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從少年時代起就受到五四運動新思潮的影響,后來留學法國,自由、平等、博愛等理念亦為他所熟悉。在受西方影響的同時,他也強調(diào)儒家與老莊思想中的安于平靜,灑脫高蹈等的性靈特征。他認為“富貴不能淫”是為人處事的最高境界。
“虐待”孩子的傅雷把藝術(shù)看得比生命更重
1954年1月17日晚,20歲的傅聰?shù)巧媳鄙系牧熊嚕瑢谋本┰俑安ㄌm參加第五屆蕭邦國際鋼琴比賽,并留在那里學習。父親傅雷從次日開始,就連續(xù)寫了兩三封信給兒子,在訴說離別之苦同時,幾乎都是自責、懺悔、道歉的話。他說:“孩子,我虐待了你,我永遠對不起你,我永遠補贖不了這種罪過!”“就是在家里,對你和你媽媽做了不少有虧良心的事?!边@是《傅雷家書》第一、二封信中的主要內(nèi)容。很難想象,教子有方的傅雷怎么可能會虐待天才的兒子呢?
傅雷的檢討是指他對傅聰日常教育過于嚴苛,甚至有時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包括一年前為了藝術(shù)見解不同父子間發(fā)生嚴重的沖突等。他的暴烈和固執(zhí),在親友中間也是有名的。他的摯友樓適夷親眼看到孩子們在傅雷面前怎樣“小心翼翼,不敢有所任性”,說他的“嚴格施教,我總覺得是有些‘殘酷’”。(《傅雷家書·代序》)另一位摯友柯靈也說他“對許多事情要求嚴格而偏激”。(《柯靈散文選集》P107、108,百花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黃苗子說他“性格急躁”、“性急言直”。(《潔白的豐碑——傅雷百年紀念·序》,北京圖書出版社2008年版)他的夫人朱梅馥更是為此“精神上受折磨”,說他“主觀固執(zhí)”,“他一貫的秉性乖戾……”如果僅從這些評語來看,傅雷不只是一位嚴父,甚至似乎有點專制家長的味道。
但大家?guī)缀跏钱惪谕暤卣f他的壞脾氣是有原因的,甚至是有道理的。樓適夷說看到的是“為兒子嘔心瀝血所留下的斑斑血痕”??蚂`說:他執(zhí)拗,但他“耿直”;固執(zhí),但“骨子里是通情達理的”。朱梅馥說:他“嫉惡如仇”,“為人正直不茍,對事業(yè)忠心耿耿……”因此,對他的“性情脾氣的委曲求全,逆來順受都是有原則的”。
這是親人、摯友對傅雷的深深的理解。他們從他的固執(zhí)中,“發(fā)現(xiàn)它內(nèi)在的一腔熱情……具有火一般的愛心……”(黃苗子:《懷念傅雷》)從他的“桀驁不馴”,他的“寧折不彎”,看到他的個性中“構(gòu)成一種強烈的色彩”,那是屬于傅雷所特有的色彩。
傅雷夫婦給傅聰?shù)男胖?,幾次談到他們父子性格相似之處。爸爸說:“你我秉性都過敏,容易緊張。而且凡是熱情的人多半流于執(zhí)著,有狂熱傾向?!眿寢屨f:“你的主觀、固執(zhí)看來與爸爸不相上下?!绷钊艘庀氩坏降氖牵麄兏缸拥目駸岷蛨?zhí)拗很多時候竟都是在于對藝術(shù)美、性靈自然和自由的癡心追求。
傅雷說:“我始終認為弄學問也好,弄藝術(shù)也好,頂要緊是human(人),要把一個‘人’盡量發(fā)展……”又說:“藝術(shù)家最需要的,除了理智以外,還有一個‘愛’字!所謂赤子之心,不但指純潔無邪,指清新,而且還指愛!……熱烈的、真誠的、潔白的、高尚的、如火如荼的、忘我的愛?!?br/> 他們經(jīng)常探討音樂,從這些偉大的音樂家身上,尋找到了與他們內(nèi)心最契合的精魂和神髓。貝多芬的力量和意志,與命運搏斗的非凡的氣勢,歌唱每個人的痛苦和歡樂,晚年趨于恬淡寧靜的自由境界,尤為傅雷父子所喜愛;蕭邦的感傷溫柔和憂郁似乎是有一種“非人世的”氣息,具有濃郁的詩意和神韻。舒伯特則與沉思默想、遺世獨立的哲思相融匯。這一切都使他們?nèi)缱硭瓢V地傾心其間。
在繪畫中,傅雷最欣賞的是希臘雕塑、文藝復興時期的繪畫、19世紀的風景畫。吸引他的正是其中的自然之美。這種自然美與中國古典文學中的許多詩歌是相通相似的。傅聰說他身在異鄉(xiāng),“精神上的養(yǎng)料就是詩了。還是那個李白,那個熱情澎湃的李白?!钏脑姡視氲阶鎳?,想到出生我的祖國”。
傅雷特別喜愛《世說新語》,就是欣賞魏晉文人的風流文采,追求獨來獨往、自由自在。他推崇《人間詞話》,因為王國維倡導“境界說”,認為境界為最上,自成高格。詩歌藝術(shù)有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優(yōu)秀詩人都應有“赤子之心”,即有真性情,血肉鑄成,甚至“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這正是自然之美的極致了。他對于黃賓虹的畫給予極高評價,就因為黃主張“尚法變法及師古人不若師造化云云,實千古不滅之理……”中西藝術(shù)“亦莫不由師自然而昌大,師古人而凌夷……倘無性靈,無修養(yǎng),即無情操,無個性可言”。
所以傅雷希冀傅聰成為把藝術(shù)看得比生命更重的藝術(shù)家,保持獨立的人格,性靈的自由,才有真性情和新的獨創(chuàng)。音樂本來就是抽象、空靈、飄忽的藝術(shù),更視追求自由甚于一切。他“熱切期望未來的中國音樂應該是這樣一個境界”。傅聰則說:“人能夠有自由幻想的天地,藝術(shù)家是不能缺少這一點的……”從傅雷父子的審美情趣和藝術(shù)理念深深感受到他們對自由和自然本真的渴望和強烈的追求;他們個性中的“固執(zhí)”與對藝術(shù)美的執(zhí)拗和癡情常常是渾成一體的。
種好自己的小園子
關(guān)于傅雷的譯著,翻譯家羅新璋認為:“從譯筆來看,似乎可分為四九年前后兩個時期。”他是從語文翻譯水平以及翻譯風格變化等著眼的。鄙意認為,如從個人創(chuàng)作心態(tài)而論,就如羅新璋論述傅雷在1949年前寫的文藝評論特點是:“張揚生命主義、力的哲學與激情主題,帶有強烈的主觀色彩,論說精辟,予入耳目一新之感?!蔽娘L是“踔厲風發(fā)”。(《江聲浩蕩話傅雷》P193、255、256,當代世界出版社2006年版)傅雷的翻譯也有類似特點,前后期的變化也是很值得玩味的。分期的時限似可稍推遲到50年代初。他的前期最重要的代表性譯作應是羅曼·羅蘭的三大偉人傳和《約翰·克利斯朵夫》等。他讀這些著作時,“如受神光燭照,頓獲新生之力,自此奇跡般突然振作。此實余性靈生活中大事”。所以他曾說,他的譯著中“自問最能傳神的是羅曼·羅蘭”。就是說,那時他從事翻譯沒有功利目的,沒有外在因素,完全是因為與自己的思想性情相吻合,借澤作宣泄內(nèi)心的激情和喜愛,希冀與讀者分享精神上的沖擊和收獲。這是白由選擇的結(jié)果,選擇的是追求“堅忍、奮斗、敢于向神明挑戰(zhàn)的大勇主義”。這樣的工作狀態(tài)在50年代初終于有了變化。
從此,傅雷翻譯工作受到社會諸多的制約:一是出版社的制約:譯著選題要聽從出版社的計劃,連印數(shù)、發(fā)行、版式設(shè)計等都得由出版方?jīng)Q定。書店里已經(jīng)買不到傅雷的譯著,出版社不再印,譯者毫無辦法。其次,意識形態(tài)的制約,如《約翰·克利斯朵夫》在反右中被指責對青年思想起毒害作用,后來就不再重印。巴爾扎克的作品因為是馬克思、恩格斯等贊賞的,所以出版社要傅雷繼續(xù)新譯,后來傅雷覺得不宜多譯,其實也是從意識形態(tài)的角度看問題的。再次,還有一個實際問題即經(jīng)濟來源受到制約。1949年后,各色人等成了公家人吃“皇糧”,唯有極個別的如傅雷等,沒有歸屬某個單位領(lǐng)取固定工資,完全靠稿費收入為生,更談不到什么醫(yī)療住房等的福利保障。他還想像過去那樣做一個自由職業(yè)者。但是,出版社是清一色官辦的,只要不出他的書,他的生計就成了問題。
更關(guān)鍵的是,傅雷從內(nèi)心深切感受到社會環(huán)境對自己的思想、精神和生存的束縛。這對一個把追求自由、自然和藝術(shù)美視為生命的人來說是極痛苦和難以忍受的。但這種痛苦和壓抑又不能與人明說,連對妻兒都不便輕易透露。我們只能從他不經(jīng)意處或?qū)嵲趬阂值貌煌虏豢斓臅r候泄露出來的點滴就足以感受到他的苦悶了。1950年6月他致黃賓虹信中說:“方今諸子百家皆遭罷黜,筆墨生涯更易致禍,栗栗危悚,不知何以自處……”那種惶惑不安的情緒再明顯不過了。十數(shù)年后,他終于感嘆說這個社會“可是十年種的果,已有積重難返之勢;而中老年知識分子的意志消沉的情形,尚無改變跡象……”他從當時戲曲改編和演出的混亂情況,竟無人提出異議和批評一例,“可知文藝家還是噤若寒蟬,沒辦法做到百家爭鳴”。盡管他與社會已經(jīng)疏離很久,但他的觀察卻是相當準確。四年后,“文革”爆發(fā),證明了他的預言不舛。
所以,他的后期翻譯工作一方面不能像年輕時完全按照自己的激情和想法自由選擇進行;另一方面他又托庇于相對中性的(也是當政者能夠接受的)自己喜歡的如巴爾扎克、丹納等著作的翻譯工作,包括傾情于書法、攝影、養(yǎng)花、欣賞音樂等來安頓自己的靈魂,遨游于藝術(shù)美的世界里。他說:“我所以能堅守陣地,耕種自己的小園子,也有我特殊的優(yōu)越條件……”
對于這樣復雜矛盾的生活環(huán)境,他是非常清醒的。他說:“我們從五四運動中成長起來的一輩,多少是懷疑主義者……可是懷疑主義者又是現(xiàn)社會的思想敵人,怪不得我無論怎樣也改造不了多少……”懷疑主義是現(xiàn)代哲學的起點,即理性主義的出發(fā)點,就是對什么事情都要問一個為什么,包括對上帝都會有質(zhì)疑;就是獨立思考不盲從現(xiàn)成的結(jié)論,堅持自由的思想,對真理追根究底。1932年他就說過:“自由思想與懷疑這兩種精神,在所謂‘左傾’或某個階級獨裁的擁護者目中,自然地被嚴厲地指斥,謂為‘不革命’與‘反動’……無異是宗教上的異端邪說……”正是這個社會最不能容忍的。20年后,他仍還堅持聲稱不想退卻即改造(變)自己。這樣,他的“小園子”也很快就被打得粉碎了!
“三無”的自由職業(yè)者
“三無”指無文憑、無單位、無黨派。
傅雷多次強調(diào)自己是五四精神培育起來的,他借議論法國學術(shù)界喻示自己屬于“在惡劣的形勢之下,有骨頭,有勇氣,能堅持的人,仍舊能撐持下來”。
人們習慣概括五四精神是科學與民主。如果說辛亥革命推翻了封建專制皇權(quán),爭取政治自由的權(quán)利;那么五四運動則是反對專制禮教文化、爭取思想自由的革命。那時各種新思想廣泛傳播,差異雖多,但幾乎都呼喚自由,追求人性的尊嚴和個人力量。18世紀美國政治家帕特里克·亨利的名言“不自由,毋寧死”是許多年輕知識分子表示自己決心時愛用的話,文藝作品也常引用宣揚這種精神。后來殷夫翻譯的裴多菲的詩:“愛情誠可貴,生命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也是被廣泛傳誦為人熟知。無疑,爭取思想精神文化信仰的自由是五四精神的核心內(nèi)容,為人們所爭取。
傅雷是從少年時代起,就受五四運動新思潮影響成長起來的。后來在法國留學,自由、平等、博愛等當然是他熟悉的。傅雷早期翻譯過莫羅阿的《服爾德(伏爾泰)傳》。傅雷的“小園子”比喻就是從伏爾泰那里引用過來的。伏爾泰在小說《老實人》中曾說,不管世界如何瘋狂和殘酷,“種咱們的園地要緊”。據(jù)楊絳先生說:傅雷曾把自己比喻為“墻洞里的小老鼠”,也是從傳記作者比喻伏爾泰為“躲在窟中的野兔”脫胎而來的。伏爾泰就是遠離宮廷教會等所在的權(quán)力中心巴黎,避居在日內(nèi)瓦湖附近的法爾奈20年,自由地寫了大量重要著作。傅雷曾說伏爾泰作品中描寫的那種境界,影響他對現(xiàn)實多少帶著超然的態(tài)度。凡此可見影響之大。至于受羅曼·羅蘭等的思想熏陶,更是人們所熟知的了。傅雷熱愛自由的思想也就成為很自然的事。
傅雷的自由也還表現(xiàn)在對待學校教育上。他自幼除接受家教外,曾上過兩個小學,兩個中學,一個大學,每個學校都只讀過半年一載,或因“頑劣”,或因“言論激烈”,或因參加學生運動等,被開除或轉(zhuǎn)校。后又留學法國四年。如此經(jīng)歷十多年的學校教育卻始終沒有領(lǐng)得一張文憑。這絕不是說他學習不好,而是他有意無意對這些世俗規(guī)矩并不在意。當他為人之父后,有一段時間,他就不讓傅聰上學校受教育,而是留在家里親自選材教課。他對文憑、分數(shù)、學位一類并不重視,認為這類東西作為謀生手段未始不好,“但絕不能作為衡量學問的標識,世界上沒有學位而真有學問的人不在少數(shù),有了很好聽的學位而并無實學的人也有的是”。人們很難想象,這樣一位學識淵博中外文化學養(yǎng)深厚的大學問家竟然沒有一張文憑和一個學位。
傅雷一生從事固定的社會職業(yè)時間極少,總共大概沒有超過三年。他在上海美專、中央古物保管委員會等二三處也都只工作了一年半載,因和同事相處不合而辭去。他幾乎沒有參加什么政治文化團體活動。他曾參與發(fā)起中國民主促進會不久就退出,后來有朋友再三勸說動員回民盟或民促并許以“高官”之稱,他都以自己脾氣急躁,缺少涵養(yǎng)為由堅決辭謝。五六年后開始因政治氣氛松動活躍,他聽了毛澤東鼓動鳴放的講話十分感動深信不疑,再加中共文藝界領(lǐng)導的固請,當了兩年上海政協(xié)委員和兩三個月的上海作協(xié)書記。但是他的不合時宜的個性和思想,與一般委員代表們不同的是:不是不投反對票不提批評意見不說上面不愛聽的話,只以代表或委員的身份為榮譽,說些歌功頌德的空話套話(他對此有強烈的不滿);相反的是放下手里的譯著,停工脫產(chǎn),無償?shù)?如今稱義工)從事調(diào)查收集民意的工作,寫了十幾份詳細充實的關(guān)于出版、音樂、翻譯以至農(nóng)業(yè)方面的意見、建議或調(diào)查報告,里面講的都是問題、不足和建設(shè)性的主張,他滿懷希望以知識分子的身份幫助政府做些有益于改進知識分子工作的事,結(jié)果“忙得不可開交”,卻落得一頂右派帽子,受到莫名的打擊和批判。這次參與社會活動給他帶來的傷害是難以估量的,又一次證明他那種特立獨行、講真話的自由精神是不適應世俗社會中虛與委蛇的生活的。
憂時憂國與人生如寄
傅雷只能在書齋里,做一個自由職業(yè)者,種好自己的“小園子”。這絕不意味是逃避;相反的是堅守在學術(shù)文化的崗位,繼續(xù)創(chuàng)造美的世界,是清醒地自覺地保持知識分子的尊嚴和人格,也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承續(xù)。如陶淵明不愿“心為形役”,“委屈而累己”(《陶淵明集》,作家出版社1956年版P135、158),就是這樣的精神。所以,當老友樓適夷寫信責備他用心于書法是“逃避現(xiàn)實”時,傅雷很生氣回答:他研究書法是為“探學吾國書法發(fā)展演變與書法之美學根據(jù),并與繪畫史作比較研究,對整個文化史有進一步的看法”,絕非是為雕蟲小技曠時廢日。至于對于現(xiàn)實社會,“弟雖身在江湖,憂時憂國之心未敢后人;看我與世相隔,實則風雨雞鳴,政策時事,息息相通,并未脫離實際……”只不過不愿放棄獨立思考、自由思想而已。
傅雷早年受西方思想影響同時,就強調(diào)儒家與老莊思想中的安于平靜,灑脫高蹈等的性靈特征。他說:“我始終是中國儒家忠實的門徒?!比寮宜枷氘斎皇侨胧赖?,積極的。但是,他最看重的是“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的正氣和節(jié)操,這與現(xiàn)在那些把《論語》說成“心靈雞湯”的淺薄之說大不一樣。他更認為第一句話“富貴不能淫”最難做到。陶淵明的“我豈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xiāng)里小兒”,李白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這樣的文化傳統(tǒng)在傅雷心中是生了根的。所以他叮囑傅聰不要奔走在權(quán)貴之門,認為這點傲氣是中國藝術(shù)家應有的傳統(tǒng)美德。他自己被打成右派時總不肯低頭;上面摘掉他右派帽子視為恩賜,他卻淡然輕蔑地說我本沒錯。40年代為親蘇還是親美之爭,他發(fā)表了超越黨派偏見的公道話遭到左派的狂攻他也不在乎。無論政治上打擊,還是生活艱難,他都保持尊嚴不屈服。這才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應該承續(xù)張揚的氣節(jié)。想到當年和今日社會都有一些所謂學者專家大師沉迷于蝸角虛名,樂于做權(quán)力的臣仆,金錢的婢女,奔波獻媚于二者,說一些違背科學事實專業(yè)的話來站臺當托,真是斯文掃地,與傅雷精神相比判若云泥。
傅雷的性格和思想追求與世俗社會完全相悖,所以他總要碰釘子。這是他的悲劇。從社會來說,不能容納善待這樣一位杰出耿直的作家學者,則是荒謬和恥辱。但是,傅雷思想精神的深刻還在于他對這樣的悲劇的超越和升華。就是說,他把藝術(shù)、美、真理都看成比生命更重要,更可貴;但他又非常清醒地認識到真正達到完美的藝術(shù)境界,完美的世界是不可能的(包括他對自己的譯著經(jīng)過多少次用心重譯還是不滿意),除非到了“上帝”那里才有可能。他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仍然一往直前,積極地癡迷地執(zhí)著地追求不止,總想盡可能離完美更近一些。他有時幻想自己像伏爾泰小說里描寫的那樣,好像活在另一個星球,來看眼前這個星球上的一切,感到失笑,茫然??偸鞘浪咨鐣焕斫獠蝗菟?,他就只好構(gòu)筑他的“小園子”,那里有翻譯、音樂、書法、貝多芬、李白、《世說新語》……
一方面,他熱愛生活,熱愛生命,戀念人生,為現(xiàn)實世界創(chuàng)造新的精神文化積累。他在沒有任何外來逼迫委派任務(wù)的情況下,盡管身體多病,仍然堅持每天八小時工作,甚至更長時間。即使風和日暖,草長鶯飛,他也不舍得離開書桌去放松片刻,說:“要做的事,要讀的書實在太多了!”工作對他成了一種激情,一種狂熱。外界的事物也仍然會不斷吸引、影響著他,發(fā)生強烈的波動和反應,“憂時憂國不能自已”。另一方面,他又覺得轉(zhuǎn)眼之間隨時可以撒手而去,飄然遠行。他自認中國讀書人的氣質(zhì)太重,看人生一世不過“白駒過隙”,人的生命“格外渺小”,因此而“超然物外”,“灑脫高蹈”。還說,哪怕自己喜歡的東西,不過是“社會暫寄在我處的,是我向社會暫借的”。古詩就有“人生忽如寄”之說(《昭明文選》卷第二十九)。這樣的情緒和思想,他對兒子以及別的親友都曾許多次流露說及。
傅雷從中西文化著重吸取的是中正和平、清明高遠的精神。就如貝多芬的搏斗的人生和大勇主義精神曾給他震撼,但后期他卻更接受貝晚年的恬淡安詳。人們熟知他深受羅曼·羅蘭影響,其實他接受伏爾泰的言行生平思想影響更在潛移默化中。他受中國文化中老莊哲學、佛教教理的影響也都不亞于儒家思想。這不等于他沒有苦悶和煩惱,也不是不曾想過要適應這個信仰的時代。但他無法強使自己屈從,而是選擇了佛教教理中以智慧達到自然而然的醒悟,化解成活潑生機的力量和健康超脫的心情;認為信仰更易使人淪為偏執(zhí)和狂熱。這樣他的精神升華了,超越了任何束縛和羈絆,無論生還是死,他都能豁達灑脫,進入到一個自由的境界。傅聰也說過:“我父親認為人有自己的選擇,有最終的自由去選擇死亡……”(《江聲浩蕩話傅雷》P51)這時,我們對他最后的殉難可能有了新的悟解:盡管是在那個瘋狂邪惡的年代發(fā)生的悲劇,是那樣慘痛恐怖;但想到他生前多年的思考和遺書,他卻以異常平靜、從容和莊嚴的氣概走向煉獄,幾乎像是涅槃。這正是傅雷精神特有的色彩——一個視人生如寄、襟懷坦白、摯愛藝術(shù)美的赤子,一個追求自由、堅持獨立思考、堅守氣節(jié)和操守的文化英雄。他和這個世俗社會那么不合調(diào),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但又是那么熱情真誠想把自己所有的思想藝術(shù)創(chuàng)造傳達給別人,造福人類,是我們這個世界引以為驕傲的長者、文化巨匠。
我們緬懷前賢,想到他們用生命換來的進步時,除了感恩,還更應想到責任;現(xiàn)實世界缺少的前輩那樣可貴的精神應該重生,把薪火傳遞下去!
注:未注明出處的引、文,均引自《傅雷文集》(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