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一平
上訪者與截訪者之間的較量,充滿了血淚、憤怒、智慧、無奈,甚至是滑稽,展現(xiàn)的是當下我國信訪制度的積弊。
來自河南省禹州市的10個農民被控“非法拘禁罪”,其中5個是未成年人,另外4個是“90后”。他們于今年4月28日夜間,開車將四位河南籍上訪人員強行拉到北京朝陽區(qū)王四營鄉(xiāng)雙合村102號院關押。案子于11月底在北京開庭審理,尚未宣判。
這些被告——被上訪者稱為“黑保安”,其實是一群特殊的生意人,處在截訪隊伍中的底層與一線,處于政府信訪部門與上訪者之間的灰色地帶。起訴書里并沒有明確提到他們幕后的指使者,據(jù)說當?shù)卣雅扇司o急赴京“協(xié)調公關”,這使得案件陷入了微妙的多方博弈。當?shù)卣3殖聊?,被告人家屬也都拒絕接受采訪,唯有上訪者,一遍遍滔滔不絕地講述自己的上訪故事。我們找到了其中兩位,她們都有好幾年上訪經(jīng)歷,都被截訪者關押過,都摸索出了一套自己的上訪經(jīng)驗談。以下是她們的自述。
自述一:好房子,壞房子
我叫賈秋霞,今年40歲,來自河南省禹州市夏都街道辦事處南關社區(qū)。1998年在一次吵架后,丈夫負氣離家出走了,從此杳無音訊。此后,我一人帶著孩子,開過小發(fā)廊,擺過水果攤。我沒文化,只讀到小學二年級,別的也干不了,只能干點苦力活。我公爹以前有兩間老房子建在河邊上,2006年5月的時候,病中的公爹決定把這塊宅基地繼承給我,在夏都法律服務所,我和嫂子分別代表自己的丈夫在一份協(xié)議上簽了字。僅僅過了兩個月,公爹就去世了。
2009年,我們那里開始城中村改造拆遷。我跟村委會簽了協(xié)議,村里答應分配給我兩套房子,共240平方米,外加一個儲物間和一個車庫??墒牵瑒偤炌陞f(xié)議第二天,村書記就過來找我,說協(xié)議上寫錯了,應該是220平方米,他筆誤,多寫了20平方米。我不信,反問他,怎么不少寫20平方米呢。后來爭執(zhí)了一番,書記沒理,也就不了了之了??墒钦l想到,幾個月后交房時候,他們給我調換了房子位置。本來我要的是建在以前宅基地上那棟樓的房子,就在河邊,前面沒遮擋,采光好,再蓋樓也不影響。可后來給我的房子在小區(qū)中間,我們那里的小區(qū)不像北京這么標準,都是樓挨樓,白天家里連點陽光都照不著。河邊的那兩套好房給了我們村里另一個人。
我先去找書記,書記讓我自己去找那人要,可是我去要的時候,直接被他打了一頓。好房子變成了壞房子,本來就夠窩火的,還被人打一頓,我一個女人帶著個孩子,還怎么敢在這里生活下去。我就找村里說,我不要房子了,按市場價給我折算成錢,前后找了幾次都不答應。過年時候,我又去找書記,書記老婆不耐煩了,說書記不在家,可我明明看著他了,他老婆急了:“書記上廁所了,你有本事就跟著他去?!?/p>
咦!這不是侮辱我嗎!我就跟她吵架。吵著吵著,書記果然從廁所出來了。我說我要去告他,他更急了:“你去吧,去吧?!本瓦@樣,我走上了上訪路。
剛開始第一年,我也試著去街道辦事處反映,去市里和省里告,結果都是石沉大海,沒有用,聽說只有去北京上訪才管用。2010年底,我買了一張許昌到北京的硬座票,早上6點,從北京站出來,身上只剩幾十塊錢,去哪里上訪,一頭霧水。那時候連國家信訪局在哪里都不知道。幸好下車前,我聽到兩個上了年紀的男人說話,聽口音是老鄉(xiāng),好像經(jīng)常來北京,我悄悄地問他們是不是來上訪的,他們說是,還告訴了我下車后怎么坐公交車去信訪局。
第一次去國家信訪局接待中心,也就是去排隊填張表,沒待幾天就回家了??墒?,仍舊沒有消息。書記知道我去北京上訪,放出話說,寧肯把錢用在接我回家的路上也不會給我。
后來我就斷斷續(xù)續(xù)來北京,慢慢上訪也熟悉了。有人在信訪局門口舉著牌子,上書“專業(yè)寫訴狀”,我也花了200塊錢去寫了一份,一張紙100塊。每次都是坐硬座到北京站,再坐公交車到永定門那里,找個黑旅館住下來,有錢的時候就住那種三四個人一間的房間,一晚四五十塊錢,都是來上訪的。沒錢的時候就只能住20塊錢一晚的,十幾個人擠一間屋子,男女都有,很不方便。有一次錢花完了,我就去一個建筑工地上找了份零工,拉一車磚給150塊錢。
老家的政府知道我們來北京上訪,平時不怎么管,但一到節(jié)假日或開重要會議的時候,就會派人來截訪。有的在車站,有的在公交站,有的在信訪局門口,看到臉熟的就直接上去拉走。有時候不確定,還假裝成推銷旅館住宿的人上前打招呼,一張嘴聽著是家鄉(xiāng)話就暴露了,很多人沒等去信訪局就被帶到他們平時住的旅館,直接買票送回家。久而久之,我們現(xiàn)在都養(yǎng)成了習慣,大街上一看到老家的車牌就緊張,聽到老家的口音也緊張,馬路上走著要是有人多看我?guī)籽?,我就心慌想跑?/p>
時間長了,截訪的這些人跟信訪局的保安和接待大廳的人也都混熟了。有時候,我們可能連信訪局的門都沒進去,保安借著查身份證的機會,已經(jīng)打電話通知了他們來領人,這當然得給保安點好處費。即便戴著口罩帽子小心翼翼地混進信訪局的接待大廳,登了記填了表,也不一定管用。因為來京上訪的數(shù)量直接關系到對地方政府的考核,登記的人數(shù)越多,給地方領導的扣分就越多,他們就想辦法找那些工作人員把填好的表格買出來,行話叫銷號,據(jù)說銷一個號就得花五六千元。
即便我的信息沒有被銷號,通過正常渠道進入信訪系統(tǒng)了,但是按照現(xiàn)有的信訪制度,還是會層層批轉到地方去處理。比如我的問題,轉一大圈,最終還是會回到村委會,那不成了個死結嗎?怎么辦?只有拿到領導的批示才管用。有什么方法才能讓領導批示呢?根據(jù)上訪者的經(jīng)驗,只有非正常上訪,引起他們的注意,也就是通常說的“非訪”,是去天安門廣場、中南海、國家領導人駐地等敏感地區(qū)。
今年除夕,我跟一些上訪者去了東交民巷,聽說那里是總理的家。我就想著,大過年的咱也不能去給總理添亂,遠遠地給他老人家鞠個躬就行??墒牵瑒偟侥抢锞捅谎策壍木齑×?,直接送到了久敬莊接濟服務中心。
南四環(huán)的久敬莊接濟中心,就是專門接待我們這些上訪者的。平時有大巴車在北京南站那里等著,去信訪局遞了材料,直接坐大巴去久敬莊,聽說去那里都要刷身份證,這一刷,信息就自動進入信訪系統(tǒng)了,所以,截訪的人不容易銷號,成功的概率更高一點。那里類似一個候車大廳,不過要比候車大廳大得多,沒有床,只有一排排的椅子,一人發(fā)兩個饅頭一包榨菜。只要進去了,就不能自己出來,只能由當?shù)卣藛T來接才能出來。
除夕晚上我到的時候,大廳里已經(jīng)有好多人了,河南來的尤其多,有個專門的河南窗口。因為是過年,每人發(fā)了兩個包子,還有領導來講了話,說實話,當時感到心里很溫暖。一旦走上上訪路,家里人反對,老家的人也都會把我當作異類,免不了背后冷嘲熱諷,反而是在北京能夠感到一些溫暖。有時候公交車司機都臉熟了,看我們可憐就免了車費。但是,走到今天,我后半輩子的希望和孩子都系在那兩套房子上了,如果問題得不到解決,我就只能義無反顧地繼續(xù)上訪。本來是個小問題,可日積月累拖到現(xiàn)在,鬧到了北京都看不到解決的希望,現(xiàn)在比2010年的房價又高出不少,本來40多萬元的房子現(xiàn)在都得60多萬元了。
在久敬莊吃了除夕夜的包子,又坐等了一天,大年初二,老家來人了。一輛面包車上下來20多個小伙子,把我押回了家。因為去東交民巷算是非訪,他們要拘留我,到家后直接拉到當?shù)氐目词厮?。可是大過年的,人家看守所不想收人。最后,他們想了個辦法,讓我寫個保證書,保證一個月內不去北京上訪。我說我不會寫,他們就寫好,我照抄了一份,然后就回娘家了。
可是,第二天,他們后悔了,呼啦啦用警車拉了一車人來我娘家要抓我。大過年的,看這架勢弟媳婦都不高興了。我母親急得不知道怎么辦好,帶著哭腔跟我說:“閨女,爬墻跑吧,娘托你上去?!笨粗?0多歲的老母親還要讓我踩著爬墻,我一下子就哭了。我說:“媽你放心啊,我不跑,我有辦法治他們?!?/p>
我把衣服一脫,光著身子躲進了屋里的被窩,這樣他們就不能強行抬我了。他們沖進屋里,大聲問:“賈秋霞呢?”我媽說人不在家,誰想到他們卻說:“胡扯,這不是賈秋霞的鞋嗎?”
咦!乖乖!龜孫連我的鞋都認識!我從被子里伸出頭來破口大罵。他們氣得臉都綠了,說有本事你就別出屋門,我告訴他們我就吃喝拉撒都在屋里了。結果,他們還真就在我家守了一天一夜。最終耗著也不是辦法,我被拘留了10天。
從看守所出來沒多久,正好趕上全國“兩會”,我又來北京上訪。還是在久敬莊被他們接走,可是,大概是怕我再來,這次沒有帶我回家,而是關在了南站附近一個小旅館里,由一幫20多歲的“黑保安”輪流看著。聽說以前出過事,有個女人上訪被“黑保安”給侮辱了,我不得不防著點,就在鞋子里掖一把小刀子,也算給自己壯膽吧。
那時候從久敬莊帶我走的人,就有這件案子里的被告王高偉,聽口音只知道他也是禹州的,但不認識,他們來的時候胸前都戴著久敬莊的出入證。在小旅館關了我一個月,收了我的手機,有兩回我偷跑出來,可行李不讓拿,我也回不了家。像這樣的小旅館,都是他們平時經(jīng)常有聯(lián)系的,有的旅館老板也會幫著他們認人,還給他們回扣。比如一天晚上住宿費是200塊錢,旅館老板要拿出50塊錢給他們。
一個月后,“兩會”結束,我又被押回老家的看守所拘留了半個月。出來后,我們村的書記來找我,說我哥和嫂子正在跟我打官司呢。原來他們動員了哥哥和嫂子去法院起訴我,說原來房子的產(chǎn)權有問題。這樣,我的上訪就成了涉法涉訴問題,相當于把一塊燙手的熱山芋先扔給法院。他們還捏造說我已經(jīng)跟人在外面生孩子,咦!乖乖!又在侮辱我。我這幾年凈忙著上訪了,哪有空生孩子!我可不吃這一套,既然回家橫豎都要被拘留,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爭取“非訪”能夠引起領導的重視,好早點解決問題。
今年“十八大”期間,我去人民大會堂門口溜達。警察過來問我找誰,我說我要找河南的省委書記,還沒等喊呢,就直接被帶走了,這次拉到了新華門派出所。我跟警察說,我是“非訪”,把我送去馬家樓吧。聽說那里的接濟中心收留的“非訪”戶要比久敬莊更高一級??墒?,警察說我這不算“非訪”,頂多算外圍清查對象,不夠馬家樓的標準,最后還是送到了久敬莊。
11月16日中午,“十八大”開完的第二天,久敬莊開門放人。第一次沒有老家政府的人來接,我們幾個熟悉的上訪婦女都是胳膊挽著胳膊走出大門的,感覺特別好,破例去吃了頓餃子??墒牵氐劫e館我就發(fā)愁了,反正回家都要被拘留,不能就這么半途而廢啊。
我打聽了一圈,他們說前幾天有個人在天安門廣場用白布寫了個橫幅,馬上就被定為“非訪”,反映的問題也很快解決了。我就去跟旅館老板打聽哪里才能買到白布,他說木樨園有,可我也不知道木樨園在哪里啊。我實在是太累了,在久敬莊,一宿宿的只能坐在塑料椅子上瞇一會兒,根本睡不著,幾天下來頭疼得厲害。我央求旅館老板,讓他去給我買塊白布,他死活不去。最后,他給我找了個白襯衫,我把袖子剪了,要了個黑色粗筆,寫了“還我家園”四個大字,因為不識字,最后那個“園”字還寫錯了。第二天,11月17日,我疊好揣在懷里,坐公交到了東單,下來往天安門廣場走去。
一步步靠近天安門廣場,心里就越來越緊張。走到紅墻根那兒的時候,碰到一警察要查我的身份證,我支支吾吾,心里想著這下反正要露餡了。趁他不注意,猛地從懷里掏出了白襯衣,可是,還沒等展開就被他一下子奪了過去,把我撲倒在地。
我大聲喊:“我是非訪,我是非訪!”警察從地上爬起來,很平靜地指指自己肩膀上那個對講機模樣的黑色小盒子,說:“別胡說,這兒正錄著呢,你這不算非訪?!?/p>
“咦!”我急了,“憑什么就不算了?我真的是非訪。”
警察頭都沒抬,說:“你這也太不專業(yè)了,也不找塊像樣的布,最后還沒展開,不算!”
于是,到現(xiàn)在我還是沒能完成有影響力的“非訪”,還是沒能得到領導的注意和批示。
自述二:一個人。三條命
我叫韓全四,今年48歲,來自河南省許昌市榆林鄉(xiāng)晁灣村。2005年,我丈夫去世后,我經(jīng)人介紹去到襄城縣范湖鄉(xiāng)大郭村,與村民鄭恩停一起同居生活,但兩人并沒有領結婚證。我一共有三個孩子,兩個女兒一個兒子,都是跟前面丈夫生的,二女兒吳亞麗當時17歲,小兒子吳亞永才13歲。
2006年11月,我跟鄭恩停鬧矛盾后離家出走,帶走了家里的兩個存折,上面一共有7000塊錢??墒?,鄭恩停不放我兒子走。12月1日,從廣州打工回來的二女兒吳亞麗去鄭家,想著把弟弟接出來,鄭恩停死活不放人,還連她一起給扣在家里了。
我給榆林鄉(xiāng)派出所打電話報警,第二天,12月2日,他們的人帶著我們村主任和我一起去范湖鄉(xiāng)派出所反映情況。范湖鄉(xiāng)派出所的指導員王學濤主持調解,他跟我說,把那7000塊錢交給鄭恩停他就答應放人。我不答應,那可是我?guī)н^來的錢。他說這是家事,不給錢都就不會放人。任憑我怎么求他,先去家里把人救出來再說,他就是不肯去,只是說拿回錢來再說,還跟我拍著胸脯說,能夠保證兩個人在鄭家是安全的。我覺得這是因為鄭恩停托了人找了關系。鄭恩停姐夫的朋友在鄉(xiāng)里的司法所上班,司法所這個人跟派出所的人很熟。我們沒有辦法,當天晚上只能先回家。
可是,第二天早上,當我們又趕到范湖鄉(xiāng)去要人的時候,他們卻告訴我們,兩個孩子都死了!是昨天夜里被鄭恩停殺死的!我當時一下就暈過去了。判決書上說,是當天夜里3點多,鄭恩停提著鐵錘來到他們房間,活活給砸死的,連錘子的木把都給砸斷了。
公安局解剖尸體也沒通知我,孩子的尸體是火化了,可到現(xiàn)在骨灰還存在殯儀館里。鄭恩停當天就給抓住了,很快就被判了死刑,也執(zhí)行了槍決。但我覺得他們死得太冤了,就怪那個王學濤,我當天一次次求他先去救人,他就是不去。后來聽說他們所長那天晚上也讓他先去把人救出來,他也沒去。就是他,一下子害死了三條人命,不僅我的兩個孩子沒了,鄭恩停也搭上了命,三條人命都死在他手里!我恨鄭恩停,但他已經(jīng)死了,我更恨王學濤,我決定要上訪,要領導撤他的職,法辦他,還我兩個孩子一個公正。
從那時候開始,我就走上了上訪路,我要告倒王學濤,我要求國家賠償。當年法院判決的民事賠償有14萬多元,可是鄭恩停家里沒錢,僅剩的幾千塊錢還拉成了磚。我去要錢,他們就讓我把磚拉走。可是,我要磚干什么呢,我兩個孩子的命就僅僅換來兩車磚嗎?
我去縣城找了一個律師,把判決書拿給他一看,他拍著桌子說:“告!一告一個準!人命關天哩?!彼o我寫了份訴狀,要了我1000塊錢。這個律師還算仗義,往后每次遇到問題,我還能去找他問問。當然,咱不能空著手去,每次都得給人家?guī)c東西,有錢了就買點煙酒,沒錢的時候就從家里逮兩只老母雞。
剛開始,我也是在市里和省里告狀。我去過的單位不計其數(shù),從公安局到檢察院再到政法委,從縣里到市里再到省里,基本上我都去過,甚至第一年有幾個月的時間我就住在鄭州,等著省里的回音,找了份零工養(yǎng)活自己,可他們都是一個推給下一個,始終沒有個答復。
2007年11月,我第一次到北京上訪。當時也是許昌的一個老上訪戶,給我了一個北京律師的地址,可北京真是大哩,我下了車就開始打聽,找了兩天才找到。他讓我直接去公安部遞材料??墒?,還沒等到公安部門口就碰到兩個人,他們問我是干什么的,我害怕,就說:“沒事,不干啥?!边@一說不要緊,對方笑了:“果然是老鄉(xiāng)?!痹瓉硭麄兪窃囂轿?,只要一說話就露餡了。他們上來就收了我的材料,直接連夜開車送回了襄城縣。
回去之后,縣公安局局長接待了我,答應歸還給我女兒的手機和隨身帶的工資,另外再給我8000塊錢。我不知道該不該接,就跑去問律師,律師說:“接啊,給一分錢都接著,收了錢讓他們簽個字,這就是證據(jù),要是心里沒有鬼,干嗎要給錢?!?/p>
可是,過了兩天,我再回去找公安局長的時候,他又不認賬了。沒辦法,我只好再上北京。
本來打算還是去公安部,可又被他們截訪的給抓住了,這次帶到了一個叫聚源賓館的地方,聽說那里是河南來截訪的大據(jù)點。這次縣公安局長親自來了,他讓我開條件,我說了幾條:第一就是追究王學濤的刑事責任和民事責任;第二法院判了我14萬元的賠償金,應該想辦法追回來,并且歸還我女兒的手機和錢物,第三條,當時公安局解剖尸體都沒通知我,應該要國家賠償,要在當?shù)仉娨暸_、報紙上公開道歉,恢復死者的名譽。
公安局長對我很和氣,一個勁兒地讓我保重身體,還說除了這些,另外再給我大女兒安排個工作,給我辦個“低保”,讓我先回家,回去之后都答應我。
我跟局長說,要是2008年“五一節(jié)”之前不能辦好,那以后我就每個月去一趟北京??墒?,等我回到老家,他們只給了我5萬塊錢,就又沒有下文了。從那時候開始到現(xiàn)在,我說到做到,就堅持每個月來一次北京。一般是月末坐火車過來,待一星期左右,主要就是復印材料、寄信,我一般是給公安部、政法委、全國人大寄同城快遞,然后就去久敬莊接濟服務中心,-等著當?shù)貋砣私踊厝ァ?/p>
2008年8月,北京正開奧運會,我去府右街的中南海郵局寄材料,被警察逮住,遣送回老家后拘留了10天。從看守所出來后,正好趕上我們許昌市的政法委書記公開接訪,我就去見了他。他是我上訪6年來見過的最大的官,可最后也沒解決我的問題。
從2006年底開始上訪,到現(xiàn)在正好6年了。6年來,我都記不清一共來過多少次北京了,也記不清去過多少次久敬莊。為了上訪,我老家的地和房子都被當?shù)卣o沒收了,縣公安局給的那5萬塊錢也花完了,其間,我昏倒了5次,住了5次醫(yī)院,輸了3次血?,F(xiàn)在,我大女兒在外面打工,我從來不敢告訴別人她在哪里,她也很懂事,說不還弟弟、妹妹一個清白就不找婆家。有時她會給我點錢,有時我就靠撿破爛掙一點,我在北京從來都住10塊錢一晚上的大通鋪,有時候一天只吃一頓飯。
這6年來,我不錯過每一次上訪的機會,每逢到重要節(jié)日或會議都要來北京試試,這次來就是為了12月10日的“世界人權日”,到時候肯定要去亮馬橋那兒的聯(lián)合國難民署。除了中紀委,幾乎能夠接收材料的中央單位我都去過。我不敢去中紀委,聽他們上訪的說,去其他單位遞材料頂多回家被拘留,要是去中紀委,回家就得被勞教。拘留幾天,出來還可以繼續(xù)上訪,可勞教就麻煩了,時間太長,我的身體也折騰不起。
這6年,我也記不清被地方政府的人截訪過多少回。有時候他們態(tài)度很好,還說要把我拉回去讓我住敬老院,有時候就會很兇,啥也不說就推上車拉走。我也被騙過好多回,有一次是一個號稱是什么大報社的記者,還給了我張名片,我只讀了兩年書,也看不懂,就帶他去賓館開好了房間,買了好吃的給送過去,還給了他1000塊錢。結果,好吃好喝招待了兩天后,人沒影了。據(jù)我所知,像我這樣被記者和律師騙過的上訪戶,多的是。
觀察:一票否決,黑保安
如果不是背著鼓鼓一包材料,并且一張口說話就忍不住落淚,走在北京街頭的賈秋霞,從外面看并不像是個窘迫的上訪者。她大嗓門,說到傷心處會忍不住號啕大哭,說到那些滑稽又無奈的場景,又會破涕為笑。她穿一件寬大的羽絨服,是另外一個上訪的胖老鄉(xiāng)留給她的,因為“實在沒錢買衣服了”。韓全四看上去要更窮苦一些,常年的風餐露宿,讓她的外表比實際年齡蒼老了許多。她幾乎從不會笑,說起話來似連珠炮?!拔?年上訪,沒兒沒女,沒房沒地……”這樣的話,她已經(jīng)重復了千萬遍,但眼睛里仍噴射著怒火。她的布棉鞋磨破了,露出了腳后跟,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看上去餓極了,一口氣吃了3個漢堡包。
12月6日傍晚,在北京南站的肯德基餐廳里,我第一次見到了賈秋霞和韓全四。她們都是從附近的“地下旅店”步行而來,但保持了高度的警惕性,決不肯透露自己的住址。旁邊桌子上有個女孩在玩手機,她很警覺地擔心對方是不是在偷偷錄音。在確認我是想認真聽她們講故事而不是來騙錢后,兩位上訪者才滔滔不絕地講述了4個多小時自己的上訪經(jīng)歷。凌晨時分,走出北京南站的時候,臉上還掛著淚的賈秋霞似乎活躍了許多,她望著北京的夜空自言自語了一句:“說得好舒服,好久沒有這么輕松了?!表n全四則一個勁兒重復著一見面就說的那句話:“出門遇見是緣分,能幫幫俺就是恩人?!闭Z氣就像拼命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后來,我就賈秋霞和韓全四反映的問題,向他們的當?shù)毓賳T打電話求證。賈秋霞所在街道辦負責人說,因為她哥嫂的起訴,現(xiàn)在已經(jīng)進入法律程序,司法判決下來前不會有處理結果。南關社區(qū)的連書記說:“她不想要房子想要錢,可是又不肯去法院給她老公做一個死亡證明,萬一哪天他老公回來跟我們要房子怎么辦?”韓全四戶籍所在的榆林鄉(xiāng)某負責人也是一肚子苦水,因為按照現(xiàn)有的信訪體制,雖然韓全四告的是襄城縣范湖鄉(xiāng)派出所,但每次跑到北京把她接回家的卻是本無牽連的許昌縣榆林鄉(xiāng)。
賈秋霞和韓全四所上訪的問題,都并非簡單的黑白分明、是非對錯,這背后牽扯到法律的運用,也難免有不合理成分。但是,她們卻有一個共性——都是由一個“星星之火”般的問題開始,最后卻引發(fā)了燎原之勢。
一個社區(qū)居委會和鄉(xiāng)派出所遇到的問題,卻一步步緊逼到了天安門廣場。去北京上訪,幾乎成了各地上訪者的一把尚方寶劍。學者于建嶸對我國上訪制度的歷史做過梳理后指出,上世紀80年代收容遣送制度與截訪制度融為一體,后來收容遣送制度廢除,強制性截訪失去合法性,但由于上級政府對下級政府的上訪數(shù)量進行考核,甚至實行信訪工作“一票否決制”。
一則來自河南禹州的政府新聞或可側面解釋當?shù)匦旁L的壓力——“10月29日,‘十八大前夕,按照上級工作要求,禹州市加大駐京值班力量,成立禹州市駐京信訪工作組,市里由一名縣級領導任組長,公安局、信訪局各抽調一名副局長任副組長,具體負責駐京工作組全面工作,公安局增派車輛、人員,加強值班力量,其他17個重點單位派人赴京值班,共同筑牢最后一道防線?!?/p>
(摘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2012年第5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