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晚的春雨猶如一場絲竹的演奏,絲絲的不絕如縷,氤氳地彌漫著四野。土地穿上大片大片的油菜花贈予的鵝黃嫩綠的春衫后,一經(jīng)春雨打濕,浮動的氣息便越發(fā)的曖昧,仿佛暗合了我們?nèi)怏w和靈魂深處最神秘的曲調(diào)。沾著雨水的零落桃花,猶如殘妝的伶人,別有一番動人的風致;循著這番春色我去尋訪女子越劇的發(fā)源地。
原以為施家岙是個坐落在大山深處的山村,卻見一片片平坦整齊的田疇,把四周的山丘推開在想象之外視線之內(nèi)。后山輕柔地把村子圈在懷里,似乎只想給村子一個堅實的依靠,添一道綠色的屏障,卻留給它開闊的視野。澄潭江如水袖在村前甩出一個優(yōu)美的弧度,不遠處的渡口矗立著一座飛檐翹角氣度不凡的建筑,新鮮了視覺。村口一塊長長的石碑上“中國女子越劇誕生地”幾個字立馬把這個依山傍水的村落從普通的鄉(xiāng)村意義中剝離出來。仿佛有幾縷琴聲從濕漉漉的花樹背后傳來,有一角翻飛的羅裙在煙雨中呈現(xiàn)。
一
越鄉(xiāng)的宗祠多有古戲臺,令人很難相信浸透著江浙文化靈性、纏綿悱惻的越劇就是從那些沉郁嚴肅的祠堂里飛揚出去的。穿過柳葉如眉的村巷,我們來到良臣公祠。坐在繩武堂前,一張八仙桌,幾把太師椅,一杯雨前青茗,一碟瓜子。讓人一下子和周圍的魚鱗瓦、古戲臺、青磚、灰塑、木刻神投氣合水乳交融起來。有人說:“青磚是一種建筑的象形文字,是一張張古代的水墨郵票,能把七零八落的記憶不斷送達今天?!蓖艖蚺_頂上直刺蒼穹的龍吻,威武的瓦將軍,魚鱗瓦上星星點點的苔痕以及那些寓意吉祥、精致繁復(fù)的藻井、雀替、牛腿,我不知道這座古老的祠堂除了長伴著一個姓氏,還隱匿著一段怎樣的鮮為人知的歷史,裊繞著一批怎樣的不散的魂魄。
如果說是戲臺潛在著的人氣與喜慶消弭了祠堂的陰沉肅殺,那么四根臺柱上的兩副楹聯(lián):“一彈流水再彈月,半入江風半入云;紅袖翻風鴝鵒舞,紫簫弄月鳳凰鳴?!眲t讓一份詩意破空而來,讓人不敢輕慢了這鄉(xiāng)間古厝。
咿呀的琴聲響起。婉轉(zhuǎn)有致的的節(jié)奏里,跳躍著一種壓抑的痛苦與柔情,如微風掠過心湖瞬間激起千萬層白花細浪。伴隨著原汁原味的【四工調(diào)】,施家岙娘家戲班為我們相繼奉上了《官人好比天上月》、《碧玉簪》、《孟麗君》、《黛玉葬花》等越劇選段,再現(xiàn)了女子科班當年的名角施銀花、屠杏花的著名唱腔。雖是嵊州人,我于越劇卻不是很懂,在座的另一批上海游客卻聽得如癡如醉。曲調(diào)像流水,像絲綢,緩緩地在祠堂里鋪展開來,聽得人心里一顫一抖,分不清是驚悸還是激動。這是一種淬了桃花的妖嬈,浸了剡溪的清雅,透著一種樸素濃釅的越鄉(xiāng)風情的聲音。
上個世紀初,女子科班一群生嫩的小姑娘初闖上海灘便鎩羽而歸,正值黯然低迷之際,守舊的族人卻破天荒地打開了這肅穆森嚴的繩武堂大門,“殺雞祭臺”后,女孩們站在這個禁地上開始免費公演。彼時,家家戶戶呼朋喚友、殺豬宰雞,把整個村子煽動得如年節(jié)般紅火熱鬧。許是得了祠堂先人靈魂的庇佑,許是因了家鄉(xiāng)父老胸懷的寬厚。女伶?zhèn)兎砰_了膽子,用天真活潑的表演,清麗婉轉(zhuǎn)的鄉(xiāng)音征服了臺下的一雙雙眼睛,居然一炮而紅。這個戲臺讓迷茫彷徨、輾轉(zhuǎn)漂泊的伶人們找到了生命的支點;在那個被生存逼仄、生活逼迫的時代里找到了生命的一絲曙光。
施銀花的恬美,屠杏花的灑脫,趙瑞花的靈秀漸漸脫穎而出,若干年后,這三朵金花歷經(jīng)淬煉終成了越劇藝術(shù)史上的開山鼻祖。而這個由最初“的篤班”的民歌小調(diào)發(fā)展而來的【四工調(diào)】,它清苦、悲傖、柔韌的基因,經(jīng)由女子的細心演繹,從此在壓抑、貧困的越鄉(xiāng)人心頭扎下了根。順著時間的通道,在人世間的悲歡離合的糾結(jié)中蔓延、蕩漾了下來。
二
在清婉纏綿的越劇聲里,一些揮之不去的畫面開始紛紛揚揚地在我的思緒里閃爍起來:到底是一群怎樣的伶人站在歲月的源頭起舞弄清影?是什么東西使他們敢于沖破世俗的藩籬,掙脫禮教的束縛,摒棄鄉(xiāng)情的蔑視,以驚世駭俗的豪邁姿態(tài)做了一名下三等的“賤民”?
雨后潮濕的空氣混合著嵊州家常菜的味道在村中的巷落里彌漫著,我在這樣親切的煙火氣息中穿梭著、尋訪著。春雨濯清了八卦臺門的門楣,走進這里滿足了我關(guān)于伶人的諸多想象。這座掛牌為“早期女子越劇博物館”的老臺門,不僅覆蓋著一個個讓人仰慕的靈魂,也凝結(jié)著當今施家岙后人的巨大心血和汗水。一頂峨冠,一根博帶,一條羅裙,一雙皂靴,甚至一枚小小的頭釵都是施家岙后人悉心收集的成果。一根槍,一把刀,一支矛都訴說著前輩伶人艱辛的舞臺生涯。
簡陋的廂房,輕薄破舊的青花布被,一張張席地而鋪破破的篾席。就這樣,一群為一件旗袍、一雙皮鞋、一枚戒指、一百塊大洋的承諾而來的少女,迷迷蒙蒙地開始了她們作為伶人的最初生涯。三年學戲不僅可以為家里解決生計,還可以謀得這些報酬,這條件對于在貧困線上掙扎的鄉(xiāng)親不啻是巨大的誘惑。而叫出這個響板的就是一個叫王金水的人。這是個在上海跑單幫販賣舊衣裁片,往返于嵊滬之間的商人。如果說王金水創(chuàng)立女子科班最初的念頭源于闖蕩江湖的商人投機心理,那么女子科班后來歷經(jīng)坎坷取得的發(fā)展則源于他重諾守信、慷慨大度的品格和不屈不撓、堅忍不拔的精神。“窮且愈堅,不墜青云之志”。這個幼讀私塾,有膽有識且家底殷實的商人,最后竟為發(fā)展科班不惜傾家蕩產(chǎn)。這種敢作敢為、重義守信的性格、精神、人格方面的磅礴大氣,令我不由得想到“嵊縣強盜”的另一種現(xiàn)身說法。
在戲子等同于婊子,被鄙視的年代,一個清白的良家女孩做了戲子就像是跳入了火坑。王金水用率先把自己的女兒和內(nèi)侄女送入科班的大膽舉措連同重金的許諾,終于敲開了鄉(xiāng)人疑慮重重的心門。于是,1923年農(nóng)歷五月二十六日(公歷1923年7月9日),當?shù)亓曀追Q此日為“龍虎日”,女子科班正式開辦。經(jīng)由1923到1929年的六年發(fā)展,為女子越劇的崛起開創(chuàng)了先河,并培養(yǎng)出了一代名伶,這其中就包括后來被譽為“花衫鼻祖”的施銀花、“越劇魁首”的趙瑞花、“越劇第一小生”的屠杏花等。女子科班的探索最終讓越劇以一種張揚在骨子里的人性色彩,以一種苦難里綻放的生命詩情,以一種柔美婉約的藝術(shù)形態(tài),通過時間大火的煅燒,經(jīng)越百年放射出璀璨炫目的光彩。
說到王金水就不得不提到另兩個名字——金榮水和王春榮,金榮水這個堪稱戲劇教育家的文戲師傅,創(chuàng)造了一種獨特有效的教戲方法,即賦子教戲法。這種具有極強的針對性和實用性的方法,使一幫年幼懵懂的藝徒一入科就懂得了路頭戲的訣竅,僅三個月就使《揀茶葉》、《繡荷包》、《賣夏布》等小戲及《雙珠鳳》、《三官堂》、《琵琶記》、《碧玉簪》等大戲中的片段初現(xiàn)雛形。琴師王春榮則大膽吸收京劇、紹興大班、武林班等劇種和民歌小調(diào)的營養(yǎng),在男班絲弦正調(diào)的基礎(chǔ)上,改定基音,摸索出一種新的絲弦過門,并不斷改進原有的慢板、中板、快板、十字調(diào)和各種速度的清板,又增加了囂板,倒板,哭調(diào)等板式,終于在實踐中逐漸摸索出適合女宮的【四工調(diào)】,走出了女子聲腔發(fā)展的第一步。無比靈性,充滿創(chuàng)造的民間智慧在這些人身上得到了再一次的佐證。
三
施家岙村和家鄉(xiāng)的任何一個古村落一樣,幢幢小洋樓一身現(xiàn)代文明裝束之間錯落著古意浸淫的小青瓦、石頭墻。這個歷來以盛產(chǎn)青石聞名的地方,不僅讓一些老宅歷經(jīng)歲月的洗禮仍透出堅固與舒適,厚重的石門楣折射出豪放的門風;后山那些被開采過的石礦遺跡,或壁立千仞、或突兀奇崛更是形成了獨特的景觀,猶如一個個古希臘的競技男子的雕塑,充滿著力度的美。然而,偎依著這些“硬漢”生息的卻是漫山的桃花,這種嫵媚妖嬈、粉面含春的植物充滿著伶人的神韻,這一柔一剛天衣無縫地結(jié)合在一起,不由得令人想起史學家們關(guān)于地域文化的一番論證:“如果將江南地區(qū)文化分為吳越文化和江南文化兩個階段,更為確切……具體地說,以六朝為分界,六朝以前稱吳越文化,以后稱江南文化?!保ā渡虾Mㄊ贰返谝痪?3頁)“江南文化則以柔而雅為主調(diào),外柔而內(nèi)剛,以柔的面貌展示自己,以剛的精神自律自強。”這一觀點也可說是闡述了越劇文化的精神內(nèi)核。正是一群柔中帶剛的越伶開創(chuàng)了一代劇種,讓越劇以與北方文化尤其是中原文化絕然不同的傳統(tǒng)、氣質(zhì)獲得了人們的認可。
任何一個開創(chuàng)者應(yīng)該說都是傳統(tǒng)文化的叛逆者,而這種叛逆的代價必然是披荊斬棘、嘔心瀝血。照片上的王金水,清秀俊朗的臉在黑白底版上非常醒目,略帶憂郁的目光注視虛無的遠方。這樣一張臉,看見的第一眼不由得使我想到梅蘭芳。雖然王金水并不演戲,但是我總覺得這樣的眉目少了商人的精明多了一份伶人的寂寥,甚至是凄艷的神韻。史料對他記載不多,有一段這么寫著:“為供給全班30多人的膳食,使他積蓄化盡,無奈賣掉準備蓋房造屋的木材磚瓦,終于使女科班能堅持辦下去。……王金水辦班以虧本結(jié)束,但他培育了包括施銀花、趙瑞花、屠杏花在內(nèi)的一批女伶,開創(chuàng)了男小歌班轉(zhuǎn)化為女子越劇的新局面,成為女子越劇創(chuàng)始人之一。”毫無疑問這是個失敗的創(chuàng)業(yè)者。這位受十里洋場熏陶開了眼界的、鄉(xiāng)人眼里的能人,未曾料到自己興辦的女子科班會徹底顛覆自己的商人生涯,蕩盡了殷實家產(chǎn),成了親人眼里的“敗家子”。但是事物的發(fā)展更多的時候并不是由金錢的價值來衡量的。正是應(yīng)了“一切偉大源于平凡”這句話,王金水投資初衷雖然沒有收獲相應(yīng)的金錢回報,卻無意間替嵊州這片古老的山水種下了一枝妖嬈的戲劇之花,并且使一大幫鄉(xiāng)村女孩的命運順著這細枝末葉炫然綻放?!伴_到荼蘼花事了,塵煙過,知多少?”雖然女子科班于王金水而言終是花開荼蘼,但是這種旖旎芬芳到底是深深地浸潤了腳下的這片沃土。
我不知道如果沒有男子到女子科班的轉(zhuǎn)型,越劇是否仍能像現(xiàn)在這樣經(jīng)百年而不衰。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女子上臺對當時的封建思想和社會習俗確實是一種挑戰(zhàn),正是這種叛逆所產(chǎn)生的異乎尋常的美,刺激了人們的感官,無意中迎合當時的世情和審美趣味,就像京劇的男旦。華東師范大學歷史系教授、中國現(xiàn)代思想文化研究所研究員姜進女士在其《追尋現(xiàn)代性:民國上海言情文化的歷史解讀》中寫道:“女子越劇中的女小生和女扮男裝表演提供了很好的例子,展示了性別關(guān)系的各種可能是怎樣在看似毫無意義的易裝和跨性別游戲中得到了探索和實驗的?!籽b,假扮,錯認,跨性別表演在中外戲劇傳統(tǒng)中都曾有過。著名的全男班的莎士比亞戲劇中對以上種種手法都有很好的運用,而盛行于1930、40年代上海的全女班的越劇對這些技巧的運用可與莎劇媲美。女扮男裝是越劇花旦的一項基本功,不精此道的就不是好旦角演員。越劇中許多廣泛流傳的精品戲目中都有女扮男裝的關(guān)鍵情節(jié),如《梁山伯與祝英臺》、《沉香扇》、《花木蘭》、《孟麗君》等。其中,《孟麗君》是最淋漓盡致的一出女扮男裝戲了?!敃r正值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高潮,婦女解放、自由戀愛、婚姻自主等理念正在開始普及,借此機會浙江鄉(xiāng)下出來的這個小戲劇種憑借四本言情劇打入了上海的文化市場,此后為女子越劇繼承,成為越劇長演不衰的經(jīng)典劇目?!睆倪@里可以看出,女子越劇雖然是“浙江鄉(xiāng)下出來的小戲劇種”,但是“全女班的越劇對這些技巧的運用可與莎劇媲美”。也就是說女子越劇無論從劇本、劇情、表演技巧等都比男子演繹更容易獲得當時上海文化市場的認可。女子演繹的古典女子別有一番青云出岫的美艷和前世今生的質(zhì)色,而女子演繹的男子,無論是金榜題名洞房花燭的風流瀟灑,還是徘徊在花園樓臺間流露出的惆悵,更遑論男女邂逅情愫暗生時一唱三嘆的婉轉(zhuǎn)深情,都表現(xiàn)出一種耽美。加上越劇音韻透著幽咽婉轉(zhuǎn),唱不盡的世態(tài)炎涼;水袖優(yōu)雅曼妙,舞不去千古恨怨哀傷。那份唯美的醉,像是心底里長出了一株海藻,縈繞纏綿,起伏跌宕,讓人欲罷不能。
越劇在十里洋場姹紫嫣紅開遍,也成就了當年女子科班“三朵金花”。歲月把她們風干成一張張扁扁的照片,歷史把她們塑封成掛在八卦臺門板壁上的一張張越劇名片。當年這些懵懂鮮活的少女可曾料到會在這聲聲慢聲聲嘆里,把光陰唱老;這些本來應(yīng)該像油菜花一樣開放在田野,結(jié)籽在土地,在灶房和鍋臺上磨盡最后一抹亮色的女孩,可曾想會在濃墨重彩中出演人生的起伏與繾綣。三朵金花同師學藝,同一科班出身,除了屠杏花飾演小生,同是旦角名家的施銀花和趙瑞花,卻走出了迥然不同的人生。
四
彎彎的柳眉,圓潤的面頰,盈盈的笑眸透出一種機靈。施銀花的俏麗令王金水一見便有了邀入科班的念頭,經(jīng)過一番動員,加入科班的施銀花果然不負眾望很快脫穎而出。班里她和屠杏花最為要好,嘴甜的屠杏花跟著稱施銀花父母為“爹爹姆媽”,施銀花的父母也視她為親生,雖然家貧,家里有點好吃的總不忘惦記著杏花。屠杏花略通文墨,會抄“賦子”,雖是演小生,卻能把旦角、老生的賦子也抄錄下來,記得又多又熟。這點使她遠比其他不識字的姐妹來優(yōu)越得多,也為她后來成為講戲師傅打下了基礎(chǔ)。屠杏花在科班開蒙戲《雙珠鳳》中扮演小生文必正,扮相俊美,藝技不凡,和施銀花配合默契,深得師傅鐘愛,未出科已成為班中“臺柱”。她們一同演出《玉蜻蜓》、《二度梅》、《四香緣》、《玉連環(huán)》、《孟麗君》等戲,“銀杏”從親密無間的姐妹淘蛻化為一對情投意合的舞臺伉儷。而身材矮小的趙瑞花,年紀最小,不識字,品貌也很平常,就是一口嗓音得了其父趙厚均的遺傳,宏亮、婉轉(zhuǎn)。清貧的生活壓抑不住開朗的個性,自小趙厚均便喜歡教女兒唱些自編的“喊風調(diào)”:“年輕小伙過木橋,頭上涼帽勿抲牢,風吹涼帽落橋下,撐筏阿哥來撈撈……”耳濡目染之下趙瑞花上山扒松毛、割茅草之余也喜歡唱些牧歌小調(diào),貧瘠的鄉(xiāng)村貧瘠的文化元素,唯一不貧瘠的是年少爛漫的情懷。
出身貧寒的趙瑞花沒有視學藝為苦旅,憑著對演戲的熱愛,自知條件不如別的姐妹,就來了個笨鳥先飛,起早貪黑地練;穿著定制的半高跟靴,踮起腳尖勤奮地苦練基本功,用心記住師傅口授的“賦子”和各種動作。鄉(xiāng)親們交口稱贊:“孔村那個小花旦,日后會出山?!编l(xiāng)人樸素的言語給了趙瑞花很高的評價也給了她無窮的鼓勵。
雖然睡的是閣樓上一塊席地而鋪的破篾席,吃得是粗茶淡飯。學藝的艱辛卻未能壓抑爛漫的童心,這一個個像山雀般活潑的女子,她們清亮的嗓音越過間間農(nóng)舍,片片田疇,在山谷間回蕩。原本散落在平原繡野、山澗溪流中的牧歌小調(diào)被撿拾起來,經(jīng)過胡琴、的篤板、鑼鼓等樂器的打磨,逐漸有板有眼、圓潤婉轉(zhuǎn)起來。原本隨意的吟唱,也被賦予了一定的語境,具有了情節(jié)表現(xiàn)力。這教與學的過程逐漸完成了對越劇唱腔最初的探索。
勤奮的孩子們很快就學會一出出戲,女子科班開始闖蕩江湖,經(jīng)過幾番挫折,逐漸消除了初上臺的生澀和緊張,走出嵊縣開始在杭、嘉、滬、甬一帶演出。施銀花恬美秀麗的扮相、明快流利的唱腔以及傳神細膩的表演風靡了不少觀眾。這期間,【四工調(diào)】的探索成功,開創(chuàng)了女子越劇一代新腔,令觀眾耳目一新。聰明的施銀花又在不斷的演出中創(chuàng)建了各種“起調(diào)”(亦稱“叫頭”、“討調(diào)”),有一般起調(diào)、哀傷起調(diào)、哭泣起調(diào)等,腔調(diào)哀婉凄涼,極有韻味和感染力。就在技藝日漸嫻熟時,1928年,年僅十八歲的施銀花卻突然卸妝嫁人了,做了紹興昌安門外孫端鎮(zhèn)孫綏占的妻子。初婚的生活沉靜、安逸;水鄉(xiāng)四合院鎖住了一顆年輕飛揚的心。院墻外女子越劇卻突然迎來了姹紫嫣紅的春天。在嵊縣,如雨后春筍般地一下冒出了“新新鳳舞臺”、“群英鳳舞臺”、“高升舞臺”、“鏡花舞臺””、“霓裳仙云社”等近十副女子科班。
作為第一副女子科班出來的伶人,理所當然地成了后來者學習的榜樣。施銀花的同科姐妹趙瑞花、屠杏花、沈興妹、馬秋霞、施根妹、俞菊英等,被各個女子科班競相邀請作“客師”。她們的演出,越來越受到觀眾的歡迎,包銀從每月三十元加到近百元。1932年冬,趙瑞花和魏素云共組“瑞云舞臺”,產(chǎn)生了越劇史上第一個姐妹班。女子越劇的迅猛發(fā)展,姐妹們?nèi)缁鹑巛钡难菟嚿娜缤菬崃业那皥鲨尮?,聲聲敲擊著施銀花的心,仿佛剎那間沉睡的藝術(shù)靈魂被驚醒過來,重返舞臺的念頭像春天的野草開始在她心中瘋長起來,她被這念頭折磨得火燒火燎的。于是,施銀花不顧身懷有孕,提出要重新演戲。丈夫?qū)O綏占一聽,氣急敗壞地極力反對和阻撓。施銀花不顧一切地接受了老班長裘光賢之聘,到“高升舞臺”專做“客師”。這樣奮不顧身的后果,終于引發(fā)了她和丈夫間的激烈戰(zhàn)火,并把她最初的婚姻焚燒殆盡。
家庭和藝術(shù)對二十二歲的施銀花來說都是缺一不可的,但丈夫只允許她選其一。這樣的抉擇是痛苦的,作為一名傳統(tǒng)女子,家庭是歸宿和依靠,無論客觀世情還是主管意愿都使施銀花不愿成為棄婦。然而因為從小學藝,越劇融入生命,已經(jīng)成為生命枝節(jié),如果生命是藤蔓,越劇就是那一片片綠葉。孫綏占卻容不得施銀花不安于室,絕然將她遺棄。痛苦中的施銀花不得不尋求社會的幫助,她兩次向浙江高等法院投訴,控告孫綏占對她的遺棄。控訴的結(jié)果卻招來丈夫更冷酷的打擊。情誼兩絕的孫綏占,居然在法官面前矢口否認與施銀花“有同居,生子情事”,不僅否認兩人的婚姻關(guān)系,連施銀花腹中的孩子也概不承認。官司在孫綏占的絕情和法官的昏聵中以失敗告終。
失去了家庭、失去孩子的施銀花強壓身心的劇痛,全身心地投入到越劇表演藝術(shù)中,終于,浴火重生迎來了第二次舞臺生涯的輝煌。1933年10月6日,施銀花在紹興模范劇場的復(fù)出受到觀眾的熱烈歡迎,被認為是“越國之大幸”。開場和竺素娥、孫苗鳳、姚水娟、姚月明、黃笑笑等演出拿手好戲,日演頭本《七美圖》,夜演前本《秦雪梅吊孝》,夜場頭等票價從三角漲到四角?!督B興新聞日報》以“蓋世無雙青衣悲旦”,“施銀花登臺”的顯著條目廣告觀眾。從此,施銀花以“客師”身份,先后在各個女班掛頭肩,蜚聲在杭、紹、甬的舞臺上,榮獲了“花衫鼻祖”、“越劇泰斗”等美譽。
經(jīng)受了婚姻波折的施銀花,十多年沒有結(jié)婚,直到1948年,她領(lǐng)銜到舟山演出時,突然決定嫁給了沈家門人王金寶,從此息藝閑居,后來跟丈夫去了臺灣。時光暗淡了紅顏,我不知道這期間演繹了無數(shù)才子佳人故事的施銀花對愛情曾有過怎樣的憧憬和渴望;這纏綿悱惻的粉墨春秋終還于韶光,鉛華洗盡跌宕起伏后能覓得一份平實安寧于她也是一種福分。
而趙瑞花的平實總讓人想起家鄉(xiāng)漫山的杜鵑花,沒有天香國色,就著點春風就在崖頭谷底艷艷地綻放起來。然而,正是這種竭盡全力的姿態(tài)使杜鵑竟然成為春天這首華章里的主旋律。
勤奮令趙瑞花無論唱腔還是做功都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寬厚又使她具有極好的人緣。施銀花的暫別舞臺,無疑給了她機會,使她從二肩旦升為頭肩旦。她的演出淳樸率真,臉上有戲,眼中有話,其唱白特點為咬字準、吐字清、嘹亮悅耳的金嗓子一開腔清麗婉轉(zhuǎn)如行云流水,一下子就俘獲了觀眾的心。她的唱腔以質(zhì)樸明快的[四工調(diào)]為基礎(chǔ),糅入嵊縣牧歌小調(diào),形成拖腔短二拍的唱腔,風味獨特,別樹一幟。《葉香盜印》當屬其成名杰作,其余如《六月雪》之竇娥、《孟麗君》之孟麗君、《盤夫索夫》之嚴蘭貞、《方玉娘哭塔》之方玉娘都是她可圈可點的拿手好戲?!洱堷P鎖》之金鳳、《雙珠鳳》之秋華兩角也廣受觀眾青睞。她演苦戲以情動人,催人淚下;演情愛戲以神抓人,婉轉(zhuǎn)纏綿。連京劇藝術(shù)大師梅蘭芳看了也贊不絕口,親筆題詞“越中之杰——趙瑞花”。趙瑞花不僅演戲好,戲德更好,誠懇質(zhì)樸的為人,即便是明爭暗斗的梨園同行對她也是不吝贊賞。尤其她成名后提攜晚輩、悉心傳授的故事,至今仍銘記在許多人心中,為鄉(xiāng)人們津津樂道。
關(guān)于趙瑞花的為人,尚存的“群英鳳舞臺”《總清》有這么一段記載:她于1931年1月22日(農(nóng)歷庚午年十二月初三)到班,5月4日(農(nóng)歷辛未年三月十八)離開。繼而她被“高升舞臺”挖走,演出于寧波蘭江戲院,與筱丹桂、商芳臣、賈靈鳳、張湘卿等搭班。在任“客師”時,從不以師傅、名角自居,她不僅認真演好自己所飾的角色,為年輕演員做出樣子,而且毫無保留地和小姐妹們交流演技。她總是親熱地稱小輩演員:“妹佬,乖,你一定學得會!”這話竟成了她的口頭禪。后來紅極一時的李艷芳、筱丹桂以及竺水招等都曾得到趙瑞花的悉心指點和熱情扶持。
1932年冬,趙瑞花和魏素云共建“瑞云舞臺”,這是越劇史上第一個真正的姐妹班。自主的管理,有效的激勵機制,脫離了老式戲班的窠臼,使許多越劇新秀脫穎而出,其中就有后來紅遍上海灘的竺水招、商芳臣等。當年商芳臣進班后,趙瑞花對她青眼有加,竭力支持她發(fā)揮特長排演孫悟空猴子戲,并聘請著名編導李小樓新編《唐僧出世》,她從京劇旦角戲中借鑒表演藝術(shù),不惜重金聘歌劇出身的朱國輝為新戲?qū)а?,聘“紫云班”出身的俞林華為武戲師傅,又聘同門師兄金喜棠為老戲師傅。改革“一桌二椅”傳統(tǒng)模式,采用機關(guān)布景,令人耳目一新。這一系列的動作從劇本、舞美、動作等各方面對越劇進行了可貴的探索和改革,并獲得了初步成功,使劇團廣受歡迎,趙瑞花也因此被譽為“越劇皇后”、“新戲開拓者”。
越劇,終于像一朵山茶花開出了一片嬌艷的紅。韶光拋卻,伊人漸老,走下舞臺后的名伶趙瑞花,素心淡定地用一雙水袖把自己舞成了一代名師,水袖翩翩,桃李芬芳。
五
泛著桃花汛的澄潭江不如往昔的清澄碧澈,卻像懷了春似的暗濤洶涌。與后山燦若云霞的桃花相互輝映的是對岸大片綠意盎然的梅林,綠葉背后已然有了星星點點的青果?!叭f村芳紅眩陸離,一篙新綠漾漣漪”。泛排江面,竹篙輕點漣漪,如鱗光晃蕩,江岸劃出半圓,如彎月一輪框住一村清淳民風。
驀然回首,那灼灼的桃林深處,我分明看見那一個個山鳥般輕靈的女孩在翩然起舞,歌聲如桃花紛紛揚揚,經(jīng)由桃花腌漬的調(diào)子深情柔婉,纏綿悠揚。
“楊柳千尋色,桃花一苑芳”?!耙粯浞庇Z眼紅,開時先合占東風”?!疤覞M西園淑景催,幾多紅艷淺深開”?!柏炛槁暳T人歸去,半落桃花月在庭”?!疤一◣斗?,立在月明里”。“故園柳色催南客,春水桃花待北歸”。“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桃花是一張綴滿古典情懷的書簽,總被寄予萬千風情的想象;淬了桃花的越劇挑不動興國安邦、金戈鐵馬的歷史重任,只把紅塵情懷百轉(zhuǎn)千回地訴說。
凝神遠眺,我仿佛又看見那群身著藍布碎花衣裳的女子轉(zhuǎn)過山腳結(jié)伴向著桃花渡口而來,清麗婉轉(zhuǎn)的調(diào)子順著溪水蜿蜒而下,吸引著剡水中放排的水手;猶長猶短、猶重猶輕地逐著輕波淺浪,也拍擊著人的心弦,撼動著心靈深處的柔情。雖沒有京劇昆曲的華美,比不得川劇豫劇的激越,不如梆子秦腔的濃烈,卻演繹出一種“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的至純至美。
當一個個意象鐵馬冰河地在我的腦海中呈現(xiàn),我的熱血也像面前的澄潭江一樣開始洶涌地在體內(nèi)奔涌起來。久遠的傳衍,令我像屈原一樣展開了一場“天問”,我努力地想在與我們相濡以沫的山川河流中尋找一種憑據(jù),尋找一條紐帶,尋找文化構(gòu)成的元素,尋找歷史的生態(tài)與文化的靈魂。我想,或許是小黃山農(nóng)耕文明的醇厚積淀,讓越地方言充滿了古老的泥土芳香。或許是盛唐詩人的秀口,讓越地方言充滿了吟哦的音節(jié)和婉轉(zhuǎn)的韻腳。當這些音節(jié)音韻開始沉寂時,是越劇又讓這種獨特的、原生的越地方言用另一種方式傳唱了,用另一種方式煥發(fā)出新的生命光澤。
“私定終身后花園,落難才子中狀元”。是對越劇舞臺意象的簡單概括。如今的施家岙人秉承了先人的開拓精神和豪邁遺風,娘家戲班用鄉(xiāng)情鄉(xiāng)音奉上一道文化的盛宴,絲絲入扣的表演不僅將一個個來此作越劇尋根的游客的心弦彈撥得嘈嘈切切,還開發(fā)了剡溪漂流、梅林踏春、桃花古道、雄奇石宕等賞景休閑的好去處,把越劇的這個后花園裝點得美輪美奐,真正成為了人們心靈的憩園。
我的耳畔驀然響起王金水的孫子——現(xiàn)任的施家岙村支書王惜時說的一句話:“我爺爺在世時常說,做人做積德?!边@是一個多么傳統(tǒng)樸素的人生信條,就是這一信條,架構(gòu)起一個鐵骨錚錚的“人”字,使這個當年的科班班主窮其一生沒有為后人留下豐厚的祖業(yè),卻把人生的另一種活法留在了剡溪兩岸。我仿佛看到這個清矍的老人,踩著這條唐詩之路冉冉而來,跬步之間無意中把李白當年灑落的那句豪言“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踩得叮當作響,雖然生前千金散盡,卻贏得了身后的百載芳名?!?br/> 責編 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