衷海燕
(華南農(nóng)業(yè)大學人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640)
明清時期,漕運事關(guān)國計民生,是關(guān)系王朝生存命脈的重要政治、經(jīng)濟和社會活動,影響到中央行政系統(tǒng)的整體運作。正是由于漕運的上述重要性,漕運研究也成為學術(shù)界關(guān)注的焦點問題之一。對清代漕運問題的探討,早在上世紀四十年代,萬國鼎先生即著有《明清漕運概要》。①萬國鼎:《明清漕運概要》,《政治季刊》1940年第10期。此后,日本學者星斌夫?qū)︿罴Z的運道、水手、糧食商品化趨勢等問題進行了系統(tǒng)的研究。②星斌夫:《大運河:中國的漕運》,近藤出版社,1971年。1980年代,顧誠探討了衛(wèi)所制度在清代的變革,特別指出清代以后,衛(wèi)所管轄的耕地納入了行政系統(tǒng),由此,澄清了明清兩代的全國耕地數(shù)。③顧誠:《衛(wèi)所制度在清代的變革》,《北京師范大學學報》1988年第2期。近些年來,關(guān)于清代漕運的研究以李文治、江太新的研究最為突出,他們合作出版的《清代漕運》一書,系統(tǒng)梳理了清代漕運制度,為以后的研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chǔ)。④李文治、江太新:《清代漕運》,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然而,學術(shù)界對清代承擔漕運的運丁及其家族組織的研究較少,還有不少問題有待于進一步深入。如關(guān)于清代漕運軍戶家族組織的建設(shè)與發(fā)展,家族內(nèi)部為何及怎樣安排族人承擔漕運任務(wù)以及軍戶家族的地方發(fā)展策略等等都是值得深入研究的問題。本文試圖以江西廬陵縣麻氏家族為個案,通過對麻氏家族文獻的分析,探討麻氏的軍籍身份,以及麻氏家族內(nèi)部承擔漕運的辦法,進而揭示清代漕運軍戶家族組織發(fā)展與清代漕運體系實際運作的關(guān)系。
廬陵縣為明清時期吉安府的府城所在地,位于江西省中西部,贛江中游,地形以山地、丘陵為主。地處羅霄山脈中段,扼湖南、江西兩省咽喉孔道。從這里上可溯贛江溝通閩粵,下可泛鄱陽湖抵達長江下游各省市,在江西交通地理上占有特殊位置。如萬歷《吉安府志》記載:
廬陵古揚州地,為縣始于秦,漢季升為郡。至隋改廬陵郡為吉州,改石陽為廬陵??h治所屢移矣。而疆域之廣六百余里,咽喉荊廣,唇齒淮浙,相地度勢,設(shè)險隘以為捍御,覘形勝者曰:“吉安于江西為劇郡,廬陵于吉安為劇縣?!雹伲鳎┯嘀澴胄蓿骸都哺尽肪?《地輿志》,明萬歷十三年(1585)本。
在以農(nóng)業(yè)為主的傳統(tǒng)時代,優(yōu)越的地理位置使廬陵地區(qū)很快成為江西省經(jīng)濟開發(fā)與文化發(fā)展較快的地區(qū)之一。
宋代以來,廬陵縣是人文淵藪之地,科舉事業(yè)極其成功。明代本縣出身的進士人數(shù)在縣一級的排名中,位居全國前三甲,擁有眾多的世家望族。相比之下,麻氏宗族的發(fā)展似乎顯得微不足道。據(jù)記載,麻氏祖先麻績在“明洪武間,由宣城以從龍功授吉安百戶所,子孫世襲其職”。②(清)麻敬業(yè):《親親余事》下編,卷5《先祖考歷山府君暨先考晴樓府君行述》,清道光十五年(1835)刊本。由此可知,麻氏是軍戶。明代,江西吉安府所轄地共設(shè)有四個衛(wèi)所,分別是吉安所、安福所、永新所和龍泉所,其中龍泉所實為百戶所,隸屬于贛州衛(wèi)左所。吉安所,起初為吉安衛(wèi),據(jù)記載:“洪武二十六年更定衛(wèi)所,江西四衛(wèi)省吉安衛(wèi),以臨江千戶所改為吉安守御千戶所?!雹郏ㄇ澹┢接^瀾、黃有恒、錢時雍纂修:《廬陵縣志》卷15,乾隆四十六年(1780)刊本。麻氏作為軍官戶,于明代初年遷徙到廬陵縣,任吉安百戶所,居于城北。
明末清初的戰(zhàn)亂期間,麻氏家族四處逃亡,族人被沖散。此后隨著族中老人先后去世,族譜亦散失,如記載“故老淪亡,家乘散佚”,④(清)麻敬業(yè):《親親余事》上編,卷1《告祖修譜文》。以致于到清代重修族譜時,麻氏已經(jīng)無法追述明代本族的發(fā)展,世系也混淆不清,如記:“然百戶以前既無考,百戶以下傳襲世次亦疑,莫能明?!雹荩ㄇ澹┞榫礃I(yè):《親親余事》,親親錄原序。留給后世的,只有幾個世次不明的祖先名字,如“其在明者,曰斌、曰都、曰遠、曰斗、曰奎、曰三岱諸公,后先承襲,或升千戶,或升指揮”。由此可以肯定的是,終明一代,麻氏軍官戶的身份未變,族中先后多人承襲了軍官身份。
清順治年間,麻氏各族支已先后遷出城北。據(jù)麻氏回憶:“當明之世,本稱蕃族,洎乎季代,兵燹頻仍,蕩析離居,族遂三分,一徙洄源,一徙鐘家莊,我基祖復一府君,則卜惟水東食?!雹蓿ㄇ澹┞榫礃I(yè):《親親余事》上編,卷1《告祖修譜文》。入清以后,麻氏宗族散居于廬陵縣三個地方:洄源、鐘家莊與水東。據(jù)清代后人麻敬業(yè)⑦麻敬業(yè)(1762—?),字損谷,吉安府廬陵縣河東人,清嘉慶十三年(1808)副榜貢生,曾任萬安縣云興書院山長,淡于名利,長期鄉(xiāng)居授業(yè)???,他查閱了“三派眾財及軍務(wù)各冊”,當時共有四房,他記道:“水東、鐘莊各居一分,洄源獨兩分,稱為四房?!雹啵ㄇ澹┞榫礃I(yè):《親親余事》上編,卷5《闕疑錄》。不過,據(jù)一份洄源支派的卷石府君的退軍詞,似乎又有疑問,究竟是三房,還是四房,也無法確定。
對于城北是否留有族人,麻敬業(yè)也表示過懷疑,他專門記有兩條疑問,一是:“疑吾祖遷水東,以各說考核之,當在順治元年。洄源、鐘莊不知何年始遷,然與水東相往來無間。是時城北自當有人,何以無往來,且不與諸房并列?!倍牵骸耙筛髋膳f譜,皆有不可列于圖系之人,其中亦有互見者。惟諱三榮府君,既仕為新喻訓導,又近在康熙年間,事載府縣志甚確,按其排行,似于洄源較親,而三派俱無其名,則何也?”⑨(清)麻敬業(yè):《親親余事》上編,卷5《闕疑錄》。上述提到的麻三榮,查乾隆《廬陵縣志》,載為康熙歲貢,任新喻訓導,城北人。⑩(清)平觀瀾、黃有恒、錢時雍纂修:《廬陵縣志》,卷24《諸貢》,乾隆四十六年刊本。如所記確切,則城北仍有麻氏族人,何以城北族人不愿與水東族人相認呢?
估計,這與麻氏宗族的軍戶身份有關(guān)。入清以后,衛(wèi)所屯糧歸并各地方州縣征收,衛(wèi)所官因廢,衛(wèi)軍亦改稱屯丁,但在有漕運的地區(qū),則延續(xù)前明衛(wèi)所舊制,以衛(wèi)軍運漕。江西衛(wèi)所也因具有漕運功能得以延續(xù)到清末,成為清代少數(shù)保有衛(wèi)所制度的地區(qū)之一。?于志嘉:《明清時代江西衛(wèi)所軍戶的管理與軍役糾紛》,《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七十二本第四份,2001年,第834頁。順治十四年(1657),吉安府的龍泉所裁汰歸并,但吉安所仍保留。麻氏本為吉安所軍戶,因而其軍籍身份仍然不變。據(jù)麻敬業(yè)所記,“吾族以勛業(yè)起家,前明世襲之典,我朝猶因之”。清康熙間,麻氏開始承擔了漕運的任務(wù),“康熙間江西漕運缺丁,吾族以舍余借充挽運,遂世相沿,至不可脫”。①(清)麻敬業(yè):《親親余事》上編,卷2《道光甲午親親錄凡例·三原始籍貫》。清代衛(wèi)所軍將指揮官改名為守備,千戶百戶改名為千總百總,衛(wèi)軍改名為旗丁。由于其任務(wù)主要是運糧,又稱運丁。麻氏初以世襲督運千總身份負責漕運,此后,世襲身份雖然被裁,但軍籍不變,如史料所記:“而吾族獨蒙殊恩,仍襲吉安所督運千總。是以康熙四年,僉舍補額,越千府君(諱三杰)以歲貢生承充挽運。厥后,世襲奉裁,而籍貫終隸于軍?!雹冢ㄇ澹┞?敬業(yè):《親 親余 事》上編,卷2《道 光甲午 親親 錄凡 例·三 原始 籍貫》。
雖然麻氏后人也查閱了軍務(wù)各冊,但是似乎明代的部分已經(jīng)缺佚。在麻敬業(yè)主持編撰族譜時,他只能追溯明初的麻績(百戶君)為基祖,而以遷居水東的麻爾陽為一世祖,不僅對于原籍地宣城不再追溯,(當然他認為也沒有這個必要,如他所言:“自洪武至今,五百年而近,百戶府君以前之在宣城者,固不可考,而亦無庸考也。”)而且,明代部分也十分不完整。麻敬業(yè)認為譜系的缺失,加上麻氏的軍籍身份,不論是原籍地宣城,抑或是近在廬陵城北的,那些已經(jīng)脫離軍戶的本宗,是不太可能相認的。他可能也查閱過宣城的本宗,尤其是那些有功名仕宦的人,并核對了他們與本宗之間的聯(lián)系,如他在《親親余事》的《籍貫錄序》中記道:
宣城近矣,而舊譜無存,雖有諱瀛、諱溶者,皆歷顯仕,有諸生諱三衡者,從金正希起義兵,死焉,并見于明史。今按三衡與吾族三杰、三岱諸公同時,而排行亦同,或當時譜牒猶通,亦未可知。但在吾祖既遷之后,則諸公皆疏遠之族,人又在所不當攀援者也,惟軍籍與民籍各殊,而充丁挽運,又近自康熙初年始。
運丁冬出冬歸,終年辛勞于征途,涉江過河,艱險無比,動輒“舟覆人亡”、“喪命傾家”。屯丁每“視出運如畏途”,想方設(shè)法“竄入民籍”,以逃避出運。③(清)楊錫紱著:《四知堂文集》,卷15。故而上述的“軍籍與民籍各殊”、“充丁挽運”即可看出麻敬業(yè)的無奈。
清康熙以后,承擔漕運的任務(wù)給麻氏家族帶來了一定的負擔。按規(guī)定:“吉安所領(lǐng)運千總一員,督造千總一員,隨幫效力千總一員。領(lǐng)運、督造按年輪流分值,論俸升遷,隨幫押運回空,三年為滿?!雹埽ㄇ澹┟反篾Q、王錦芳纂修:《廬陵縣志》,卷12《漕運》,道光五年刊本。清代運船組織,每一衛(wèi)所之下分成若干幫,每一幫船數(shù)一般為50至60只。每船概以10至12丁配運,每次由一人領(lǐng)運,其余9-11丁出銀幫貼濟運,輪流出運。吉安守御所,共57只運船,570名運丁。⑤光緒《漕運全書》卷28至30。據(jù)《親親余事》記載,麻氏與其他四姓共同承擔一只漕船,“同舟者五姓,而吾族得四分之一,漕例歲一運,舟十運一易。則吾族當三歲與焉,顧三歲鞅掌,七歲居息,猶不足以相酬。是以前后遞嬗,動見狼狽?!雹蓿ㄇ澹┞榫礃I(yè):《親親余事》下編,卷5《感予五弟六十再述》;《先祖考歷山府君暨先考晴樓府君行述》。麻氏在每十年中,要承擔三年的漕運任務(wù)。如敬業(yè)的祖父麻廷珀曾長期承擔漕運之役,“府君年十八歲,以家有漕運之役,遂棄舉子業(yè),而鞅掌于雨雪楊柳之中”。據(jù)敬業(yè)回憶:在敬業(yè)十五歲那年,正值丁酉年,又輪到麻氏一族負責漕運。由于敬業(yè)的父親是獨子,已于十年前去世,故敬業(yè)的祖父,雖然已是近七十的高齡,卻仍被迫承運,“是時府君以族中無人領(lǐng)運,將赴章門督漕艘北上?!髂甓?,漕艘還豫章。改歲己亥,敬業(yè)往省視,居舟中兩月。”(從以上幾個年份推斷,按十天干的輪值法,麻氏之役估計在“丁、戊、己”三年)麻敬業(yè)此次的探望也成為祖孫二人最后的見面,其祖父在漕運途中不幸過世,“舟泊臨清寶塔灣卒,享年七十有二”。敬業(yè)怎么也沒有想到“至漕艘解纜而后別”,“孰知竟以此而隕其生耶!”⑦(清)麻敬業(yè):《親親余事》下編,卷5《感予五弟六十再述》;《先祖考歷山府君暨先考晴樓府君行述》。由此,漕運給麻氏家族成員帶來的顛沛流離之苦可見一斑。
十年中,麻氏家族需擔負三年的漕運。起初這對麻氏而言,頗覺得經(jīng)濟壓力較大。隨著敬業(yè)的族弟(五弟)出外經(jīng)商致富,家族經(jīng)濟條件逐漸好轉(zhuǎn)。在雄厚的經(jīng)濟基礎(chǔ)和族人積極運作下,麻氏與官府、其他諸姓達成協(xié)議,對運漕之法的輪值辦法進行了變動,如記:“請于漕使者,得長運之法,凡十年一易,丁又自任,其初試之十年,然后以次而及于諸姓,則此十年之中得以各自愛惜以節(jié)費而舉事,十年之外又得從容醞釀其財,以備后十年之取資,此又不獨吾一族之受其賜也?!弊兓慕Y(jié)果是由十年三運,改為十年一易,即長運法,麻氏現(xiàn)擁有了一定的經(jīng)濟實力,于是舉全族之力,先承擔十年的漕運任務(wù),然后可以休息二十余年,在這二十余年中,族人能有從容籌備漕運所需之資,不似之前那樣急迫,如麻敬業(yè)言:“其初試之十年,費累千金,屬三兄、六弟董其役以北,而(五弟)自運籌于家,以應其取攜,迄蕆事而不匱?!雹伲ㄇ澹┞榫礃I(yè),《親親余事》下編,卷5《感予五弟六十再述》。麻氏派出兩人任運丁,其他族人則籌集款項。
上述記載對我們了解清代漕運制度及其在地方社會的運行提供了史料依據(jù),麻氏突破了制度對關(guān)于漕糧運輸?shù)囊?guī)定,也顯示出了清代漕運制度實際運作的靈活性,此點有助于更全面理解清代漕運之法。
清初,麻氏宗族分徙廬陵三地:洄源、鐘家莊與水東??墒恰颁г匆慌?,久傷忽諸,鐘莊亦僅余孑遺”,最后只有遷于水東的一支承繼了麻氏在廬陵縣的發(fā)展?!八畺|者,螺川以東之總地名也?!甭槭纤訛樗畺|的塘上堡,“開基之初,沿城北舊扁,扁其門曰‘勛臣第’,其后鄉(xiāng)人相呼,遂以為里名?!雹冢ㄇ澹┢接^瀾、黃有恒、錢時雍纂修:《廬陵縣志》卷24《諸貢》,乾隆四十六年(1780)刊本。
起初,麻氏爾陽公(字復一,為明邑廩生)帶其獨子綸公遷到水東。后為求得生存與發(fā)展,入贅于本地何氏,“蓋吾基祖兩世皆壻于何”。發(fā)展了幾代之后,麻氏一族人丁興旺,而何氏日漸勢微,“乃數(shù)傳之后,兩家興替相懸,基阯之屬于麻者什九,鄉(xiāng)人率以麻家名其村?!雹郏ㄇ澹┞榫礃I(yè):《親親余事》上編,卷1《基阯錄序》;卷3《基阯錄》;卷1《親親錄自序》。因此,麻氏所居地,既被稱為“勛臣第”,又稱為“麻家村”。在民國《廬陵縣志》的氏族表中,稱之為“塘上麻氏(隸七十一都)”。不過該縣志寫麻氏是“明洪武二年,由吉郡城北遷今地”,此段有誤,混淆了麻氏明初與清初的兩次遷徙,明洪武二年(1369),麻氏是從宣城遷至吉郡,而由“吉郡城北遷今地”,據(jù)麻敬業(yè)記載則應該是順治元年(1644)。
河東麻氏發(fā)展到第三代后,康熙五十年(1711)族中訂立“更換約”,正式分為四派,“今水東自三世而下分為四派,曰伯、曰仲、曰叔、曰季”。同年,以仲派四世麻志通所建“四德堂”作為祭基祖祠堂。此時,還未有大宗祠堂,如記:“吾族初基,正當瑣尾之際,傳三四世,而祠堂未備,每歲祭于仲派之四德堂。今四德堂猶有二主龕存焉?!敝钡角」镂茨辏?763),麻氏才最終建成“繼述堂”,為“水東一族之大宗祠堂也”。祠堂“在居阯之東,數(shù)十武間”,規(guī)?!胺踩龡潯?,《親親余事》中詳細記載了該祠堂的建置:
初棟為頭門,榜“麻氏宗祠”四大字,東西兩角門副之,外繞以柵,內(nèi)為回廊。第二棟榜堂名,堂上軒敞。祭之日,子孫序列羅拜,可容數(shù)百人,祭畢而燕,可布數(shù)十筵,堂后東西兩廂,將祭之前夕,主人暨執(zhí)事者齋宿其中。第三棟為藏主之寢,南向,左昭右穆東西向,并冪以疎欞,中榜“如在”二字,其上作誥敕樓。④(清)麻敬業(yè):《親親余事》上編,卷1《基阯錄序》;卷3《基阯錄》;卷1《親親錄自序》。
不過,在嘉慶五年(1800),族中之人因信風水之說,開始拆除繼述堂的前二棟,至1812年完全拆除。兩年后,拆下的木料已被“竊取殆盡”,可是新祠堂卻無法建起,以至于族人無地祭祀,“門戶不支,祠儲告匱,始儉于祭,漸而罷祭”。直到嘉慶十九年(1814),麻氏又重新選址,才建成繼述堂,規(guī)模上則大不如前。
四派中,除上述仲派建四德堂外,叔派也建了該派總祠堂——余慶堂,伯派中之一小派建寬厚堂,再有一些支派也陸續(xù)建立本支祠堂。相較祠堂而言,麻氏族譜的修撰則較為艱難,如敬業(yè)所言:“蓋吾族之譜,嘗屢議修而未成?!雹荩ㄇ澹┞榫礃I(yè):《親親余事》上編,卷1《基阯錄序》;卷3《基阯錄》;卷1《親親錄自序》。乾隆間,麻氏族中即試圖修譜,然未獲成功。至嘉慶庚辰(1820),麻敬業(yè)“奮然倡興譜議,既又不潰于成”。在這種情況下,麻敬業(yè)認為只有先將本支派族譜修成,才能促使其他各支派下定決心。果然,道光六年(1826),在麻敬業(yè)撰修完成本支譜后不久,“群宗各以其譜稿來會”。歷時八年,至道光甲午(1834),麻氏宗譜最終修纂而成,“取程子‘各親其親,然后不獨親其親’之意”,名為《親親錄》。除請姻親、拔貢生蕭國琛寫序外,麻敬業(yè)又找到時任白鷺洲書院山長的同年舉人,上高人李祖陶撰序,并通過李祖陶請到番禺人,時任吉安府通判的張維屏為族譜寫序。
由于麻氏“數(shù)百年未有譜”,“即欲統(tǒng)百戶以下而聯(lián)合之,且不可得,何論宣城”,②(清)麻敬業(yè):《親親余事》上編,卷1《親親錄自序》;卷2《嘉慶庚辰擬族譜起草例略九條》、《道光甲午親親錄凡例》;卷5《庚辰擬桂發(fā)歸宗議》、《庚辰擬桂發(fā)歸宗議》;卷2《道光甲午親親錄凡例·原始籍貫》。對明初基祖麻績(百戶公)以前無從考證,且明代世系也不明確,如麻敬業(yè)所言:“百戶以前既無考,百戶以下傳襲世次亦疑莫能明。”于是,不追溯明代以前的世系。入清以后,有“同遷別居洄源、鐘家莊者,亦或絕或微”,而“莫能紀”。因此,《親親錄》以始遷水東者為一世祖,上溯百戶為基祖,中間無從考證的則闕之,以“五世一提”,“三世以下四支并敘”,對洄源、鐘家莊之“幾于淪喪者”放入追存錄。族譜共十三卷,分別是綸綍錄、遺像錄、籍貫錄、基阯錄、塋域錄、遷徙錄、世系錄、世德錄、追存錄、闕疑錄、類族錄、邇言錄、藝文錄。其中“闕疑錄”,是將族譜中世系不明及有疑問的地方指出。而“基阯錄”記錄的是麻氏宗族居住區(qū)的周邊山川、地勢環(huán)境。
在修族譜的過程中,麻氏重點討論了義子能否入宗譜的問題。鄭振滿先生所指出,明代福建養(yǎng)子之風的盛行,與戶籍的世襲化和賦役的定額化有密切關(guān)系。在人丁稀少之時,收養(yǎng)子入籍以幫門戶,養(yǎng)子與親子共同繼承戶籍,形成依附式宗族組織。③鄭振滿:《明清福建家族組織與社會變遷》,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2年,第251頁。由于麻氏宗族是軍戶,自明代以來,為了應付沉重的軍戶負擔,收養(yǎng)了大量的義子,麻敬業(yè)記“吾族螟蛉甚眾”,但是族中規(guī)定禁止螟蛉子入宗,如記:“其曾經(jīng)混宗者,今已滅亡盡凈,無所事鋤,惟從來并未相混。”④(清)麻敬業(yè):《親親余事》上編,卷1《親親錄自序》;卷2《嘉慶庚辰擬族譜起草例略九條》、《道光甲午親親錄凡例》;卷5《庚辰擬桂發(fā)歸宗議》、《庚辰擬桂發(fā)歸宗議》;卷2《道光甲午親親錄凡例·原始籍貫》。由于有“流散四方者,亦每以麻為姓,甚有奴仆逃竄,亦冒主姓者”,于是在修族譜時,特別將上述人等,“就其有名存者著之,以防日后之變”。麻氏對義子不入宗的態(tài)度十分堅決,只是在對義子麻世奇一支要否入祠、譜有一些爭議。原來,清初麻氏爾陽公遷入水東,但不久后去世,僅有一子,即二世綸公。由于“開基之初,丁少家貧”,加上要負擔漕運,于是綸公收養(yǎng)了張家渡曾姓子以幫門戶,命名士奇。據(jù)記,綸公“欲其竭力盡忠,以勷家事,故亦以士命名,而并列于仁、義、禮、智四公之后”。⑤(清)麻 敬業(yè):《親 親余 事》上 編,卷1《親 親錄 自 序》;卷2《嘉 慶 庚辰 擬 族譜 起草 例 略九 條》、《道光 甲午 親 親錄 凡 例》;卷5《庚 辰 擬桂 發(fā) 歸宗 議》、《庚 辰 擬桂 發(fā)歸 宗 議》;卷2《道光 甲午 親 親錄 凡 例·原始 籍 貫》。士奇去世后,其子志遠承擔了麻氏漕運任務(wù)。此后,該支又養(yǎng)上周家周姓之子為螟子。由于對麻氏有功,士奇子孫“祔主同祭”,在祭祀之時,士奇之子孫亦參與祠堂祭主。因此,在纂修譜牒時,部分族人認為,士奇一支“舊有勞績,相沿已久,若削而不載,毋乃有傷厚道”。不過,麻敬業(yè)認為,修譜牒是為了定親疏,決嫌疑,別同異,明是非。而士奇一支雖對麻氏有功,但不過是以麻家之費,承領(lǐng)出漕運而已,也是報綸公養(yǎng)育之恩,加上此事已經(jīng)過了好幾代了,沒有“不盡之功德”。最終,族人商議不以異族亂宗,給了士奇唯一的后裔桂發(fā)若干錢,令其寫具領(lǐng)約,“迎主歸祀”,并在譜例中明確規(guī)定“嚴鋤非種”。⑥(清)麻敬業(yè):《親親余事》上編,卷1《親親錄自序》;卷2《嘉慶庚辰擬族譜起草例略九條》、《道光甲午親親錄凡例》;卷5《庚辰擬桂發(fā)歸宗議》、《庚辰擬桂發(fā)歸宗議》;卷2《道光 甲午親親錄凡例·原始籍貫》。
①(清)麻敬業(yè):《親親余事》上編,卷1《親親錄自序》;卷2《嘉慶庚辰擬族譜起草例略九條》、《道光甲午親親錄凡例》;卷5《庚辰擬桂發(fā)歸宗議》、《庚辰擬桂發(fā)歸宗議》;卷2《道光甲午親親錄凡例·原始籍貫》。
由于明代允許官舍余參加科舉考試,因此麻氏族中也有不少人通過科舉,擠身仕途。如《親親余事》中所記:“吾族前明武勛之舍余也。洪武二十七年,詔武官舍余,許入府州縣學讀書。宣德七年,詔衛(wèi)所官舍余,許入附近府州縣學,聽赴本處鄉(xiāng)試。故有明之世,吾族在庠序中者,殆如林焉?!雹撸ㄇ澹┞榫礃I(yè):《親 親余事》上編,卷1《親親 錄自序》;卷2《嘉 慶庚辰 擬族譜 起草例 略九條》、《道光甲 午親親 錄凡例》;卷5《庚 辰擬桂 發(fā)歸宗 議》、《庚辰 擬桂發(fā) 歸宗議》;卷2《道 光甲午 親親錄 凡例·原始籍 貫》。入清以后,麻氏依然是積極投身于科舉,族中先后建有六座家塾。不過,遷居河東的麻氏遲至第四代叔派的麻志遂成為附貢生,才走開了邁向功名的第一步。麻志遂未任官,而是鄉(xiāng)居于故里,致力于在家鄉(xiāng)推行鄉(xiāng)約,維持鄉(xiāng)里秩序。據(jù)《親親余事》的《世德錄》記載:“(志遂)帥鄉(xiāng)人立循理約,宣講圣諭十六條教民,歲以為常。民有爭端,許于約質(zhì)成,鄉(xiāng)以此鮮訟獄。今其約尚在,鄉(xiāng)人猶率由舊章如初也。”①(清)麻敬業(yè):《親親余事》上編,卷4《世德錄》。麻志遂在鄉(xiāng)里推行鄉(xiāng)約,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也奠定了麻氏在地方上的聲望。
至第五世,麻氏已有一定的經(jīng)濟基礎(chǔ),族人開始捐輸為官,如廷瑞捐職縣丞、廷璣捐為莆田縣涵江司巡檢,廷璥初任為知縣,后升海防同知,廷璨也援例而仕,由知縣升欽州知州,廷琦為知縣、巡檢等等??傊?,這一代麻氏族中多人出外任官。到第六世永年公,由知縣升知州,后又升刑部員外郎,官階為麻氏族中最高,雖其居鄉(xiāng)之日少,但在鄉(xiāng)里享有較高聲望。據(jù)民國《廬陵縣志》記載,清代麻氏族中有功名或出任官職,或累贈封號者先后有29人。終清一代,麻氏中雖未有進士,但也有幾名副貢與歲貢等,以四品官職為最高。
觀清代麻氏的發(fā)展,雖不算十分顯要,但在河東也算仕宦之家。加上族中不少人經(jīng)商,家業(yè)逐漸興旺起來。如上述要求將漕運改為長運法的,敬業(yè)的五弟,即自小“習貨殖”,因“忍艱辛,從容籌畫,三數(shù)年間,業(yè)以大起”,于是慨然承擔了家族近十年漕運的費用,由此可窺一斑。此外,麻氏遷至河東以后,至第四代,人丁逐漸興旺起來,成為河東大族。如鄉(xiāng)人蕭國琛在為族譜所作序中所言:“麻氏為水東右族,文學簪纓,甲于一邑。”其辭雖有一些夸大,但也表明麻氏在河東已是頗具勢力的家族,似乎軍籍運漕,對其家族發(fā)展并沒有很大影響。也正因如此,麻敬業(yè)在纂修族譜時,對找尋原籍地的宣城本宗,以及城北宗支,抱著較為平和的態(tài)度。
清乾隆丙子年(1756),麻氏第五世麻廷珮與鄉(xiāng)人曹圖南合力創(chuàng)建文明書院。書院建于河東青原山凈居寺南,該地在明中葉時曾為盛極一時的陽明學派講學之地。文明書院則主要傳授科舉之學,如記文:“吾鄉(xiāng)青原之麓,有講堂焉,曰文明書院,鄉(xiāng)先輩所建為養(yǎng)士校文之地者。”②(清)麻敬業(yè):《親親余事》下編,卷2《文明書院志快》;卷1《文明書院名分志序》、《文明書院經(jīng)費志序》。參與書院的鄉(xiāng)人,來自于五都,從地理上說是“自螺川以東,竟廬陵所屬地”,分別為七十、七十一、方七十二、行七十二、七十三都,因此又稱為五都文明書院。嘉慶丙辰年(1796),五都中人夏建勛(上舍生)修復書院。但不久之后,書院又廢。
道光五年(1825),在麻敬業(yè)等人的倡導下,文明書院得以重建。書院建成后以科舉為業(yè),并請麻敬業(yè)制定課規(guī),匾其堂曰“懿昭堂”。不過,此次重建采取了比較特殊的形式,是由五都人士按“名分”,共同籌資建成。如麻敬業(yè)記:“創(chuàng)新冊,紀其分數(shù),一名一分,惟是冊之為憑,然后按分集資,分外勸輸,集維均,力艱者紓之以三年之期,輸視力,力優(yōu)者無概量?!雹郏ㄇ澹┞榫礃I(yè):《重興文明書院碑記》,(民國)蕭丙炎主修,歐陽青纂修:《五都文明書院志》之《藝文志》,民國二十五年刊本。對何為“名分”,麻敬業(yè)作出了如下的解釋:
名者何,會士之姓名也。分者何,書院之分數(shù)也。……書院之興,集士百五十有八名,名均其資,為百五十有八分,而外焉者不得與。夫是之,謂名分云爾?!鴥H以其名統(tǒng)列于科目仕籍之中,雖其子孫未嘗不與于會。④(清)麻敬業(yè):《親親余事》下編,卷2《文明書院志快》;卷1《文明書院名分志序》、《文明書院經(jīng)費志序》。由此可見,按“名分”集資,一是排除五都之外的人參與,二是利于后世的繼承。因此,五都文明書院實為鄉(xiāng)族會社組織。書院雖以科舉為業(yè),但籌集的經(jīng)費也進行經(jīng)營,并用來參與從事地方公務(wù),如記“平時以肄業(yè),亦營度”,“書院自辛未以來,十有七年于茲,財日益繁,而用無所缺。豈偶然哉?集之積之子母而孳息之,而后均節(jié)而用之。于是乃有經(jīng)始之費,有歲會之費,有歲課之費,有勞獎之費,以至建齋之費,修橋之費,撰志之費?!雹荩ㄇ澹┞榫礃I(yè):《親親余事》下編,卷2《文明書院志快》;卷1《文明書院名分志序》、《文明書院經(jīng)費志序》。在管理書院的經(jīng)費上,采取五都輪流方式,“設(shè)循環(huán)代謝之法,布圖為式,魚貫而周五都。”兩年后(1827),麻敬業(yè)負責纂修了《文明書院志》。
同治四年(1865),麻氏后人麻升祺等與五都紳士倡導再次重修文明書院,并纂修續(xù)志。依然是按照“名分”的方法捐資,分數(shù)也增加到171分,有以人名者,亦有以堂名者。以后,書院還兼管了辦團練之費,并逐漸演變?yōu)楣芾砦宥脊a(chǎn)的機構(gòu)。因而,直到民國二十五年(1936),五都人士繼續(xù)經(jīng)營著文明書院,并重新纂修了書院志。①(民國)蕭丙炎主修,歐陽青纂修:《五都文明書院志》。
五都文明書院是聯(lián)系廬陵縣河東五都各族的鄉(xiāng)族機構(gòu),②麻氏所在的七十一都,為五都中人口最多的都,該都人士在同治二年(1863)獨建萃英書院,也是以“名分”劃定入會者,實即為七十一都的鄉(xiāng)族會社組織,并在民國六年與三十三年(1917,1944),兩次重修書院志。(《七十一都萃英書院志》)麻氏在其中起著重要作用。在與河西各族的競爭中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關(guān)于此點,本人將另撰文以論,此處不再贅述。)而麻氏對地方公共事務(wù)的積極參與,其創(chuàng)始書院之績,以及麻敬業(yè)在書院中的主導作用,也使麻氏能由一個清代才移民而來的家族,變成地方大族之一,并儼然與五都中的土著大族彭氏、胡氏、劉氏、夏氏、歐陽氏、蕭氏等家族享有同等并列地位。
綜上所述,清代麻氏身份為漕運軍戶家族,族內(nèi)通過建祠修譜整合全族力量,靈活地改變漕運辦法,不但很好地完成了漕運軍丁的任務(wù),而且采用了良好的地方發(fā)展策略,至清后期發(fā)展成為與其它土著享有同等地位的地方大族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