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繼華
(濱州學院 政法系,山東 濱州 256603)
李大釗是中國共產(chǎn)黨的創(chuàng)始人和早期領導人之一,孫中山則是中國國民黨的締造者。在1924年前后的第一次國共合作中,二人互相敬重,精誠合作,有力地推動了國民革命運動的發(fā)展。對二人相互關系的這種主導方面,特別是李大釗對孫中山的敬重和贊揚,許多論著都做了介紹和探討。但是對二人相互關系的另一方面,特別是李大釗對孫中山的“批評”,有關論著則注意不夠,甚至不愿意承認。
在發(fā)表于1923年10月20日的《就中國現(xiàn)狀答記者問》中,李大釗講到“主張自由民主主義的孫文等人最近也變得與軍閥沒有什么不同”[1]。對李大釗評價孫中山的這句話,《李大釗全集》注釋本加了一個注釋,說明“此處應是記者的文誤?!逼涓鶕?jù)是:“此處文字,不僅與孫中山的實際狀況不合,而且與李大釗當時的實際認識也不合?!薄袄畲筢摦敃r不可能對孫中山有如此偏謬的判斷”[2]。筆者認為,這種認識未必妥當。
早在1919年12月7日發(fā)表的隨感錄《“褲子”》中,李大釗就講到“中國的無褲黨魁,卻要和那武裝戴雞毛的人一路走,不知他那褲子是幾時穿上的”[3]?對這種比較尖銳的諷刺,《李大釗全集》注釋本倒是給予了客觀的肯定:“文中‘中國的無褲黨魁’,隱喻孫中山;‘和那武裝戴雞毛的人一路走’,指孫中山當時多借助軍閥勢力”[4]。
在1923年4月18日發(fā)表的《普遍全國的國民黨》中,李大釗寫到:二次革命后,國民黨“荒廢了并且輕蔑了宣傳和組織的工夫,只顧去以武力抵抗武力,不大看重民眾運動的勢力,這不能不說是國民黨的錯誤”[5]。
1923年6月25日,李大釗和陳獨秀、蔡和森、譚平山、毛澤東等人聯(lián)名致信孫中山:“我們不能沿襲封建軍閥用武力奪取政權攻占地盤的同樣的方針。這會給人們造成我們與軍閥是一脈相承的印象?!薄澳戏街T省的將領們擴張軍隊、壓迫人民而犯下的罪惡并不比北方軍閥稍遜,即令我們把這些人燒掉,在他們的骨灰里也找不到絲毫的革命民主的痕跡。即令我們用一切辦法把這些將領們聯(lián)合起來,那么南北方之間的斗爭依然存在,而絕不會是封建主義與民主主義之爭”[6]。
1924年7月1日,在向共產(chǎn)國際第五次代表大會提交的書面報告中,李大釗指出:“起初,國民黨人只力爭借助武力擴大地盤,不懂得搞群眾運動,改組以后,在我們的影響下,國民黨開始接觸群眾”[7]。
同年9月13日,在《與〈莫斯科工人報〉記者的談話》中,李大釗講到:“應當說孫中山在南方的政策至今仍是不明確不清楚的。他本人尚未找到自己真正的依靠力量。就在不久以前,他甚至打算在‘紙老虎’的軍隊中尋求支持,他出席了他們的閱兵式,并且還向他們獻了旗”[8]。
李大釗對國民黨孫中山的上述批評,大體上是一貫的;與他在《就中國現(xiàn)狀答記者問》中對孫中山的批評,也并不矛盾?!独畲筢撊纷⑨尡?,肯定了李大釗在1919年12月對孫中山的批評,卻否認了他在1923年10月間對孫中山的批評,令人有前后不一之感。
1923年6月,《中國共產(chǎn)黨第三次全國代表大會宣言》中指出:“中國國民黨常有兩個錯誤的觀念:一是,希望外國援助中國國民革命,這種求救于敵的辦法,不但失了國民革命領袖的面目,而且引導國民依趨外力,滅殺國民獨立自信之精神;二是,集中全力于軍事行動,忽視了對于民眾的宣傳”[9]。7月,《中國共產(chǎn)黨第二次對于時局之主張》中指出:“若是國民黨看不見國民的勢力,在此重大時機不能遂行他的歷史工作,仍舊號召四個實力派的裁兵會議與和平統(tǒng)一,其結果只(是)軍閥互戰(zhàn)或產(chǎn)生各派軍閥大結合的政局”[10]。
早在1923年1月31日,蔡和森在《四派勢力與和平統(tǒng)一》中,就明確反對“國民黨離開革命的地位而以周旋于四派軍閥間的調人自處”,“高唱與各派軍閥大調和”,“局促于局部的軍事行動而疲于奔命,對于基本的革命宣傳工夫一點沒有做”,“專門是做與軍閥相周旋的危險工夫”[11]。在7月11日出版的《向導》周報第31、32期合刊上,蔡和森在《北京政變與各派系》中又指出:“國民黨若是仍要參與這樣軍閥(段祺瑞、張作霖、盧永祥、唐繼堯等)及無賴政客(南政北安等)的大團結,結果只有仍如從前一樣的上當無結果”[12]!
同在《向導》周報第31、32期上,陳獨秀在《北京政變與國民黨》中寫到:“在此重大時機,國民黨就應該起來統(tǒng)率國民做革命運動,便應該斷然拋棄以前徘徊軍閥之間,鼓吹什么四派勢力的裁兵會議與和平統(tǒng)一政策。”“若是聯(lián)合三派共討直系,這種軍閥間的新戰(zhàn)爭,除了損害人民的生命財產(chǎn)和阻礙工商業(yè)發(fā)展外,別無絲毫民主革命的意義”。在《北京政變與學生》中,他告誡學生“萬不可象各派政客們只知結合奉、段等反抗直系,造成軍閥對于軍閥的戰(zhàn)爭”[13]!
6月13日,張?zhí)装l(fā)表《羞見國民的中國國民黨》(署名“春木”)。其中講到:“國民現(xiàn)在所以怕國民黨的名字因為國民黨一直所采的方法和一切混蛋的政團如安福系,交通系,直系,奉系等的無甚差別”[14]。
8月29日,在《粵局與革命運動》中,陳獨秀批評“現(xiàn)在的國民黨為了廣州這一塊土地,為種種環(huán)境所拘囚,對內對外不得不降心妥協(xié)背著主義而行,日夜忙著為非革命的軍隊籌餉拉夫,那有片刻空閑在社會上制造革命的空氣”[15]。
此后的1927年9月,蔡和森在《黨的機會主義史》中回憶說:“黨的機關刊物《向導》,在其創(chuàng)刊后的第一年和第二年,對國民黨及其領袖采取了公開批評的態(tài)度,幾乎每期都刊登批評國民黨的文章。在宣傳上采取獨立態(tài)度是完全正確的”?!皩O中山、胡漢民和汪精衛(wèi)利用右派的反對,想把中共組織和一切政治工作都置于國民黨的管理和監(jiān)督之下,從而解決‘黨內有黨’的問題。很明顯這是想消滅獨立的共產(chǎn)黨組織,限制其行動和批評自由”[16]。
國共合作建立后,一些共產(chǎn)黨人對國民黨孫中山的批評仍然很尖銳。
1924年9月10日,蔡和森在《商團事件的教訓》中指出:“廣東政權之取得,并不由于革命勢力之完成,但(而)是由于利用根本與革命相反的軍閥財閥的勢力,所以廣東政府不僅不是革命的工具,適足成為雇傭軍閥、交通系、政客、買辦階級以及升官發(fā)財?shù)挠遗芍鞘笊??!薄肮蛡蜍婇y以養(yǎng)寇縱敵為長久敲詐軍餉之法寶,軍役不停,苛稅繁重,因而引起人民對于革命之反感與不信任”[17]。在10月22日發(fā)表的《商團擊敗后廣州政府的地位》中,蔡和森進一步總結了商團事件的教訓,指出:“迄雙十節(jié)為止,廣州政府對于操縱商團的少數(shù)買辦階級委曲遷就,坐令反革命形勢一天一天的擴大緊張”?!斑@種反革命之所以潛生滋長卻是國民黨雇傭軍閥的武力革命方法之必然的結果。由這種方法產(chǎn)生的革命政府,不僅不能給廣東人民以好處,不僅不能實現(xiàn)平日所宣傳的抽象的主義,反而只能如軍閥政府一樣——苛稅雜捐,重苦人民以養(yǎng)那一批一批的軍閥頭領及浩大的土匪式軍隊”[18]。
9月23日,署名“巨緣”的“廣州通信”《帝國主義與反革命壓迫下的孫中山政府》中指出:“從前廣州政府對于列強并不是什么可怕的東西,實質上也和奉張浙盧湘趙差不多的一個所謂獨立的地方政府罷了。自從國民黨改組以來……因為國民黨中滲入了左派革命分子,無論左派還怎樣微弱,始終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國民黨”[19]。
10月1日,陳獨秀在《國民黨的一個根本問題》中寫到:“國民黨此時絕對沒有做革命的軍事行動之可能,現(xiàn)在的所謂軍事行動(北伐包含在內)若不停止,和反動的滇軍妥協(xié),和反動的西南將領妥協(xié),和反動的段系、奉張妥協(xié),都成了必需的政策”[20]。
12月27日,陳潭秋在《國民黨底分析》中寫到:在國共合作之前,國民黨“又走上了第四條錯路——與軍閥妥協(xié),利用甲派軍閥打倒乙派軍閥。此時黨內握有兵柄的黨員,也多是與軍閥的行徑一樣;致中國的政局,終只能成為軍閥嬗遞的局面,這是第四次的錯誤”[21]。
這些批評,或許有片面、過激之處,卻反映了當時的共產(chǎn)黨人對國民黨的真實看法,也反映了李大釗在對國民黨孫中山的看法上與其他共產(chǎn)黨人的一致性。對李大釗的看法,可以分析其是否有不當之處,但顯然不能輕易否定它的真實性,不能輕易斷言這些看法是“記者的文誤”。
1922年11月8日,共產(chǎn)國際代表馬林在《國民運動、革命軍和革命宣傳》(署名孫鐸)一文中指出:“國民運動領袖人物的觀念上,必有許多錯誤。他們歷來單偏重于軍事活動一方面,或者是一個大錯誤。他們的方法只是要獲得一塊地盤,樹立他們的勢力,再練一支革命軍來實行他們的計劃。跟著中國革命鼻祖孫中山的真實的國民運動者們,確實只見著革命的活動就是組織軍隊,再沒有別的方法了”?!皣窀锩陌l(fā)展,軍事行動非常重要……但是我們卻極堅信:一個強有力的國家主義的宣傳普及全國,比天天與軍事領袖周旋結合,更為重要”?!奥犝f吳佩孚還在他的兵士中做了一些宣傳功夫。他的兵整隊游行的時候,高唱愛國歌;這件事算是不錯”[22]。
1923年3月8日,維經(jīng)斯基給共產(chǎn)國際執(zhí)委會東方部主任薩法羅夫的信中指出:“迄今為止國民黨還沒有成為全國性的政黨,而繼續(xù)在以軍閥派系之一的身份活動……看來,國民黨首領們繼續(xù)把希望主要寄托在同著名的軍閥派系結盟并借助同樣著名的軍國主義國家的幫助來取得軍事上的成功”[23]。
同年4月4日,共產(chǎn)國際東方部就1923年第一季度工作給共產(chǎn)國際執(zhí)委會主席團的報告中講道:“孫逸仙沒有獨立的武裝力量,指望跟最反動的北方軍閥——張作霖和段祺瑞結盟。國民黨由于這一結盟使自己在中國各界自由派人士的眼里威信掃地”[24]。
同年5月,《共產(chǎn)國際執(zhí)行委員會給中國共產(chǎn)黨第三次代表大會的指示》中指出:“我們應當在國民黨內部竭力反對孫中山與軍閥的軍事勾結……這種勾結有使國民黨的運動墮落為軍閥混戰(zhàn)的危險”[25]。與這個指示相一致,5月23日共產(chǎn)國際執(zhí)委會東方部給其出席中共三大的代表的指示草案中也指出:“我們應該千方百計地在國民黨內部,反對孫逸仙同以英美和日本資本為靠山的軍閥們的軍事結盟,因為這種結盟有可能使國民黨的運動蛻化為一個軍閥集團反對另一個軍閥集團的運動”[26]。
6月25日前后,馬林在委托李大釗帶給李漢俊的信中指出:“國民黨絕不可能發(fā)展成為現(xiàn)代政治戰(zhàn)斗團體,甚至最進步的國民黨員,也懷疑建立一個民族革命性質的群眾黨的可能性。因此,他們堅持封建辦法,采用北方軍閥相同的手段”[27]。
7月21日,共產(chǎn)國際代表馬林在致廖仲愷的信中寫到:國民黨“只依靠軍閥,依靠那些和他們在華北的敵人毫無區(qū)別的軍閥?!薄胺榛疬B綿迫使黨不斷向封建軍閥和外國帝國主義妥協(xié)……黨沒有成為國民運動的領導者,卻與各封建軍閥為伍”[28]。同在7月間,馬林在《前鋒》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的《中國國民運動之過去及將來》(署名孫鐸)中指出:“在民黨領袖的意見,中國革命是純粹中國的事情,可以由中國人自己采用封建式的北方軍閥的方法來解決的……這種觀念居然能支配民黨,令人難解”[29]。
8月25日,華俄通訊社駐北京分社社長斯列帕克,在給維經(jīng)斯基的信中指出:即使國民黨目前確實是所有黨派中最優(yōu)秀的,更接近于國民革命運動,但也決不意味著我們應當做它的尾巴,“同它一起經(jīng)受種種冒險、病痛、陰謀、欺詐等等”[30]。11月25日,斯列帕克在給維經(jīng)斯基的信中又指出:國民黨在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今天奪取廣州,明天將它交回去,后天再奪回來,而后再交出去,等等。這對誰有利呢?對各種各樣的將軍有利,他們可以利用這一點大發(fā)橫財?!八院芏嗳丝床怀鰢顸h組織和其他軍閥集團之間的區(qū)別”[31]?!皩τ谠S多人來說,國民黨與中國其他軍閥集團沒有區(qū)別,或者在最好情況下沒有多大區(qū)別”[32]。
11月27日,時任蘇俄政府革命軍事委員會主席的托洛茨基,在同國民黨代表團的談話中指出:“只要孫逸仙只從事軍事行動,他在中國工人、農民、手工業(yè)者和小商人的眼里,就會同北方的軍閥張作霖和吳佩孚別無二致”[33]。
12月上旬,鮑羅廷在《關于華南形勢的札記》中指出:“南方最優(yōu)秀的國民黨人對群眾組織失去信心后,完全投身于軍事工作,而在軍事工作中,事物發(fā)展邏輯本身使他們變得更像所謂的軍閥,在人民群眾看來,不知道這些軍閥在為什么打仗”[34]。
共產(chǎn)國際、蘇俄政府及其在華代表對孫中山的這些比較尖銳的批評,既與李大釗對孫中山的上述批評相吻合,也對李大釗關于孫中山的認識有較大的影響。
1923年11月25日,《在廣州大本營對國民黨員的演說》中,孫中山開誠布公地指出了革命失敗的原因:“吾黨歷年在國內的奮斗,專用兵力;兵力勝利,吾黨隨之勝利,兵力失敗,則吾黨亦隨之失敗。故此次吾黨改組之唯一目的,在乎不單獨倚靠兵力,要倚靠吾黨本身力量?!彼信e倡導革命以來的許多史實,來證明“吾黨之奮斗多是倚靠兵力之奮斗,故勝敗無常。若長此以往,吾黨終無成功之希望”[35]。
12月9日,《在廣州大本營對國民黨員的演說》中,孫中山重申:“吾黨經(jīng)過十余年來,或勝或敗,已歷許多次數(shù)。就以勝敗成績觀察之,則軍隊戰(zhàn)勝為不可靠,必須黨人戰(zhàn)勝乃為可靠,此點黨員須首先明白?!薄敖窈笫桩攲⑵笸攒婈犞\革命成功的觀念打破”[36]。
12月30日,《在廣州對國民黨員的演說》中,孫中山再次指出:“這次國民黨改組,變更奮斗的方法,注重宣傳,不注重軍事。”“自清朝推倒了以后,我們便以為軍事得勝,不必注重宣傳,甚至有把宣傳看做是無關緊要的事。所以弄到全國沒有是非,引起軍閥的專橫,這是我們不能不負責任的”[37]。
這些論述表明,在共產(chǎn)國際、蘇聯(lián)共產(chǎn)黨和蘇聯(lián)政府、中國共產(chǎn)黨人的批評幫助下,孫中山對依靠封建軍閥進行革命有了較為清醒的認識。這實際上也在一定程度上證明了李大釗對孫中山所作批評的正確性。
當然,孫中山畢竟是一個資產(chǎn)階級革命家。他實行聯(lián)俄容共政策,并不是放棄自己的思想和主張,主要是想利用蘇聯(lián)和中共來發(fā)展國民黨。因而他對國共合作的態(tài)度,并沒有像過去一些論著所宣揚的那么真誠和單純。他既不可能完全承認自己“最近變得與軍閥沒有什么不同”,也不可能真正拋棄與其他軍閥相聯(lián)合的政策。與其他軍閥的這種聯(lián)合,既有統(tǒng)戰(zhàn)策略的需要,也是當時的孫中山難以避免的局限性。即使在國共合作正式建立前后,孫中山也沒有停止同奉系和皖系軍閥的聯(lián)合。
1922年9月22日,在《復張作霖函》中,孫中山寫道:“國事至此,非有確定之方針,堅固之結合,不足以資進行……對于所擬方略,極為一致,復經(jīng)盧督辦子嘉參加意見與以贊成,尚希卓見定奪為荷”[38]。幾天之后,在9月27日《與郭泰祺的談話》中,出于宣傳方面的需要,孫中山否認了與張作霖的聯(lián)合:“至關外張作霖,向不知護法二字為何物,更談不到與我有所接洽。惟彼等形同土匪,招集烏合之眾,占幾個地盤,遂張牙舞爪,以疆吏自居,在予目之,殊不值一笑也”[39]。但是到11月30日《復張作霖函》中,孫中山又表示:“文前與公書,讓此后對于大局,無論為和為戰(zhàn),皆彼此和衷,商榷一致行動,決不參差。迄今此意,秋毫無改。凡公所斡旋,文必不生異同,且當量力為助”[40]。這里所表現(xiàn)出的對張作霖的不同評價,固然有公開宣傳與秘密聯(lián)系的區(qū)別,恐怕也反映出孫中山對張作霖的兩面認識。
1923年1月26日,在《致段祺瑞函》中,孫中山寫道:“芝泉先生惠鑒:茲特派于右任晉商要事,即祈賜予接洽。至文對于時局意見,已于今日電達,想邀英覽矣”[41]。
2月22日,在《與東方通訊社記者的談話》中,孫中山公開表示:“余與張、段之三角聯(lián)盟,現(xiàn)正進行甚順利,當以之制吳佩孚”[42]。
6月29日,在《致□□電》中,孫中山指出:“自兄行后,我已將中國大局長為考慮,覺得與段合作不過比較上或善耳,仍不能徹底以行吾黨之主義。故對段之事只有十分水到渠成,毫無障礙方可允之”[43]。但在1924年2月《與日人某君的談話》中,孫中山又講道:“我軍已有成竹在胸,一旦將長江占領后,即暫時出持久態(tài)度,謀與北方同志之段祺瑞同志一派提攜,徐徐再打開統(tǒng)一的局面”[44]。
這些論述表明,孫中山對奉系、皖系軍閥的聯(lián)合,既有統(tǒng)戰(zhàn)策略的需要,也有難以克服的局限性;既有對軍閥本質的認識不清,也有某些清醒的認識。在種種復雜因素交織在一起的情況下,包括李大釗在內的共產(chǎn)黨人對孫中山的比較激烈批評,則既有立場、觀點的不同,也有對孫中山局限性的一針見血。
如前所述,孫中山對國共合作的態(tài)度,并沒有像過去一些論著所宣揚的那么真誠和單純,而是經(jīng)歷了一個時有變化的過程。對此,陳獨秀在1929年的《告全黨同志書》中回憶說:中共二大“決議了民主革命的聯(lián)合戰(zhàn)線政策。并根據(jù)此決議發(fā)表時局主張,同時青年團國際代表達林來中國,向國民黨提出民主革命派聯(lián)合戰(zhàn)線政策。國民黨的總理孫中山嚴詞拒絕了,他只許中共及青年團分子加入國民黨,服從國民黨,而不承認黨外聯(lián)合”。在共產(chǎn)國際代表馬林的推動下,中共西湖會議“承認加入國民黨,從此國際代表(及中共代表)進行國民黨改組運動差不多有一年,國民黨始終怠工或拒絕。孫中山屢次向國際代表說:‘共產(chǎn)黨既加入國民黨,便應服從黨紀,不應該公開的批評國民黨,共產(chǎn)黨若不服從國民黨,我便要開除他們;蘇俄若袒護中國共產(chǎn)黨,我便要反對蘇俄。’國際代表馬林因此垂頭喪氣而回莫斯科,繼他而來的鮑羅庭,他的皮包中夾有蘇俄對國民黨巨量物質的幫助,于是國民黨始有1924年(民國13年)的改組及聯(lián)俄政策”[45]。
這段話中提到的馬林垂頭喪氣回莫斯科,應在1923年8、9月間[46]。繼他而來的鮑羅廷則在1923年10月6日到達廣州[47]。李大釗發(fā)表上述談話的1923年10月20日,正是鮑羅廷到達廣州不久,孫中山對國共合作的態(tài)度由消極到開始積極起來的時候。對這種變化,遠在北京的李大釗自然不可能馬上知悉。這樣,他說“孫文等人最近也變得與軍閥沒有什么不同”,正是反映了孫中山在鮑羅廷來華之前對國共合作比較消極的狀態(tài)。
《李大釗全集》注釋本中《就中國現(xiàn)狀答記者問》一文的注釋4還講到:“1923年10月19日,即實際上在古莊此次采訪的前幾天,孫中山致電國民黨上海事務所,囑孫伯蘭密電李大釗赴滬商討國民黨改組事宜”[48]。這句話的意思似為:孫伯蘭密電李大釗赴滬,是在古莊采訪李大釗的“前幾天”;到古莊采訪李大釗時,李大釗已經(jīng)知道了密電的內容,因而不可能說出“孫文等人最近也變得與軍閥沒有什么不同”之類的話。實際上,古莊對李大釗的“此次采訪”,即李大釗的《就中國現(xiàn)狀答記者問》,發(fā)表于1923年10月20日[49],采訪于前一天(19日)或更早。這與孫中山致電孫伯蘭密電李大釗赴滬,最早也就是同一天(19日),更可能比李大釗接到孫伯蘭密電的時間還早一些(因為要經(jīng)歷孫中山致電孫伯蘭——孫伯蘭發(fā)密電到北京——密電送交李大釗的過程,李大釗不太可能在19日就看到密電)。也就是說,古莊采訪李大釗在前,李大釗接到孫伯蘭密電的時間很可能要晚一到幾天?!独畲筢撊纷⑨尡緟s把先后時間顛倒了。退一步說,即使確系李大釗收到密電在先,接受古莊采訪在后,也沒有證據(jù)說明李大釗對孫中山?jīng)]有上述看法,或有此種看法而不講。
綜上所述,李大釗在1923年10月所說“主張自由民主主義的孫文等人最近也變得與軍閥沒有什么不同”,既符合李大釗自己對國民黨孫中山的認識軌跡,也與中共中央文獻和其他共產(chǎn)黨人的有關認識相一致,更與共產(chǎn)國際、蘇俄政府及其在華代表對孫中山的評價相吻合。孫中山自己關于國民黨的失敗教訓及原因的論述,和他對國共合作的復雜態(tài)度,實際上也證明了李大釗所作批評的合理性。全面分析李大釗對孫中山的認識和態(tài)度,他對孫中山既有贊揚,也有批評。今天的人們不能只注意前者,而不注意后者。更不能把后者簡單地看作“偏謬的判斷”和報刊的“文誤”。
長期以來,一些論著在評價歷史人物時,對所謂正面人物,特別是偉人,往往只宣揚其歷史貢獻,不談或很少談及其失誤和局限性;對偉人之間的交往,也往往只談其相互敬重和贊揚,而不談或很少談及他們的分歧和批評。筆者以為,這種“神化”趨向,恰恰是歷史人物研究中的一種“偏謬”和“文誤”;客觀、適當?shù)刈⒁夂涂隙▊ト酥g的分歧和批評,倒是值得提倡和培養(yǎng)的良好學風,也是史學研究者應該努力培育的學術品格。
[1][2][5][48][49]中國李大釗研究會編注.李大釗全集(4)[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347.516.170.516.346,348.
[3][4]中國李大釗研究會編注.李大釗全集(3)[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128.370.
[6][7][8]中國李大釗研究會編注.李大釗全集(5)[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385,386.3.13.
[9][10]中央檔案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1)[M].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2.129.133.
[11]《向導》周報(18).1923-01-31.蔡和森文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248.
[12]蔡和森文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321.
[13]陳獨秀文章選編(中)[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4.320,322.
[14]《向導》周報(29).1923-06-13.
[15]《向導》周報(38).1923-08-29.陳獨秀文章選編(中)[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4.330.
[16]中央檔案館編.中共黨史報告選編[M].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2.79,80.
[17]《向導》周報(82).1924-09-10.蔡和森文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642.
[18]《向導》周報(88).1924-10-22.蔡和森文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663,664.
[19]《向導》周報(85).1924-10-01.
[20]《向導》周報(85).1924-10-01.陳獨秀文章選編(中)[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4.588-5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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