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相崧

1

月光灑下來，像無數(shù)條白色的刀子在空氣里飛，刮到人的臉上，刺骨的疼。地上的雪還沒有融化，銀粉樣的寒氣散在空氣里，鉆進人的鼻孔，嗆得人直想打噴嚏。世界是白茫茫一片，只有車輪軋過的地方顯出黑色，有些骯臟。路上的行人漸漸少了，街邊的店鋪也多已打烊，耳邊靜下來了，只有幾間網(wǎng)吧里的燈火亮著，從里面?zhèn)鞒鎏摂M世界的各種聲響。網(wǎng)吧前臺階上的雪已經(jīng)被清理干凈，水泥臺階在月光下顯出石青色，透出堅硬的質(zhì)地。一個黑色的人影正在那幾個臺階上蹦上來又蹦下去，一邊蹦一邊沖著這邊喊：

“哎，你過來啊，這樣就會變得暖和?！?/p>

杜梅朝丈夫劉巖望了一眼，笑了起來。丈夫嘴巴說話的時候吐出來的熱氣粗大得像一個白色的手絹，說完之后，手絹便長了翅膀，呼一下飛走了，再沒有影子。她的腳其實也跟丈夫的一樣，冷得很。雖然穿了最大號的鞋子，里面塞了厚厚的棉花，但整個人從腰往下，都跟冰坨子一樣，幾乎都要沒有了知覺，更不用提腳了。每天只有回到家睡覺之前，用熱水泡著的時候，它們才會蘇醒過來，才會感到像貓咬一樣疼，繼而奇癢。在這天寒地凍的晚上，像丈夫一樣活動活動，腿腳或許會好受些。但相比之下，她還是愿意守著她的小車寸步不離。她怕客人以為這兒沒人，耽誤了生意。車上有一個燃氣灶，上面有一個鐵鍋，剛才她還焐在上面暖手來著，但因為這么大會兒都沒有客人，鍋涼了，冷得像冰。在灶的旁邊有一個小櫥窗，里面放著雞蛋、火腿腸、材料碗等物，旁邊玻璃上寫著兩個紅字：夾餅。

“別在那里蹦了，小心里面的人嫌你鬧騰，出來趕你?！彼苏煞蛞谎壅f。

“沒事兒，”劉巖往網(wǎng)吧里指了指說，“里面鬧得很?！?/p>

“鬧嗎？”女人說，“我怎么沒有聽到呢？”

“那你聽到了什么？”他還是一邊蹦一邊說。

“琴聲?！倍琶氛f。

杜梅這么一說，兩個人都不說話了。耳邊只有風呼呼地刮著，似乎比剛才更猛了。但是過了一會兒，不錯，真的聽到了琴聲，夾在刀子一樣的風里，有些縹緲，有些不真切。

“聽到?jīng)]？”她問丈夫。

丈夫點了點頭，又呼出一團白氣。

一聽到這琴聲，杜梅的心里便溫暖了。她仿佛看到了女兒的小臉兒，仿佛看到了女兒正在明亮的燈下，專注地按動著那潔白的琴鍵，小手指頭跳動著，像下雨時屋檐落下的水花。是的，離這兒不遠，拐過一個胡同，便是一家鋼琴學校，他們的女兒小紅便在那里學琴。

“天太冷了，關(guān)著窗子，不然會聽得更加清楚?！闭煞蛘f，“這回聽到了，是《月光曲》，貝多芬的世界名曲。”

“得了吧，你還能聽出來這個？”杜梅嘲笑他。

“別小看了我，”劉巖不服氣了，“女兒有這個才能，其實全是遺傳了我呢?！?/p>

不錯，劉巖也曾表現(xiàn)出過一些音樂細胞。在少年時代，他曾經(jīng)喜歡上了拉手風琴，還在學校里的演出隊拉過一陣子。后來縣一中一個教音樂的老師聽他拉了之后，便要收他為弟子?？僧斔麣g天喜地地回家把這個消息告訴爹的時候，爹卻說我們這樣人家的孩子，就不該喜歡上這個。那時候他不明白，后來才知道爹已經(jīng)去百貨市場悄悄問了價，一臺手風琴要幾十塊錢哩。他是個聽話的孩子，爹說不讓學，他便放棄了。這些年過來，雖然并不埋怨爹，可一直到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還是會感到稍稍的遺憾。學藝術(shù)花銷大，這是地球人都知道的。所以他們兩口子自從有了這個女兒，就沒打算讓她學音樂，或?qū)W美術(shù)。不是不想開發(fā)培養(yǎng)孩子這方面的才能，是怕。

杜梅從前在酒廠上班，廠子一連幾年不死不活。后來終于宣布倒閉，她便正式下崗了。那些年，家里老人有病，孩子又小，全靠丈夫在化肥廠掙的微薄工資?？衫先巳ナ乐螅煞虻幕蕪S也倒閉了。從此一家三口，便擠在一套不足六十平方的小房子里，靠兩個人打點兒零工過活。但是他們兩口子都沒料想到的是，女兒在學校音樂課上學會了彈鋼琴，參加了鋼琴比賽，不但獲得了全校第一名，還代表學校到市里參加比賽拿了好名次?；貋碇?，學校里的音樂老師特意把他們兩口子請到了學校，說這孩子有些天分，如果不及時開發(fā)、培養(yǎng)，錯過時機，可就太可惜了。

兩口子猶豫了一段時間之后，狠狠心給女兒報名參加了校外的鋼琴班。

鋼琴學校在一棟寫字樓的二樓，一樓幾間門面開了一家琴行，叫愛樂琴行。每次送學生，都要穿過琴行，再上樓梯。去了幾回之后，人家鋼琴老師便建議他們給孩子買一臺鋼琴。劉巖當時牽著孩子的手，含糊其辭地應(yīng)付著，最后慌不擇路地逃了。

第二天送孩子去學琴，是杜梅送的。人家老師很熱情，早早地就在一樓大廳迎候著了?？匆姸琶泛秃⒆觼砹耍匾忸I(lǐng)著他們在琴行的鋼琴區(qū)轉(zhuǎn)了一圈兒。邊轉(zhuǎn)還邊耐心地介紹，并不停地問孩子看中了哪一款。最后小紅臨上樓的時候，指著角落標價最便宜的一款，說她喜歡這個。

杜梅看了看標價，2899元，她心里不免暗叫了一聲，但臉上沒有顯露出來。

老師笑了笑，又領(lǐng)著他們到了附近一臺標價9000多元的琴前，說還是昨天人家張老師的兒子有眼光，上來就挑了這一臺最貴的。這臺雖然比其他都貴幾千塊錢，可音質(zhì)好，孩子剛開始練，只要家庭條件允許，還是應(yīng)該買一臺好的。

那天晚上，兩口子都沒有睡著。家庭條件——他們琢磨著這個詞兒，哪個家長不想給孩子提供最好的家庭條件呢？他們又提到了一個陳舊的話題——如何掙錢。從外出打工到賃門面開店，最后就說到了賣夾餅。他們聽人家說過，這個本錢小，還能掙錢，且不需要什么手藝，只要舍得下臉皮就行。于是兩個人就開始論證，干這個是否行得通。說實在的，這個問題兩個人從前不是沒有想到過，但每回都是礙于臉面，心想如果讓從前的同事朋友看見了，那多丟人啊。最后每次都是打了退堂鼓。但這回不一樣了，什么都是逼出來的，兩人沒再說什么，同時咬了咬牙，說干。

2

對于這個行當，從前他們就考察過，一般都是上午買料，下午和晚上出攤。如果一天能賣一百個夾餅，除去本錢，能掙二百來塊錢。杜梅還偷偷去鄰縣跟人家干這個的學過技術(shù)，不但學過技術(shù)，甚至從前有一次兩個人連出攤的工具都準備好了。

這回是下定了決心，說干就干。于是兩天后，把女兒送去上學回來，他們便干開了。雖然看人家干得輕松，可是第一次出攤的時候，兩個人真是感覺渾身難受得要命?？匆娪H戚朋友老遠不敢抬頭，見了鄰居熟人也恨不得鉆到地縫里去；更不用說大聲吆喝，招徠顧客了。

第一次出攤回來，一天只賣出了二十個夾餅。兩口子把剩下的面餅、火腿腸和碎肉收拾進冰箱，都有些受打擊。劉巖躺在床上，先就又打了退堂鼓。他對杜梅說：“算了算了，這個不賺錢?！?/p>

“那啥賺錢呢？”

“賺不賺錢都不能干，丟不起這個人呢。”

杜梅就火了：“這個有啥丟人？你是偷了還是搶了？”

兩口子顛來倒去說了大半個晚上，最后決定還是硬著頭皮堅持下來。這樣一直硬著頭皮堅持了一個星期之后，兩個人心理上才漸漸地好起來了。不但能正視熟人，有時候還能招呼人家捎個夾餅給孩子吃了。

一開始他們把攤位擺在了一中門口，后來，晚上送孩子學琴的時候他們發(fā)現(xiàn)，女兒鋼琴學校附近有一個網(wǎng)吧。每天晚上到了十一點十二點，那里還有人出來買吃的。于是，下午他們在學校門口賣一陣之后，晚上便轉(zhuǎn)移到網(wǎng)吧門口。送女兒去了鋼琴學校之后，他們便回來照看他們的生意。

除了要去菜市買東西備料，他們上午不出去擺攤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城管。按照大家的經(jīng)驗，一般上午的時候城管管得比較嚴。當然，就算下午和晚上，他們也是經(jīng)常要跟城管打游擊，幾乎哪天都會被城管攆得氣喘吁吁。一開始他們有些不能適應(yīng)，有時候正招呼著生意，看到其他攤位的攤主拉著車子往小區(qū)里跑，往胡同里跑，他們便也一起慌不迭地抱頭鼠竄?；仡^想想，真狼狽啊。想想那個狼狽樣兒，有時候真不想干了。可看看其他攤主，好多都那么大歲數(shù)了，還是那樣跑。人家歲數(shù)大的都行，自己至少比他們年輕，有什么不行呢？至少比他們跑得快啊。

晚上在網(wǎng)吧的門口擺攤，最大的好處就是離女兒近，接送孩子方便，而且有時候還能聽到女兒的琴聲。但兩口子也有放心不下的，他們最擔心的就是不小心碰上女兒的老師。

有一次，劉巖送女兒去鋼琴學?；貋砗蟛淮髸?，一輛車便在攤位旁邊停了下來。丈夫正要上前招呼車里鉆出來的人，便被杜梅一下子按在了凳子上。劉巖不知所以，還沒來得及抬起頭，就看見妻子低著頭，貓著腰，推著車子要走。一邊推著，嘴里還一邊說著：“唉，真不巧，剛賣完。”

“哪兒賣完了？”劉巖抬起頭來，“還剩這么多呢?！?/p>

“你沒看見？”妻子示意他小聲點，“那是小紅的老師。”

丈夫也嚇得出了一頭的冷汗，趕緊坐在那里，把頭埋在了懷里。過了一會兒，車開走了，他們才又重新回到原地。

“她看見咱們沒有？”女人問。

“沒有，”劉巖說，“我敢打包票?！?/p>

“虧得是我，”女人說，“不然如果老師知道了咱干這個，那對咱孩子……”

兩口子小聲說著話，弓著腰，高興得似乎遇到了什么好事兒。

“可惜沒有記住她的車牌號碼。”女人說。

“咋會沒記??？”男人說著，背出了車牌號。

女人朝著男人肩膀輕輕擂了一拳，接著兩個人都又笑了起來。

3

每次接送孩子的時候，劉巖和杜梅走進一樓的琴行，都會朝女兒當初看中的那臺鋼琴望上一眼。那臺琴并不算精致，尤其在眾多鋼琴中間，甚至顯得有些粗糙。但這么便宜的一臺琴，似乎就是為他們這個家量身定做的，就是為了小紅量身定做的。每次從樓上把孩子接下來，他們總是牽著孩子的手逃一樣穿過一樓的展區(qū)。他們不敢看那些琴，更不敢望女兒的眼光。

干賣夾餅這個營生已經(jīng)幾個月了，每天晚上收攤回來，兩口子都會盤算著這段時間攢下來的錢。仔細算算，扣除成本和下一步繼續(xù)經(jīng)營的費用，眼看著就夠給女兒買一臺琴的了。

“緊一緊，湊夠了錢就把那臺琴買下來?！倍琶氛f。

“那就在孩子生日的時候買吧，好讓她高興高興。”

不久之后的一個晚上，杜梅去接孩子的時候，一進一樓的樂行，就看見小紅正倚著大廳中間的柱子，委屈得像是要哭。而幾個服務(wù)員正圍著她，你一言我一語地指責著。

杜梅走過去一問才知道，原來孩子在學完琴等著大人來接的時候，看大廳里沒人，便悄悄地湊近那臺鋼琴，而且輕輕翻開琴蓋，弄響了琴鍵。

“幾千塊錢一臺，弄壞了怎么辦啊?！币粋€服務(wù)員說。

“就算弄不壞，弄臟了還有誰買呢？”另一個服務(wù)員說。

杜梅來了之后，小紅看見媽媽，心里更加委屈。知道自己惹了禍，低著頭抽泣，一句話也不說。

杜梅沒有理那些服務(wù)員，她蹲下身子，輕輕地摸著女兒的臉蛋，把孩子臉上的淚擦了擦說：

“不要緊孩子，今年過生日的時候就給你買?！?/p>

杜梅說完抬起頭，緊緊牽著孩子的手，一步步往外走。走的時候，胸脯似乎極力地往上挺著……

小紅一邊擦淚一邊扯著杜梅的手說：“媽媽，我不要，我就是看一看，看一看……”

杜梅帶著孩子回到攤位上，男人正在一個人忙著。這會兒正是網(wǎng)吧里上網(wǎng)的孩子出來買宵夜的時候，吃了夜宵才能玩一個通宵，不然到了下半夜肚子就會咕咕叫了。他們的攤和鄰近老劉的攤都忙得不亦樂乎。小紅看父母忙活著，便也幫著收錢，遞東西，剛才的不快很快煙消云散了。忙了一陣之后，網(wǎng)吧門口安靜了下來，再沒有人出來買東西，時間也不早了，該收攤了。

“孩子，餓了嗎？你吃一個吧?！倍琶穯栃〖t。

“媽，我不餓?！?/p>

但杜梅這次還是堅持為小紅做了一個夾餅，才把火兒熄了。

鄰攤的老劉一邊收拾著東西，一邊問他們：

“明天上午出不出攤？”

“城管查得嚴呢！”劉巖說，“上午你也敢出攤？被逮著沒收了東西，可就不劃算了?！?/p>

“沒聽說嗎？明天城管里面有人結(jié)婚，他們都要去喝喜酒，所以，明天上午反而可能沒人管。要出攤的話一塊兒出來，到農(nóng)貿(mào)市場那邊，保證好賣。”

望望老劉，劉巖還有些猶豫。

“有人結(jié)婚？真的？”杜梅扯扯丈夫的衣襟，接過來說，“如果那樣，誰不出攤呢！”

其實若是在從前，杜梅也不會沾這點兒小便宜。一來他們不想冒這樣的風險，二來有了下午晚上的忙活，兩個人也累了，第二天早上送孩子上學走了之后，都還可以囫圇一覺，補補精神?？刹恢獮槭裁?，今天晚上，杜梅心里卻急切地想掙錢，似乎瘋了一樣地想掙錢。

第二天他們七點半出的攤，把孩子送到學校便推著車趕來了。他們跟老劉一起，地點是農(nóng)貿(mào)市場。這天的確非常平靜，沒有看到一輛城管巡邏的車輛，生意也好。農(nóng)貿(mào)市場到城里送菜的農(nóng)人多，大多沒有來得及吃早餐。趕上這個機會，不到兩個小時，劉巖他們已經(jīng)掙了兩百塊錢。

“老劉啊，”劉巖一邊忙活一邊說，“你的信息還真靈?！?/p>

“那還用說？以后跟著我，一定有油水撈！”

幾個人都笑了。

“差不多了，”杜梅看看太陽，“他們?nèi)コ酝炅司圃摶貋砹??！?/p>

“沒事兒，他們喝了酒，還不得睡一會兒？”劉巖說，“把這些面餅賣完了再說?！?/p>

又過了一個小時，眼看著上午帶出來的面餅就該賣完了。劉巖和杜梅兩口子正在忙活著，這時候就聽見老劉忽然喊了一聲：

“跑！”

老劉別看上了歲數(shù)，可行動快。兩個人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老劉已經(jīng)拉著車子叮叮當當?shù)剀f出好遠，鉆進了一個胡同。劉巖和杜梅相互看看，他們并沒有看到城管，但還是手忙腳亂地收拾起東西，跟著老劉跑了起來。等兩個人一個拉著一個推著，氣喘吁吁地鉆進胡同，才聽到城管的執(zhí)法車在后面喊了起來。

“別跑了，趕緊停下，別跑了……”

劉巖心里一急，頭上涔出了汗珠。他顧不得這些，拉著車子，在有些顛簸的路上拼命地朝前跑。執(zhí)法車的聲音更加響亮了，正在步步緊逼。過去雖然也跑過，但是城管卻從來沒像這次窮追不舍。朝前望望，老劉拐了幾個彎兒，已經(jīng)沒影兒了，劉巖拉著車子，聽到執(zhí)法車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邊。

下一刻將發(fā)生什么，劉巖不知道。但他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一定不能讓他們逮住，一定要逃脫。如果讓他們逮住，一車的東西，做夾餅的材料、工具，一定都完了。劉巖這一刻真后悔剛才沒有聽杜梅的，及時收攤。同時又恨自己為什么這么笨，關(guān)鍵時刻腿腳竟然這么慢，竟然跑不過老劉。

執(zhí)法車已經(jīng)超了過去，他跑不動了。

車子里下來兩個穿制服的青年，臉紅撲撲的，看樣子是喝了酒，上來就揪住了劉巖的頭發(fā)。劉巖被抓得一個趔趄，兩腿一軟，便跪下了。

“你跑什么，你他媽的跑什么？”

其中一個一腳踹在劉巖的胸口上，讓他險些摔倒。

另一個說：“剛才那個老頭是誰？是你爹嗎？跑得跟兔子似的，跑了和尚跑不了廟！跑了就算到你的頭上?！?/p>

“我不認識，那老頭我不認識??！”

“還不老實，”其中一個說，“車子扣留，下午來交罰款領(lǐng)車?！?/p>

“求求你們大哥，我們是小本買賣，以后再也不出來了?！眲r說著，一下下把頭磕在地上。

“少說廢話，再鬧你也上車?！逼渲幸粋€上來揪住劉巖的衣襟，就要往車上拖。

杜梅跑了過來，用身子護住了丈夫。她嘴里喊著：“你們怎么打人？你們怎么能打人？”

“哪有人打人？”一個城管指著杜梅道，“看來你也不是個省油的燈，你也一樣跟著上車。走！不關(guān)你們個十天半月，不知道什么叫王法！”

劉巖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車子堅決不能讓他們扣下。如果扣下，不找人疏通關(guān)系，不花上個三千兩千的，不會領(lǐng)回來。另外，自己可以跟著他們?nèi)?，但杜梅一定要留下。不然孩子沒人照看不說，她小小年紀，知道家里出了這樣的事兒，又不知會耽誤多少功課呢。

“別拉扯她，我跟你們走。”劉巖說，“我跟你們?nèi)??！?/p>

杜梅一看也到了放學的時間了，就先去把女兒接回了家。剛才她憋了一肚子的氣，一看見女兒，便漸漸消了?；氐郊?，吃飯的時候小紅問爸爸呢？杜梅說今天爸爸有事兒，不回來了。兩個人吃了飯，送走了女兒，回到家，丈夫還是沒有回來。杜梅這時候心里開始有些慌。想著那一車的東西，不知道下午和晚上還能不能正常出攤。如果不出攤，又要白白損失幾百塊，雖然上午賣了一些，還是不劃算呢。

如坐針氈地等了兩個小時，也沒等來丈夫，卻等來了公安局的人。杜梅說你們來干什么？來人說你跟我們到派出所去一趟，我們了解一下情況。當時是什么樣的情況，你就怎么說，也不用緊張。杜梅想，去就去。上了車之后，她又感到有些想不明白，這么點事兒還驚動了公安局？這不是小題大做嗎？

到了派出所之后，杜梅便被領(lǐng)到了一個小屋里。那里的人也只是了解了當時的前后情況，然后詳細地做了記錄，讓杜梅簽字畫押之后，便讓她回來了?；貋淼穆飞?，她看到許多鄰人看她的眼光都有些怪怪的，才知道這事兒已經(jīng)傳開了。但也沒有辦法，這時候還怕丟人嗎？快走到家門口的時候，遇到了老劉，老劉問：

“劉巖兄弟咋樣？”

“估計下午就能出來?！?/p>

“弟媳婦，你還不知道，壞了，出大事兒了。我聽說劉巖兄弟被逮到城管隊之后，不知怎的就把兩個城管給捅了。兩個都送了醫(yī)院，聽說其中一個已經(jīng)不行了?！?/p>

杜梅一聽這話，腿一軟就坐在地上了。剛才派出所的人到家里來的時候，她就感到有些不對勁兒，沒想到原來是這樣。她趕緊回到派出所，證實了老劉說的話不假。人家還說你丈夫現(xiàn)在已經(jīng)送進了拘留所，也已經(jīng)跟你了解了情況，有需要你來的時候，我們會及時通知你的。杜梅扶著桌面，腿抖得已經(jīng)站不起來，喊著我要見劉巖，你們讓我見見他！……

“不是不讓你見他，現(xiàn)在跟犯罪嫌疑人見面，要履行法律程序。如果想跟他見面，就要請律師，讓律師去跟嫌疑人見面。”

杜梅暈暈乎乎地回了家，心里拿定了主意，這事兒不能讓小紅知道。另外，她要請律師，要把這事兒說清楚。

杜梅接孩子吃了晚飯，晚上還是跟從前一樣繼續(xù)送孩子學鋼琴。送走了小紅之后，杜梅一個人呆在家里，急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好歹等到孩子放學的時候，接了孩子回來。晚上收拾好了，讓孩子睡覺的時候，孩子突然問她：

“爸爸呢？怎么還沒回來？”

“你爸爸有事兒要到外地去幾天，很快就回來了?！?/p>

孩子將信將疑地睡著了。

第二天，杜梅便請了律師。律師進了拘留所的大門，她忐忑不安地在外面等著。一個小時之后，律師出來了。兩人面對面坐下來之后，杜梅說：“見了嗎？怎么說的？”

“據(jù)你丈夫說，當時他下車之后，在車庫里，兩個城管又開始打他。最后打得急了，他便掏出了兜里的刀子，捅了過去?！?/p>

“兜里怎么會有刀子？”

“據(jù)你丈夫交代，是城管來之前，慌亂收拾的時候塞到兜里的。但是對方堅持認為他是上車前準備好了的?！?/p>

“律師，花多少錢都行，只要能把他救出來！”杜梅跪在地上了。

“你丈夫情緒很不穩(wěn)定，他只讓我給你捎回來幾句話：不要請律師，不要上訴，好好照顧女兒?！?/p>

一連幾天，小紅都沒有看到爸爸，似乎感到了一些異常。每次杜梅都不敢看女兒的眼睛，撒謊說爸爸出去給你掙錢去了。不久就要回來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杜梅上了幾次法庭，去了幾趟派出所，不知不覺便又過了幾個月。雖然她不止一次告訴女兒，爸爸就要回來了，可直到女兒生日那天，劉巖還是沒有回來。杜梅送女兒去學琴，走進大廳的時候，才一下子想起了送給女兒生日禮物的諾言。她觀察著女兒的動靜，女兒上樓梯之前，又深深瞥了那鋼琴一眼。杜梅心里一下子刀絞一樣難受起來，看著女兒上了樓梯，她自己一轉(zhuǎn)身，流淚了。

女兒原本已經(jīng)走到樓梯上去了，這時候卻又跑回來，搖著媽媽的胳膊說：“媽媽，你別哭；我不要那琴，不要！我不想要！”

5

半年后，劉巖的案子已經(jīng)塵埃落定，小城里沒有一個人不知道。關(guān)于事情的經(jīng)過，杜梅卻始終沒有跟女兒親口提起過，女兒也緘口不問。孩子還是每天晚上準時去鋼琴學校練琴，白天或者周末在家的時候，從他們那六十平方的小房子里，也會傳出琴聲。小紅能彈更多好聽的曲子了，什么《致愛麗絲》《秋日的私語》，都彈得非常流暢了。這天，杜梅在廚房里洗著碗，聽著女兒的琴聲，很滿足，很幸福。聽著聽著，鋼琴的曲調(diào)變了，變得更加熟悉，更加溫柔，杜梅站在那里，一時忘了這琴聲曾經(jīng)在哪里聽過，過了好大會兒才聽出來孩子彈的是《月光曲》，貝多芬的那首世界名曲……

杜梅拿著碗，一下子愣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