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敏琪
(中共常州市委黨校,江蘇 常州 213016)
常州素稱“三吳重鎮(zhèn)”、“中吳要輔”,是吳文化的重要發(fā)祥地之一。有清一代,常州地方文化發(fā)展進入鼎盛時期,常州學派、常州畫派、常州詞派、孟河醫(yī)派以及常州駢體文等眾多文化學術(shù)流派,精彩紛呈,影響及于全國。清代以降,一大批常州籍文人學者走出鄉(xiāng)邦,或謀一教席傳道授業(yè)解惑,或繼續(xù)深造提升學術(shù)造詣,對推動常州與異地的文化學術(shù)交流產(chǎn)生了積極影響。僅據(jù)清李斗《揚州畫舫錄》記載,常州籍文史學家趙翼曾于乾隆年間任揚州安定書院掌院,主全院之講席,段玉裁、洪亮吉、孫星衍等一批著名學者皆曾肄業(yè)于揚州安定、梅花諸書院。清末民初,中國對外文化學術(shù)交流日益繁盛,常州籍歷史學家屠寄、呂思勉在執(zhí)教南通國文專修館期間,與流亡中國的韓國學者金澤榮因?qū)W術(shù)交流而結(jié)成深厚友誼,成就了中韓文化交流史上的一段佳話。探尋金澤榮與常州學者的詩文交往,對于深化地方歷史人物和中韓文化交流史研究,具有重要意義。
金澤榮(1850—1927),字于霖,號滄江,別號韶濩生、云山韶濩堂主人,晚年又稱長眉翁,朝鮮京畿道開城郡人,與李建昌、黃玹、姜瑋并稱為李朝晚年四大古文家。七歲蒙學,十四歲受學于全象謙,十九歲師從白岐鎮(zhèn)研習古詩文。金澤榮一生多次參加科舉考試,直至1891年,歷經(jīng)五次京鄉(xiāng)初試方以詩中進士,時年四十二歲;其后任職議政府主事編史局、中樞院參書官兼內(nèi)閣記錄局史籍課長、弘文館纂輯所正三品通政大夫等。盡管官名頻繁變換,但他一直從事著歷史編纂工作。
1875年以后,朝鮮遭到以日本為代表的資本主義國家的入侵。特別是1905年日本迫使朝鮮簽訂《乙巳保護條約》,在漢城建立統(tǒng)監(jiān)府,將朝鮮劃為殖民地。不愿當亡國奴的金澤榮,決心仿效明朝遺民朱舜水反清兵敗逃亡日本的先例,流亡中國。因晚清狀元、著名實業(yè)家南通張謇1883年夏出使朝鮮期間與他有過數(shù)面之緣,意氣相投,金澤榮通過書信聯(lián)絡,于1905年秋攜妻女二人乘船赴滬投奔于張謇。張謇安排他到所辦南通翰墨林印書局承擔編校工作,又與胞兄張詧一道為其在南通賃屋定居。
20世紀初,新學思潮大盛,張謇在南通積極倡辦新式教育,于1902年創(chuàng)立通州師范學校,旨在培養(yǎng)小學師資。翰墨林印書局就是張謇為通州師范學校編印教材所設置的印刷出版機構(gòu)。1908年,張謇又開辦南通國文專修館,“專為養(yǎng)成社會辦事書記之才”而設,因屠寄曾先后擔任清末封疆大吏張之洞、端方等人的幕僚,十分熟悉當時的公文事務,便被聘為國文專修館館長。屠寄、金澤榮二人同在南通張謇處就職,最初之交往發(fā)生于1911年6月。當時,屠寄為撰寫《蒙兀兒史記》搜集舊集和外文史料,糾正了《元史》的諸多謬誤。他慕名去金澤榮那里借書,讀到金的詩稿,推崇有加。當獲悉金氏因手頭拮據(jù),無力刊印時,屠寄當即表示要出資給予支持。金澤榮后來記敘道:“余近刊己所著所謂《滄江稿》者若干頁而止,有所待也。武進屠翰林歸甫君,被聘于通州之國文專修科校者有年,至是期滿將去,訪余借《韓史(綮)》欲以補其所撰之元史。偶見余詩所刊者,謬加大賞并《韓史(綮)》攜去數(shù)日。余答謝于中學校寓所,君益增賞余詩曰:盍速盡刊以惠我。余述以本狀,君笑曰:自古來焉有書生有待而能濟者乎?吾且為子濟之,即取行囊發(fā)三十金。余止之而君執(zhí)之甚固,仍又招醵,于是自本校至中學校、師范學校之職員及學生群然響應。……自巳至酉,所醵金凡七十有奇,飛致于余,余不敢以卻。”[1]20-21不僅如此,屠寄去職離開南通,張詧為其餞行時,屠氏竟說:“請以所為餞者為醵,則吾不飲而已醉矣”,張詧素敬重金澤榮,“笑而應之”。金氏自選詩文集《滄江稿》很快便在翰墨林印書局出版,他在自序中記錄了事情前后經(jīng)過,并列出屠寄、張詧等38位捐資者的姓名。
1911年6月,屠寄離開南通之前與金澤榮的短暫交往略顯倉促,而后來金專程來常州看望屠,則是二人交誼之延續(xù)和深化。屠寄對金澤榮之來訪十分欣喜,當即書聯(lián)一副:“思君不來懷閑素,何日痛飲開蘭衿”,且附書:“滄江老友積年不晤,頃來又不能久留,與訂后約,當過平原原定之日數(shù),方暢也?!痹诔F陂g,屠寄攜眾多文人與金澤榮酌酒賦詩,遍訪史跡,極盡歡愉之情。短短數(shù)日,他們一道訪問了蘇東坡、唐荊川故居,并赴盛宣懷妻弟莊茂之家賞菊。金澤榮向來仰慕中國傳統(tǒng)文化,年輕時代即從明代散文家歸有光的文章中領略了唐宋派散文的雄奇精妙,后來又自稱為文喜好韓愈、蘇軾、歸有光,為詩喜好李白、杜甫、韓愈、蘇軾。因長期推崇蘇軾之詩文,蘇東坡故居也就成為必到之處,并專門作詩《十八日赴屠歸甫招至常州明日同歸甫觀蘇東坡古宅》。
金澤榮在常時間雖然不長,但舊友重逢,十分歡悅,竟寫下了《雜贈常州同游》、《同屠敬山赴莊茂之菊花大會之招》、《將歸南通留贈歸甫》等10余首詩。屠金二人在常州的重逢,使他們之間的友誼更為篤厚,以至于后來金澤榮在南通得知屠寄逝世,悲痛地寫下挽詩:“當年傾蓋樂新知,況是牙琴值子期。惹得旁觀驚欲倒,萬宜樓上劇談時??悄洳视駬P灰,兇信聞來失酒杯。拙著傷心披不得,行間幾處見魂回。”[2]他在挽詩中把二人比作伯牙、子期,屠寄離世,金氏竟不忍翻書了。
屠金二人年齡相仿、志同道合,為他們交誼深厚之根基。常州籍著名史學家呂思勉因屠寄之媒介,也在南通、常州兩地與金澤榮成了忘年交,值得稱道。呂思勉1884年2月出生于常州十字街,對于屠金二人來說是晚輩后生。呂思勉早年在求學道路上深受屠寄之影響,“1904年(光緒三十年,甲辰),年二十一歲,同邑屠敬山先生(寄)在讀書閱報社講元史,我亦曾往聽,先生為元史專家,考據(jù)極精細,我后來頗好談民族問題,導源于此?!盵3]32
呂思勉早年即與朝鮮學者秋景球等有所交往,但得識金澤榮亦賴張謇創(chuàng)立之南通國文專修館。1910年1月至次年6月,呂思勉應屠寄之邀任教于南通國文專修館,“其時求能教作公文者甚難,予雖無經(jīng)驗,而讀近代奏議較多,下筆尚覺相合,敬山先生故找予幫忙,在南通一年半?!盵3]441911年6月,屠寄赴金澤榮所就職之翰墨林印書局借書,呂思勉亦隨伺左右。當看到金澤榮詩有“四面星辰雞動野,一江風雪馬登舟”之句,呂盛贊其有唐詩之意境,并夸贊他的文章“文辭淵懿醇雅,雖吾邦之耆宿弗逮也”[4]58。金澤榮當時拙于漢語口語表達,但能熟練運用漢語撰寫,其子年幼又不能翻譯,所以三人只好以筆談方式進行交流,“然筆談娓娓不倦也”。當談到日本侵略者侵占朝鮮后,不惜摧毀民族文化,書籍被毀滅很多時,呂思勉問他有何辦法可以補救。金氏悲痛地寫道:“非至其地,不能搜其書?!盵4]57-58這次雖為三人初次見面,但感情十分融洽,臨別時分別以詩相贈。金澤榮贈詩屠寄云:“一夢常天外,相逢正菊邊。我頭衰愈白,君鬢亦非玄。寂寞千秋想,辛勤兩史編。就中難易別,敢說拔蟄先?!蓖兰馁浽娫疲骸半x合憑詩紀,滄桑又酒邊。相看兩衰鬢,暫享共和年。野史亭同筑,胡元事半湮。無才勤補拙,愧而殺青先?!眳嗡济阗浗饾蓸s詩云:“有兒兩眼如秋水,一老胸中絕點塵。道契虛舟能辟世,家藏野史未全貧。不言已備四時氣,佳句況如三候醇。儻許江南狎鷗鷺,浮家便與結(jié)比鄰?!?/p>
又是機緣巧合,金澤榮來??赐兰闹畷r,時在上海就職的呂思勉回到常州,盛情宴請金氏等人。見盛情難卻,金寫下《余之在常州呂博山誠之為余置酒招屠敬山童伯章莊通伯李滌云以助歡追賦其事以謝之》詩:“清晨欲喚渡江桅,驚見夫君滬瀆回。邂逅卻如元伯約,殷勤仍餉步兵醅。星河曳地三更過,寒菊隨人一笑開。別后詩篇看益妙,阿蒙刮目有由來。”詩中飽含金澤榮對呂思勉才學的贊賞,并寄予厚望。果然,呂思勉后來在中國歷史研究方面多有建樹,成為與陳寅恪、錢穆、陳垣并列的史學四大家。呂思勉雖然與金澤榮只有數(shù)面之緣,但他對這段交往十分珍惜,后來還有好幾次書信往來。1927年金澤榮去世,呂思勉在他的日記里都一一作了記錄。他后來撰寫《白話本國史》,也引用了金氏《韓國歷代小史》里的一些資料。
金澤榮因張謇之資助而客居南通,但一直“首纏紗巾,深衣款步”,保持著韓國的傳統(tǒng)民族服飾,令人印象深刻,而他以實際著述挽救韓國歷史文化的志向和行為,更贏得了中國文人的由衷欽佩。中韓文化同宗同源,關系敦睦,而近代又同樣面臨亡國滅種的危機,許多中國文人不僅同情金澤榮的遭遇,而且感佩其風骨,“多同感于聲氣,愿與之游”。所以,屠寄、呂思勉與金澤榮的個人交往,不僅應看做常州籍學者對外開展學術(shù)文化交流,而更應看做是當時中韓文化交流的一個縮影。當然,由于金氏手頭拮據(jù),屠寄、張詧等人資助其出版詩集,在交往中摻雜了錢物成分,但更多的是兩國學者以文會友、詩詞唱和、郊游宴飲的生動場景。金澤榮以李氏朝鮮之事撰《韓史(綮)》《韓國歷代小史》等,就是維系、傳承民族精魂之所在,教人思索,催人振奮,而屠寄撰修《蒙兀兒史記》更是為挽救中國邊疆危機,倡導經(jīng)世致用學風的有所作為。愛國救國是屠寄等人和金澤榮共同的修史理念,也是他們精神交融的支撐點和契合點。
與此同時,金澤榮年輕時代就熱愛中國傳統(tǒng)文化,并長期受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他最為折服的韓國著名詩人申紫霞,就曾來過中國并拜翁方綱為師,詩風傾向杜甫和蘇軾。金澤榮流亡中國,別無長物,簡潔的行囊中卻帶著申紫霞詩稿本,到南通翰墨林印書局后首先編輯出版的就是《申紫霞詩集》。金澤榮與屠寄等中國文人的交往,既出于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欽慕,也是從異國他鄉(xiāng)得到精神和心靈的慰藉。自1905年客居南通二十多年,直至1927年自殺身亡,金澤榮在南通留下了32部350余卷作品,創(chuàng)作的漢詩達1 000余首,散文500余篇,這在中外文化交流史上是不多見的。此外,金澤榮于1912年遞交了入籍中國的申請,并參與了許多社會文化事業(yè)工作,特別是在翰墨林印書局編輯出版了大量教科書等各類著作,為推動中國文化現(xiàn)代化做出了突出貢獻。
[參考文獻]
[1]韓國學文獻研究所.金澤榮全集:第2卷[M].韓國:亞細亞文化社,1978.
[2](韓)金澤榮.韶濩堂詩集:壬戍稿[M].南通:翰墨林印書局,1911.
[3]李永圻.呂思勉先生編年事輯[M].上海:上海書店,1992.
[4]張耕華.人類的祥瑞:呂思勉傳[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