的人聽見了,就看著我笑。
他們在沙發(fā)上喝茶,說話,抽煙。屋子里彌漫起淡藍(lán)的煙霧。我和姑在煙霧里努力翻揀著看照片。爐子上的洋芋快烤熟了,香味兒已經(jīng)飄逸著。我使勁吸吸鼻子,多么香甜的味道。
漁樵濯足泉林晚,隔岸雞啼是梓鄉(xiāng)。
突然就想起這兩句詩來。
老院子,兒時的時光
雨并不打算停下來。一陣緊,一陣疏。
我和慧打算去看看我的老院子。
其實(shí)老院子已經(jīng)不存在了。一條新修的公路占據(jù)了它,連痕跡也沒有了。但還是要去看看。夢里常常夢到,還是童年的模樣。
只有一把傘,慧讓我打著。她換了表妹的布鞋,又穿了姑的綠衣裳。她是城里長大的娃娃,對鄉(xiāng)村很難有我這樣深的眷戀。我的老家,在她只是一片好看的樹葉,在我,卻是根,一生的牽掛惦念。
慧說,我夢見童年,只是算不對的數(shù)學(xué)題,還有一條破舊逼仄的巷子。
而我的夢里,童年是青山,是綠水,是很大的院子,是開不完的野花兒。像一軸水墨畫卷,漸次綻開。這么一比,我像個闊人一樣,有點(diǎn)沾沾自喜了。
我們鉆進(jìn)雨簾里。山梁上細(xì)細(xì)的白土泥路,居然不太滑?;鄣牟夹芸炀蜐竦袅耍蛔?,水從鞋口擠出來。一個小坎兒,她跳過去,鞋子留下了。我大笑。
遠(yuǎn)山一片雨霧,淡藍(lán),煙灰,略略有些青碧。天底下最能的大師,也畫不出如此清美的意境來。
走著,雨突然大起來。雨點(diǎn)打在傘面上,吧啦啦響成一片?;哿⒖潭愕絺阆聛砹?,她的頭發(fā)濕透了,貼在額頭。下坡路泥濘,我倆慢吞吞走,路面擠滿了小水坑?;鄣男谒餐饷八孟袼仍谝谎廴?。
慧說,會不會爆發(fā)山洪?。课艺f,怎么會呢。就這點(diǎn)兒雨。
拐過幾戶人家,下了一道大坡,視線里橫著新修的高速公路。我家的老院子完全沒有痕跡了。坡坡上爺爺種的幾百棵白楊也沒有了,公路從我家的院子一直修到坡坡頭頂。我童年的老巢,就這樣消失了。
幸好,老巢前面的樹林子還好好的,不曾瘦一絲。
我們從公路底下的涵洞里鉆過去,就到了樹林子前面。涵洞口是黃土淤泥,也只好趟過去算了。兩人真正成了泥腿子了,相視大笑。
林子前面的石頭矮墻還是依舊。小時候,總覺得它太高了,又厚又笨,爬上爬下很費(fèi)事?,F(xiàn)在看,這么矮,這么單薄。
就是這道石頭矮墻,藤蔓一樣瘋長在我的夢里。越老,越清晰。就算很老了,老得沒有記憶了,這道石頭墻依然會在夢里,這簡直是一定的。
童年的場景,頑固地刻在心靈深處,滲透在骨脈里,怎么能剔除掉呢。
那時候,我像一只鳥兒一樣,早早蹲在石頭矮墻上,等著牛來飲水,等著拾牛糞,等著曬太陽。
沒事的時候,騎在石頭矮墻上,和坡坡頭頂?shù)耐跖舆b遙吵架。王女子扯著嗓子喊,哎……劉家的老丫頭……
其實(shí),那時候才幾歲,王女子這缺德鬼硬要說我是老丫頭。我就擔(dān)心自己長大后嫁不出去??墒牵夷棠陶f,再難看的丫頭,再野的丫頭,都是會嫁出去的,不會剩下。
總是罵不過王女子,因?yàn)樗齻冩⒚枚?,嘴也多。我勢單力孤,不勝人家。就算罵不勝,也還是要還嘴的,不然,閑著也沒事干。
如果王女子很忙,要去放羊,我就徹底閑著了。我穿著我的紅花大襟衫衫,手腕上戴著幾串塑料珠子,成天在樹林子里溜達(dá)??傆X得有那么多的好玩的東西牢牢吸引著我。
有一種野草,結(jié)著果子,紅紅的瑪瑙一樣,我會花整整一天的時間采集。采集好了,用針線串起來,當(dāng)做手鏈。
偶爾,會看見王女子家的奶羊,不見王女子。那只奶羊的奶子上戴著一只撕去帽檐的破帽子,胸罩一樣,怕小羊吮吸奶。我會悄悄捋掉帽子胸罩,讓小羊吸完奶。
傍晚,一定聽見王女子的媽媽站在坡坡頭頂罵街,會一直罵到天黑。有時候王女子也會挨揍,因?yàn)榭垂懿坏昧Γ瑳]有羊奶可擠。
下雨的時候,奶奶就會趕我到林子里拾蘑菇,不讓我暖在熱炕上。我常常想偷懶,可是怕奶奶的拐棍。進(jìn)了林子,一旦發(fā)現(xiàn)了蘑菇,就高興起來,攆來攆去忘了回家。
我在雨里拍照,慧也要給我拍幾張。不得不說,她的技術(shù)太差了,拍出來的照片都是模糊的,我笑得那樣難看。
石頭墻上的苔蘚被雨水洗得清亮惹眼,摸上去綿軟,冰涼。雨里不見一個人,大野空曠,樹林寂靜。往前走,就聽見河水了,嘩嘩嘩,很大的聲音。
河灘里扔著幾匹灰毛驢,兩三頭黃牛,低頭吃草。這河叫萱麻河,沒有橋,水里扔著幾塊巨大的石頭當(dāng)做橋。我從小就練就了過河的本領(lǐng),踩在石頭上蜻蜓點(diǎn)水一掠而過。技術(shù)不好的人,撲騰撲騰就跳進(jìn)河里去了。
慧看看那幾塊大石頭,笑著搖搖頭。她是無論如何也過不去的。河水激起來,撲打在石頭上,水花飛濺。如果是晴天,我一定要在河灘里溜達(dá)半天的??墒?,雨又大起來,只好離開了。
這是我的地盤,每個石頭縫里都有我童年的足跡。每片樹葉都有我遙遙的記憶。若是有辦法帶走,我一定要把我的樹林和河灘安裝幾個轱轆推走,讓我的童年跟著我去漂泊。
雨的聲音,從遠(yuǎn)處的深山一脈一脈傳遞而來,輕柔,明快,幽深。天空暗了下來,一場大雨正在趕來的路上。
崖頭的芨芨草
去看崖頭的芨芨草。
它若是長在平地上,也就是一叢草而已,稍微有些招搖。
可是,長在崖頭的芨芨草,就風(fēng)情了,嫵媚了。有了一種清澈的飄逸風(fēng)骨。細(xì)瘦,干凈。
沒有哪種草如此刪繁就簡了。像一支支瘦了的竹子,只是柔韌很多。枝枝蔓蔓呢?都沒有!多么簡單,純粹。
葉子柔軟,莖稈堅(jiān)韌。隨風(fēng)飄逸。美?。?br/> 揚(yáng)花吐穗,簡單生長。像一種生活,一粥一飯,足矣。
想起吾鄉(xiāng)童謠:芨芨墩,絆馬索。我數(shù)二十一,你點(diǎn)十萬兵……
吾鄉(xiāng)地處西域,古時候漢人和胡人動不動要打架。芨芨草可以喂馬,可以擰繩,可以編成背簍,鞋子,在那樣的日子里有著重要的作用。
光陰遠(yuǎn)去,沉淀在童謠里的芨芨草,是一結(jié)絆馬索。
平地里的青草太多,加一叢芨芨草,也就尋常了,找不到一點(diǎn)點(diǎn)柔美的風(fēng)姿。
可是啊,在崖頭,突而懸空起來,莖稈如長發(fā),飄逸,清美,風(fēng)情就一下子出來了。
就是要和別人不同,就是要獨(dú)自清美。誰有本事,就來長在崖頭吧。可是,別的草們,恐高。
獨(dú)自颯然,獨(dú)自在風(fēng)里窈窕。輕柔,深幽,沉靜,與世無爭。
顏色也是淡淡的綠色里有點(diǎn)灰——這份兒清冽的顏色,是深山隱者的顏色。不稀罕熱鬧,拒絕敷衍。只要自己,只要心安,即可。
清風(fēng)吹呀,碎碎雨點(diǎn)下呀,薄霧彌漫呀,芨芨草浸在這水墨的意境里,參禪,打坐,念佛。
深山,多么靜寂的好時光啊。
心如素箋,人淡如菊。芨芨草深諳此道。
若是陽光落下來,那光與影,也是別樣的清雅。
人間煙火,都遠(yuǎn)遠(yuǎn)的。陌上花似錦,都不看一眼。安心參禪,悟道。這光陰,就慢慢一寸寸移走。一叢芨芨草,千年不老。年年綠,年年枯,都是彈指一瞬的事。
打打盹兒,發(fā)發(fā)呆,想想心事,看看云。這是隱者的光陰,如何不禪意啊。
從不去傷心疾雨濺落殘紅一地。也不去理會楊花漫天飛,惆悵斷腸。它懂得淡然,知足?;ㄩ_花落尋常事,人間本如此。
深山寂寥,正好修煉。
心閑,萬事就閑了。從此,世間無忙。
草墩里搭窩的鳥兒搬走了,也不挽留。卻說,緣分到了。
想想看,這窩鳥兒,嘰嘰喳喳,陪著自己度過了那么多淡泊的日子,歡喜,默契,該滿足了。也許,明年還相逢,有什么可傷感的呢。
我站在崖下,看那崖頭的芨芨草。它們也在看我。我們彼此默默相視。
驟雨落下來,雨打芨芨草,一股清甜溫潤的氣息撲面而來。
被雨點(diǎn)攆回。
走了一段路,回頭看,那芨芨草,一叢一叢,光燦晶瑩,草尖上掛著清澈的水珠,在霧氣里凝成一朵絢爛的花。這花,綻開在時光幽靜之處,深山綠草萋萋之間。多么淡泊的美!
雞零狗碎的日子
雨徹底停了。太陽也冒出來了,紅紅的,暖暖的。水氣白霧霧地升騰,讓人覺得又潮又悶。
姑要去割草。我也跟著去。想穿一下那個木屐。結(jié)果,太大了。一走,我走了,木屐還釘在原地。拔出來,一走,還是那樣。原來,穿木屐讓人會年輕的,因?yàn)闀r光會被它拖慢。
路上,遇見了一個男人。真是丑啊,半邊臉青黑,還皺皺巴巴,看人的目光很躲閃。我想,他的丑可以摧毀一座城堡。若是古代,兩軍對壘,就讓他沖鋒,保證所向披靡。
姑說,壞啊,你這左擰根!
左擰根就是秦艽,一味中草藥。它所有的根須一氣兒朝左扭,一點(diǎn)兒都不亂。它暗暗地較勁,自己把自己擰成一股勁兒。這是我小時候的綽號。因?yàn)橛?,刁蠻,又喜歡和人較勁。
他和姑打個招呼,背著一捆草,低頭匆匆走了。雨下了幾天,誰家的牲口們都餓著,沒有草吃。
他怎么了?我問。
姑說,他去炭窯溝挖煤,一天給一百塊錢。挖了幾個月,瓦斯爆炸,他就炸成這樣了。幸好,保住了性命。不然,家里有三個半大的小孩,一個老娘呢。
生活真是殘酷。好好一個人,就被日子磨損成這樣了。
想起一個熟人,每月工資三千,一天也是一百塊錢。她的工作太閑了,就無聊的一心想弄個婚外情,天天拿著日子胡日鬼。胡日鬼也就罷了,還不忘吹噓說自己是“作家”,把別人的作品抄得只剩下作者的名字了。文學(xué)的菜園子,就被這樣的禍害們糟踐了。這樣的人,應(yīng)該讓她去挖煤,挖一個月,她就會珍惜光陰了。
路邊的一個莊門口,還看見了一個女人,衣服破舊,模樣卻很清秀。她正在打理一畦九月菊?;ㄟ€沒有開,順著墻根種了好多,花枝長得嫩嫩的。
姑說,當(dāng)年她是私奔來的,跟著一個大她十歲的男人。她的父母年輕時去龍溝車站掃炭灰子,去掏鐵軌下的一點(diǎn)炭灰,結(jié)果火車突然開動,她母親死了。后來她父親瘋了,總是喊著火車來了,跑啊。然后,就打人,砸東西,四處點(diǎn)火。
女孩提心吊膽長大,還沒長成人,才十九歲就跟著這個男人跑來了。她擔(dān)心會被她的父親打死??墒?,她的婆婆很不憐惜這個女孩,總是挑刺兒。女孩卻很滿意,她說,無論如何,婆家總是能夠活命的。她堅(jiān)決不敢回到娘家里去。
她的人生,簡約到活著就好了。
一晃,她的孩子都讀初中了。
我一直想,女人總要活得優(yōu)雅一些。可是,一個把標(biāo)準(zhǔn)降低到只要活著就好的人,優(yōu)雅不優(yōu)雅,已經(jīng)沒有關(guān)系了。
這樣的故事,雖然有,但也不多。若是多了,生活是何等的灰心失望??!
姑又講了一件事。
一戶人家,是我們村的。兒子大了,娶不到媳婦,就去外縣領(lǐng)回來一個。領(lǐng)是文雅的叫法,實(shí)際上是買。媳婦來住了兩年,總是鬧著往娘家匯錢。這家人也沒有多余的錢,沒有辦法就把媳婦送回她娘家了。
可是,有一天,這媳婦帶著一個男人來了。他們在不遠(yuǎn)處的鎮(zhèn)子上雇了車,拿著工具,半夜抵達(dá)。車等在路邊,這兩人挖墻而入,拿繩子捆住家里的老兩口,搜去了一點(diǎn)錢,拿走了值錢的物件,跑了。
那個車主,是本地人,為了一點(diǎn)車錢就見利忘義,連最基本的鄉(xiāng)情都沒有了。
后來呢?我問。
兩個老人嚇出了一身病,病了半年才好。
就沒有別的了嗎?
還能怎么樣?就這樣了嘛。
這就是真實(shí)的生活。老兩口已經(jīng)很窮了,那個媳婦還要跑幾百里路途回來搶一點(diǎn)錢和東西,說明她更加的窮——貧窮讓她忘了做人的底線和廉恥。
但是,我想,這地老天荒的歲月里,人都是世間的短暫過客,跟一朵花一粒草唯一的區(qū)別是——承恩美德,尤其是女人。貧窮不應(yīng)該是借口。
人世間有種種的情分,都是暖的。這暖,就是拿來抵御寒涼的東西。清風(fēng)是涼的,可是摻著花香呢?;ㄏ憔褪桥?。所以,清風(fēng)入詩是風(fēng)雅的時光。如果心里盛滿了冰碴,會刺傷光陰的。
正午的陽光亮晃晃的,當(dāng)空照著。我們割草回來的路上,牛羊上山了。它們一路小跑,已經(jīng)嗅到了青草甘甜的氣息。家家莊門大開,院子里,有的人家端著碗吃飯,有的人家趕著晾曬衣裳。
莊戶人家,什么都不敢浪費(fèi)。有陽光,要曬東西。下雨,要把雨水存起來。哪怕一坨牛糞,也撿回家曬干了。
姑家門外的空地上種的花開了,花開如沸,又熱鬧又好看。突然就覺得,光陰就是這樣,拿來讓人熱愛的?;ㄒ婚_,素日里就多了錦時。日子是千根絲線簇成的,要慢慢捋,順了,就色彩絢麗了。
責(zé)編 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