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立文,1973年10月生于甘肅隴南。1991年考入武漢大學,先后獲得史學學士、文學碩士和文學博士學位,2001年留校任教。自2008年起任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兼任湖北省文聯(lián)批評家委員會委員、湖北省文藝理論家協(xié)會青年評論家委員會副主任等職,2011年入選教育部新世紀優(yōu)秀人才支持計劃。目前的研究方向主要有兩個,一是以思潮史研究的架構切入中國當代先鋒小說的理論批評和文學創(chuàng)作,對于先鋒小說的啟蒙敘事和文體轉變進行了深入研究,代表作有專著《啟蒙視野中的先鋒小說》(湖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二是關注新時期初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思潮在中國大陸的傳播歷史。通過考察中國知識分子對于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介紹、闡釋和翻譯等傳播活動,還原與厘清了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在中國大陸的知識合法化進程。代表作有專著《“誤讀”的方法——新時期初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傳播與接受》(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迄今已在《文學評論》、《天津社會科學》、《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外國文學研究》、《小說評論》、《文學教育》等刊物發(fā)表論文近百篇。主持國家社科基金、教育部人文社科項目、教育部211項目等多項科研項目。主編有《中國現(xiàn)代文學編年史》、《中國現(xiàn)當代小說名作導讀》等書。曾獲第五屆湖北文藝論文獎二等獎、第六屆湖北省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獎一等獎、第六屆湖北文藝論文獎一等獎、第七屆湖北文藝論文二等獎等獎項。
自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以來,學界有關重寫文學史的討論便從未停止。盡管當代文學能否成史迄今仍存有爭議,但通過對文學現(xiàn)象的刪繁就簡,當今的文學史家業(yè)卻已然構筑起了一個相對自足和穩(wěn)定的文學譜系,并以評論、專著和教材的形式重構了我們關于當代文學的基本知識。然而,經由文學史寫作所建立起來的文學譜系,能否恰切反映歷史的真實?它是否真如文學史家所言,是“一個連續(xù)性的文學鏈條”?事實上,當我們在今天重新檢視中國當代文學史時,就會發(fā)現(xiàn)這種“連續(xù)性的文學鏈條”僅僅還原和解釋了文學史事實的某個側面,而潛隱于文學潮流之外的種種邊緣話語,卻均在當下的文學史敘述中付之闕如。那么,文學史家究竟是基于一種怎樣的理論認知建構起了當代文學的文學譜系?
一
在解釋當代文學的歷史流變時,文學史家通常認為,一種文學潮流的興起是此前各種文學流派和思潮綜合作用的結果。在不同歷史階段的文學潮流之間,始終存有一種或隱或顯的連續(xù)性線索?;谶@一認識,他們確信任何一種文學潮流皆有其譜系學意義上的源頭,“從文學到文學”的闡釋框架庶足以解答某種文學現(xiàn)象的歷史由來。這顯然是一種本質主義的歷史觀。本質主義者相信任何事物都具有惟一性的永恒本質,現(xiàn)象本身只不過是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切入本質的途徑,而透過現(xiàn)象揭示事物的惟一本質,則是本質主義者的天然使命。有鑒于此,作為本質主義者的文學史家,在對文學現(xiàn)象的觀察中便具有了一種整體性的文學史觀,他們對于文學本質(文學規(guī)律)的提煉,即表現(xiàn)為對文學史中連續(xù)性概念的尋求,其結果便是對紛繁蕪雜的文學史現(xiàn)象進行了某種規(guī)律性的整合。但問題在于,這種以先驗的本質主義思維整合文學現(xiàn)象的做法,卻不幸印證了反本質主義者的某種真知灼見,即“小說根據(jù)虛構的事實描寫真實,歷史搜集事實組合虛構”。與小說家對真實的尋求不同,文學史家并不缺乏對各類史料的知識考古,但在總結和提煉規(guī)律的過程中,作為本質主義者的文學史家便會暴露出虛構文學譜系的敘述意圖。關于這一點,法國哲學家米歇爾·??略芯唧w說明,他認為“歷史的首要任務……是研究文獻的內涵和制訂文獻,即:歷史對文獻進行組織、分割、分配、安排、劃分層次、建立體系、從不合理的因素中提煉出合理的因素、測定各種成分、確定各種單位、描述各種關系”。歷史(文學史)寫作成為歷史學家(文學史家)對文獻的“組織”與“分配”。這其中自然有著歷史學家(文學史家)作為一個本質主義者所特有的思想迷思,也正是因為這一點,當代文學史寫作已在事實上構筑起了一個以文學譜系學為表征的文學史神話。
值得注意的是,相較于文學史中的那些連續(xù)性概念,“不連續(xù)性的概念”反而“在歷史學科中占據(jù)了顯要位置?!鼻∪缒承┱撜咚裕热舫撩杂谝詴r間為線索的現(xiàn)代性整體敘述中,諸如八十年代文學之類的豐富性和復雜性就會被簡單處理:“在這樣的敘述中,汪曾祺的小說常常必須‘單列;高曉聲‘陳奐生系列之外的小說就不被重視;如果只把韓少功、王安憶、賈平凹的小說歸屬到‘尋根文學,他們的非‘尋根創(chuàng)作也常常被忽略。”類似的不連續(xù)性顯然會破壞文學史家精心構建的文學譜系。實際上,為了使事件的連續(xù)性顯現(xiàn)出來,文學史家會主動回避、抑制和消除那些不連續(xù)性概念。汪曾祺等小說家在文學史中的曖昧身份,只不過是文學史家對于史料進行“組織”和“分配”的結果。而對文學史家來說,再沒有什么比反本質主義者的挑戰(zhàn)更加令人痛心的事了:因為反本質主義者對歷史邊緣性話語(如不連續(xù)性概念)的重視,必將摧毀他們構筑起來的文學譜系。而文學譜系學這一“歷史形式”,又偏偏在文學史家眼中是“歷史”本身的代名詞——在本質主義的迷思中,文學史家也許并不關心“史實”這一歷史內核,反倒對文學譜系學這一“形式”念念不忘。倘若這一歷史形式被抹殺,那么也就意味著一個由文學史家組合而成的知識共同體面臨解體,畢竟反本質主義的文學史觀,勢必會釜底抽薪般地揭示出當代文學史寫作的某種“虛構”本質。那么,這一知識共同體究竟是如何建構起來的?它對當代文學史事實進行組合虛構的敘述意圖又具有怎樣的理論考量?
二
自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以來,隨著新啟蒙運動的逐步興盛,在當代文學研究界也出現(xiàn)了一個以歷史批判為主旨的“啟蒙共同體”,其成員關于當代文學史的寫作大多都傾向于對文化專制主義的反撥。正是基于這樣一種主觀的啟蒙訴求,八十年代的文學史家在描述當代文學的基本知識時,往往以啟蒙主義的激進風格展開論述,隱含其間的知識分子主體性意識,以及學術之外的思想追求,無疑會在滌蕩文化專制主義的過程中,模糊、歪曲甚至是篡改了當代文學的知識建構。對他們而言,求善的啟蒙訴求似乎遠大于求真的知識學原則。為改變這一學風,一些研究者適時提出了“純文學”的概念。
“純文學”的提出,與學界在八十年代中期以后重寫文學史的呼聲有著直接關聯(lián)。如何將文學從知識的譜系中單列出來,如何在文學史內部尋求當代文學的發(fā)展規(guī)律,已經成為了一批學院派文學史家的共同目標。在他們看來,當代文學已經深陷各類知識的包圍,只有在與其它知識的不斷區(qū)分中,只有在歷史過程中不斷分析和建構文學自身的知識譜系,“純文學”才有可能被表述出來。確切地說,這種理論期待其實已經隱含了八十年代文學史家對于中國當代文學學科合法性的某種現(xiàn)代性焦慮。在經歷了八十年代的文化啟蒙之后,九十年代以來的文學界迫切需要一種科學主義的認識論和方法論,希望通過本質主義的科學概括,提煉出當代文學的歷史規(guī)律。倘若真能尋求到這一規(guī)律,那么“中國當代文學”就不再是一個從屬于政治或歷史的文化附屬品,它會因為這種內在的規(guī)律性特征而獨立于其它知識,并且在一種自足的文學譜系中獲得當代文學學科的合法性品格。由是觀之,不論是“純文學”概念的提出,還是對當代文學學科合法性的現(xiàn)代性焦慮,均能證明文學史家已經具備了某種相似的文學史觀,由此形成的知識共同體,自會在“組織”與“分配”文學史材料的同時,發(fā)揮其構筑文學譜系學的敘事意圖。
從時間上來看,當代文學界這一知識共同體的形成大致在九十年代中期以后。這個知識共同體的哲學基礎是本質主義,方法論兼具社會學和文學譜系學,同時也將文學的現(xiàn)代性問題等同于文學的學科合法性問題。在這一知識共同體中,作為當代文學史寫作中最具影響力的幾位文學史家,洪子誠、於可訓和陳思和諸位先生將其文學史觀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中國當代文學概論》和《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等書中予以了詳盡表述。盡管這些論著對文學史材料的理解、對作家作品的闡釋均代表了當前文學史寫作的最高成就,但毋庸諱言的是,其文學史觀卻受到了本質主義思想的深刻影響。在他們描畫的文學譜系中,中國當代文學成為了一條綿延不斷的歷史河流,即便是某些斷裂的文學現(xiàn)象,也能在他們的整體性敘述中尋求到歷史源頭。文學史家的寫作,與其說是為了再現(xiàn)奔騰不息的文學主流,倒不如說是對文學河床的重建。那些邊緣性的文學支流,以及諸多不連續(xù)性的文學潛流,也只能在他們預設的文學河床中各尋其道。
以八十年代的小說史為例,在這一知識共同體對各類創(chuàng)作現(xiàn)象進行“組合”與“分配”的整體性敘述中,八十年代小說的文學譜系已具有了一種獨立于其它知識的現(xiàn)代性品格。傷痕、反思、尋根直至先鋒小說的文學譜系,不僅串聯(lián)起了當代小說的歷史主流,而且也在現(xiàn)代性的時間敘事中自成一脈。在這一文學譜系中,傷痕小說的興起,是新時期初中國作家“文革”記憶的整體呈現(xiàn),也是“五四”新文學中批判現(xiàn)實主義精神的回歸;而反思小說的緣起,則是傷痕小說家憤怒情緒的理性升華;至于尋根小說,無疑得益于此前反思小說對文化問題的持續(xù)叩詢。相較之下,在解釋先鋒小說這一明顯斷裂的文學潮流時,文學史家對其歷史源頭的追溯便顯得十分謹慎,但不論是現(xiàn)實主義文學多元論,還是文學現(xiàn)代性的實驗論,都不能掩蓋這一知識共同體的整體性文學史觀。他們確信,正是因為此前小說潮流對文化專制主義的反撥,才在文學內部催生了一種非政治化、反理想主義和反英雄主義的現(xiàn)代性文化,而這種現(xiàn)代性文化既促成了先鋒小說的出現(xiàn),也預設了先鋒小說的美學風格。就此而言,先鋒小說的形成恰是自傷痕小說以來中國文學追求現(xiàn)代性的結果,這一文學潮流與文學史家“預期的‘世界化文學的想象是一致的?!被谶@一認識,文學史家在討論先鋒小說的現(xiàn)代主義因素時,便格外看重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影響。因為只有彰顯這一異域文學的影響力,才能充分提煉出八十年代小說致力于追求文學現(xiàn)代性的歷史規(guī)律,也唯有這一規(guī)律,才能構筑起從“傷痕”到“先鋒”這一八十年代的文學譜系。
三
但問題在于,文學史家對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和先鋒小說之間影響關系的考察,卻因為對“現(xiàn)代性”歷史規(guī)律的過度耽溺,以及從“文學到文學”的譜系學考量,從而忽略了在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傳播這一文學活動中知識分子的主體性問題。倘若深入追究先鋒小說的緣起,就能發(fā)現(xiàn)這樣一個顯在的文學史實:因特定歷史環(huán)境及自身受教育程度等因素的制約,當代先鋒作家在學習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時并不能直接切入“西方”語境,他們的學習過程,基本上依賴于一批國內的外國文學研究專家對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翻譯、闡釋和評價。正是這些知識分子通過大量的譯介與評述性文本,才將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知識“播撒”至了中國當代文學界。他們對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主題范型的闡述,對其歷史批判意識的整合,以及藝術形式的歸納,無不建立在自身的主體性意識之上。尤其是中國知識分子慣有的實用理性精神,使他們在討論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內在品格時,往往重視其與中國現(xiàn)實問題之間的內在關聯(lián),至于現(xiàn)代主義文學所蘊含的普世性存在價值等命題,卻未被納入新時期初這些現(xiàn)代主義文學傳播者們的研究視域。這種在實用理性精神指導下的中國式誤讀,無疑深刻影響了當代先鋒作家對于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認識水平。受此影響,在當代先鋒作家筆下,對“文革”創(chuàng)傷、歷史批判及國民性改造等具體中國問題的敘述,遠大于對人類普世性價值的思考。更為重要的是,這些外國文學研究專家對于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傳播,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規(guī)約了先鋒作家的形式實驗。一個極端的例子,便是《百年孤獨》中譯本對先鋒小說的影響,那段“多年以后……”的翻譯方式,因其對時間意識的自由表達而深受先鋒作家的青睞,于是相應的句式便頻頻出現(xiàn)于莫言、李銳以及余華等先鋒作家筆下。這說明對于當代先鋒作家而言,柳鳴九、袁可嘉、王佐良等外國文學研究專家的影響力絲毫不遜色于薩特、卡夫卡或馬爾克斯等外國現(xiàn)代派作家。
然而,在九十年代以來的文學史寫作中,上述與知識分子主體性問題相關的研究領域卻并未完全進入文學史家的寫作范疇。對于他們而言,倘若承認現(xiàn)代主義文學傳播者對中國當代文學的“塑形”作用,就等于瓦解了他們業(yè)已構筑而成的“從文學到文學”的文學譜系,也會再度使中國當代文學混淆于其它學科。一旦先鋒小說的知識來源逾越了“當代文學”這一整體性的文學譜系,那么就會動搖這個知識共同體的權力根基——畢竟過度的跨學科研究,勢必會影響當代文學的學科規(guī)范性。日本學者溝口雄三在論及知識分子的主體性問題時說:“就大陸知識界的狀況而言,這幾年里有關學科規(guī)范化的討論進展得很快,但是根本性的問題,也就是情報的搬運和情報的處理之間的關系以及主體性的存在方式問題,卻沒有進入學科規(guī)范化討論的視野。在這種情況下,其實最容易建立的是‘偽規(guī)范。在形式上規(guī)范化了,在實際上卻不過是某種寄生而已?!北M管溝口雄三的這番言論是針對九十年代中國學界的知識共同體而發(fā),但卻同樣適用于當代文學的研究界。倘若遺忘文學之外的邊緣性話語,以及在“文學活動”中的知識分子主體性問題,那么當代文學界的這個知識共同體就會在追求學科合法性、建構學術規(guī)范的過程中遺忘“文學史”自身。說到底,是“文學史”的“史實”,而非“文學譜系學”的“形式”,才真正構成了文學史的主要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