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祥,姜 波
(1.齊齊哈爾大學 文化與歷史學院,黑龍江 齊齊哈爾 161006;2.大慶師范學院 黨委宣傳部,黑龍江 大慶 163712 )
20世紀80年代,龐壯國自組詩《魔鬼荒原》開始,創(chuàng)作了大量北方歷史文化題材詩歌,其中在《星星》、《詩刊》、《詩潮》、《詩林》、《人民文學》、《中國作家》、《詩歌報》等全國知名報刊發(fā)表的作品就有100多首。于龐壯國而言,這些詩歌的創(chuàng)作并發(fā)表使其成為龍江詩壇的一枝獨秀,躋身全國知名詩人之列;而于北方歷史文化而言,正是龐壯國的赤誠發(fā)掘、悲憫審視和多元重構,使得北方歷史文化得以復蘇和新的生長。
在今天看來,信息傳播不能同日而語的20世紀80年代,有很大一部分人了解“關東”、“北大荒”,并逐漸產(chǎn)生了解甚至研究北方世界的濃厚興趣,都是從龐壯國的那首長詩《關東第十二月》開始的?!段乃嚑庿Q》雜志主編張未民在其文章《中國時空感知下的東北》中,開篇寫道:力寫東北特征的《關東第十二月》,其粗獷質感和富有東北風味,不光是我,想必很多人都留有深刻印象。
《關東第十二月》是詩人龐壯國創(chuàng)造的眾多北方歷史文化題材詩歌中的一首,稍早一些創(chuàng)作的此類題材作品并在主要報刊發(fā)表的主要有《魔鬼荒原》(包括《金馬》、《山變》、《夜火》、《鳥歌》、《祭熊》、《剖魚》、《哺嬰》、《驛站》、《殺駝》、《淘金》、《逃婚》等9首),《大熊星座》(包括《母性的大鮮卑山》、《庫爾濱河》、《山神白那恰》、《努爾哈赤》、《藍狐》、《圍圈跳舞的小蘑菇》、《風中的猂鹿》等7首),《嘎仙洞》(包括《祈請者的身影躬成靜寂的北斗》、《別雅母親快走出森林吧》、《那舞蹈的老人一瞬間須發(fā)飄雪》、《它嘶鳴在穹廬之下》、《西行而后獸王長出了彎角》、《烏娜吉的婚禮灸熱了今夜》等6首),《聽赫哲老人唱莫日根史詩》(包括《老歌手坐在我的對面》、《老歌手的眼睛眺望遠山》、《大頂子山和烏蘇里江協(xié)奏回聲》、《黃昏悄悄覆蓋兩代人》、《點亮燈火眼睛望著眼睛》等5首),《大鮮卑山》(包括《村落》、《狍哨》、《樹葬》、《祈火》、《樺林》、《草原》、《阿罕貝舞》、《挖穴》、《鑿井》等9首),《北天放鷹》(包括《依蘭吊古》、《從烏蘇里江到興凱湖》、《冰雪古驛道》、《漠河北極村》、《緩緩的烏蘇里江》、《號歌:北方的土地等》6首),《北方諸神》(包括《被放逐的森林神》、《獵人的守護神》、《金神》、《老婆婆火神》等4首),《鄂倫春短調(diào)五疊》(包括《箭桿變成的白樺林》、《天邊的鹿茸角》、《大熊的紅手鐲》、《叼走斧頭的梅花鹿》、《猞猁骨的筷子》等5首),《北聲》(包括《你的口弦讓烏娜吉含淚》、《馬頭琴的聲音總讓我想起母親》、《讓生命喧響吧我是你們的牛角號》、《熊皮鼓》、《胡笳》等5首),《大馬哈魚在春天里暴動》(包括《陰冷的綠拂拭在夜空北極光》、《猂鹿的鹿角托擎太陽踏響古林》、《蔚藍球體上將呈現(xiàn)新月形隆起》、《起點,荒原上火與水的出口》等4首),《多雪的黑土地》(包括《沐風而號歌》、《那打磨瑪瑙石的》、《雪中》、《大馬哈魚群》、《老鰉魚》、《沼澤里白樺躺成一條路》、《瑪瑙石》、《關東第十二月》等8首),《呼倫貝爾行吟》(包括《晨雨》、《黃昏行》、《烏爾遜河靜悄悄》、《啊呼倫貝爾》、《淺草塘》、《一瞬間》、《路旁的鷹》、《從牙克石到海拉爾》、《呼倫湖畔》等9首),《獨步雪野》(包括《樹林》、《雪地》、《冬天的麻雀》、《城市》、《中央大街》、《空洞》、《公共汽車》等7首),《品嘗黃昏》(包括《落日》、《古鐘》、《楊樹在火里燃燒》、《望岸》、《聽某男子唱一條河》、《絕望》、《叫賣》、《走出墳墓》、《追隨蛙聲》、《開辟荒莽》、《猿愁的山》等11首),除此較有代表性的還有長詩《走向白樺林》(之一到之九),組詩《我的血管里有一種音樂》等。[1]
這100余首北方歷史文化題材詩歌,大都創(chuàng)作發(fā)表于20世紀80年代,以密集、厚重的詩歌之斧錘砸向了北方黑土地,反彈出民族之音、歷史之音、生命之體悟。細讀這些作品,我們深切地感受到,在橫的地域、縱的歷史、橫縱交錯的詩行里,深裹著龐壯國對黑土文化的眷戀之情,審視之思和負載、重構之使命。用龐壯國先生自己的話說,這是“年輕胸襟向天風海山全部開放,痛苦的腳踝向凍土深處扎根的詩宣言”。
黑格爾說:“每一個偉大的民族都有這樣絕對原始的書來表現(xiàn)這種民族的原始精神。在這個意義上,史詩這種紀念碑簡直就是一個民族所特有的意識基礎?!痹邶媺褔鴼v史文化題材詩歌作品中,大小興安嶺、庫爾濱河、北極光、大鮮卑山、大馬哈魚群、白樺林等成為流動的畫布。畫布之上,龐壯國以筆勾勒、著色,以心生韻、成境,將北方民族的歷史文化、風土人情,及其影響下形成的淳樸而狂悍、沉雄而柔軟、悲涼而頑強的文化心理進行了詩性確認。
首先,從詩的命名上看,組詩《魔鬼荒原》、《大熊星座》、《大鮮卑山》、《北方諸神》、《北天放鷹》、《多雪的黑土地》、《呼倫貝爾行吟》等,都帶有極強的地域特征。從歌吟對象和內(nèi)容來看,沙爾嘎、林妖、塔托、烏特、莫日根、阿斯克塔、烏恩娜吉、神女、別雅、烏娜吉、森林神、金神、火神等,是以北方寓言和神話為素材的新歌唱和審視;東北虎、大熊、大馬哈魚群、犴鹿、白樺林、庫爾濱河、烏蘇里江以及狩獵、放牧、打獵、淘金等,則是以北方特有屬性的景觀、活動來凸顯生命的強力。
其次,通過意象的流動交融構成了北方史詩體系。在龐壯國的詩中,大鮮卑山、庫爾濱河、北極光、白樺林,莫日根、白那恰,犴鹿、大熊、大馬哈魚等諸多意象符號多次呈現(xiàn)在各個系列組詩之中,通過各個意象的流動、交融和豐富,形成獨特的北方史詩體系,突出了以滿族、赫哲族、鄂倫春族等為主體的北方民族的歷史孕育和文化承轉。史詩體系的形成,增強了各意象的照應和互補,進一步豐富了北方民族的生活圖景和文化蘊藉,促進了對北方歷史文化的拓植,從而締造了一個新的藝術世界下的文化北方。
在詩歌的世界里,帶著馬爾庫塞的“要竭力使人擺脫這沒有情感的冷冰冰的金屬環(huán)境”主張,帶著荷爾德林“人詩意地棲居于這片大地”的夢求,龐壯國行吟在北疆大地的深處。對于這里的熱情、純樸、善良,對于這里的粗獷、堅韌、頑強……他稔熟于心,更如數(shù)家珍,一次次地審視,一層層地思辨,使得北方意象躍然紙上,北方文化力透紙背。有人揣摩說,《關東第十二月》是當龐壯國嚴肅題材寫累之后的片刻消遣,信筆涂鴉。對于這樣一首儼然《清明上河圖》式的影響極廣的長詩,筆者以為,這恰恰是詩人長期累積的熱情和能量的一次集結和釋放,是對北方風土人情、歷史文化、時代生機的一次全面融匯和關照。三十多個長句如滔滔巨浪兜頭而來,在民俗鄉(xiāng)俚之語的切膚親近中,在典型場景的入髓刨剝下,鬼斧神工般雕刻出了一幅北方民族生活與文化的浮雕,啟人詩性,震撼人心。
龐壯國的詩歌之所以能獲得震撼人心的力量,其內(nèi)驅力源于其對北方歷史文化負載使命悲憫審視的同時,更做到了上升于生命和未來的哲學思辨和對北方文化的多元重構。
如他自己在隨筆《挑燈看筆》中所言:“它有自己獨特的多元文化背景——北方游牧漁獵民族的傳說、史詩、說唱、短歌所構成的口頭文學體系;與黃河文化、長江文化大不相同的北方民族心理及宗教、道德、風情、民俗;俄羅斯文化及西伯利亞和遠東土著民族文化的滲入與匯通;日本、朝鮮、蒙古文化的影響與融合;歷代來自黃河、長城的強大文化的磁引;塊塊層層類類種種混渾為一體。正視這些可以幫助我們清除那些淤積于我們內(nèi)心的千百年來的大漢族意識或文化一元論的雜念,看到無論是世界文化還是華夏文化都是多元的與多源的?!盵2]正是基于這樣的一種動機,龐壯國在探視北方歷史文化的苦旅中,自覺負載,激情獻身著。
縱觀龐壯國十年間創(chuàng)造的數(shù)百件作品,我們發(fā)現(xiàn)詩人筆下的黑土地一直交織著雙重視角的藝術之光。即人的視角和自然視角的交織——詩人以原在世界對北方世界進行探尋的同時,也以自然的視角對詩人原在世界進行著深刻審視?!半p重視角的沖突、重合、自然地引導龐壯國的詩對生存的意義、價值產(chǎn)生新的思索、新的感悟;視角、思維模式的變更,必然地將龐壯國的詩帶進了一個新的語域,并最終體現(xiàn)為龐壯國詩歌世界的特色?!盵3]
龐壯國以原在世界對北方世界進行深度撫摸之時,流露出深刻的當代意識,這是詩人在警醒于20世紀人以自我為中心的主體性文化弊病后新的呼喚,是對人、社會與自然互滲,交融,同一生命律動的張揚和重構。
也許我曾是那湖底掙扎的魚/掙扎在尾鰭上生出根/生出松的褐色鱗片/而后在火煉里造化了人形……曾與我背離的金黃東北虎/剽悍的靈魂/已經(jīng)/下山/已經(jīng)沖碎了凍云……鵝黃的芽苞已在我的指縫間/已在我的狂舞的鬢發(fā)里/萌生/……我是黑土地的子孫啊/我必得捧出火與冰中受孕的/生命的綠蔭/(沐風而號歌)
在這些詩句中,我們強烈地感受到了,人、自然、社會共同的生命綠蔭。龐壯國以人的視角對北方世界探尋的詩篇中寫得最為深刻的當屬組詩《大熊星座》中的《母性的大鮮卑山》,大鮮卑山以北方民族母親的慈愛安慰著“別懼怕打響嗝的貓頭鷹/別懼怕白骨聳立的白樺林/來吧/涓流月光的乳頭給你吮吸”。與其說,大鮮卑山有著母親般的慈愛、偉岸,不如說,是龐壯國讓囚徒、討飯人、亡命的志者、被遺棄的孤兒,找到了母親,找到了“以清淚洗凈姓名”,“讓衣飾隨腐葉挲挲飄落”復歸為真正的人的新生之路。這是在博大的寬容下,對生命綠蔭的至高的理解和救贖。
組詩《大熊星座》中另外一首《山神白那恰》,龐壯國以自然視角對自己原在世界進行了深刻反觀。
別以為你飲野獸的血不是我的血/不要在娛樂時殺戮它們/你活不下去的關坎它們將代替你死亡……你僅僅崇尚斑斕的柔滑的毛皮/牙齒撕扯筋腱而不識肉的真正滋味/向人微笑/內(nèi)心卻翻騰占有對方的欲望……去做父親/做一個寬厚的兄長/為巖石下忽然奏樂的無名花驚喜或惆悵……你恐怕不敢相信/深山/最粗的樹頂坐著個老頭名叫白那恰/你必感覺到我報復的手沉沉壓在你的眉上。
這是山神向詩人原在世界告誡,更是懇勸,是詩人借白那恰之眼、之口對“文化病”的批判,直指自詡“文明”世界的虛偽、自私和貪欲。通過反觀,實現(xiàn)了對真誠、自由、和諧的呼喚和重構。
榮格說:“一件藝術作品里主要的東西是它要大大超越于個人生活領域,它是作為人的詩人的精神和心靈,對人類的精神和心靈說話?!饼媺褔鴮Ρ狈綒v史文化的深度審視和熱忱重構正是在雙重視角的融合統(tǒng)一下,通過多重審美來實現(xiàn)的。雙重視角的交融,使龐壯國在一個更廣闊的文化視野下對生命本體的終極意義進行著獨特思考。
抬著黑熊進村我們假哭來著/撕食熊的肢體我們作出烏鴉的動作……我們就有了力氣哺嬰/有了情緒跪在神樹前……我們敬畏的/敬畏地殺死又敬畏地食用(《祭熊》)
為什么要假哭,為什么要做出烏鴉的動作?這不只是對獸類的憐惜和對自身的悲愴,更意在突出矛盾中的統(tǒng)一。為了生存和哺嬰要殺死和食用,因為食用而感激敬畏,在作出烏鴉動作之時,生命的律動也便實現(xiàn)了同一,一如山神白那恰所言“不要在娛樂時殺戮它們/你活不下去的關坎它們將代替你死亡”。
大馬哈魚群!河汊子囚禁你的青春/是你的搖籃和墓地卻不是你的生活啊……你們重新開創(chuàng)一個世紀/依次以身軀鑿響北太平洋海盆……游動著/才是真正的生活/跟父輩祖父輩走一條相抵的路/那時的歸來和此刻的奔去都是一種契機。(大馬哈魚在春天里暴動)
那剝熊皮的漢子痛哭了/他的骨柄刀當啷一聲跌落/變成一只尖嘴的鳥飛進森林/從此就篤篤敲打古樹里的靈魂/大熊你為什么戴著紅手鐲……東方天空/有一只紅手鐲。(大熊的紅手鐲)
我又能依偎大地/這次不是一只腳/而是全身,是全身……我和我的兄弟/肩并肩,挨著擠著/躺成一條潔白的路。(沼澤里,白樺躺成一條路)
在一連串的詩句中,我們看到了其雙重審視的一一重合,情思和理性交相輝映,以看似矛盾的否定與肯定、贊嘆與批判,彰顯了北方歷史文化的孕育、流動和堅韌,揭示了北方文明的悠長與弊病,從而重構了人、自然與社會的自由,和諧。大馬哈魚的游動是與父輩的相抵,也是對父輩之路的新的延續(xù)和拓拔,將開創(chuàng)一個新的世紀;大熊的紅手鐲,就是老母親的紅手鐲,它貫穿著人、部落、動物、森林、太陽的生命因循,掛在東方的天空,無始無終;躺下,白樺兄弟群生命結束之時,也是潔白的路生命的開始,生命的負重迎接起一個新的時代綠蔭。
此刻,鋼履奔行過的那片北方世界,也許少了詩意的棲居,他火辣辣獻身的負載熱情還在燃燒嗎?尋找答案,唯一的途徑,也許只有再次叩擊他一路走來的靈魂深處的詩音。不過,我們欣喜地看到,北方世界以新的思維和生命之姿在前行,人、社會與自然的自由和諧構成了美麗中國的內(nèi)質。應驗或者說成夢想成真,對于北方文化的發(fā)掘重構,龐壯國的詩性確認比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政治確認,足足早了二十年,這不得不讓我們對這位真詩人,報以崇敬和贊嘆!
[參考文獻]
[1] 龐壯國.龐壯國詩選[M].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04.
[2] 龐壯國.挑燈看筆 [J].文藝評論, 1988(2).
[3] 喻權中.你在北天放鷹,朋友[J].文藝評論, 198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