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菁
(華南師范大學攝影系,廣東 廣州 510635)
在《當代文壇》2006年的第6期上,曾刊登了兩篇文章,一篇名為《讀者之死》,而另一篇名為《“讀者已死”所指為何》,兩篇文章共同探討了一個話題:“讀者形象賴以生存的社會環(huán)境式微,使得讀者的消失變得不可避免”[1]。實際上,在這個“今天的人們已經(jīng)不再主動地、充滿熱情地、癡狂地把自己的自由時間和生命投入到對文學經(jīng)典文本的閱讀中去,人們寧愿把時間和生命消耗在娛樂生活、功利生活中,只求精神有快餐式的按摩即可”[2]的時代,這兩位作者擔心的狀況至今也未有改變,而且還有愈演愈烈之勢。尤其是在2012年10月的大陸,對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一事褒貶不一,和他國獲獎者所面臨的輿論環(huán)境出現(xiàn)了巨大的差異,當代文學呼喚真正讀者的聲音似乎分外響亮。
不過,從文學理論的發(fā)展歷史來看,不管是劉勰《文心雕龍·知音篇》中有關“觀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雖幽必顯”的論述,還是姚斯“接受美學”中“讀者的生產(chǎn)性作用”的地位確立,抑或是伽達默爾闡釋學中“意義過?!钡拿枋?,無不對讀者的主觀能動性給予了明確的評價。而從文學的發(fā)展歷程來看,也正是讀者這種主觀能動性的發(fā)揮,才使得文學的世界蔚為壯觀。
但為何“讀者之死”的質疑仍不絕入耳?讀者真的“死”了嗎?
“三十多年前,在美國大學里教書的夏志清寫過一篇文章,題目是《文學的前途》。文章辟頭一句就是 ‘:我對文學的前途,不抱太大的樂觀’[3]。”對于這個消極的判斷,且不論其論據(jù)是否充分,論點是否正確,單說這個判斷本身,就足以讓人深刻地意識到當下的文學生態(tài)環(huán)境已經(jīng)發(fā)生了巨大的改變。
而今,數(shù)字技術、新媒介充斥著大眾生活的方方面面,尤其是對文學生產(chǎn)和閱讀生活的影響巨大。在許多人看來,這個改變最明顯的特征就是“缺乏經(jīng)典”,故此社會上也流行著“各領風騷數(shù)十年”這句看似挺有道理的俗話。也正是基于這一點,“讀者已死”,尤其是“文學經(jīng)典讀者消失”的論斷成為新的話題,令人反思?!敖裉斓娜藗兘佑|文學經(jīng)典的情態(tài)主要是被動式的,即在教育語境中,把文學經(jīng)典作為一種文學史知識提供給學生。學生與其說是以審美的心理來面對文學經(jīng)典,不如說是在用應試的心理來面對。在應試心理的作用下,閱讀者針對文學經(jīng)典所發(fā)出的閱讀行為都是被動的,甚至令閱讀者對所讀的文本心存恐懼與焦慮?!保?]不難發(fā)現(xiàn),信息技術的發(fā)展、傳播媒介的普及以及城市化進程的加快,使得文本的地位也岌岌可危,當文本一再地卷入資本主義的邏輯,成為工業(yè)社會復制技術的產(chǎn)物,由于信息的傳播不再受到時空和傳播介質的限制,文本易得也更為易碎。這一切因素的遷移都成為具有期待視野和和閱讀欲望的讀者消失的直接動因。
同時,由于生活節(jié)奏的加快,人們也希望在更短的時間內獲取更多的信息,那種需要時間和精力雙倍付出的文學欣賞、文學品味和玩味必然成為一種奢侈。相比之下,在此種環(huán)境下成長的讀者對快餐文化、影像符號和視覺饕餮更感興趣,因為這些信息接收便捷,更不需要長時間地咀嚼。正如阿道爾諾在其《啟蒙辯證法》里批判的那樣,由于資本主義階段的到來,人類文化被新興的文化產(chǎn)業(yè)所取代,而這種以“市場導向”為特征的文化產(chǎn)業(yè)使得藝術“堅定地”與大眾文化“同流合污”[5],因之,在這種背景下,被大眾文化產(chǎn)品長期浸淫的讀者,其思考的行為也日益受到影響和褪化,文化既然成為一種充滿悖論的商品,那么廉價的東西偶像化也就成為必然了。
凡此種種都構成了當下文學生存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而且一種淺表化、碎片化的閱讀傾向正越來越?jīng)_擊著閱讀行為,并反作用于文學創(chuàng)作。在此環(huán)境下,讀者不愿意成為理性的、有建設意義的讀者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
毫無疑問,閱讀是一種信息的交互和傳播,而文學信息在當代媒介語境中間卻逐漸被“沉默的螺旋”所消弭。該理論最早由伊麗莎白·內爾-紐曼在其論文《沉默的螺旋:一種輿論學理論》中提出。他認為,一般人在表明自己的觀點時,為了防止孤立和受到社會制裁,首先要感覺一下“意見氣候”,如果自己的意見與現(xiàn)有的大多數(shù)人意見相同或相近,便會較為大膽、積極地發(fā)表,如果發(fā)覺自己出于少數(shù),便會迫于無形的壓力而趨于保持沉默,于是便會成為一個“一方越來越大聲疾呼。而一方越來越沉默下去的螺旋式過程”?!俺聊菪彪m然是一種假說,但是它卻從信息傳播的角度說明,在這個高度依賴媒介,并被媒介信息占領的社會,不管傳播媒介所提示的這個“意見氣候”是否是對社會上意見分布狀況的一種如實反映,個人在發(fā)表意見的時候,多多少少都受到媒介營造的“意見氣候”的影響。而這個影響也使得讀者身份受擠壓,直至消失。
首先,個人信息終端的不斷發(fā)展推進,社會似乎迎來了自媒體時代,即每個個體可以表達意見的渠道不斷增多,但是這些意見卻極度的分散、零碎,讀者的意見在媒介意見的面前顯得極其微弱。讀者的閱讀行為本來是個性化和私人化的活動,但是意見氣候的出現(xiàn),讓一些分散于各處的個性化的聲音逐漸消沉于螺旋底部,而無法傳播出去。
其次,由于各種媒介的大肆介入,媒介和讀者形成明顯的信息強弱勢對立,媒介的話語權不容撼動,由此進入讀者視野的審美對象也多是經(jīng)過媒介過濾之后所產(chǎn)生的。于是“擬態(tài)環(huán)境”出現(xiàn)了,公眾寧愿相信媒介傳達的真實而不愿信賴實際的真實,而這種見怪不怪的現(xiàn)象早就把從康德以來的西方美學所確立的個體審美趣味自由的觀念被徹底顛覆了。個體被媒介裹挾其中,看似很有選擇權的讀者主體地位受到動搖,讀者的主體性也實難發(fā)揮。
盡管如上文所言,讀者正經(jīng)歷著前所未有的“獨立性”挑戰(zhàn),一方面讀者被商業(yè)化的文化所影響,而不愿意成為理性的、有頭腦的讀者,而另一方面讀者的聲音被媒介意見所淹沒,讀者個體的審美趣味自由被媒介所剝奪,但實際情況并非如此悲觀,讀者主體性仍然可以得到發(fā)揮。不僅如此,讀者通過發(fā)揮主觀能動性,闡釋并建構著新的審美意義,讀者的地位必須重新再認識。
從文學發(fā)展和接受的歷史的角度看,讀者改變了獨白式的“作者中心”和“文本中心”的文化范式。由于闡釋學文論和接受理論的探索及發(fā)展,西方文論也隨之實現(xiàn)了從“作者中心”和“作品中心”向“讀者中心”的現(xiàn)代轉向。此轉向為文學研究提供了一種新的思維模式,它不再將文學作品看作是一種超歷史的,與讀者理解無關的對象,而是將讀者也納入與作品對等的、活生生的和在歷史中存在的一極。讀者實現(xiàn)了民主化對話,徹底改變了獨白式的獨裁歷史,正如接受美學的另一個代表人物伊瑟爾所言,“文學作品是一種交流形式”。
在上世紀80年代,讀者意識的確立受到相當范圍的重視,這既是接受美學普遍傳播并被奉為圭臬的成果,同時也是讀者自身覺醒的普遍性表現(xiàn)。讀者雖然是文本傳播鏈條的一端,但不是文本傳播活動的終結。讀者也不是全然冷靜地站在作家作品的一旁,而是主動參與和投入,不斷地建構著文本的意義,也建構著文學的面貌。因此,盡管文藝市場不斷地向市場和生意傾斜,作品是在讀者與作者的對話中得以完成的依然備受各方重視。各類圖書暢銷排行榜作為一種市場接受的硬指標,不光成為文化產(chǎn)品促銷的手段之一,也從一個側面反應了讀者意識的滲透和威懾力。
讀者地位的改變也塑造著新文本的形成。文化分化和文學分化的事實和讀者意識的崛起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比如俗文學的興盛、網(wǎng)絡文學的興起和繁榮、影視文學的長驅直入,這些契合大眾文化、反映大眾審美趣味、迎合大眾審美心理的各種文學樣式地此起彼落都直接印證了讀者地位的進一步凸顯。進而,如何沒有讀者的消費、參與和創(chuàng)作性閱讀,并離開了讀者的審美感受、審美創(chuàng)造,審美凈化作用何從談起,作品的審美意義更加不復存在。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讀者之死”的命題有客觀的合理性,但是其在很大程度上將“讀者”的概念大而化之了。其實,讀者也分為盲從的讀者和理性的讀者,不同讀者面對同一個審美對象的態(tài)度是不同的,對于環(huán)境的反應同樣也是有很大差別的。盲從的讀者面對信息的時候不會有深刻的思考、縝密的判斷,自然很容易就放棄自己的主體能動性而跟隨大潮。而理性的讀者,具有思想家的冷靜和思考能力,面對媒介信息、大眾輿論都會具有自己的判斷,并發(fā)出個性的聲音。就好像現(xiàn)在很多網(wǎng)民會在網(wǎng)上的博客上發(fā)表意見、在BBS中留言,并通過社交手段將其擴大,就是試圖擺脫媒介沉默螺旋的影響,維護著“少數(shù)派”發(fā)表個人見解的權力。不僅如此,盲從和理性的分化還會隨著社會進步和教育的深入而出現(xiàn)更多新的意見領袖的出現(xiàn),而形成新的意見氣候。
與此同時,還應該看到閱讀文本難易的區(qū)分、高雅和低俗的差別等因素也會影響讀者參與的態(tài)度與程度。回溯到戰(zhàn)國時代,宋玉不就在其《對楚王問》中有過“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國中屬而和者數(shù)千人;其為陽阿薤露,國中屬而和者數(shù)百人;其為陽春白雪,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shù)十人”的精辟描述嗎?碎片式的文本、大眾化的作品以及快餐式的文化,一定是多數(shù)人愿意接受的對象,而深奧的、富有深意的經(jīng)典之作肯定也是少數(shù)人的“專利”,因為對于它們的閱讀,無疑是要付出一定的時間和智慧的。
然此,讀者不僅改變著人們對文學、對作品的看法,完成著作品的建構;而且還有一批理性的讀者由于發(fā)揮了讀者主體性和能動性,使文藝作品的意義溢出了文本的界限,實現(xiàn)了“意義的過?!?,由此生發(fā)出新的意義。
讀者主體作用的發(fā)揮,可借鑒劉勰在《文心雕龍》 “知音篇”中提到的“博觀”、”六觀”理論。知音篇開篇曾感嘆道, “知音其難哉!音實難知,知實難逢,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劉勰從批評主體、批評態(tài)度和批評方法上予以規(guī)定。
在知音篇的第一部分,劉勰以秦始皇、漢武帝、班固、曹植和樓護等人為例,說明古來文學批評存在著“貴古賤今”、“崇己抑人”、“信偽迷真”等不良傾向,由此說明一個正確的文學評論者、一個真正的讀者是很難遇見的。而在第二部分則提到文學批評的確存在著困難,因為文學作品的復雜多變和批評家各有偏好,會影響作品的閱讀和批評。劉勰在其第三部分指出了正確的批評方法應該是博見廣聞,以增強其鑒賞文學作品的能力;排除私見偏愛,以求客觀公正地評價作品。他還提出“六觀”,即從體裁的安排、辭句的運用、繼承與革新、表達的奇正、典故的運用、音節(jié)的處理等六個方面著手,考察其表達的思想內容和這六個方面能否恰當?shù)貫閮热莘铡?/p>
不僅如此,知音篇的第四部分還重申“綴文者情動而辭發(fā),觀文者披文以入情”,說明文學批評雖有一定困難,但正確地理解作品和評價作品是完全可能的,并且強調讀者或批評者必須深入仔細地玩味作品,才能領會作品的微妙、欣賞作品的芬芳。劉勰寥寥數(shù)語,卻已經(jīng)辯證地提出文本是作者與讀者超越時空對話的產(chǎn)物,讀者、作者和文本的價值必須等量齊觀,并且充分強調了讀者在文學鑒賞中的過程以及主體性發(fā)揮的重要性,所謂“知音君子,其垂意焉”是矣。
受劉勰理論的啟發(fā)和對現(xiàn)實讀者地位應正確對待的事實,“正在消逝的讀者”的疑問固然存在,但是一方面要從社會、教育、媒介素養(yǎng)等各個方面對讀者加強引導,而更重要的是尊重讀者權利,不斷生發(fā)讀者的自我意識。
根據(jù)傳播學者拉斯韋爾提出的信息傳播模式,信息傳播領域的受眾研究也逐漸形成了一個獨立的研究領域,隨后還出現(xiàn)了“行為傳統(tǒng)”和“文化傳統(tǒng)”兩種流派。行為傳統(tǒng)更注重受眾/讀者對于媒介的選擇以及反應,但文化傳統(tǒng)卻還賦予了受眾/讀者解讀文本方面的權利。也就是說,依據(jù)文化傳統(tǒng)的受眾/讀者中心研究,讀者和媒介文本的關系并非都是被動地接受,媒介文化產(chǎn)品與受眾文化品味之間也并非都是引領的關系,迎合也是存在著的。這主要取決于受眾/讀者的文化滿足和個人需求。
經(jīng)典經(jīng)濟理論對于商品的購買行為提出過兩種層面的滿足。一是衣食住行的“剛性需求”,屬于物質層面的需求,而另一種就是指宗教、文化等精層面的滿足,文化產(chǎn)品顯然是后者。 “麥奎爾在1984年就提出了媒介使用的文化滿足模式,這個模式尤其適用于受眾對媒介中感性或想象性內容的使用?!保?]由此很容易理解,受眾/讀者的教育程度、文化背景、社會環(huán)境直接影響著讀者的品味和嗜好,而由此會內化為一種動力,一種發(fā)揮主觀能動性選擇并讀解文本的動力。
雖然當今文學遭到了文化工業(yè)模式的摧殘和影響,但是文學作為一種無聲的力量依然刺激著人們的消費欲望。即便經(jīng)營作家的純文學作品和通俗文學作品之間的界限分明,但是讀者依然有參與的熱情,只是投入的多少程度不同而已。更何況當精英們在逐漸適應了目前的文化環(huán)境之后,也都紛紛投向民間話語場域,把閱讀的選擇權力交還給讀者,而非始終擺出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是觀之,陳忠實、余華、劉震云等作家紛紛在各個層面進行著個人書寫的革命和轉型,不正是出于此目的嗎?
文學作品的傳播是在互動中完成的。既是一種互動,就要保持雙方的主體性和主體意識,在媒介社會里,媒介不能以迎合所謂的大眾口味而降低自身的品格,而讀者也不能一味地跟隨媒介創(chuàng)作的所謂風尚而失去了自我判斷。重新認識讀者的主體性,是希望讀者時刻警惕“貴古賤今”、“崇己抑人”、“信偽迷真”等不良傾向,方可改變“讀者已死”的消極處境。
[1]歐震.讀者之死[J].當代文壇,2006,(6):25.
[2][4]劉朝謙.“讀者之死”所指為何[J].當代文壇,2006,(6):19.
[3]郭春林.讀圖時代的文學處境[J].文藝爭鳴,2006,(6):16.
[5][德]馬克斯·霍克海默,西奧多·阿道爾諾.啟蒙辯證法[M].渠敬東,曹衛(wèi)東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169 -181.
[6]彭泰權,董天策.作為主體的受眾中心模式剖析[J].暨南大學學報 (社科版),2004,(6):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