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力丹 廖金英
案件報道應理性審視相關信息
——以李某某涉嫌輪奸案的報道為例
■陳力丹 廖金英
記者報道新聞,除了計劃內的事實(例如外交活動、會議、演出、體育比賽等等)外,通常的情形是:記者恰好在現場的很少,獲知新聞信息需要采訪或求助于知情人士或相關機構,這些或主動或被動向記者提供信息的知情人或機構, 即 “新聞源”。 在新聞傳播活動中,新聞源不僅參與或見證了新聞生成的最初過程,告知中也會有意無意地設定新聞的基本框架:說什么不說什么,先說什么后說什么,強調什么弱化什么,影響記者;如果記者沒有審視新聞源的能力,則會可能被新聞源利用,進一步影響公眾。
最近媒體持續(xù)關注的 “李某某涉嫌輪奸”案的報道,呈現出令人堪憂的報道狀態(tài),較多的傳媒對一方律師和監(jiān)護人提供的材料,包括單方面披露未經證實的信息,有聞必錄且做強化版面處理,明顯不符合傳媒報道法院立案審理案件的新聞職業(yè)規(guī)范。
1.關于公開審理申請的報道,傳媒被新聞源利用
2013年7月30日,案件被告的監(jiān)護人夢鴿向法院遞交一份申請,要求公開審理李案。眾多媒體對此事進行了詳細報道,并附有夢鴿親筆簽名的申請書原件的影像資料。夢鴿的公開行為本身明顯違反法理。該案件涉嫌未成年人性犯罪,按照法律規(guī)定,不允許公開審理,即使被告的監(jiān)護人夢鴿也無權讓渡這部分權力。而各大眾化報紙對此事的詳細報道,以及網絡媒體的大量轉載,對該事件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實際上成為被告律師擾亂視聽的工具。
李家在明知公開審理申請不可能通過的情況下大造聲勢,及時地將相關信息 “喂”給記者,其意圖很明顯:通過這一姿態(tài)爭取輿論。在夢鴿向法庭提交公開審理申請前后,李家法律顧問蘭和在微博中及時更新信息,之前做預告,之后做解釋,整個過程顯然是經過周密計劃的。7月27日凌晨1點19分,蘭和在其微博稱, “近日有重要信息發(fā)布”。7月28日下午,蘭和又在微博稱, “今天下午有重要信息發(fā)布”。7月28日下午4點7分,蘭和發(fā)表博文 《夢鴿女士要求公開審理李天一案》。所有這些動向,均被報紙或網絡迅速傳播。
面對網友的質疑,蘭和盛贊夢鴿“在隱私與真相的抉擇之間,夢鴿女士勇敢地選擇了后者”,并且指出申請的 “意義在于,讓謠言止步,讓真相前行”。其回答也表明,李家早預見到申請會被駁回,此舉只為擺姿態(tài),并未從法律角度為公開審理提供理由,而是訴諸善良人的同情心。然而媒體似乎對此舉缺乏必要的判斷,相關新聞報道鋪天蓋地。搜索百度新聞, 輸入 “夢鴿”、 “要求公審”等關鍵詞,7月29日一共114條新聞報道了李某某監(jiān)護人的 “即將之舉”,而且基本上都沒有從批評性的視角報道,只是就事論事,不加甄別。
只要有些法律常識,就可以判斷李家要求公開審理一舉的背后玄機,不假思索、單方面的 “有聞必錄”,這是違背新聞客觀性原則的,因為案件涉及原被告兩方面,傳媒的報道需要平衡?,F在,李家通過操控媒體進而操控輿論并對法庭施壓——媒體被利用了一把。
既然此案已經明確不公開審理,這一要求公開審理的申請已經變成了事實,鑒于案件的影響力,傳媒不能不報道,但不宜如此炒作,做一條簡訊即可,最好同時發(fā)表評論文章,揭示被告一方律師的真實目的,這樣既遵循了新聞價值的標準,又顯示出傳媒的分寸與立場,避免傳媒的公共資源被私人利益利用。
2.傳媒緊隨李家單方面披露案件細節(jié)有可能被訴侵權
2013年8月8日,北京某晚報以一個整版的篇幅刊登了李某某監(jiān)護人夢鴿控告涉案酒吧值班經理介紹賣淫的詳細過程,此控告函也完整地在蘭和的微博上公開??馗婧允录l(fā)生的時間為線索詳盡描述,登載李某某等人如何約在一起聚會到吃消夜再去開房,其間喝了多少酒、酒店經理分別在什么時間打了幾次電話、電話內容等信息,很多傳媒(包括網絡)未作任何刪減全文刊登。李家是這一信息的唯一信息源,披露的所謂重要信息也只是李家的一面之詞,未見任何酒吧方面及原告楊女士的回應,傾向性十分明顯。通過網絡媒體的轉載,形成了強大的社會影響力。通過百度搜索 “夢鴿”、 “介紹賣淫” 等關鍵詞, 得到 998篇新聞報道,報道都毫不避諱將酒店全稱及酒店經理姓名和盤托出,不作任何避諱。
先不論相關記者、報社和網站與李家有什么樣的利益瓜葛,僅在新聞源的選擇上,明顯存在瑕疵。根據法律規(guī)定,公民若掌握相關證據,可向公安機關舉報某人或某組織涉嫌賣淫活動,但罪名是否成立,只能是公檢機關立案偵查并獲取確切證據后才可定罪。李家這樣公開材料和媒體全文刊載,對于傳媒來說,單方面的說辭、未得到任何第三方證據佐證的材料,是不能這樣采用的,這屬于 “媒介審判”。一起嚴肅的刑事案件,這樣報道顯然欠慎重考慮。夢鴿是李某某的監(jiān)護人,不在案件現場,如何提供現場酒吧的言行,從邏輯上也是令人費解的。這樣的報料,媒體在報道使用時應慎之又慎。
傳媒一旦單方面采信并發(fā)表,若被判定有假,可能會構成新聞侵權。新聞侵權的四個構成要件是:作品已發(fā)表、內容有違法性質、有特定指向、主觀上故意。新聞侵權司法救濟的三大抗辯理由是:真實、公正評論、特許權。 由權威新聞源發(fā)布的信息若存在信息不實、涉嫌誹謗等違法行為,據此進行新聞報道的媒體可以不承擔侵權責任 (特許權)。這些權威新聞源包括政府部門、公文等。在此次相關報道中,報道的新聞源是普通公民,不是權威新聞源,因而一旦確認是假的,傳媒是要承擔責任的。只是報道庭審中的控辯雙方的言論,若內容有假,傳媒不承擔責任?,F在報道的是未開始審理時向庭外透露的材料,出現假新聞,傳媒不擁有特許權,是要承擔責任的。
如此一來,涉及此問題的媒體要想擺脫新聞侵權 (誹謗)的控告,只能寄希望于公檢部門查實李家的舉報事由。因為我國法律規(guī)定,誹謗是散布虛假事實,如能證明事實存在,則誹謗不成立。但是,即使查實,媒體依然難逃侵權訴訟——如果舉報事件查證屬實,細節(jié)證實無誤,那么媒體則是在披露楊某的隱私,而新聞報道揭人隱私同樣是侵權行為,而且越真實其傷害越大??傊馗婧膬热轃o論被證真或是證偽,媒體都有可能陷入侵權訴訟。
翻閱關于李某某案的系列新聞報道,筆者發(fā)現新聞源基本來自于雙方律師,主要來自律師博客或微博,很少采用第三方的信源,更難見到司法機關的正式回應。
很多本案的報道,記者都是在陳述完基本新聞信息后,再以雙方當事人代理律師的微博言論作結尾,報道中經常出現 “某某在微博中回應”等表述,不加任何甄別和分析,由此看出記者對于新聞源的依賴。在這樣的報道邏輯中,哪一方在微博中的言論多,哪一方就占優(yōu)勢,哪一方越不顧及法律精神披露有利于自己的信息,哪一方更容易獲得輿論的支持。一旦記者認同某些新聞源而不加審視,新聞報道就成為當事各方的話語延伸。正如??滤f, “你以為自己在說話,其實是話在說你”。記者以為自己在報道,其實是新聞在報道你——新聞把記者對于新聞源的依賴表露無遺。真正掌握了話語權的是新聞源,記者被其微博牽著鼻子走,失去了呈現新聞的能動性。
這樣的新聞報道是危險的。一旦記者被綁在新聞源身上,則有可能出現斯德哥爾摩綜合征,認同自己報道的對象而失去自己的視角。本案中,李家的法律顧問在個人微博上總會先行公告事項,而媒體要做的似乎就是時刻趴在網上等待消息,然后以某某微博的言論作為新聞線索進行相關報道。典型如上述關于提交公開審理申請的新聞報道,已經讓我們看到媒體不自覺地與李家結合成一體,失去自己客觀中立的旁觀者立場。而眾多新聞報道的源頭其實都指向北京的兩家報紙,它們是該事件連續(xù)報道中與新聞源關系最近的媒體。這種親密關系有李家法律顧問的本人微博內容為證。7月27日,蘭和曾發(fā)表微博一篇,意圖澄清 《李某某案新版內幕》的報道是出于謠傳: “本人已和×××報跟蹤此案的記者聯(lián)絡,被告知從未與任何人透露所謂的相關內幕?!边@句話可以理解為,若記者未透露與蘭和分享的秘密信息,那么可以斷定該消息為杜撰,換句話說,記者與蘭和共享了某些秘密信息。
這樣危險的相互認同及信息共享,不是正常的記者與新聞源的關系,想要在此種關系中堅持客觀中立的立場無異于緣木求魚。
由于新聞源的選擇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新聞報道的面貌,所以記者應審慎對待新聞源,使用他們的信息應格外小心。羅生門的故事要經常回顧一下:在世俗中,利益對人性有巨大的侵蝕作用。當我們在生活中有意無意地隱瞞一些本該道出的真相時,卻屢緘其口。哪里有軟弱,哪里就有謊言!因此,記者使用材料時用理性加以審視是采寫的必要前提。
為此筆者認為,記者應當做到以下幾點:
1.客觀報道,平衡處理信息,反映當事各方的聲音。處理好記者與新聞源的關系,簡單易行、切實可靠的做法就是采取公正、客觀、平衡的報道手法,亦即在新聞報道時尋找多個新聞源,盡量使話語多元,從不同視角呈現事實,這樣既可以保證新聞信息的正常發(fā)布,又能避免立場偏頗。相比之下,8月9日《新京報》的報道對材料的處理就較為職業(yè)化,該消息刊登于該報A16版的下半版,沒有作特別的強勢處理,不做配圖。標題、內容的編排,均為同時呈現當事雙方的觀點,表述理性。主題是: “夢鴿: 兒子遭挑逗; 酒吧:不打口水仗”;副題較長: “夢鴿公開控告書內容,把事件形容為 ‘性交易行為’;酒吧稱其‘誣告’,或將就此言論起訴”。報道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是交代主要情況,緊接著表明酒吧的立場;第二部分是 “夢鴿公布內容曝更多細節(jié)”,在陳述中記者將控告函中的主要細節(jié)部分轉述,同時將細節(jié)內容與之前的新聞報道相對比,指出其內容中多處細節(jié)與此前報道內容完全相反。另外,采用楷體字加框,發(fā)表 “律師稱涉案人隱私無權公布”一文,文章分別提到李家法律顧問對此事的表態(tài)和受害人律師的回應。如此認真的平衡編排,使得夢鴿申訴行為本身對公眾的影響,效果基本為中性的。
2.報道犯罪案件,應盡量采用司法部門的權威信息,避免單獨采用某一方代理人的一面之詞。當事人及其代理律師掌握著大量信息,但選擇披露的信息或發(fā)表的觀點,一般都是對己方有利的,這些信息是否真實,證據力度有多大,哪些是關鍵細節(jié),只能由司法部門依法認定,任何一方的披露都不足為憑。案件審理要讓證據和法律說了算,案件報道也應循著這一思路,不要被突然的報料沖昏頭腦。
3.依法報道案件審理過程,信息公開的時間和地點應符合法律規(guī)定的程序。審理案件過程中,哪些信息能發(fā)布,什么時間發(fā)布,以什么形式發(fā)布,在司法操作上是有程序要求的,記者不能超越司法程序搶先披露相關信息,否則可能妨礙案件的審理,也可能侵犯案件當事人的權益。本案是未成年人性犯罪案件,很多信息都不應披露,但一些傳媒不但未作保留,還把未經司法部門認定的信息廣泛傳播,有違法治。
(作者分別為中國人民大學新聞與社會發(fā)展研究中心教授、新聞學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