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倆之間的稱呼
我手機上我爸的名字是文文,這個他不排斥,據(jù)他自己說是當年戰(zhàn)友給取的小名兒??陬^上我稱呼他“死胖子”“兄弟”……等等等等。我爸爸口頭上稱呼我“壯士”“暴發(fā)戶”“艷”……等等等等。這都是很沒準兒的事,得看彼此當時心境。
我們對對方的期望
我爸爸是一個橋梁隧道設計師。我對我爸爸的期望已經(jīng)過時了,因為我總是教育他說,你看看誰誰誰爸爸,早早當了包工頭多有錢啊,你當工程師一點兒不實惠。我爸爸說,你有我一半兒成就就行了。我不很服他,因為他畫的圖紙我壓根兒看不懂。幼稚得是,看完《越獄》后我很崇拜建筑師,因為除了scofield帥以外,覺得懂建筑就要懂力學,美學,材料,化學……很多東西,一通百通。其實我爸爸也都懂,那年代的大學生,現(xiàn)在他大學的課本還很全,一箱子,里面的高數(shù)上下都是一百,哪里像我,一學期一過就賣書,畢業(yè)都沒什么書可賣的了。主干教材一本沒留,腦子里也沒有了。我最服我爸爸的開始是有次馬云說你爸爸挺厲害的,我很懷疑地說是嗎?他說你去網(wǎng)上搜搜看吧。我就去搜了下,還行吧,我想,專業(yè)上人家已經(jīng)很專業(yè)了。
我知道我爸爸對我的期望是什么,他想在電視上看見我,大約是想讓我當主持人一類的。他對我外表要求總是挺高,我總是讓他失望。他希望我又白又高又苗條又會捯飭。所以我去軍訓過四次,每次回來他都是上下打量我然后遺憾地說這句話:黑是黑了,就是沒見瘦。他的改造計劃什么都好說就是這個身高不好改,我從初中開始就是這1.6米沒動過了,他不死心阿,我媽媽都1.65米,我姐姐1.64米,他就從根本上不允許我這樣墮落下去。所以,大一那年他開始給我吃“綠力膠囊”,這膠囊當年在增高界很有名,廣告好像是唱“綠力綠力助你成長”,相當于現(xiàn)在減肥界的“碧生源”,保健類的“腦白金”。這里面還奉送了一瓶珍珠粉,我和在一起吃,一個療程下來一厘米沒長吧還縮了點,不過皮膚是蠻好的,粉粉的,估計那珍珠粉的作用吧。我爸根本不甘心,又相信了那陣兒電視上的增高鞋墊,這一次,被我媽攔住了,她說我們倆膽子真大什么都敢吃什么也敢用。事實證明,這在我的成長歷程里根本算不上什么膽子大的事。哦,其間我爸還給我喝過減肥茶,牌子記憶猶新,“瑞德夢”,他喝大盒,給我喝小盒,其實那時候我只有104斤,太瘋狂了。我媽根本就懶得管,我也喝不下受不了那刺激。
應了我爸爸的期望也為了當大明星的夢,高三那年我到北廣面試。那里有點兒黑,倒不是因為他們沒要我,因為后來我根本沒報也沒考。話從那年建國五十年大慶說起,當時不是我們全校都要到長安街走方陣嗎,那會兒站在我旁邊的比我高一級的美女?;ㄋ嫉奖睆V播音與主持專業(yè)去了,到我考那年給她打電話咨詢一下,她支支吾吾地說:“今年好像對外表要求更高了,要不你報編導專業(yè)吧,那個對外表要求不高,不過,如果你實在想報這個專業(yè)我可以幫你搞定?!蔽艺f:“是嗎?那算了?!睊炝穗娫?,還挺茫然的。特別失落地問我爸爸,我是不是很矬?我爸爸肯定說,不,我要是導演我就挑你。我看他說這話時很有底氣一點不心虛,我就決定我得去!但是我很矬,因為那天我姐姐陪我去面試,到了播音與主持報名點,沒人理我,老師們對我姐姐都很感興趣。那年我18,看上去估計也就15吧,瘦小單薄。我姐姐24,長得大,什么都正好。我一氣之下不報了,以前我以為我是被美女?;ù驍×?,我還以為我被我姐姐這個美女英文老師打敗了,許多年后我才明白,當時打敗我的是我的自卑,自卑的可怕。最自卑的是我真的去報了編導專業(yè),老師問我為什么要報這個專業(yè),我說我不想報,我想報播音與主持,但是我長得不好看。老師特別溫柔,說怎么會,一試過了,還有二試,是拿些特別藝術的相片讓你想意境,比如大太陽底下的一棵枯樹,我哪能意會啊。但是好像二試也過了。還有三試是在學校禮堂看吳宇森導的尼古拉斯凱奇的《變臉》,然后寫他在中國的賣點,后來又一個什么試是抽簽給五分鐘準備講故事……我好像折在這一試上,折了我沒不開心,就坐公交回學校去踏實準備高考統(tǒng)招。后來發(fā)現(xiàn)原來藝術類學校有在賣考試秘籍和辦考前輔導班,忒貴,簡直就是在賣夢想。秘籍上好像連三試什么電影都事先寫好讀后感給你……許多年后,知道娛樂圈有潛規(guī)則這個東西,我想那些小潛規(guī)則也算是個前身吧。
同時,我爸爸對我的最大期望也已經(jīng)過了時。我現(xiàn)在年屆27,連他也不建議我出道了。
他是這么教育我成長的
魚刺說我們家是與國際接軌的家庭,說得不錯。說我家民主那都稍嫌嚴肅了,我家對我根本就是放任不管,自己撒歡兒過吧。小學初中在勤跟我抱怨她媽媽每天安排她穿多少衣服,鞋帶給她系好擺好時,我就開始耍單兒了,想穿多少穿多少,致使我現(xiàn)在特扛凍,能夠冬天從不穿毛褲,天氣一晴太陽一好就單褲過冬了。
我記得我說難受生病不能上學了,我爸爸就電話叫勤過來幫我捎假條,而且一寫就寫一周的似乎,爽呆了。
初中的時候家長都在防止早戀,我爸媽根本不放在心上。他們極其相信我,也不防賊似的排斥我的男同學,相反還特善良。記得有個暑假我們班有個男同學家長回家了,他不會做飯,基本沒飯吃,頭天晚上我們幾個同學在他家折騰了頓吃的,第二天中午我媽風風火火做飯,我就說他沒飯吃,媽媽。我媽媽說把他叫來咱們家吃吧,我說他肯定不敢,我爸爸說你給送去吧,哇塞,很熱的,我用保溫飯盒給他送過去,他還在睡覺呢,迷迷糊糊起來吃了,還評價說:回鍋肉挺好吃的就是有點兒肥。我說你快著點兒吃,我還要回家呢。有次我爸讓我特感動,特冷那陣子,我說要給我同事帶臘腸要從家里拿些去,他說怕不夠了,怕時間久了不好吃,咱們去市場灌些吧,曬幾天就能吃了。去了我就后悔了,那天劇冷,市場里很多攤兒都沒出,買好肉就等著人家灌了,我說你去吃米線吧別跟這兒站著了,那么冷,他說不行不看著他會換不好的給我們。站了四十幾分鐘呢,第二天他就去買了老人穿的那種厚底棉鞋,因為那天腳給凍疼了。我那有心臟病痛風病的爸爸呦,太仗義了。我爸爸也是這么教育我的,朋友很重要,一定要真心地對他們好,我也照做了,后來大包大攬慣了,以至于發(fā)展到偶爾無奈偶爾覺得自己不是女人而是個男人的地步。高中有次有個同學褲子破了,問我有沒有針線。那還是在課堂上他以為我書包里會有針線盒……
高三時候分快慢班,我記得我考在文科第三十名,是快班的最后一名,我說我不干,我寧可在二班當?shù)谝?。我爸爸當時在工地,和我媽媽打電話說隨便她,不要給她任何壓力。這么一放松,后來我也還是在文科一班讀完高三,最后,實力證明我根本不可能是快班的差生,哈哈。
高中時候家里和學校巨遠,還不能住校。每天往返要三個多小時,還是不包括堵車的情況。太辛苦了,記得有一次下雨我和勤在公交車站拿校服外套擋雨,北京就是這樣,天氣越不好交通越瘋狂,大公共恨不得一小時一趟,小公共過四點四塊,過五點五塊,過六點十塊那你都擠上不去。淋了很久,到了站下了車,人家家長都來接了,就我家沒來,我并不意外。我知道我爸爸什么時候會來,那次我參加學校演講比賽,下午回來我知道他至少在車站等了快一小時,因為他要第一個證實我得第一的好消息,真是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男〉酱?,也不知道他哪里來的對我的自信滿滿,搞得我真的像他以為的那么獨立堅強地成長起來了。大學在學??捡{照,后來不讓北京人學了,我極其憤怒,讓駕校退錢,駕校很欺負我,非說要扣一部分,我連理論都沒考,你不給我辦下來憑什么不全退呢。其實我也挺無力的,每天都去駕校找,還是就我自己一個人戰(zhàn)斗。當然我也哭了,因為每天駕校都繞我,我一去就騙說校長剛走。當時一起學車的人都說我雖然哭了,但眼神很瘆人。他們說叫你爸媽來啊別自己在這兒受委屈??墒俏野职蛛娫挻蜻^來問怎樣,我就說沒問題,我是誰啊。其實連一毛錢也沒要回來。奇怪的是我爸爸都信,還說,我早就知道你沒問題啦。后來在我每天去駕校一趟連續(xù)一周的情況下要要回了全款。我真的不知道是誰告訴我爸爸一個女孩應該有那么堅強的?很疑惑。
到現(xiàn)在,我拿本三年后沒碰車,很多家長在左叮嚀萬囑咐不要開車,小心安全;在同學們都花錢找陪練租車練習時,我和我爸爸兩個人讓朋友幫我爸把車提回來后,怎么發(fā)動車都不清楚的他和我,直接被他帶上五環(huán),還好那天有人攔住我們說車號限行。我倆才老實回家在周邊小開了一圈?,F(xiàn)在想想還蠻后怕的,他膽兒真大敢坐我的車,也真放心我;我膽兒也挺大的,那會兒連松手剎都不知道就開著滿處跑了,還嫌速度加不上。你說他怎么就覺得這事那么靠譜呢,一點兒不膽小的。
我是這么陪著他變小的
人家都說,老小孩兒老小孩兒。我的爸爸真就在我眼皮底下變小了。他的身體不好了,需要照顧了,在我高三那年,他得了心臟病。有一天我媽媽突然消失,他們打算不告訴我爸爸病了,怕影響我高考。我姐姐覺得這事情不好瞞,邊做飯邊告訴我了。好幾天醫(yī)生不讓我爸爸說話,說他太虛弱了,我不相信,以為他已經(jīng)死了,每天在教室憋著眼淚,班主任老劉每天安慰我。后來我受不了了,非要他說話證明一下,他那天就說了我沒事幾個字,然后據(jù)我媽媽說當天晚上就咳血了。我是在愛里特別霸道的一個人,奇怪的是大家都能讓著我,我想因為他們能看到我的真心吧。
后來爸爸膽小了,需要我來保護了。有次春節(jié)前后他又病重了,他躺在床上叫我過去,和我說,“你知道嗎?一生病難受起來喘不上氣時我就想還不如死了算了,舒服;可是只要稍微好一點兒我就不想死,覺得還是活著好,害怕死害怕得要命?!蔽衣犕赀@些話抓狂了,我居然罵了他,我說你是一個男人一個父親,你和我說這些話太自私了!你在心理上崩潰了,家不就塌了嗎?!你能不能不這樣?。 焙芏嗄暌院?,我也很矛盾當時自己說的這些話,不知道對錯。我記得,他當時被震住了,以后再也沒說過這樣的話,我想現(xiàn)在他可能都已經(jīng)忘記了。
可是我還是覺得爸爸變小了,他覺得自己老了,不懂網(wǎng)絡,接觸人的范圍小了,和我媽媽終于又回到鄉(xiāng)音,普通話退步了很多。基本上都是跟在我身后要我說話辦事了,還好我從小就被訓練得不需要依靠的樣子,要不變小的爸爸會覺得更加無助了。最大的變化,是他開始擔心我了,總是很啰嗦,我心里很奇怪在我覺得自己日趨強大的今天他開始懷疑我的能力了?穿的暖和嗎,吃得飽嗎,出門在外會被騙受欺負嗎,晚上開高速知道用遠光燈嗎,從機場回來打車知道怎么走嗎……這些小時候應該擔心他從不擔心的事現(xiàn)在他反倒開始婆婆媽媽了。
其實誰能不懂呢,這些都因為他慢慢不再強大了。
現(xiàn)在我應該算是標準的啃老一族,吃家里的喝家里的,不作貢獻不說,買房子買車還要我爸爸來貢獻。我爸爸聲稱要收我房租,一年一萬,我覺得很可以了,包吃包住,三氣全通,網(wǎng)絡電視的還。人家不是都說嗎,女兒是爸爸上輩子的情人,俗話說,“就跟上輩子欠了你的似的?!本褪沁@個道理。我十分肯定我是我爸爸這輩子最愛的女人,如果非得論個唯一的話,我也是那“一”。不過在生活中,我們總是不能好好對話。比如今天我心情不好,打電話回家。
我:干嘛呢你?
爸:吃飯呢,你吃了嗎?
我:開什么玩笑,我減肥能吃晚飯嗎?
爸:那你減了幾斤了?
我:一斤沒有。
爸: 那你究竟在減什么東西?我吃得正香呢。
我:行,香吧你就,小心撐死,肥死,胖死。
他冷笑一聲:還是小心你自己吧。
我就敗下陣來,呵呵。
我肯定會加倍還給我爸爸他對我所有的好。
作者檔案
楊 帆:女,1982年10月19日出生于云南瀘西,長于北京。2005年畢業(yè)于華北電力大學經(jīng)濟學專業(yè)。畢業(yè)至今就職于朔黃鐵路機輛分公司。喜愛閱讀古今文集,主要創(chuàng)作散文、報告文學。作品獲得朔黃文學獎,朔黃美文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