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尼采認為,阿波羅代表了人格和社會中的理性、秩序、邏輯、適中、控制等原則,狄奧尼索斯則代表了沖突、情感、直覺、自發(fā)性和無組織。這位偉大先哲的著作我早在幾年前已拜讀不少,囫圇吞棗,甚解難求,這兩條詞匯是最近才接觸,由此引發(fā)的感想諸多,且紛雜。
人是兩面性動物,社會是多重立體性環(huán)境。當尼采成功完成了《從音樂精神中誕生的悲劇》之后,誰也無法阻擋他重返希臘神話中尋找哲學立論的腳步。公元前5世紀,希臘文明的黃金時代,古典文學與希臘理智精神交相輝映。尼采在古老的神話尤其是悲劇文學中,為以后的人們尋到了談論藝術(shù)、人格構(gòu)成和社會變化的方式。
沒錯,我們每個人的人性中,都存在著酒神和日神的影子。當周末的清晨需要早起的時候,我們總是在腦中喋喋不休地爭吵,多睡十分鐘和立即起床跑步看書,在糾結(jié)不清;當進入朋友雜亂無章的房間時,隨遇而安還是忍不住幫他收拾一番,也會偶起沖突。至于你每天把日子過得井然有序,把日程安排得條理清晰,遇到麻煩的事情喪失耐心大發(fā)脾氣,接到不太急迫的工作拖延幾天,看到不喜歡的人冷眼相對,這都是人格兩面性的日常體現(xiàn)。
阿波羅告訴人們,Action right now !空說無益,馬上行動。去做那些自己想到的本該去做的事。酒神卻總是在找借口拖延,慫恿你靠直覺做事,對人和事物快速下結(jié)論,即使是錯的也不在乎。
在陽光和酒氣這兩種截然不同的觸覺中浸淫的人,其中一種會成為社會改革的中堅力量,他們不迷信權(quán)威,不拘泥教條,一生都在追求自由和自我價值、自我尊嚴的實現(xiàn),另外一種,就必然是溫馴的既有利益維護者,政府的順從者和堅信平淡是福一生自保的中庸者。
而對于我們自身來講,理想的狀況是什么?兩種力量的均衡。我不只一次有過在午后讀書時接到朋友相約玩樂的電話,內(nèi)心蠢動,難以安神,匆匆翻幾頁書便為自己開脫,隨便找個借口開溜。但是不一會兒,嘈雜的環(huán)境和無休止的音樂又讓我向往寧靜和封閉。這就是天平制衡的作用——在寞寞空虛時闖進繁華,自閉自憐被人群的張力充分填充和拉伸,在繁華將散時回歸寧靜,讓亂糟糟的腦袋和精神迅速浸入到冷水里。
二
《伊利亞特》,荷馬的鴻篇巨作,對于很多西方史家來說,該書既是第一部,同時至今仍舊是一部最好的民間史詩(folk epic),真正研讀,也是在最近。
這是一場由三個女神引起的戰(zhàn)爭,也是一場由一個女人的回歸所結(jié)束的戰(zhàn)爭。期間有多少特洛伊人和希臘人留下冰冷的尸體,有多少甲胄兵器沉入愛琴海,有多少土地在戰(zhàn)車轔轔中震顫,有多少留守的婦人和孩子在噩夢中驚醒!
按照常規(guī)的說法,阿喀琉斯是本書的核心人物,因為副標題即是“阿喀琉斯的憤怒”。我卻一直鐘情于赫克托耳。在這位特洛伊王子的身上,日神理性與酒神直覺充分地體現(xiàn)與爆發(fā)出來,酣暢淋漓!他強壯、果敢、有才智,同時也具有大多數(shù)英雄所共有的特點——自負。他堅定地認為,自己是唯一可以拯救特洛伊的人,由此使他懷著一種放縱與魯莽的心態(tài),向巨大的困境開戰(zhàn)。雖然在此之前,他已經(jīng)不止一次聽到警告——你一定會戰(zhàn)死,他也不止一次看到妻子和孩子哀求悲憐的眼神,但是,他還是頭也不回地策馬沖向了希臘人如云的戰(zhàn)陣。
這個人物的出現(xiàn)和消亡,本就是一個巨大的矛盾。在理性與直覺之間,在事實與信念之間,在敵人與家國之間,在刀鋒和親情之間,赫克托耳掙扎,扭曲,痛苦,但最終仍舊選擇了“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的酒神信條作為人生命運和國家命運的籌碼,放手一搏。遺憾的是,人已歿,城亦破。但誰都不可否認,這種行為,造就了一個人的偉大。
荷馬在敘述中,并不是在講述這場戰(zhàn)爭最終的勝利,而是在向人們展示一種最為高尚、光榮的東西——人的精神。這東西,要使華麗輝煌的天堂都黯然失色,要使金胄銀劍的天神們都甘愧不如,這是人間最為寶貴的財富。這場鬧劇,由神而起,到后來竟成為了諸神之戰(zhàn),他們卻偏偏要讓治下的人類互相攻伐來分出高下,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產(chǎn)生的苦果和悲劇,也要人類一一吞下。這種做法,在英雄的精神之光下,已然成為了金杯背后可恥的幽暗。
To be great is to be tragic.赫克托耳是悲劇人物,但也是偉大的人物。因為,相對于阿波羅在束縛中求得片刻的生存,贏得瑣碎的成功而言,追求卓越,奮力抗爭,雖死無憾的酒神精神,更能散出濃郁的醇香。
三
理性與直覺的命題讓我想到了兩部電影。
之前曾有過一些關(guān)于群體性的思考,那段時間正在研究勒龐的《烏合之眾》。如果用尼采的命題重新審視這兩個國家,兩種人群,一種命運的話,那么得出的思考會更多。
在戰(zhàn)爭中,在戰(zhàn)爭中的社會,在社會中的人,面對自己設計的“敵人”,還能否擁有理性?阿波羅的光芒還可否掩蓋酒精帶來的興奮和狂亂?
答案無從知曉,因為就這兩部電影來看,同樣充斥著肯定和否定的悖論。
在《南京南京》中,陸川試圖以一個冷靜的敘述者和人性的發(fā)掘者的雙重身份來開啟這張幕布。事實上,在片尾音樂響起的一剎那,影院中的叫好與叫罵聲同樣強烈。二戰(zhàn)中的日本軍人到底還有沒有一點兒良知和人性?這個時代命題,陸川解得并不輕松。
片中的上尉在放走一老一少后,舉槍自戕。這種溫情的情節(jié),讓國內(nèi)的青年們血脈賁張,激憤難平。那么到底天照大神統(tǒng)治下的日本人在戰(zhàn)爭中是否有過一絲理性的反???
我相信,他們有的。但很多情況下,這種自省、這種掙扎所帶來的痛苦,在群體性的行為中,在血光漫天的殺戮中,在震耳的炮聲中,最終仍會被擊得粉碎。酒神信條所帶來的直覺——看到中國人就屠殺,刺激——各種殺人游戲和競賽,享受——占領(lǐng)區(qū)所掠奪的財糧和女人,自足——在被群體肯定之后的驕傲感和成就感,使一個個日本軍人把指向自己太陽穴的槍口,轉(zhuǎn)向了中國人,也把閃耀在頭頂?shù)年柟猓獯孢M貼著誘人標簽的空蕩蕩的酒瓶中……
《尼波拉》,一部德國人深刻反思戰(zhàn)爭罪行的影片,敘述波瀾不驚,情節(jié)極具震撼。德意志精英學校,為元首培養(yǎng)地區(qū)領(lǐng)導人的搖籃。學生們經(jīng)過了層層的選拔,包括嚴格的人種審查,苛刻的體能測試,完美的家庭背景,進入這里,開始冰冷殘酷的魔鬼訓練。
這是酒窖,這里沒有陽光——一絲一毫的陽光都有可能使美酒變質(zhì)腐壞。這是酒神統(tǒng)治的場所,每一個年輕人的眼中,都是將要溢出來的迷醉和忠誠。
兩個年輕人,自從第一次見面,就注定要成為摯友。一個家境貧寒,具有侵略性的人格,在與父母的激烈爭吵后,假冒了父親的簽名,進入了夢想中的“高等學?!薄R粋€是地區(qū)領(lǐng)導人的兒子,喜愛文學,崇尚阿波羅的理性人文光芒,反對戰(zhàn)爭,但迫于父親的威嚴和責令,也進入了酒神的世界。
于是,無邊的寒冬中出現(xiàn)了一絲溫煦,并以微弱的力量,開始沖擊風雪。
第一次拳擊比賽,第一次拿槍,第一次扔出冒著煙的手榴彈,第一次把子彈射進一個陌生人的心臟,第一次在零下幾十度的清晨跳進冰面下的湖水中。
兩種不同的人格,在經(jīng)歷了太多的第一次后,產(chǎn)生了不同的人生軌跡。
陽光選擇了淹沒在刺骨的冰水中,放開頭頂上的繩子,看著冰面上其他的年輕人,沉入寧靜的湖底——可能他認為只有那里才是這個國家尚為純潔的地方。
在酒神的慫恿和刺激下,另一個人的命運,在幽暗的湖水吞沒了最后一點兒光芒的時候,已然注定躍上了權(quán)力的金座,成為戰(zhàn)爭機器上不可缺少的一環(huán)。
只是,最終,誰的死更為這個國家所銘記?
德國人給出了肯定的答案,他們的反思,深沉而真誠。
作者檔案
戚峰瑋:男,1987年出生,籍貫內(nèi)蒙古鄂爾多斯市,深圳大學中文系畢業(yè),香港大學碩士。喜好文學、寄情翰墨、略通攝影,常作山水交游?,F(xiàn)供職神華天津煤碼頭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