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豪
(蘭州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20)
乾元二年是杜甫一生中最為困頓的一年,“奈何迫物累,一歲四行役”(《發(fā)同谷縣》)[1]301是其真實寫照。這一年,杜甫先是從東都回到華州,又因戰(zhàn)爭造成華州物價飛漲,不能自給,遂前往秦州投奔侄兒。本以為秦州可以避亂,然而此時的秦州卻已為吐蕃虎視眈眈,這時他聽說秦州南面的同谷縣氣候溫潤,衣食豐足,于是前往。但到達之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處在絕境的邊緣,窮困、愁苦一齊壓向了他。在同谷不盈月,即前往成都。也正是在這一年,“杜甫的詩已經(jīng)發(fā)展到最高的境界”,[2]81“三吏”“三別”就是在這一年創(chuàng)作的。而在從秦州到成都的路上,杜甫共寫了三十二首詩來敘述這一段旅程,《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以下簡稱《同谷七歌》)只是其中一篇,卻是“最有名的詩篇,把旅途的艱辛和內(nèi)心的痛苦交織起來,成為千古少有的詩篇”。[2]90
《同谷七歌》這一詩歌體式在一定程度上有對前人的借鑒,卻更有其獨創(chuàng)性,在前人的基礎(chǔ)上有所發(fā)展,同時結(jié)合個人的遭遇,使其情感得到了淋漓盡致的抒發(fā)。后世的文人士子在失意或愁苦時,有很多人模仿這一體裁來敘述,由此可見人們對于此詩的喜愛和認同。在縱向上來思考,不僅能把握藝術(shù)特色,更能深刻理解其在特定歷史境遇中的思想情感。
同谷即今甘肅成縣,在秦州以南。前面已敘及杜甫在秦州時,聽說同谷適宜生活,所謂“無食問樂土,無衣思南州”(《發(fā)秦州》),[1]287恰好又得到了“佳主人”的邀請,于是來到了同谷。旅途勞頓,家人都病倒了,但“佳主人”卻似乎并沒有給杜甫應有的幫助,這首詩便是其生活困頓的真實寫照。
《同谷七歌》:
有客有客字子美,白頭亂發(fā)垂過耳,歲拾橡栗隨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中原無書歸不得,手腳凍皴皮肉死。嗚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風為我從天來。
長鑱長鑱白木柄,我生托子以為命。黃獨無苗山雪盛,短衣數(shù)挽不掩脛。此時與子空歸來,男呻女吟四壁靜。鳴呼二歌兮歌始放,鄰里為我色惆悵。
有弟有弟在遠方,三人各瘦何人強?生別展轉(zhuǎn)不相見,胡塵暗天道路長。東飛鴐鵝后鹙鶬,安得送我置汝旁?嗚呼三歌兮歌三發(fā),汝歸何處收兄骨。
有妹有妹在鐘離,良人早歿諸孤癡。長淮浪高蛟龍怒,十年不見來何時?扁舟欲望箭滿眼,杳杳南國多旌旗。鳴呼四歌兮歌四奏,林猿為我啼清晝。
四山多風溪水急,寒雨颯颯枯樹濕。黃蒿古城云不開,白狐跳梁黃狐立。我生何為在窮谷?中夜起坐萬感集。嗚呼五歌兮歌正長,魂招不來歸故鄉(xiāng)。
南有龍兮在山湫,古木巃嵸枝相樛。木葉黃落龍正蟄,蝮蛇東來水上游。我行怪此安敢出,拔劍欲斬且復休。嗚呼六歌兮歌思遲,溪壑為我回春姿。
男兒生不成名身已老,三年饑走荒山道。長安卿相多少年,富貴應須致身早。山中儒生舊相識,但話宿昔傷懷抱。嗚呼七歌兮悄終曲,仰視皇天白日速。
《同谷七歌》是七首相互獨立又密不可分的整體,這種詩歌體式一般被稱為聯(lián)章詩,即是用同一體裁一連寫下若干首詩,而這幾首詩表達的是同一個主題,古人叫做聯(lián)章詩,現(xiàn)在稱為組詩。它比嚴整的絕句和律詩更易于抒發(fā)情感,所以受到了詩人們的歡迎。這種聯(lián)章法的運用始于初唐,到杜甫的創(chuàng)作中運用的更多,也更為嫻熟。杜甫《秋興八首》、王昌齡《從軍行》都是聯(lián)章詩的經(jīng)典之作?!锻绕吒琛菲哒潞蠟橐唤M,在這組詩里,詩人寫出了其在饑寒交迫的絕境里的困苦和悲哀。
一歌總述諸章,先寫到了自己的客居身份和身居山谷面臨困境不得不拾橡栗以自給的境況。家鄉(xiāng)正在戰(zhàn)亂之中,不能回去,而這里天寒地凍,詩人只能悲嘆。
二歌寫到詩人衣不掩脛,食不果腹,只能手持長鑱到冰天雪地的山中來尋找黃獨為全家人果腹。但黃獨在這時已經(jīng)沒有苗了,還掩埋在冰雪下,他只得空手而回。此時家人饑寒交迫,屋子里只有呻吟聲,四鄰也為之感到難過。
三歌寫到了弟弟們,已經(jīng)多年不見,天各一方,都在為生計而奔波,更何況受到戰(zhàn)亂阻隔?!昂螘r戰(zhàn)爭能夠停息,使我能與你們團聚。而今我也不知何去何從,你們又到哪里來收殮我的尸骨呢?”
四歌寫到妹妹,丈夫早已過世,孩子還小,還不懂事。水路艱險,已有很多年沒有見面。雖然詩人也想去看她們,但南方也在發(fā)生叛亂,到處都是兵荒馬亂,他又怎么才能前往呢。這時,林猿也似乎為他感到悲傷而在白晝哀啼。
五歌和六歌寫所處的環(huán)境。到處都是黃狐、白狐、蝮蛇,這樣惡劣的環(huán)境,為什么會來到這里呢?詩人拔出劍來想把他們斬掉,但終于沒有這樣做。幽深的溪谷也好像漸漸為我回轉(zhuǎn)了它春日的姿容。生活似乎還是有希望的,但希望也是沉重的。
七歌是這組詩的總結(jié),他寫到了自己的悲哀,還沒有做出一些顯身揚名的成績,而人生已走到暮年?!案毁F應須致身早”不是諄諄告誡,只是一種調(diào)侃。山中的儒生與他相交談時,也只能感舊傷懷。
杜甫生在大唐的盛世里,士族官僚的家庭中,也曾有過“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春歌叢臺上,冬獵青丘旁”(《壯游》)[1]696的生活,但如今流落到了這遠僻的山谷中,靠橡栗和黃獨如何能夠充饑,家人病痛的呻吟更是觸發(fā)了他無盡的哀愁。但也正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才使得他深深體味到了普通民眾的艱辛,因為“三吏”、“三別”在此前雖已創(chuàng)作出來,但他只是以旁觀者的姿態(tài)來描寫下層民眾的遭遇,在這里,他已經(jīng)同他們?nèi)跒橐惑w了,但也正因如此,才為“七歌”的創(chuàng)作創(chuàng)造了條件,成就了這篇得意之作。
“《同谷七歌》這組詩在結(jié)構(gòu)上是精心安排的”,[3]232在結(jié)構(gòu)上更多呈現(xiàn)出跳蕩變化的特點。第一首是全詩的總括,以后六首一一貫穿,有很強的整體感。施補華在評價這組詩的第二章時說:“首章‘有客有客’,此章‘長鑱長鑱’,三章‘有弟有弟’,四章‘有妹有妹’,皆平列。五章‘四山多風’,忽變調(diào)。六章‘南有龍兮’,又變調(diào)。七章忽作長調(diào)起,以骯髒之詞收足。由此五、六章之變,前四章皆靈。有七章長歌作收前六章皆得歸宿,章法可學。然二章‘長鑱長鑱’與‘弟’、‘妹’不類,又不變之變?!盵3]233在這里施氏指出了其章法多變的特點。
第六首就是其章法多變很好的例證。有人認為這同第五首一樣是對當?shù)貙嵕暗拿鑼?,以《萬丈潭》詩為證。認為其他六首都用賦體,只有這一首是用比興的手法寫的,如果這里是用比興譏諷實事的話那就與其他的六首基調(diào)不同了。浦二田注云:“七詩章法本極整密,舊解每于第六首若贅疣,今按第一首總攝諸章,白頭肉死,乃作客傷老本旨,故應在末章。其曰拾橡栗,則二章之家計也。天寒山谷,則五章之流寓也。中原無書,則三章四章之弟妹也。歸不得,則六章之值亂也。下各章一一承說,條理井然,結(jié)獨逗一哀字、悲字,以下諸歌不復言悲哀,而聲聲悲哀矣?!盵1]299由此可見,第六首的變化更加符合杜老聯(lián)章詩章法。
尤其要注意的是,這組詩在用韻上也有其獨特之處,是非常有創(chuàng)造性的。我國古典詩歌的格律,經(jīng)過歷代詩人的長期創(chuàng)作實踐,通過利用節(jié)奏上的變化,來顯示思想感情上和描寫進程上的起伏、動定以便更好地表達作品的內(nèi)容,《同谷七歌》就很具典型性。
這組詩每首八句,七首詩都是前六句押一個韻,而后二句轉(zhuǎn)為另一韻,其中一、五兩首從仄聲韻變?yōu)槠铰曧?。即第一首由紙韻變?yōu)榛翼崳谖迨子删冺嵶優(yōu)殛栱?,三、四兩首有平聲韻變?yōu)樨坡曧崳捶謩e為陽韻變?yōu)樵马?,支韻變?yōu)殄俄?,第七首從上聲韻變?yōu)槿肼曧?,即皓韻變?yōu)槲蓓崳挥械诙资侨ヂ晝?nèi)轉(zhuǎn)韻,即敬韻轉(zhuǎn)為漾韻,第六首是在平聲內(nèi)轉(zhuǎn)韻,即尤韻轉(zhuǎn)為支韻。韻腳的多變使全詩抑揚頓挫,很好地配合了詩人情感上的起伏變化,體現(xiàn)了情緒的頓挫轉(zhuǎn)折。詩中第二、七首內(nèi)容多變,一、二兩首都是實寫自己目前的處境;三、四兩首忽然將自己的思緒拋向遠方的弟妹,多數(shù)是想象之語;后三首又回到眼前,改為以抒發(fā)情感為主。
正如程千帆先生所說:“這種有意識的安排,顯然是為了操縱自己的心潮思緒的,在主題的一個側(cè)面描繪完成之后,停頓一下,詠嘆一番,然后再從事另一個側(cè)面,這在文字上表現(xiàn)為‘嗚呼□歌兮……’而在音節(jié)上則表現(xiàn)為平仄聲及韻部的改變?!盵4]20
正是因為這種精巧的結(jié)構(gòu)安排,才使得詩人愁苦的情感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宣泄,給人以長歌當哭之感。
《同谷七歌》以其對詩人哀苦境遇的描寫打動著讀者,同時在杜甫詩歌創(chuàng)作的中也具有很大的意義。我們可以從以下幾方面來看:
首先,它反映了廣闊的社會現(xiàn)實。
這組詩共401個字,主要敘述了詩人當時的生活與情感,但并沒有局限于個人??v觀全詩,詩人不光描寫了自己、弟弟、妹妹的遭遇,以及現(xiàn)實環(huán)境,同時也在關(guān)心著國家和人民的命運,如對中原、南國的描寫。
《七歌》的第六首,“南有龍兮在山湫,古木巃嵸枝相樛。木葉黃落龍正蟄,蝮蛇東來水上游”,古今注家多有分歧,[5]但“有所指”說比較符合原意。它破了其他六首統(tǒng)一的基調(diào),而以比興的手法來反映社會現(xiàn)實。王嗣奭說:“山有龍湫,因之起興,大抵以龍比君,而蝮蛇以比小人亂賊,非實事也。蓋此時蛇龍俱蟄矣?!盵6]可以看出,詩人并不是單純地思考個人的悲哀,也在關(guān)注何時能夠“再光中興業(yè),一洗蒼生憂”(《鳳凰臺》)。[1]296
其次,用真切的語言描寫了困頓的生活和愁苦的情感。
《同谷七歌》深刻地抒寫了詩人情感的哀苦,從自己的困頓潦倒、食不果腹,到思念和擔心弟弟妹妹,再到自己“生不成名身已老”的悲嘆,每一首都動人心弦。第二章“長鑱長鑱白木柄,我生托子以為命。黃獨無苗山雪盛,短衣數(shù)挽不掩脛”描寫了詩人尋找食物的辛酸。對詩人來說,曾經(jīng)的“裘馬輕狂”都已過去,而今竟落到把全家性命都寄托于一件勞動工具上,短衣就算強扯也不足以掩脛以驅(qū)寒,這是多么悲酸和可憐??!
而“男呻女吟四壁靜”、“悲風為我從天來”、“林猿為我啼清晝”雖然運用了一定的藝術(shù)手法,但讀來絲毫不會讓人感到夸張,相反讓人感到更真實,因為這種哀痛是難以用平實的語言來描寫的。
最后,它是杜甫詩歌思想情感轉(zhuǎn)型完成的標志。
《杜詩詳注》引清人申涵光云:“七歌頓挫淋漓,有一唱三嘆之致,是集中得意之作?!盵7]700這是對這組詩十分中肯的評價。但還需注意的是,這首詩在杜甫詩歌創(chuàng)作中具有重要的地位?!霸谕瓿伞锻绕吒琛泛?,杜甫的思想已基本穩(wěn)定,詩人從理性創(chuàng)作和實踐兩方面完全認同了自己的詩人角色。”[8]
文學史上一般把杜甫四十八歲至去世稱為漂泊西南時期,這是杜甫詩歌創(chuàng)作的最后時段,也是杜甫詩歌創(chuàng)作的豐收期,現(xiàn)存的一千七百多首詩中,有一千多首是在這一時期創(chuàng)作完成的。
而這一時期是以乾元二年為起點的,也正是這一年在同谷,杜甫遇到了空前的生存危機,精神也處在了窮愁的頂峰,這些都能通過《同谷七歌》得到體現(xiàn)。即便在此后他仍然沒有改變漂泊的生活,但無論遇到多大的艱險,包括徐知道叛亂、藏玠之亂以及耒陽五日無食之厄等,都沒有在詩人的心中掀起更大的波瀾。可以看到,自此以后,詩人的思想已經(jīng)更平穩(wěn),更冷靜。在《發(fā)同谷縣》中詩人的說“賢有不黔突,圣有不暖席。況我饑愚人,焉能尚安宅?!盵1]301這些詩句里也可能有悲憤,但我認為更多的是平靜。
例如在第六章中,在面對蝮蛇時,詩人說“我行怪此安敢出,拔劍欲斬且復休?!睘槭裁匆麛剡€休呢,在“史孽寇逼”的時候,這正是需要士人的時候,詩人那“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奉贈韋丞丈二十二韻》)[1]25的雄心壯志為什么沒有了。欲斬復休是詩人的無奈和痛苦,他老了,已經(jīng)“無力振乾坤”(《宿江邊閣》了)。[1]654所以他才在七歌中說“生不成名身已老”,“富貴應須致身早”,而今已是人生遲暮,因此他不再熱衷于政治,而將主要精力放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盡管詩人曾入嚴武幕府,但終于還是辭去了,他說“白頭趨幕府,深覺負平生”(《正月三日歸溪上有作》)。[1]553)
我們說《同谷七歌》有其獨創(chuàng)的結(jié)構(gòu)和極高的藝術(shù)手法,這里來研究它與前人創(chuàng)作的關(guān)系,并不是要抹殺其獨創(chuàng)性,而是通過對比來看杜甫是如何模仿前人,而又超越他們的。
“朱子謂此歌歌七章,豪宕奇崛,兼取《九歌》、《四愁》、《十八拍》諸調(diào)而變化出之,遂成創(chuàng)體。”(《杜詩鏡銓》卷七)[1]299可見《同谷七歌》和屈原的《九歌》、張衡的《四愁詩》、蔡琰的《胡笳十八拍》有一定的淵源關(guān)系。
在屈原《九歌·湘夫人》開頭一部分:
帝子降兮北渚,木眇眇兮愁予。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登白薠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鳥何萃兮蘋中,罾何為兮木上?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暮鲑膺h望,觀流水兮潺湲。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9]
這與七歌第五首和第六首所描寫的環(huán)境十分相似,整個環(huán)境給人一種凄涼而無可奈何的基調(diào)。而“魂招不來歸故鄉(xiāng)”與《楚辭·招魂》一樣,都是招人生時之魂。同時這首詩在創(chuàng)作中也借鑒了《九歌》中的比興手法,展現(xiàn)出了詩人內(nèi)心的悲涼和憂傷。
在《四愁詩》中,“我所思兮在太山”[10]與《同谷七歌》“南有龍兮在山湫”句式如出一轍。而全詩展現(xiàn)詩人懷人愁思與《同谷七歌》所展現(xiàn)的個人悲苦在思想內(nèi)容上也較為相似。
這些大致都可看出它們在藝術(shù)風格上的聯(lián)系。而在藝術(shù)形式方面,《十八拍》和《七歌》每首結(jié)句結(jié)構(gòu)幾乎是一樣的?!妒伺摹返牡谝慌暮偷诙模骸绑找粫馇僖慌模膽嵲官鉄o人知?!薄皟膳膹堎庀矣^,志摧心折兮自悲嗟!”[11]而在《七歌》的第一首和第二首的末尾“嗚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風為我從天來?!薄皢韬舳栀飧枋挤牛徖餅槲疑皭??!薄捌吒杞Y(jié)語,皆本笳曲?!盵7]694
然而,據(jù)此就說《同谷七歌》模擬過多而無價值不對。我們知道,杜甫是很注重學習古人的,他說“未及前賢更勿疑,遞相祖述復先誰?別裁偽體親風雅,轉(zhuǎn)益多師是汝師。”(《戲為六絕句》)。[1]399但是他對古人的學習,主要是學習古人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內(nèi)在的精神,而不是單純的字句的模仿。我們還應看到《十八拍》中的句式結(jié)構(gòu)缺少變化,而《七歌》則在不斷翻新,《九歌》、《四愁》、《十八拍》都主要是抒發(fā)個人愁思,而《七歌》卻在訴說個人的悲苦。誠如李薦所說:“太白《遠別離》、《蜀道難》與子美《寓居同谷七歌》,皆風騷極致,不在屈宋之下。”[1]299胡應麟也說:“杜《七歌》亦仿張衡《四愁》,然《七歌》奇絕雄深,《四愁》和平婉麗。漢唐短歌,各為絕唱,所謂異曲同工?!盵7]700
所以,我們更應該注意的是杜詩的獨創(chuàng)性,《四愁詩》是順著東南西北的方向鋪成,而《胡笳十八拍》則是嚴格按照時間順序敘事,《同谷七歌》與它們都是大不相同的。正如莫礪鋒先生所說,這正體現(xiàn)了杜甫對詩歌結(jié)構(gòu)的慘淡經(jīng)營。[3]234
《同谷七歌》以悲嘆人生遭際貫穿始終,同時也寫出了國家動蕩給士人帶來的苦痛,而其藝術(shù)手法也為人們所稱道,引起了士人的共鳴,成為一種典范體裁而被不斷模仿。
“宋元文人多仿同谷歌體,唯文丞相居先”,文天祥“當南宋訖箓,縶身赴燕,家國破亡而作六歌”,“其詞哀以迫”,[7]700-701《效同谷歌體六歌》:其中前五首都用開頭都用“有□有□□□□”,只有第六首“我生我生何不辰?”與前面稍有不同,但仍然類似。而其中第二首:“有妹有妹家流離,良人去后攜諸兒。北風吹沙塞草凄,窮猿慘淡將安歸?”與《同谷七歌》第四首無論是和句式還是內(nèi)容都比較相似。這既體現(xiàn)了詩人對杜詩的崇敬,也體現(xiàn)了詩人藉此所抒發(fā)的其國破家亡之悲。
明末陳子龍《歲晏仿子美同谷七歌》是這類模仿中的佳作。
西京遺老江南客,大澤行吟頭欲白,北風烈烈傾地維,歲晏天寒摧羽翮,陽春白日不相照,剖心墮地無人惜。嗚呼一歌兮聲徹云,仰視穹蒼如不聞。(其一)
生平慷慨追賢好,垂頭屏氣棲蓬蒿,固知殺身良不易,報韓復楚心徒勞,百年奄忽竟同盡,可憐七尺如鴻毛。嗚呼七歌兮歌不息,青天為我無顏色。(其七)[12]
如果說杜甫的《同谷七歌》寫出了國家喪亂、流離道路的痛苦,子龍的擬作更把時代的悲哀全部寫了進去。一歌寫出了南明王朝的覆亡以及詩人的痛心,“大澤行吟”引用了屈原的典故,表現(xiàn)了詩人面對地維已傾,卻回天無術(shù)的悲哀。在這首詩的第七首,詩人寫出了師友相繼殉國后,自己只能“垂頭屏氣”,想要恢復只是徒勞,七尺男兒一死也輕如鴻毛,至此,詩人的悲憤和無奈達到了頂峰。還需注意的是,這首詩在模仿七歌上已有了很大突破,較文天祥等人來說,詩人在一定程度上擺脫了形式的束縛,而且全面描繪了時代的變亂。盡管這首詩模仿在結(jié)構(gòu)上沒有《同谷七歌》那樣靈活,稍顯凝重,但仍不失為大家之作。
與陳子龍同時代的王夫之也有《仿杜少陵、文文山作七歌》的詩作,杜貞觀也有《山左蒙陰山中作七歌》,曹錫黼則根據(jù)《同谷七歌》詩意改編成了《昆曲》,取名《同谷老杜興歌》,[13]其對后世的影響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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