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仙瓊
(湖南科技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湖南湘潭411201)
《大教堂》是一篇深受大眾喜愛,也是卡佛本人非常欣賞的小說。曾經(jīng)入選1982年的《美國年度最佳短篇小說》。小說的特別之處在于它代表了一種新趨勢?!洞蠼烫谩繁黄毡檎J為是卡佛創(chuàng)作的一次重要突破[1]。卡佛認為,《大教堂》“在觀念和手法上與以前寫的小說完全不同”。就個人和美學(xué)兩方面而言,寫這部作品時,“我(卡佛)感到我正在擺脫使自己陷入其中的某種東西”[2]。對于如此重要的小說,關(guān)于它的專門評論文章卻只有寥寥數(shù)篇,目前國外僅有布洛克(Chris J.Bullock)從男性自我角度、Steve Mirarchi從宗教暗示角度、Mark A.R.Facknitz從人性價值方面、Nelson Hathcock從重生的可能性進行了分析。國內(nèi)的相關(guān)評論,僅有邱小輕分析小說集《大教堂》中映射的美國社會;對于《大教堂》這篇小說而言,則只有唐偉勝對小說《大教堂》的封閉式結(jié)尾進行分析;另外有高熹微,針對小說的不可靠敘述進行了討論。雖然國內(nèi)外的評論中很少有專門的論文對這一短篇小說進行評論,小說《大教堂》對于整部小說集卻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v觀卡佛一系列短篇小說,其中人物幾乎都在人生的邊緣掙扎,或者處于與社會疏離隔絕中,而小說《大教堂》中,處于疏離隔絕的人物已經(jīng)開始洞察走向融合的途徑。小說《大教堂》猶如黑暗中的一盞明燈,照亮了疏離社會中的人們的前進方向。正因如此,《大教堂》才能作為標志性的小說,作為小說集的代表作。本文將重心放在小說在主題方面的標志性意義上,從小說《大教堂》的主題意義角度進行解讀,以呈現(xiàn)這篇小說中不同以往其他卡佛小說,而且更是以往作品中難得一見的曙光。
《大教堂》中,卡佛以第一人稱,敘述了主人公接待妻子的一位盲人朋友的小事。小說人物中的人與人的疏離,似乎很難被讀者覺察到。疏離首先體現(xiàn)在主人公妻子企圖自殺的事件上。她曾一度處于自我疏離和社會疏離兩種境地?!洞蟛涣蓄嵃倏迫珪穼τ谧晕沂桦x的的解釋是個人在某種程度上與本我的不一致或脫離;而社會疏離則是個人在社會關(guān)系中的孤獨感和被排斥感①。主人公的妻子曾經(jīng)用杜松子酒將藥柜里所有的藥片和膠囊全部吞下。然而驅(qū)使她作出選擇的動機卻是:她和她的軍官前夫不得不經(jīng)常變換駐地;她不喜歡他們住的地方,不喜歡他成為軍事工業(yè)的一部分;她感到孤寂,覺得這種搬來搬出的生活讓她不斷和她親密的人失去聯(lián)系[3]。處于陌生的環(huán)境,與親密的人距離遙遠,心情孤寂到讓人絕望的境地,這是一種與人和社會疏離的感覺。雖然只是小說中的寥寥幾筆,然而卻勾勒出了一副慘淡凄涼的疏離油畫。
主人公在小說敘述時的身心狀態(tài),其實類似于其妻子曾經(jīng)的狀況。只是他的疏離表現(xiàn)得十分隱晦。雖然一直和妻子住在一起,似乎不存在任何意義上的疏離。但仔細推敲他和妻子的對話和日常生活的點滴,以及他對盲人、宗教和社會問題上的評論,他在思想上與社會和他人的疏離可見一斑。主人公缺乏朋友,這點從他與妻子為了羅伯特的來訪的爭執(zhí)上才體現(xiàn)出來:
“我可沒有什么瞎子朋友?!蔽艺f
“你什么朋友都沒有,”她說,“句號。再說,”她接著說,“他的妻子剛剛死了!”[3]
主人公沒有否認,因此,這兩行簡短的對話至少可以推斷出兩層信息:(1)主人公在生活中可以交往的朋友很少;(2)主人公并不富有同情心,他的思想中完全沒有將他人失去至親的人的悲痛考慮進去。與他人行為和思想上的接觸都很匱乏的主人公,其實是處于一種相對封閉的狀態(tài)。這種封閉,在他與妻子間體現(xiàn)也十分隱秘。后來盲人羅伯特來訪后,晚上與他一起抽大麻時,敘述者附帶地提及另外一絲信息。他每天晚上都要抽大麻,一直熬到快睡著了才去睡覺。他和妻子幾乎沒有同時上過床。據(jù)他描述,他睡覺時總是做夢,有時會從夢中驚醒,心狂跳不止。似乎在靈魂的深處,他其實還是和妻子距離遙遠,還有一些莫名的煩惱困擾在主人公的周圍,這影響著他的睡眠,并且從他的夢境中體現(xiàn)出來。
其次,主人公對外界事物如盲人、宗教及其他問題等的一系列評論,大多是一種主觀臆斷,有的甚至是偏見,也體現(xiàn)了主人公一種相對自閉的狀態(tài)。這一點集中體現(xiàn)在羅伯特拜訪前期。和盲人交往讓他感覺不自在,他對盲人的概念來自電影或是主觀臆斷:盲人走起路來總是慢騰騰的,而且他們從來不笑;他認為墨鏡是盲人必帶的東西;盲人不抽煙,因為他們看不見自己吐出來的煙。諸如此類毫無根據(jù)的推論,顯示出主人公對盲人這一群體缺乏基本常識。這是一塊他社交領(lǐng)域的真空,是他視線中的盲區(qū)。他妻子對于羅伯特的描述,他總是不愿意聆聽,甚至排斥和羅伯特相關(guān)的話題。他主觀地對和盲人妻子的生活做了如下評判:
“一個女人,痛苦也好,歡樂也好,她丈夫永遠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瘖y不化妝—— 對他來說有什么差別?她愿意的話,可以給一只眼睛抹上綠色的眼圈,在鼻孔里插根別針,黃色褲子配紫色鞋子……”[3]
這種黑色幽默的運用,不但不能增添主人公的幽默感,反而讓讀者更加確信他同情心的缺乏以及理解能力的欠缺,甚至感情上的吝嗇和幼稚。他對羅伯特妻子的這種推測,只是因為自己妻子在幫羅伯特工作的最后一天,讓羅伯特“把她的臉摸了個遍,她的鼻子,甚至她的脖子”。其實,對于盲人,觸摸只是一種“看”人的方式,在主人公心里,這是一種另他無法接受的舉動。嫉妒、不快等復(fù)雜情緒讓他在潛意識里把羅伯特當(dāng)成了競爭對手,處處與之為敵,而不是替羅伯特失去愛妻而悲傷或是表達些許的同情。主人公另外一次幽默感的體現(xiàn)也使幽默效果適得其反。在晚餐開動前,羅伯特低頭禱告,而他卻說,“愿電話鈴不要響,愿飯菜不會變涼”[3]。對于信仰宗教的任何人,這將是一種大不敬。而羅伯特正是一位在教堂舉行婚禮的人,而且飯前低頭認真做禱告并且信仰宗教的人。主人公幼稚的幽默,在表達他對羅伯特的敵對與不快情緒之外,更反映他對宗教的看法。主人公一直采取的態(tài)度是,在一個自我封閉的世界里,不和他人接觸,沒有朋友;對外界事物排斥抵制,以一種自我麻痹式的精神勝利法,鄙視外界和他人,以確立自己的中心地位,維護自己的思想觀念。
主人公走出自我封閉的世界,是通過與盲人羅伯特的幾次較量中實現(xiàn)的。連主人公也許都沒有預(yù)計到,正是在這些小沖突中,他對于他人及外界,包括盲人、宗教甚至是世界觀都產(chǎn)生了不小的變化,最終使他走出自己的封閉、疏離的個人世界。雖然是盲人,羅伯特的心胸?zé)o比寬廣,能清楚地洞察外界的一切事物,并能很好地駕馭世界。而主人公相對顯得思想狹隘,思想上受著重重蒙蔽,無法看清生活的真諦。
羅伯特剛到主人公家,嫉妒與狹隘再次占上風(fēng)。讓他問起羅伯特在來的時候坐火車的哪一邊,并提及乘火車沿哈得孫河觀看風(fēng)景,去紐約的時候坐火車右邊,回來時在左邊。以此故意刁難羅伯特,取笑他失明。羅伯特以大度的胸懷回應(yīng)了這次交戰(zhàn),他直接回答說右邊。隨即把話題轉(zhuǎn)移,他聊起他上一次坐火車是小時候,四十年后的現(xiàn)在,他的“胡子已經(jīng)上霜了”并問女主人,“我看上去尊貴嗎”[3]。這次交鋒體現(xiàn)了盲人的機智、幽默與大度。
卡佛還描寫了一次讓人費解的晚餐競賽,而這場也讓主人公對盲人另眼相看。盡管比賽是在不公平的前提下進行的,羅伯特卻絲毫不遜色。他一聲不吭,狼吞虎咽。他能準確地找到飯菜,知道盤子里幾乎所有東西的位置。最后兩人幾乎打成平手。主人公這時看待羅伯特的眼光從鄙視轉(zhuǎn)為佩服,自己是雙眼明目的人的優(yōu)越感在逐步消失。而羅伯特卻絲毫沒有些許的自卑感。
晚餐后的談話正好印證了前文提及的主人公的自我封閉的一面,與羅伯特的開朗性格形成鮮明的對比。相比沒有什么朋友的主人公,盲人羅伯特卻有很多業(yè)余無線電收發(fā)愛好者朋友。他的朋友遍布關(guān)島、菲律賓、阿拉斯加,甚至是塔希提島。羅伯特的朋友圈廣泛,與他樂觀、大度、開朗的性格相關(guān),更與他的生活態(tài)度聯(lián)系緊密。這是小說作者暗中傳遞給讀者的信息,與盲人交往中主人公也慢慢收到了羅伯特的感染。
羅伯特對待朋友總是積極向上,對待新事物更是樂于嘗試。與主人公對待不了解事物(如盲人)時的消極封閉形成鮮明的對比。主人公妻子隨后離開,只剩下他和羅伯特。主人公卷了一根大麻,并邀羅伯特嘗一下。羅伯特是第一次抽大麻,不懂其中技巧,連最起碼的常識都沒有。雖然不是他的喜好,但他的想法是,“凡是總得有個開頭”,也許嘗試一下并不會影響他。不久后,羅伯特已經(jīng)很熟悉,“老練得像他九歲起就一直在抽這玩意”樣了[3]。
電視也是主人公與羅伯特交流的一個重要媒介。羅伯特對看電視絲毫不忌諱,他坦然地說起他看電視,并能分辨自己家里彩色電視和黑白電視。對于電視里放主人公很少看的教堂和中世紀的節(jié)目,羅伯特不覺得這節(jié)目索然無味,卻說:“看什么都行。我總能學(xué)到一點什么。今晚學(xué)點東西對我沒什么壞處。我?guī)е倍淠??!狈e極地生活,面對新事物的開放態(tài)度,這正是對外界排斥,處于相對封閉的主人公身上所欠缺的。羅伯特也十分坦誠地說自己“知道的東西實在很少”,并邀請主人公為自己描述一下大教堂。敵意和不快隨著節(jié)目的推進慢慢消失。主人公的解釋中出現(xiàn),“人們蓋教堂是為了接近上帝。在過去,上帝是人們生活里一個很重要的部分。”羅伯特很友好地與主人公坦誠相對,并小心地問:“我只不過有點好奇,不是想冒犯你。你是這里的主人。我想問問你信不信教?你不介意我這么問吧?”[3]客人的大度與禮貌與主人的狹隘和粗魯之間的沖突在慢慢消失,主人公從處處敵視這位客人,絲毫沒有不顧及待客之道,開始轉(zhuǎn)變成與羅伯特交流。他開始敞開心扉,坦白地承認自己的宗教觀——“我想我不信。什么教都不信。”繼而又以同樣禮貌的口吻繼續(xù)說:“請你一定原諒我……我做這種事情(解釋大教堂)真的不在行。我實在沒辦法做得更好了?!保?]對于他鄙視的瞎子,他能以這樣地坦誠和禮貌開始與之交流,對電視節(jié)目的解釋確實給主人公帶來了不小的改變。在接近陌生的盲人世界時,主人公正一步步走出自我封閉的世界。而接下來羅伯特提出畫大教堂的建議,卻讓主人公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體驗,使主人公體會到不受任何約束,真正地走進盲人世界的輕松與愉悅。
走進盲人羅伯特的世界,對于主人公是一次全新的經(jīng)歷,平時封閉和消極的他是無法得到這一寶貴的經(jīng)歷的。羅伯特提議畫教堂前,主人公對自己是缺乏信心的,正如他逃避外界時的感覺。他覺得腿像跑完步一樣,一點兒勁都沒有。當(dāng)羅伯特的手包住主人公的手,兩只手一起開始畫起方框、屋頂、尖頂、拱門和拱形窗戶時,主人公卻停不下來了。節(jié)目已經(jīng)演完,但他們的畫還在繼續(xù)。最后,在羅伯特的提議下,主人公閉上眼睛,繼續(xù)作畫。他感覺到,“當(dāng)我的手在紙面上移動式,他的手指就搭在我的手指上。我這一生從來沒有過這樣得經(jīng)歷……我還閉著眼睛,我想就這么再待會。我覺得這是件我應(yīng)該做的事情?!疫€閉著眼睛。我在自己的家里……但我覺得自己不受任何約束?!保?]
主人公與盲人的親密接觸,是一種與陌生人的全新交流,同時他也體會到了另一種觀察事物的方法。這讓他意識到,眼睛不僅僅是觀察世界的唯一方式。他慢慢理解了妻子與羅伯特的之間的交流方式:觸摸。主人公閉上眼睛的同時,卻是他將自己從對盲人的誤解和主觀臆斷中解放出來的時刻,他和盲人之間有了真正的共鳴。主人公在羅伯特的鼓勵下,積極地與他人交流,是走出疏離的一個有效的方法。弗洛姆稱此為對積極自由的尋求。弗洛姆認為,需求積極自由的思想能鼓勵人們形成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幫助他們樹立自信心,引導(dǎo)他們自發(fā)地走向外部世界。積極自由的另外一方面則意味著“充分肯定個人的獨一無二性”[4]。也就是承認人與人之間的差別。主人公在接受自己與盲人的差別時,也進一步走進盲人的世界里,處于封閉疏離的主人公與家庭外的社會人物有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交流。在《大教堂》這部小說集里,卡佛第一次將小說人物從疏離中釋放出來。在自我封閉的世界里煎熬,無法與他人真正交流的人們,獲得了一次意義深刻的走向融合的機會。貝西亞指出,他們將有更多的朋友,與可敬的人和信仰宗教的人交往,將為成為更大的社區(qū)的一員而為榮[5]。而這里,這位可敬的人似乎就是盲人羅伯特,雖然他看不見,心里上他是耳聰目明的。他的行為高尚,觀察力驚人,看世界甚至比正常人更加清晰明了。
卡佛的《大教堂》,似乎也為處于疏離或封閉狀態(tài)的人們提出了一個建議:積極地走出自我的世界,接觸社會,了解新的事物,接納他人,這是一種將自己解救出疏離,走向融合的方法。至于不信宗教的主人公,以大教堂為小說的題目,也突顯了些許宗教的力量。大英百科也指出,人們可以靠自己的自由選擇來開始有意義的生活,或是通過勇敢地和真誠地追尋上帝來消除疏離和異化;另外,以社區(qū)為基礎(chǔ)的行為團體的發(fā)展,也能給個人抵制道德瓦解、克服異化提供一些幫助②參見 Encyclopedia Britannica,15th edition.Chicago,Illinois:Encyclopedia Britannica,Inc.,1984,p.576。。小說《大教堂》選取盲人這一特殊人群,并且利用電視中大教堂的節(jié)目,幫助處于封閉狀態(tài)的主人公走出疏離,并在一定程度上讓他體會到敞開心房,達到與社會和他人融合的妙處。這對當(dāng)時19世紀80年代后冷戰(zhàn)時期的美國社會,甚至當(dāng)今社會是相當(dāng)有教育意義的。
由于卡佛小說大多是反映社會的凄涼及陰暗面,很多評論家認為卡佛的小說都是表達對后現(xiàn)代社會的憤怒。雖然卡佛小說的基調(diào)一直是悲觀凄涼,然而,其中卻有幾篇難能可貴、不再悲觀的小說,在給予人們希望之光。如貝西亞所說,卡佛的小說,確實同時存在著有樂觀的小池塘和絕望的海洋[6]。雖然這片池塘與廣袤的海洋相比顯得如此渺小,但它一直沒有放棄給人們帶來光和熱?!洞蠼烫谩纷鳛榇祟愋≌f的第一篇,其主題意義是非同凡響、不容忽視的。
[1]唐偉勝.體驗終結(jié):雷蒙·卡佛短篇小說結(jié)尾研究[M].上海:上海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1.
[2]卡蘿爾·斯科萊尼卡.雷蒙德·卡佛:一位作家的一生[M].戴大洪,李興中,譯.北京:龍門書局,2012.
[3]雷蒙德·卡佛.雷蒙德·卡佛短篇小說自選集[M].湯 偉,譯.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9.
[4]Fromm,Erich.The Sane Society[M].New York:Routledge,2008.
[5]Bethea,Arthur F.Technique and Sensibility in the Fiction and Poetry Raymond Carver[M].New York:Routledge,2001.
[6]Now This Is Affirmation of Life:Raymond Carver's Posthumously Published Stories[J].Journal of the Short Story in English,2006(46).
[7]Carver,Raymond.Where I’m Calling From:New and Selected Stories[M].New York:Vintage,1989.
[8]Sklenicka,Carol.Raymond Carver:A Writer’s Life[M].New York:Scribner,2009.
[9]弗洛姆.健全的社會[M].孫愷詳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