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昌國
(南京中醫(yī)藥大學,南京 210046)
清代醫(yī)家王宏翰所撰中醫(yī)診斷學專著《四診脈鑒大全》(簡稱《脈鑒》),長期以來知者不多。尤其書中對中醫(yī)診脈的原理做了深入探討,其理論價值不可低估。從中醫(yī)臨床角度看,脈診的實用性似乎在逐漸消失,其原因何在?從表面上看,是脈診過于玄微難測,從而有易學難精的感覺。王叔和曾有“在心易了,指下難明”[1]的感嘆,日益浮躁的現(xiàn)代人更不用說了。但依筆者看,還是學醫(yī)者對脈學原理的認識不深,以致依樣畫葫蘆,不得精髓要妙,自然不能得心應手。
脈學之原理,實乃生命之原理,這是中醫(yī)診斷的一個理論特色。在西醫(yī),診斷的方法和原理完全基于物理和化學,而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生命。中醫(yī)診斷緊扣生命本質(zhì),因而使中醫(yī)診斷更能反映疾病在生命本質(zhì)上的特征。我們從《脈鑒》對脈學原理的研究,可進一步獲得這種認知。
從《脈鑒》全書內(nèi)容來看,論及四診。但傳統(tǒng)上有突出脈診的習慣,故書名冠以“脈鑒”二字。既然《難經(jīng)》提出“望而知之謂之神”[2],而切脈被看作是最后一種診法,可為什么論診還是以脈為先呢?《脈鑒》作者在論述脈法之先,著重對脈法原理進行了深刻的闡述,可以看作是對上述問題的回答。
中醫(yī)重視診脈,原理何在?《脈鑒》首先給出了明確的回答。作者在《脈鑒·自序》中就直接指出:“脈乃人身生活之機,知覺運動之本,晝夜循環(huán)而不息者也,一有停滯,脈即見之,故百病之機,無不從茲而得悉焉?!彼^“生活之機”,也就是生命之本的意思。既然是生命之本,當然也是疾病所在的關(guān)鍵,豈有不重視的道理?
如果只從靜態(tài)來看,脈似乎只是人體的一種結(jié)構(gòu),但這不足以使脈成為可以反映整體生命狀態(tài)的標志,只有把脈看成是一個動態(tài)的存在,以上作用才能體現(xiàn)?!懊}源論”指出:“故氣血乃脈之用,而氣血能使脈之盛衰也。”也就是說,脈的生機活潑,是通過氣血的流通運行表現(xiàn)出來的。脈的作用方式,就是氣血的存在本身。從這個意義上說,診脈實際上就是診氣血。當病人的脈搏在醫(yī)生指下起伏時,病人體內(nèi)氣血流行的圖景就應該同時在醫(yī)生的腦海中模擬再現(xiàn)。惟有如此,醫(yī)生才能對病證有真正的感知。
氣血不但是脈作用之所在,也是脈之所以能夠充盈的依據(jù),因而脈的所謂“靜態(tài)”的本體也離不開氣血的支持,所以原文有“氣血能使脈之盛衰”的說法。綜而觀之,脈之與氣血似乎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關(guān)系。若從動靜論則脈當為體,氣血為用。氣血之用,必賴脈體為根據(jù)(脈為氣血提供運行之通道);脈之為體,亦必借氣血而彰其用。診脈的過程,實際就是一個借脈體以察氣血之用的過程。體憑指接,用由心知,這就確定了醫(yī)家診脈所必須實現(xiàn)的目標。
人之氣血運行,內(nèi)因陰陽推蕩,外有四時抑揚,此即生氣通天之義,《素問》述之甚明。氣血既隨四時陰陽而動,脈亦應之,《脈鑒》于此論述甚詳?!懊}源論”曰:“春之生也,我之脈與天地之氣而同升;夏之長也,我之脈與天地之氣而同浮;秋之收也,我之脈與天地之氣而同降;冬之藏也,我之脈與天地之氣而同沉。”強調(diào)人體氣血必隨四時陰陽而動,其脈象亦具四時之特征,而養(yǎng)生必據(jù)此而用神。
人身之脈與氣血渾然一體,而受先天稟賦、后天滋養(yǎng),方得充實而不虛?!懊}源論”所說“人一生此身,即有此脈”,是言其先天之基。然人既生之后,先天已定。但脈象又必受后天之影響。故“脈源論”續(xù)言道:“蓋谷氣入胃,脈道乃行。谷氣多,則氣血榮昌,脈亦盛矣;谷氣少,則氣血微弱,脈亦衰矣。故曰四時以胃氣為本,脈無胃氣則死矣。然人一離母腹時,便有此呼吸之脈,不待谷氣而有也,此得先天稟受之脈也。雖然,設無谷氣積而養(yǎng)之,則日餒而瘁。呼吸何賴以行?謂呼吸得資谷氣而行,非謂呼吸之脈屬谷氣也。此得后天資養(yǎng)元質(zhì)之脈也。是真氣言體,谷氣言用也?!?/p>
作者于此處又提出一個觀點,即“真氣言體,谷氣言用”。所謂真氣,即其先天稟賦之氣,真氣為體,也就是真氣為根本的意思。在真氣的作用下,脾胃得以納運,水谷得以化氣血而充于脈。因此,后天水谷之氣成為流行不息的充養(yǎng)之源,活活潑潑地、時刻體現(xiàn)在脈象之中,這就是“谷氣言用”。因而,《內(nèi)經(jīng)》所要求的四時脈象中皆應有“胃氣”的理論才得以體現(xiàn)。如春脈弦,其間應有沖和之氣,而微見弦意。所謂沖和之氣,即水谷之滋養(yǎng)之氣血也。若無此谷氣滋養(yǎng),氣血即衰少,脈但弦而無胃氣,成真臟脈矣。真臟脈者,如水枯魚露,脈象中只見真氣,不見谷氣,真氣既不能藏于內(nèi),則生機必不能久。
脈搏于指下,體察固然真切不虛,但對脈象意義的判斷卻必須有所依憑?!睹}鑒》給出了兩個重要的判斷標準,其一是脈分平病,其二是脈應四時。
早在《內(nèi)經(jīng)》中,已經(jīng)給出以“平”測“病”的基本原則。王氏遵循經(jīng)旨,提出了以平病對照的方式進行診脈的原則。故本書卷四先是提出“診脈之道須調(diào)己息”,確認一呼一吸“脈五至為平脈”,此是《素問·平人氣象論》原文之精神。然后又提出:“凡診脈,先識時脈與胃脈及臟腑平脈,然后推之病脈。”又說:“凡六部之內(nèi),大小浮沉遲數(shù)同等,尺寸陰陽高下相符,男女左右強弱相應,司天時氣脈不相戾,為天真委和之脈,命曰平人。”有了這些“平脈”作前提,才可以映襯出有病之脈象。一旦人體某一處有病,即可應于脈象,而此病脈凸現(xiàn)于“平脈”之大背景之上。故《脈鑒》續(xù)言道:“其或一部之內(nèi),獨大獨小,偏遲偏疾,左右強弱之相反,四時男女之相背,皆病脈也。凡病脈之見,在上曰上病,在下曰下病,左曰左病,右曰右病。左脈不和,為病在表,為陽,主四肢;右脈不和,為病在里,為陰,主腹臟。以次推之也。”
同時,脈象又因四時陰陽之升降,而各有常變。本書“脈源論”云:“春之生也,我之脈與天地之氣而同升;夏之長也,我之脈與天地之氣而同浮;秋之收也,我之脈與天地之氣而同降;冬之藏也,我之脈與天地之氣而同沉。”脈既隨四時而變,則亦有當變與不當變,有平脈與病脈之分。故春主肝脈而弦,夏主心脈而鉤,長夏主脾脈而軟緩,秋主肺脈而毛,冬主腎脈而石。皆必以胃氣為本,而微見弦、鉤、軟緩、毛、石,方為常脈。若脈不應時,即為病脈。或雖應時,而中無胃氣,真臟外露,則為兇脈。本書卷五“五臟有四時之脈診要須明平病真臟脈法論”述之甚詳。
色脈相參,是中醫(yī)四診的基本原則之一,自《內(nèi)經(jīng)》始,歷代諸家無有不強調(diào)者。而色脈相參之原理何在?則從《脈鑒》可以初見其端倪。
脈固然以氣血為用,而氣血之所榮于肌膚(面),則當見其色;脈有臟腑氣血之所主,亦當與五色之分部相應,故肌膚之色,內(nèi)應于脈,理當相合。其內(nèi)外不一,則色脈不齊,亦必有所因。
色脈皆由氣血所形成。然色屬陽,而脈屬陰,故色以氣為主,而氣中有血;脈以血為用,而血中有氣。《脈鑒》引《素問》云:“夫精明五色者,氣之華也?!庇衷?“脈者,血之府也。”這就奠定了色與脈在診法生命原理上分工合作的基礎,因而所謂“色脈相參”,也可以說是“氣血相參”。氣血本自相隨,故色脈理必相應?!峨y經(jīng)》解色脈相參原理說:“五臟有五色,皆見于面,亦當與寸口尺內(nèi)相應。[3]”
五色出于五臟,外與五行相通。脈亦五臟所主,各有分別其形,故《脈鑒》指出:“五臟各有聲色臭味,當與寸口尺內(nèi)相應,其不應者病也。”而病有順逆,亦惟有視色脈之生克而始定。故書中寫道:“按色與脈,猶須分別生克。色脈相克者兇,色脈相生者吉。然猶有要焉。色克脈者,其死速;脈克色者,其死遲。色生脈者,其愈速;脈生色者,其愈遲。”此處從色脈相生相克之方向以定愈或死之遲速,尤為值得研究。
前賢繆仲淳曾言:“正以三墳之書,言大道也,言其然而不言其所以然,亦言象也。[4]”中醫(yī)的診法大略也是如此?!睹}鑒》所述診法之具體內(nèi)容,無非承繼先賢,并無多少創(chuàng)新,所有論述也都是引經(jīng)據(jù)典。但是明清以后,時風大變,整個中醫(yī)藥領(lǐng)域出現(xiàn)了大規(guī)模的理性研究和思想發(fā)揮,其目的是為了適應探討“所以然”的時代需要。在此背景下,《脈鑒》作者在中醫(yī)診法上別開生面地研究起脈法的原理來,正是中醫(yī)史上的首次。尤其是作者在受到西方科學文化影響的情形下,仍然從固有經(jīng)典出發(fā),忠實于中醫(yī)原有的理論精神進行探索,從而避免用西學理論誤解中醫(yī),這一點值得我們借鑒和記取。
[1]晉·王叔和.脈經(jīng)[M].上海:上海衛(wèi)生出版社,1957.
[2]元·滑壽.難經(jīng)本義[M].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63.
[3]明·繆希雍.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疏[M].北京:中醫(yī)古籍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