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常愛蘭嫁到我們嶺北周村的第二年,麻糍就死了。麻糍死的第二年,常愛蘭又嫁了。常愛蘭嫁給馱子時,周小羽十歲。
馱子不是我們嶺北鎮(zhèn)的人。馱子是從江西來到我們嶺北鎮(zhèn)彈棉花的,我們嶺北鎮(zhèn)人都說馱子是個好人,實在,實誠,實心。說這話的意思主要是指馱子彈的棉花從來不會短斤少兩,而且絕對不會用黑心棉。
常愛蘭愛上馱子的事其實我們嶺北周村的人是不大看好的。村上的周老相公就奚落過幾次,說常愛蘭愛馱子,肯定是愛馱子的錢。馱子有錢么?周老相公就說,你們看,馱子到嶺北周村來幾年了,從來沒有回過家,那么他的錢用到哪里去,咱們村,噢,不用說村了,就是整個嶺北鎮(zhèn)就那么屁股點大的地方,他去哪里用錢,他一年彈棉花彈到頭了,錢肯定是有不少的。而常愛蘭呢,她有什么?她就是一個寡婦,今年寡這個,明年寡那個,寡上誰誰倒霉。
對于寡這個詞,我們嶺北周村的人是有一番見解的。用在特定的女人身上,那是真正的寡,守寡的寡。但用在寡這個寡那個的時候,就代表坑蒙拐騙了。所以,我們嶺北周村人管坑蒙拐騙的人也叫寡子。周老相公講的就是寡子,現(xiàn)在這個寡子是女的,她叫常愛蘭。
喜歡聽周老相公這種話的人很多,表示贊同的也很多。村口上那老樟樹下曾經(jīng)對這個問題研究過無數(shù)次,綜合來說,是贊同的次數(shù)大于否定的次數(shù),贊同的人數(shù)多于否定的人數(shù)。這樣一來,這個問題基本就是有一個明顯的定論了。而且,憑著周老相公額頭上臉上那梯田一樣的皺紋,大多數(shù)人還是要相信他的。
馱子的年紀(jì)不大,相對于麻糍來說。
麻糍52歲,馱子43歲。麻糍是個老處男,馱子是個童男子。撇開常愛蘭以前嫁的那個人,也就是生下周小羽的那個之外,可以說是常愛蘭一人開了兩道大葷。當(dāng)然,這樣說不一定準(zhǔn)確。說不準(zhǔn)確的意思是連同第一句話,關(guān)于處男與童男子的問題開始。
周老相公說這樣的話時,有些年輕人就不肯茍同了。說為什么?憑什么相信呢?你怎么肯定麻糍是個老處男,馱子是個童男子?
那,麻糍是個老男人,我們承認(rèn),但是不是處男誰知道?
穿對襟衣服的周老相公說,這個,這個,應(yīng)該是的。
怎么叫應(yīng)該是呢,在咱嶺北鎮(zhèn)是沒有什么花花消息出來,但他在諸暨和金華呆了那么多年,你怎么知道他沒動過肚臍下的東西?那東西每天早上都要翹起來,翹了那么多年他會一直不用?
穿布鞋的周老相公說,這個,這個,應(yīng)該是的。
再說馱子吧,你不要看看馱子一副忠厚老實的樣子,說不定爬到女人床上像個瘋子呢。
穿長大褂子的周老相公說,這個,這個,應(yīng)該不是的。
馱子雖然過年過節(jié)不回家,但你看夏天他有幾天呆在嶺北的,還不是義烏紹興的亂跑,你怎么知道他在亂跑時就沒讓小弟弟一起跑?
穿棉布鞋的周老相公說,這個,這個,應(yīng)該不是這樣的。
有幾次這樣說著時,馱子恰巧經(jīng)過,老樟樹下便笑聲四起,好事的年輕人便把馱子拉過來說,馱子,你自己說吧,你到底有沒有搞過女人,搞過幾個女人。
這時的馱子便滿面通紅,而且也把脖子弄得通紅,舌頭就打起了結(jié),半天說不出話來。然后又有好事者便說,你們呀太不懂事了,你們誰先去拿把算盤來,太多了,馱子一下子記不清,得用算盤來算嘛。
馱子便仍然郁結(jié)在那里,半天不知道該怎么辦。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最后,還是周大毛來解了圍,說,以前呢搞是搞過的,但搞得少,現(xiàn)在是有得搞了,所以趕緊回家去搞吧。然后推了一把馱子,馱子便從笑聲的圓暈里蕩漾出去,當(dāng)然這個蕩漾是用逃也似的方式離去的。于是老樟樹下哄的一聲又炸開了,看看,看看,大白天去搞女人去啦。
這個時候,周老相公便會搖搖頭說,你們這幫胡扯的人,看看人家這么面紅耳赤的,就是一個沒搞過女人的童男子了。話音剛落,周老相公馬上就被笑聲噓聲淹沒了。說老古董啊老古董,這種事哪里是你看看就能看得出來的。你看,常愛蘭,人家?guī)准蘖?,怎么樣,幾個男人都搞不定她,被她搞死了,是不是證明她的床上功夫好?。磕樕弦矝]寫著呀。
說到這兒,周老相公就拍拍屁股站起身了,說,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都什么時辰了,夜飯都好吃了,還在這里亂扯蛋,兒子孫子都扯出來了。
扯出兒子孫子的時候,多半是夕陽西下的光景,老樟樹下的人便也慢慢退去。只是水草一樣慢慢招搖著的炊煙讓這一干人散去的同時,也招來了周小羽。
這樣的場景真是無數(shù)次了,這時的周小羽背個書包,踢一腳小石頭再一踢一腳小石頭,其實他就是這樣一腳一腳地踢著石頭前進(jìn),前進(jìn)到老樟樹下。老樟樹下是村里連接學(xué)校的唯一途徑,路過是必須的。所以,在后來的周小羽看來,這幾乎就是一種儀式,村里那些無所事事的人就每天守在老樟樹下目接他回來,這是迎接他回家的儀式。
在這種儀式里,周小羽就知道了馱子怎么樣爬到常愛蘭的身上,常愛蘭怎么樣爬到麻糍身上。周小羽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一種迎接方式,每天到樟樹下的停頓成了他回家前的功課。多數(shù)時候,周小羽不說話,只聽,聽他們講常愛蘭的故事。有時候,他也插嘴,說,你們錯了,有時并不是麻糍爬到常愛蘭身上,是常愛蘭爬到麻糍身上,
這樣的話一說出口,周小羽便能聽到一陣又一陣的大笑聲。但周小羽不笑,他很鎮(zhèn)靜,他說,我爸說的,說你有一次在高崗的玉米地里居然扒了玲瓏嬸嬸的衣服。
這個你有時是周大毛,有時周阿龍,有時是這個,有時是那個。也就是說這個在周小羽嘴中的你也是經(jīng)常變化的,誰老是在老樟樹下等他,給他講常愛蘭的故事,他就跟誰說,我爸說的,說你有一次在哪里和誰困在一起。
麻糍已經(jīng)死了,死無對證!
周小羽很鎮(zhèn)靜,他什么也不多說,就這一句足可以讓他揚長而去,留下后面哄的一聲大笑。這種笑里就有了你笑我我笑你的成份,這種笑里就有了爾虞我詐的成份。而且,過一段時間,全村人全鎮(zhèn)人都會知道誰與誰困在一起,誰在高崗的玉米地里偷過誰。而且傳得有鼻子有眼睛,有枝有節(jié)。
因為麻滋死了,死無對證!
二
麻糍說,如果你嫁給我,你這個兒子必須姓周。常愛蘭起初是不答應(yīng)的,如果隨父姓,那么應(yīng)該姓壽,如果跟母姓,則應(yīng)該姓常。怎么著也輪不到姓周的。但麻糍說,花我的錢,吃我的飯,住我的房,就必須隨我的姓。
常愛蘭后來答應(yīng)了,因為她開始花麻糍的錢,吃麻糍的飯,住麻糍的房。當(dāng)然關(guān)鍵問題是小羽開始花麻糍的錢,吃麻糍的飯,住麻糍的房。于是小羽不再姓壽,小羽跟常愛蘭說,我覺得還是姓周好,姓壽姓了這么多年,也沒吃飽過飯,而他也沒有長壽,還是改姓吧。
聽到周小羽說這樣的話是常愛蘭來到我們嶺北鎮(zhèn)第一年。常愛蘭覺得自己有些不認(rèn)識這個孩子,但這個孩子卻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在姓壽的這段光陰里,姓壽的大人把邋遢骯臟不求上進(jìn)只知吃喝的生活習(xí)慣全教給了姓壽的小孩。所以,這孩子說的話也讓常愛蘭越來越覺得不可思議,越來越覺得陌生和熟悉。
陌生是覺得那么不現(xiàn)實,熟悉是覺得一次又一次看到了那個叫壽包子的男人。
許多時候常愛蘭都覺得很恍惚,似乎一切都是陌生的。幾年下來,這個叫壽包子的男人是讓人陌生的,酗酒打架賭博樣樣都來,把自己與小羽也打得好不了傷疤忘不了痛;而這個小羽呢,卻似乎是從生下來就沒有過好脾氣,從小哭到大,一直到壽包子死掉,然后突然就不哭了。整個人一天到晚也不說什么話;來到嶺北鎮(zhèn),這個被人叫麻糍的男人卻是個可以隨手被人捏被人搗的軟麻糍,這個真名叫周財富的男人,不僅沒什么財富,卻被叫成了麻糍。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陌生得很。
在這樣陌生又陌生的環(huán)境里,周小羽把自己的老爸換了,常愛蘭把自己的老公換了。他們兩個又齊心協(xié)力把家也給換了,換到了嶺北鎮(zhèn)。但嶺北鎮(zhèn)還是陌生的。
嶺北鎮(zhèn)是個狹窄的山里小鎮(zhèn)。整個鎮(zhèn)就只有狹長的一條鞋帶一樣的路,我們嶺北周村就在鞋帶的中央。這條扭來曲去的鞋帶一頭通向金華,一頭撲向紹興。麻糍就是扯著這根鞋帶出門。
麻糍經(jīng)常挑著麻糍沿路叫賣,有時沒到義烏或金華就賣光了,有時到了諸暨或紹興也還沒有賣光。
對于麻糍賣不賣光,周小羽是不關(guān)心的,或者說周小羽關(guān)不關(guān)心無所謂,反正都是高興的。如果麻糍賣光,這個被人叫做麻糍的男人會拿出一筆很小的財富給周小羽,一塊錢或兩塊錢。周小羽是高興的。如果麻糍沒有賣光,那么周小羽肯定就可以吃到男人帶回來的麻糍。
當(dāng)然,事實上,周小羽到了我們嶺北周村之后,麻糍基本上是天天有得吃的。也就是說麻糍不管有沒有被賣光,周麻糍總會留個一小塊麻糍回來。
自從到了這個大部分姓周的周姓村莊后,周小羽覺得生活一下子改變了。
麻糍很糯,很甜。做成這樣的成品,需要花周麻糍很多氣力。
先是糯米入鍋加水煮,待煮熟后,從鍋里撈出,入水,和勻,然后整個扣入搗臼里。江南的搗臼底子小口子大,越到下面越小,越大上面越大,呈現(xiàn)出鍋形。就在這樣的搗臼里,周財富每天需要拎起木木捶上下?lián)]動,搗上個把小時,一直把糯米飯搗成很粘稠的糊狀。當(dāng)然,糊是稠的厚實的,將這個糊再進(jìn)行揉搓敲打,使之成為麻糍,再進(jìn)行切塊,撒粉。撒粉的目的是使切塊后的麻糍不會相互粘稠。最后在兩片麻糍間灑上紅糖,使之成為紅糖夾心的麻糍。
對于周財富來講,這是力氣活。
對于周小羽來講,這是福氣活。
周財富搗麻糍的過程是周小羽享受的過程,從糯米飯出鍋開始,周小羽的嘴就不停歇了,做到哪道程序,吃哪道程序的半成品。
所以,周小羽覺得生活一下子改變了。
麻糍與常愛蘭會鬧矛盾,但麻糍從來不罵小羽。每天早上麻糍把周小羽放到獨輪車上,與那些香味撲鼻的麻糍一起,載他到嶺北小學(xué)。所以,周小羽每天上學(xué)的路程用腳的只有一程,去時是車,回來才是用腳,回來時他會用腳踢一腳小石頭再踢一腳小石頭地前進(jìn)。
村口的老樟樹就這樣每天早上看著麻糍用雙手雙腳推著獨輪車帶著小羽出村,每天傍晚看著小羽一人進(jìn)村。麻糍一般是晚上八點左右才會回來,那個時候的天空不是已經(jīng)黑得像被潑了墨,就是星星點點的圖畫了。
周小羽就每天這個時候站在門口等,等著麻糍回來。常愛蘭一看見周小羽這個樣子就在心里嘀咕,有時候也跟鄰居說,說周小羽懂事,但她的說法卻不像夸人的,她說,真是個天殺的,搞得麻糍像他的親生父親一樣,還天天等他。
聽到這樣的話時,周小羽就不高興了,放屁!我愛等!他是我姓周的爸爸!
這樣的話一說,就硬生生地把常愛蘭噎住了,常愛蘭后來就再也不說什么話了。但周小羽依然等,天天晚上在門口等。
等的時間總是充滿無聊,但又別無他法。常愛蘭叫周小羽干活,比如刷碗,比如洗菜,周小羽是一樣也不肯干的。他的成績很差,語文勉強(qiáng)及格,數(shù)學(xué)也是勉強(qiáng)及格。所以,常愛蘭經(jīng)常說,你這個天殺的,你老爸好的不像壞的全像來了。
一聽到這樣的話,周小羽就會抬起來頭說,來吧,塞回去?
常愛蘭說,塞哪里?
周小羽就說,把你的肚皮剪破,把我塞到你的肚子里進(jìn)去。
塞自然是塞不進(jìn)去的,說多了常愛蘭也不說了,苦命人啊,有什么辦法。嫁一個老公是鼻涕蟲,生一個兒子也變不成什么龍。由他去了。所以,常愛蘭現(xiàn)在叫周小羽做作業(yè)也不太叫了,反正說了也不聽,要打吧,也不行。因為這個孩子是越打越不怕,倒是跟他說軟話,他倒是能聽的。
不聽話歸不聽話,周小羽對于麻糍來講,卻是受用的。麻糍每天回家時,都會見到周小羽在門口等,黑夜月夜一個樣。這個就令麻糍蠻感動的。麻糍說,小羽,你要好好讀書,爸爸以后給你買很好看的書。小羽說,我不要書,我只要你早點回來。麻糍說,你以后把等我回家的時間去做你喜歡做的事。
只可惜,這樣的話只說了一次,麻糍就不回來了。這句話真正的意思就是說這樣的生活周小羽只過了一年多而已。
三
周小羽沒有在門口等麻糍回家。他聽了麻糍的話,麻糍說,以后把你在門口等我的時間去做你喜歡做的事。從這開始,周小羽就不等他了,每天晚上吃過晚飯,他就把本子撕一頁下來,開始亂涂亂畫。
周小羽撕過很多次本子,都是撕下來亂涂亂畫。常愛蘭就罵她,真是不要好的,好的不像壞的全像來,好好的一本作業(yè)本把它撕了做什么,以后再撕就不給你買了。后來周小羽還是撕,常愛蘭果然不買了,但麻糍卻照樣買。
我們嶺北周村的人就一直說麻糍,說他這個老來得子的人一下子變了。當(dāng)然這話是既是帶點貶義的又是帶著褒義的。褒義的自然不說了,老來得子嘛,高興啊。貶義的呢,老來得子得什么呢,還不是白給人家養(yǎng)的,說白了就不是自己的孩子嘛,老來得什么子啊。
當(dāng)然,麻糍確實是變了。在整個嶺北鎮(zhèn)也就屬兩個人最小氣,一個是毛旺,一個就是麻糍。這兩個人的小氣是出了名的,毛旺很少請人吃飯,麻糍很少請村里人吃麻糍。所以,在我們嶺北周村,麻糍的名聲并不是太好。小家子氣的人是不太有人喜歡的。
但是外鄉(xiāng)人一到嶺北鎮(zhèn)來,這麻糍就會變得大方一些。我們嶺北鎮(zhèn)雖然是個窮山里的小鎮(zhèn),但因為是金華的東陽市與紹興的諸暨市的要道,所以,來往的外鄉(xiāng)人還是有的。經(jīng)過我們嶺北鎮(zhèn)時,麻糍便能做一些生意,而有些人實在買不起,或者少帶了錢的,麻糍也會給,尤其是面對小孩子,麻糍可以算得上是大方的。
這事村子里的人一直傳,說就是因為麻糍對外鄉(xiāng)人的大方,才把常愛蘭騙到了手。
其實我們嶺北人說歸說,大多數(shù)人自己也是如此。對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倒是有些拘謹(jǐn)或小氣,對個外鄉(xiāng)人都是一樣的大方。尤其是碰到外鄉(xiāng)人與村子里人吵架打斗什么的,基本上都是幫外地人的多。奇怪吧?
上了年紀(jì)的人,諸如周老相公這樣的更加如此。一跟外鄉(xiāng)人吵架無非就是幾句話,先問是誰先動的手,如果是我們嶺北人先動的手,毫無疑問是我們的錯。如果是對方先動的手,那就說,人家是個外地人,到我們嶺北來討生活,多不容易啊,得饒人處且饒人吧。就這樣,現(xiàn)在有些外鄉(xiāng)人都騎到我們頭上來撒尿了。
這句話是周大毛他們說的。確實,有好幾次村子里與外鄉(xiāng)人鬧將起來,還是外鄉(xiāng)人來得兇,動不動拿出刀來。為了這事,聽說我們嶺北鎮(zhèn)里還開過會呢。
但現(xiàn)在不管怎么說,麻糍娶的是外鄉(xiāng)人,而且最讓人無話說的是,現(xiàn)在我們嶺北鎮(zhèn)的人與外鄉(xiāng)人結(jié)親的是越來越多,這樣就更沒話講了。所以,只能講麻糍啊,老來得子啊什么的。既算不上得罪他,也算不上恭維他。而麻糍呢,一只耳進(jìn)一只耳出,你們愛怎么說怎么說。所以,大家更是叫他麻糍了——軟乎么,好說話呀。
好說話的麻糍不管常愛蘭怎么說他,不管周小羽怎么撕本子,還是買,還是笑呵呵。他說,買給自己孩子又不是買給外人,我每天多賣兩塊麻糍不就行了。更何況,白給人家吃有時也要給呢。
這會的周小羽正在家里等麻糍,不過等的方式換了。
他將撕下來的紙攤開,鋪平,然后他的鉛筆在這張紙上慢慢地蠕動,再蠕動。過了一會兒,常愛蘭發(fā)現(xiàn)紙上出現(xiàn)了一輛歪歪扭扭的獨輪車,還有一個胡子拉碴的老男人。常愛蘭的眼睛里就放出光來,但這種光卻是兇光。常愛蘭說,你在畫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小心麻糍回來揍你。
見周小羽不睬她,她又補(bǔ)了一句,麻糍不揍你我揍你。
周小羽還是不理常愛蘭,繼續(xù)畫著,畫著畫著卻突然停下筆來,說,媽媽,趕緊給我找下橡皮。常愛蘭卻不理他,說過多少遍了,自己的東西要自己放好,一點沒有規(guī)矩的人,跟你那死鬼老爸一樣!話說完,常愛蘭繼續(xù)干自己的活,不理他。
這下小家伙急了,他到處找橡皮。一會兒翻書包,一會兒鉆到桌子底下。常愛蘭看到周小羽這副模樣,倒是產(chǎn)生了一點好奇心,于是一邊拿起畫紙,一邊漫不經(jīng)心的問,哪里要擦掉啊?周小羽還是不說話,只是找橡皮。
過了半天,橡皮總算找到了,是常愛蘭找到的。找到時,常愛蘭又罵了一句,叫你亂丟叫你亂丟,你這個倒霉孩子沒一樣好的。她還要繼續(xù)罵下去的時候,周小羽搶過橡皮就要往畫上擦,常愛蘭說,擦什么呀,就這樣畫著好了呀。
周小羽就急了,說不行的不行的,這水庫邊上的路不好走,車畫歪了。
常愛蘭說,畫歪了有什么關(guān)系。
周小羽的聲音就粗了,大聲說,這里是石壁水庫呀,車歪了,就要摔下去的。
放你的屁,你這烏鴉嘴!
在周小羽擦掉重新畫再擦掉重新畫,畫了五六遍后,周小羽居然哭了,常愛蘭說,你這個要命鬼,你要鬼哭狼嚎地做什么。周小羽一邊哭一邊說,怎么畫怎么畫那輛車都畫不正,都要翻到水庫里去的樣子。
一聽周小羽這樣說,常愛蘭笑了,一邊笑,一邊嘆氣,唉,這孩子真是生得笨了。
只不過,個把小時后的夜里,常愛蘭又氣又笑的笑就笑不出來了。村頭的馱子跑來說,不好了,麻糍死了。
麻糍是在去賣麻糍的路上摔下水庫的。
我們嶺北鎮(zhèn)到諸暨市里必須要經(jīng)過一個水庫,這個水庫叫石壁水庫。出了嶺北鎮(zhèn),這條路就沿著水庫邊上彎來繞去,九曲十八彎的路,讓石壁水庫一直跟著,也不知繞了多少彎才能甩掉石壁水庫。這一次,麻糍起得太早,為了多賣些麻糍掉,凌晨三時起來搗好麻糍,四時出發(fā),起得早了,人也累了。只是運氣卻不太好,麻糍并沒有賣掉多少。沒賣掉多少,他就不愿意回來。到得晚上,天黑得緊,回來時推著獨輪車在水庫邊彎來繞去時,被迎面上來的一輛小貨車撞上。小貨車的燈光很亮,麻糍覺得好刺眼好刺眼,一下子眼睛就睜不開了,他在眼睛閉上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自己整個人飄了起來,再就是感覺到自己身上骨頭的互相打架聲,最后就聽到水花濺起的聲音,然后他就再也沒有回過嶺北鎮(zhèn)。
四
周小羽的成績還是不好,期中考試的成績下來,讓常愛蘭嚇了一跳,語文只有五十多分,數(shù)學(xué)居然一道題都沒做。
馱子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不要為難孩子。現(xiàn)在的孩子并不是只有讀書一條出路。
說這句話的時候,常愛蘭正拿著周小羽的試卷在抹眼淚。她一邊甩鼻涕一邊說,這個天殺的,真是好的不像,壞的全像來了。她一邊擦眼淚一邊說,一道題都不會做啊,一道題??!
馱子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不要為難孩子?,F(xiàn)在的孩子并不是只有讀書一條出路。
馱子說的這些話讓我們嶺北周村的人很感動,很多人都說馱子是個明事理的主兒?,F(xiàn)在又不是古代社會了,不是非要讀書一條路的。盡管說這些話的人內(nèi)心里依然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讀好書,能夠在學(xué)校里獲獎,當(dāng)三好學(xué)生。我們嶺北人的感動主要是覺得馱子沒有給周小羽施加壓力,這在我們嶺北人看來著實不容易。這樣一來,馱子在我們嶺北人的眼里就更加完美了,這個被人說黃色笑話都要臉紅的男人,不僅大方,而且還沒有掉在只有讀書才能成才的筐里。
確實,馱子對我們村里人是大方的。一般村里人去他那兒彈棉花,算錢的時候,只要有零頭他全會抹掉,哪怕是九塊頭的。比如,五十九塊,他就會說,五十塊好了。再比如,過年過節(jié)的,馱子也會給村里人送一些小枕頭啊,小坐墊啊。盡管這些東西不是太值錢,但我們嶺北人是懂得感恩的。我們嶺北人就用語言東傳傳西傳傳,把個馱子說得跟圣人下凡似的好。
當(dāng)然,說成圣人下凡的基本上是女人居多。女人就是喜歡這些小枕頭啊小坐墊啊這類小恩小惠,男人嘛在開玩笑時還是要開的,尤其是在老樟樹下,葷段子還是要跑的。但大家心知肚明,感覺還是好的。
現(xiàn)在,馱子又說,真的沒關(guān)系的。孩子還小,不必要那么較真,以后長大了自然就懂事了。
等長大時還來得及嗎?這一次,考了這樣的分?jǐn)?shù),常愛蘭是真的忍不住了,用常愛蘭的話說是,你淘氣也就算了,你皮得沒有數(shù)也就算了,你說話沒大沒小也就算了,你這個考試考成這樣,是堅決不行了。于是,常愛蘭這次就動了大粗了,把周小羽脫了褲子,綁在板凳上,然后就從后山上砍了灌木刺來,把周小羽的屁股又是打又是戳,直弄得小羽的屁股上血星子直冒。
周小羽在板凳上嗷嗷直叫,這個樣子跟年三十我們嶺北鎮(zhèn)殺豬的情形一模一樣。但周小羽卻沒有討?zhàn)?,只是一個勁地叫著,打死我好了打死我好了。
最終,常愛蘭沒有把周小羽打死。在常愛蘭說我要打死你我要打死你的時候,馱子把常愛蘭抱住了,說,你瘋了,你真要把周小羽打死啊。實在不行,罰他幾天,把他關(guān)到棉花房里去,也不用這么狠對他吧。
在常愛蘭的哭聲里,馱子把綁著周小羽的繩子解開了。馱子說,向媽媽認(rèn)個錯,認(rèn)個錯就好了。馱子把周小羽拉到常愛蘭的面前,說,快說呀,說你錯了,說你下次不這樣了。常愛蘭還在那里抹眼淚,一抽一抽的樣子。
周小羽遲疑了一下,朝常愛蘭走了兩步。馱子又在背后說,小羽,快說,快說你錯了。周小羽突然轉(zhuǎn)過身,用力推了一下馱子,馱子打了個踉蹌差點跌倒,只見周小羽像箭一般沖了出去。馱子馬上追了出去,卻只撿到周小羽的一句話,這句話是這樣的,我沒錯,讀書讀不來也不是我的錯!
周小羽并沒有離家出走。
他只是跑到鎮(zhèn)口的老樟樹下呆了會兒。在這棵樹下他聽到了很多笑聲,他與這些笑聲扯在一起,他用自己的語言回罵這些笑聲。他在回罵這些笑聲的時候,他就在腦子里閃過一些畫面,他折了一根小樹枝在地上劃下一條又一條的痕跡,然后他便聽到了麻糍的叫聲,麻糍說,天涼了,天黑了,趕緊回家,不可以一個人跑出來的,趕緊回去趕緊回去。聽到這樣的聲音時,周小羽認(rèn)認(rèn)真真的看了一眼眼前泥土上的痕跡,那是一個長著皺紋和胡子的臉,圓圓的,周小羽知道,大家以前都叫這張臉為麻糍。
周小羽戀戀不舍地離開老樟樹。他突然想起來,自己有好長時間好長時間沒有在老樟樹下停留了,沒有到老樟樹下來了,沒有在老樟樹下拿樹枝比劃了。
此后的周小羽在回家路上不再踢小石子,他不再踢一腳踢一腳地前進(jìn)。他現(xiàn)在是慢慢地晃著回家。晃的時候,他總是拿一根小樹枝,一邊走一邊在地上畫,一路上畫出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來。
老樟樹下還是要路過的,路過時他很少會做停留。樟樹下依然會有笑聲和一些浮躁的氣息,但現(xiàn)在的周小羽不太關(guān)心了。
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撕下一張紙,拿出鉛筆在上面畫上一通。再撕下一張紙,再畫上一通。這樣畫了一會兒后,常愛蘭的聲音肯定會出現(xiàn),或者馱子的聲音一定會出現(xiàn),作業(yè)做好了么,做好了趕緊來幫忙。于是周小羽就把手上的紙和筆匆匆收起來,就跑過去幫著彈棉花。
放在以前,周小羽是斷然不會去幫忙的。但現(xiàn)在的他不這樣做了。常愛蘭一度也很好奇,難道是上次一頓打打好了么。馱子更是高興,說,你看看你看看,小羽這不懂事了么。
懂事了的小羽被罵被打還是經(jīng)常的事。馱子從來沒伸過手,常愛蘭卻經(jīng)常伸手了。
因為老師經(jīng)常會叫人帶信來,多數(shù)時候是小羽的同學(xué)帶信來的,說是周小羽的作業(yè)老是沒完成,這樣下去學(xué)校要讓他退學(xué)了。
常愛蘭知道這樣的事后又將周小羽綁起來打了一頓,從那時開始,周小羽每天放學(xué)回家就上樓,然后直到他們叫他來幫忙時才下來??墒翘焯爝@樣按時上樓的情況并沒有讓老師罷手,老師還是過個三五天就帶消息來,說周小羽的作業(yè)這次又是沒有完成。
常愛蘭又要打時,馱子就說不要打他不要打他,你看他彈棉花時多認(rèn)真啊,是個彈棉花的好手。
五
李老師登門拜訪時,常愛蘭正與馱子一起彈著棉花,兩個人都戴著口罩鉆在棉花堆里,將自己弄成了棉花人。李老師看見常愛蘭與馱子這副模樣時,咽了咽口水,又咽了咽口水,卻半天說不出話來。
常愛蘭看著李老師的樣子,趕緊從屋里跑出來,一臉的驚恐,說李老師,怎么了,怎么了,周小羽又闖禍了么?
我們嶺北鎮(zhèn)是個小鎮(zhèn),我們嶺北鎮(zhèn)的學(xué)校也小,老師也少,這樣說的意思關(guān)鍵是說我們嶺北鎮(zhèn)的老師很少來家訪。通常在我們的印象里,老師今天去了誰家了,誰家的孩子一定就是犯事了。而今天,李老師到了周小羽家了。
常愛蘭與馱子顯得很慌亂,一個勁地問怎么了怎么了。
李老師說,小羽媽媽,你們能讓我先坐會么?
這下,馱子與常愛蘭才反應(yīng)過來,然后趕緊把李老師迎進(jìn)屋子里。屋子里的凌亂是李老師能夠想象得到的。在農(nóng)村,家里收拾得很干凈的不太有,更何況是彈棉花的人家,更何況是外鄉(xiāng)人。
這句話并不是李老師看不起外鄉(xiāng)人,而是外鄉(xiāng)人在我們嶺北鎮(zhèn)的表現(xiàn)一直是這樣的。當(dāng)然,今天李老師不關(guān)心這個。她關(guān)心的是周小羽。
此時的周小羽正躲在一邊,躲在李老師的一邊。雖然說是躲著,但周小羽的眼神里依然沒有愧疚的意思。這令常愛蘭很生氣。常愛蘭有幾次想伸手拉過周小羽,或想伸手劈個耳光過去的,但終究因為李老師在,她沒有伸出手去。
說了幾句話后,李老師掏出包里的一疊紙,放到桌上,然后慢慢地將這堆紙推到常愛蘭與馱子面前,說,對孩子適當(dāng)?shù)墓芙踢€是需要的,尤其要注意引導(dǎo)。
常愛蘭與馱子刷一下都站了起來,湊過來,眼睛一下子亮了。
很明顯,這些都是周小羽的杰作。
常愛蘭從上到下翻了三四張,就再也沒有翻下去了,這個三四張足夠她怒不可遏了。她不顧李老師在跟前,對準(zhǔn)周小羽伸手就是一個響亮的耳光,沒等周小羽哭出聲來,她轉(zhuǎn)過身拾起一根棍子就劈頭蓋臉地朝周小羽打去。
周小羽也不躲,也不閃,任憑棍子砸下來,這樣一來李老師看不下去了,迅速地伸手?jǐn)r了一下,結(jié)果李老師的手上挨了重重的一棍子。痛得李老師大叫了一聲哎喲,李老師驚呆了,說,小羽媽媽,你不能這么下重手啊,孩子重在教育,不是打罵呀。
這時的常愛蘭什么也聽不進(jìn)去,但打孩子的動作總算是停了,馱子么在一邊不停地嘆著氣,唉,真丟人真丟人。他拿過一張又一張桌上的紙,直看得面紅耳赤,這種面紅耳赤就跟老樟樹下周大毛他們?nèi)⌒λ麜r一模一樣。
這些歪歪扭扭的畫里,大多數(shù)都是人體畫。所謂的人體畫在周小羽的筆下,就是一個男的與一個女的抱在一起的畫面。還有幾張直接是男的壓在女的上面。最要命的是,這些歪歪扭扭的畫面里,男女都是赤身裸體的。
李老師說,周小羽畫了這樣的畫在班級里說男的是哪個同學(xué),女的是哪個同學(xué),嚴(yán)重傷害了同學(xué)們的幼小而純潔的心靈。但畫畫本身是件好事,關(guān)鍵要在于引導(dǎo)。
馱子這下真的急了,說這個人真是無藥可救了。他沖向周小羽厲聲說,小羽,你究竟要干什么?!
馱子盯著周小羽,周小羽的眼睛里充滿了水,但他卻咬著嘴唇,硬是沒讓眼淚滴下來。在眼淚沒滴下來的時候,周小羽的嘴巴里終于有了聲音——
我看見老樟樹下那些人老是說你們的壞話,我就把他們畫下來,準(zhǔn)備他們說的時候就拿出來給他們看,我畫的是他們,不是你們,我不想他們老是笑話你們。今天在學(xué)校,隔壁的同學(xué)看見了便去告訴老師,我才說,這上面男的是他。
要你畫個屁!常愛蘭一把從馱子手里奪過這些畫,撕了個粉碎,你這個不知羞恥的孩子,你這個天殺的,什么不好學(xué),偏偏把不好的東西全學(xué)來了,你這個畜牲?。?/p>
這一下震驚了李老師,李老師就是有學(xué)生來告狀,然后就發(fā)現(xiàn)了這些罪證??匆娺@些東西,李老師的臉也紅了,整個辦公室的老師們得知情況后都傻了,李老師意識到情況很嚴(yán)重。但怎么樣也想不到原因是周小羽講的這樣,因為她當(dāng)時也沒容許周小羽再分辯。她當(dāng)時就在心里想,哪個老師看見會不生氣??!在她看來,這些畫充滿著黃色和暴力,有些是男女一起的,有些是打架的,有一張李老師記得很清楚,那就是一個人被綁在板凳上,旁邊一個人在拼命地用灌木刺打著。那畫面讓她想起電視上那些私設(shè)刑罰的場景。這么一個小孩子,哪里學(xué)來的這些東西,所以,她是一定要上門家訪的。這個孩子這樣下去就不行了!
這樣的畫很多,這些畫里面只有一張是好的,一個人歪歪扭扭地推著一輛獨輪車。只有這張是李老師看得過去的。所以李老師覺得重在教育和引導(dǎo),說明周小羽的心里并不完全是黃色和暴力。
但,馱子和常愛蘭真的受傷了。他們盡管一直讓人說笑話,但那僅僅是笑話,不影響太大的面子。而且他們也感受到嶺北人最多也就是說說笑笑了,不會真的看不起他們。而自己的孩子因為畫了這些有傷風(fēng)俗的畫讓老師找上門來了,這就是莫大的恥辱了。
周小羽的一頓皮肉之苦自然是免不了的,盡管李老師一直說不要打他不要打他,但在李老師出門后,周小羽被打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這一頓打,周小羽就在家里休息了一星期,這個星期里周小羽就是趴在床上,他的屁股沒有碎成四瓣,卻腫成了兩個大饅頭,他的背上,他的腿上都畫上了紅紅紫紫的印子。
馱子說,丟臉啊,真丟臉!
常愛蘭說,看來不對你狠你是記不住了!
幾天后,我們嶺北周村的人全都知道周小羽畫黃色的畫事了。聽說,這一次是馱子憋不住了,他實在是憋不住了,用他自己的話說是,這樣的孩子實在是沒辦法家丑不外揚啊。于是,村口的老樟樹下的話題便又多了很多。
周大毛說,看吧,這孩子遲早要犯事。唉,也難為馱子了,他娶了個常愛蘭,常愛蘭隨身帶著個炸藥包?,F(xiàn)在這炸藥包還小,以后這炸藥包大了,不要把天炸出個窟窿來。
周阿龍說,是蠻麻煩的。讀書讀不來,盡惹事,小小年紀(jì)就知道男人女人的事了,以后不要成為強(qiáng)奸犯才好。
還有的說,這人這樣下去,遲早要給我們嶺北鎮(zhèn)抹黑的,一定要加強(qiáng)教育了。
大家七嘴八舌的一邊說著這個該打的周小羽,一邊卻是替馱子在擔(dān)心。盡管這根本是沒有任何未來預(yù)見性的事情,但大家都對馱子抱以很深的同情。確實,馱子娶個常愛蘭是個二手貨三手貨,這個貨還帶了個炸藥包給馱子,這給馱子日后的生活帶來了巨大的隱患。指不定什么時候,炸藥包就炸了,把馱子辛辛苦苦創(chuàng)下的彈棉花基業(yè)就給毀了。
六
周小羽終究沒有把畫拿出去張貼。
其實他一直有這樣的想法,那就是把老樟樹下人家笑話他時的笑聲全畫下來。然后一幅畫一幅畫的回?fù)羲麄儭Ul今天無緣無故取笑常愛蘭了,取笑自己了,取笑馱子了,就畫一張他們跟他們?nèi)⌒?nèi)容一樣的畫,注上男的是誰,女的是誰,然后貼到老樟樹上去,讓大家都能看到。盡管自己畫不好,畫得歪歪斜斜,畫得亂七八糟,但這樣比說話會來得更有趣,更有力量。
但,周小羽終究沒有把畫拿出去張貼。
馱子說,小羽,你不要再畫了,你的畫太丑了,不好看。
常愛蘭說,你要是再畫,看我不打斷你的手!
馱子說,你是不是不想讀書了?
常愛蘭說,再不好好讀書,你就不用讀了。
天氣冷下來的時候,周小羽還在讀書。但現(xiàn)在的他已經(jīng)將一天的里很多時間放在了彈棉花上。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周小羽讀書不行,彈棉花倒真的學(xué)會了?,F(xiàn)在的他就經(jīng)常呆在那間罩滿棉花絮絮的屋子里。
這間屋子就像被蜘蛛精拉過白白的絲網(wǎng)一樣,到處都是網(wǎng),都是絲,到處都是棉花小絮絮。所以,這時的周小羽也就是一朵小棉花了。他的身上也罩了一層白白的薄薄的碎棉花。在這樣的棉花堆里,周小羽就想這棉花好白啊,一朵一朵連在一起,居然就成了被子。這么白的畫面要是畫畫就很漂亮了。還有,周小羽越來越覺得,這間白色的房子越來越漂亮。他甚至懷疑這是不是那些童話里的白雪公主或是什么人住的房子了。
這樣想的時候,周小羽便又跑到樓上,拿起作業(yè)本撕了一張下來,然后來到彈棉花的屋里,他趴在棉花堆上,一筆一筆地畫了起來。直到被馱子發(fā)現(xiàn)。
這一次,馱子確實是有些不高興了,正在趕急活呢。天氣冷下來,彈棉花的生意一下子好起來,大家都等著要的時候,周小羽居然開小差。
馱子跟常愛蘭大吵了一架。馱子說,叫他好好讀書么他不讀,叫他好好彈棉花么他又在那畫畫了。一事無成。
常愛蘭看著馱子的眼神,小心翼翼地想說,卻終究什么也沒說出來。
自從常愛蘭嫁給馱子后,周小羽發(fā)現(xiàn)自己的媽媽對自己越來越兇了,對馱子卻是越來越輕聲細(xì)語了。而之前對麻糍,她是母老虎。
過了半天,常愛蘭才小心翼翼地說了一句,畫畫也算是學(xué)習(xí)吧。馱子便更加不高興了,你看看,哪門功課是好的?哪門功課?才三年級,畫畫有屁用,能畫出畫家來啊,能畫出米飯來啊。
最后常愛蘭就奪了周小羽的筆,并將那張畫著畫的紙撕了個粉碎。
這件事后來我們嶺北人都知道了,大家都覺得馱子說得有道理,這個周小羽性格孤僻,目無尊長,讀書一點讀不來,亂七八糟的涂幾張畫有什么用,還不如彈棉花來得實在,直接掙錢了。如果再這樣放任周小羽亂涂亂畫下去,指不定什么時候再讓李老師上門來,而且還指不定弄出什么大事來。
只有周老相公的看法有點不一樣。
周老相公拿捏著他們的拐杖,敲了敲了地,慢悠悠地說,一個孩子家,不管怎么樣,都是學(xué)習(xí)。如果畫畫不是學(xué)習(xí),學(xué)堂里還設(shè)置這樣的課干什么呢。還有,馱子雖然對我們嶺北有些大方,不過好像對孩子有些小氣了,給孩子買些作業(yè)本又算什么呢。倒是我,給了周小羽好幾本本子了,你們不知道吧。
聽周老相公這么說,大家都不相信,憑馱子這樣的人,會對孩子小氣?不可能的事!后來還真有好事的人去問馱子有沒有這么回事,一是不管怎么樣,我們嶺北人還是喜歡大方點的人;二是他們不相信馱子這么好的人會這么做,連作業(yè)本都舍不得給馱子買。
但馱子證實了周老相公的說法,說,是的,我現(xiàn)在就是不給這孩子買,買一本他就撕一本,全一張紙一張紙撕下來亂涂亂畫,丟臉啊。
聽到馱子這么一說,大家都理解了。是啊,碰到這樣的孩子,誰的心里不煩,不買,就不買!我們嶺北人還是支持馱子這個外地人,必須支持他!
現(xiàn)在馱子這一家,可以說都不是我們嶺北鎮(zhèn)的人,也就是說他們一家人全是外鄉(xiāng)人了。放在以前麻糍活著時,常愛蘭還算是嫁給了我們嶺北人,但現(xiàn)在完全是多方混血,當(dāng)然這個混血的說法跟周小羽沒關(guān)系,周小羽充其量是名字混血。
現(xiàn)在我們嶺北人覺得馱子是融入我們嶺北了,是我們嶺北鎮(zhèn)的人,更是嶺北周村的人了。
七
我們嶺北鎮(zhèn)迎來第一場大雪的前一天,馱子把一切都收拾停當(dāng)了。
馱子說,這一年嶺北鎮(zhèn)的生意就算做完了,自己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老家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那里可以彈上好幾百床乃至上千床棉被。
有人說馱子,你真是生意越做越大了。
馱子就嘿嘿地笑笑。
有人說,馱子,你要不直接開個廠,我們來給你打工好了。
馱子就嘿嘿的笑笑,說,不用了,我們?nèi)耸謮蛄恕?/p>
有人說,馱子,你們夫妻兩個就夠了?那生意怎么做得大?
馱子就嘿嘿地笑笑,說,我們有三個人!
最后有人說,馱子,你還回不回到我們嶺北鎮(zhèn)的?
馱子又嘿嘿地笑笑,說,電視上有句話,說后會有期嘛。
周老相公事后回憶起來就說,這句話最他媽的不靠譜,什么叫后會有期,后會有期就是以后是有日子會相見的,可狗屁的,大多數(shù)時候大多數(shù)人說了這句話就再也不見了。所以,周老相公對馱子說,你可要好好的噢。
周老相公很少說粗話,這一天他是說了粗話的。他說,狗屁的。
這一天,我們看見周小羽沒有去學(xué)校。我們問周小羽為什么不去學(xué)校時,他什么話也沒有說,他只是將左手插在右手的袖管里,右手插在左手的袖管里,這樣的姿勢像極了站在村口老樟樹下的那些上了年紀(jì)的人。這時的周小羽目光呆滯,面無表情,似乎我們說的他什么也沒有聽見。這個目無尊長的孩子?。∽屛覀儙X北人越來越看不慣了。
在馱子往三輪車上裝家當(dāng)時,有人看見周小羽去了村口的那棵老樟樹下,有人說,周小羽一直在望著村口的方向,脖子是伸了又伸,伸了又伸。過了半天以后,周小羽才回到了村子里。
那時的馱子已經(jīng)裝好了車。馱子輕輕地哼了一句,說,就知道吃啊,幫忙都不會。
那時周小羽的眼神完全是黯淡的。
趁著雪還沒有下下來,馱子馱著三輪車,載著常愛蘭和周小羽離開了我們嶺北鎮(zhèn)。那天有很多人送他們,常愛蘭是笑著離開的,她說,有空你們到我們江西來玩,有空一定要來。
我們嶺北人是有感情的,這一天知道馱子要離開我們村,很多人都來幫忙搬東西裝車?yán)K子,然后目送他們離去。大家都說,你們要回來噢要回來噢,我們要想你們的。
因為要離開,馱子把許多帶不走而剩下的家當(dāng)一樣一樣分給了大家,這樣一來,我們嶺北人又是高興又是舍不得,說,唉,這么好的人離開了。說這樣的話時還順便嘆口氣,搞得好像馱子是去赴死一樣的。
那些曾經(jīng)開過馱子他們玩笑的人,大多數(shù)沒有開玩笑,但還有幾個仍然開,他們說,馱子,你要好好的練功夫,不僅棉花要彈好,床上功夫更加要彈好。馱子聽他們這樣說時,也笑了,他的臉居然沒有紅,他說,我現(xiàn)在床上功夫好著呢,不信你安排個女人讓我來試試。
這句話一下子讓開他玩笑的人大笑起來,說,馱子啊,看來真是不一樣了!可惜啊,要離開我們嶺北鎮(zhèn)了,不然可以一起說笑話啦。
這時有人說,最可惜的是馱子還帶著個炸藥包。
這句話很輕,但仍然在人群里起了作用。大家都不說話了,似乎都在為馱子感到可憐。這時,大家又聽見常愛蘭一邊笑著,一邊大聲地說,有空你們到我們江西來玩噢,有空一定要來噢。
掠過常愛蘭笑容滿面的臉,掠過常愛蘭熱情歡快的手,我們嶺北人發(fā)現(xiàn),周小羽死氣沉沉地坐在一邊。臉上冰涼,目光呆滯。
八
第二天一大早,大雪紛紛揚揚地來到了嶺北鎮(zhèn)。
大家都在說,好個馱子,真是挑了日子的,昨天走得真及時,要是今天再走,就走不了了。這樣的大雪好幾年沒有見到了。
在這樣的大雪里,大家又聚在了老樟樹下,然后看著遠(yuǎn)處慢慢地挪過來一個人影,看上去是個女人。
于是雪的話題馬上結(jié)束,女人的話題馬上就來了。那個說,看看,下雪天還有女人進(jìn)村啊。這個說,看見女人就不行,你呀,那什么蟲都要爬出來了。那個說,下雪天啊,有什么勁,也就是看看,想想都嫌冷的。這個說,狗屁,一想不就熱乎了。
周老相公一邊聽一邊用拐杖敲了敲地,當(dāng)然,他沒敲出聲音,雪太厚了。于是他就說,你們呀,沒一句好聽的,別把來我們嶺北鎮(zhèn)的外鄉(xiāng)人帶壞了。
女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向老樟樹下移過來,人沒到,聲音卻到了,我不是外鄉(xiāng)人。
大家這才發(fā)現(xiàn),這是嶺北鎮(zhèn)小的老師,是周小羽班里的李老師。
有人忙問,下雪天也來家訪?
李老師揚了揚手中的檔案袋,興奮地說,不要說是下雪天,就是天上下鐵,我也要來!今天周小羽沒來學(xué)校,我特意來找他。告訴你們一個喜訊,周小羽的畫在省里得了個大獎,幾家媒體都報道了呢,為我們嶺北鎮(zhèn)小學(xué),當(dāng)然也為我們嶺北鎮(zhèn)爭了光呢。你們看——
李老師迅速地把手上的檔案袋拉開,從里面抽出一張又一張的報紙,報紙上寫著大大的字:農(nóng)村孩童“畫”出金獎。標(biāo)題下面有好幾幅畫,最大的那幅畫是一個上了年紀(jì)的老頭,他圓圓的臉上布滿了皺紋和胡子。畫面上,他正用力的掄起木捶,木捶的下方是一只大大的搗臼,搗臼里是正冒著熱氣的麻糍。下面的另一幅畫同樣是這個人推著一輛歪歪扭扭的獨輪車行走在彎路上,旁邊是水,是與路一樣彎來彎去的水,確切地說,是水庫。再旁邊還有一行字,這行字是這些畫的標(biāo)題:我們嶺北人。
看到這樣幾幅畫,老樟樹下的喧鬧突然死一般的寂靜了。周老相公、周大毛,周阿龍等沒有一個人說話,李老師一下子樂了,說,怎么了,怎么了,想不到吧想不到吧,咱嶺北出人才啊,出了個畫畫小天才啦!
李老師的話音剛落,就聽有人呀地尖叫了一聲,老樟樹上一棵粗粗的枝丫居然不堪承受大雪的重壓,斷裂了砸了下來,砸下來時枝丫與雪嘎嘎嘎刷刷刷地叫著,充滿力度和氣勢。盡管沒有砸到人,但那巨大的聲音仍然砸得大家面面相覷,半天也沒有反應(yīng)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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