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偉安
(昭通學院 中文系,云南 昭通 657000)
曹操是東漢末年卓越的政治家、軍事家,也是一位杰出的詩人。由于曹操的詩歌不重藻飾,缺乏丹采,曾經(jīng)被《詩品》的作者鐘嶸評為了下品。曹操本非舞文弄墨的文人,也未必有足夠的閑暇與心思去雕章琢句,慘淡經(jīng)營,其詩歌不以辭藻見長也在情理之中。鐘嶸對曹操詩歌之藝術(shù)特點的把握應(yīng)當說是相當準確的,但將其列為下品實屬不當。所幸的是,不少后代詩人、詩評家和讀者對此提出了強烈異議。如明人王世貞在《藝苑卮言》卷三云:“曹公屈第乎下,尤為不公?!鼻迦岁愩臁对姳扰d箋》云:“曹公蒼莽,古直悲涼。其詩上繼變雅,無篇不奇?!狈粗袊姼柙u論史即可知,認為曹操詩歌可以當之無愧地列入上品的觀點在后代詩人、詩評家和讀者中已經(jīng)形成了共識。應(yīng)當說,雖然鐘嶸將曹操詩歌列為下品實屬不當,但曹操詩歌不重藻飾,缺乏丹采卻是有目共睹的事實,那么曹操詩歌之魅力究竟何在?為什么會有那么多后人為其詩歌被列入下品鳴不平?
為了探究這個問題,我們不妨先來回顧一下曹操的生平。曹操可以說是在東漢末年天下大亂、四海鼎沸的背景中崛起的一位曠世英雄。他字孟德,小名阿瞞,沛國譙(今安徽亳州)人,有著特殊的家世背景。父曹嵩,為宦官曹騰養(yǎng)子。曹操的家世與宦官集團有著割不斷的歷史淵源,以至曾被建安七子之一的著名文人陳琳罵為“贅閹遺丑”(《為袁紹檄豫州》)。曹操“少機警,有權(quán)數(shù),而任俠放蕩,不治行業(yè),故世人未之奇也”(《三國志·魏書·武帝紀》)。但曾擔任漢太尉的梁國名士橋玄卻慧眼識英才,曾勉勵曹操說:“天下將亂,非命世之才不能濟也。能安之者,其在君乎!”(《三國志·魏書·武帝紀》)南陽名士何颙也曾說:“漢室將亡,安天下者,必此人也!”另一名士許劭評之為:“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保ā逗鬂h書·許劭傳》)東漢靈帝熹平三年(174),曹操以孝廉推舉為郎,任洛陽北部尉。中平元年(184),曹操出任騎都尉,曾參與鎮(zhèn)壓黃巾起義,后又參加了討伐董卓的聯(lián)軍。董卓被誅滅后,群雄并起,曹操通過“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方式,經(jīng)過多年征戰(zhàn),削平了割據(jù)于北方各地的群雄,統(tǒng)一了北方。由于非凡的功績,曹操被進爵魏王,用天子旌旗,戴天子旒冕,出入得稱警蹕。
人在這個世界上既是自由的,又是不自由的。說人是自由的是因為人擁有主觀能動性,可以改造世界,創(chuàng)造歷史;說人是不自由的是因為人可能在連自己也未曾預料到的情況下被時代精神召喚出來,成為歷史潮流的引領(lǐng)者,但在改造世界,創(chuàng)造歷史的過程中又要受到許多主客觀條件甚至是神秘天意的限制。無論一個人的才能多么杰出,在這個規(guī)律面前都不可能例外。本來,步入政治活動之后的曹操,最初志向不過是“欲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名譽”,“欲為國家討賊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將軍。然后題墓道言‘漢故征西將軍曹侯之墓’”(《讓縣自明本志令》)而已。但歷史的風云際會不容許曹操的理想停留于此,因為漢末特殊的時代背景在召喚著能夠結(jié)束天下大亂之局面,臣服四海的英雄人物出現(xiàn)。誰是這樣的英雄人物,誰就是歷史精神在人間的化身。劉劭《人物志·英雄篇》云:“聰明秀出謂之英,膽力過人謂之雄……故英可以為相,雄可以為將。若一人之身兼有英雄,可以長世?!狈叛蹪h末,這一英雄人物無疑非曹操莫屬。于是,曹操的歷史使命就責無旁貸地變成了如《秋胡行》中所說的:“萬國率土,莫非王臣”。直到垂暮之年,曹操的這個完成歷史使命的理想都未曾稍衰,就如《龜雖壽》所說:“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睘榱藢崿F(xiàn)一統(tǒng)天下的理想,曹操既曾金戈鐵馬,親冒矢石,又善于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更善于廣招天下智能之士為己所用,所以多次以寡勝眾,以弱勝強,取得了許多輝煌的勝利?!度龂尽返淖髡哧悏墼u價曹操說:“漢未,天下大亂,雄豪并起,而袁紹虎視四州,強盛莫敵。太祖運籌演謀,鞭撻宇內(nèi),攬申、商之法術(shù),該韓、白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矯情任算,不念舊惡。終能總御皇機,克成洪業(yè)者,惟其明略最優(yōu)?!保ā度龂尽の簳の涞奂o》)陳壽的評價可謂恰如其分地道出了曹操非凡的才略和蓋世的功績。
相對于那個名義上的最高統(tǒng)治者實則不過是一個傀儡的漢獻帝以及其他割據(jù)一方旋生旋滅,空有英雄之名的碌碌之輩如呂布、袁紹、袁術(shù)、劉表之流,曹操無疑是真正叱咤風云的曠世英雄。他曾不無自負地說:“設(shè)使天下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保ǎā蹲尶h自明本志令》))盡管如此,在為統(tǒng)一天下而奮斗的過程中曹操依然遭遇過許多艱難險阻和挫折失敗,其“萬國率土,莫非王臣”的壯志直到去世時依然未能完全實現(xiàn),“西有違命之蜀,南有不臣之吳”是一時難以撼動的既成事實,而且兵荒馬亂、餓殍遍野的慘狀依然在延續(xù)。即使想改變這一切,他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可見,即使是曹操這位受到上蒼眷顧的歷史精神的代表者,也同樣無法主宰歷史的進程,依然猶如漫漫歷史長河中的匆匆過客。其實這并不奇怪,因為歷史往往是悲壯的、蒼涼的,充滿了驚濤駭浪,充滿了人的主觀愿望所不能把握的曲折性。畢竟,任何人都沒有抗拒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的能力。
“世積亂離,風衰俗怨”的時代背景,金戈鐵馬、波瀾壯闊的人生經(jīng)歷,以及對于悲劇性現(xiàn)實狀況的冷靜理性的審視,帶給了曹操深沉而悲壯的生命體驗。正如劉勰在《文心雕龍·時序》中指出的:“魏武以相王之尊,雅愛詩章?!盵1]P301在軍務(wù)倥傯之余,曹操十分愛好文藝,“身親介胄,務(wù)在武功,猶尚息鞍披覽,投戈吟詠”(袁環(huán)《宋書》卷十四)?!鞍榜R間為文,往往橫槊賦詩”(元稹《唐故檢校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并序》)??芍^是“晝攜壯士破堅陣,夜接詞人賦華屋?!保◤堈f《鄴都引》)而曹操作為群雄領(lǐng)袖在創(chuàng)造歷史過程中遭遇到的主觀愿望與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之間無法徹底克服的矛盾,以及由此而生的悲憫情懷和憂患意識,在其詩歌創(chuàng)作中獲得了充分的體現(xiàn)。于是國家的命運,民生的多艱,人生的苦短,功業(yè)的難就,成為了曹操詩歌反復吟詠的主題。
曹操非常羨慕太平盛世的生活,其《對酒》云:“對酒歌,太平時,吏不呼門。王者賢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咸禮讓,民無所爭訟。三年耕有九年儲,倉谷滿盈?!彼运麨楫敃r社會連年戰(zhàn)亂導致的“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的慘狀而“念之斷人腸”(《蒿里行》)。正是在憫時傷亂情懷的激勵下,他不辭辛勞,不避艱險,四處征戰(zhàn)。如《苦寒行》,既描繪了嚴寒季節(jié)里將士們的征戰(zhàn)之艱苦,又抒發(fā)了作者沉郁悲涼之情懷,更透露出一股百折不撓的進取精神。王國維先生曾指出:“故知感情真者,其觀物亦真。”[2]P312本詩就以其感情之真和觀物之真長久地扣動著一代又一代讀者的心弦。
同時,宇宙無窮而人生有限,就如《古詩十九首》中所說:“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不論是曠世英雄還是凡夫俗子,都同樣能感受到生命短促之悲。曹操也同樣為歲月的流逝、生命的短促而悲愴不已。如《短歌行》,以“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起興,一開始就表現(xiàn)了一種強烈而深沉的人生短促之悲。我們知道,歲月蹉跎而功業(yè)無成,會讓人產(chǎn)生悲心,表現(xiàn)這種悲心的詩文在中國文學史上可用汗牛充棟形容之。只不過曹操筆下的“人生如露”之悲不像一般文士那樣染上了自怨自艾、消極頹唐之色彩,而是一種蘊含著歷史意識的大悲。時不我待,他需要在有生之年以“山不厭高,海不厭深”的博大襟懷,實現(xiàn)“天下歸心”的宏偉理想。為此他需要賢才的輔佐,因此象征著賢才的“青青子衿”便聯(lián)結(jié)著“悠悠我心”,于是《短歌行》實際上也成了一曲“求賢歌”。清人陳沆在《詩比興箋》中說:“此詩即漢高《大風歌》思猛士之旨也。‘人生幾何’發(fā)端,蓋傳所謂古之王者知壽命之不長,故并建圣哲,以貽后嗣?!边@首詩雖然充滿了深沉厚重的憂嘆,但又洋溢著一種積極進取的精神,激蕩著一股慷慨激昂的豪情,充分顯示了曹操詩歌悲涼、沉雄的風格。
正統(tǒng)觀念極強的宋代理學家朱熹曾針對《短歌行》之“周公吐哺”一語說曹操“不惟竊國之柄,和圣人之法也竊了?!保ā吨熳诱Z類》卷一百四十)清人朱嘉徵也說:“余頗頌其歌詩所陳,未嘗不悲其志,憫其勞也。但托喻周公,以西伯自處,舉明辟付之后人,此為英雄欺人?!保ā稑犯畯V序》卷八)無疑,朱熹和朱嘉徵對曹操進行的是一種道德評價。但我們必須指出的是,雖然無數(shù)古圣先賢的崇高道德風范讓后人高山仰止、欽敬不已,但道德高尚與否對于一個人在歷史進程中的作用其實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即使一個人的道德再高尚常常也無助于其達成某一歷史使命,否則諸葛亮也就不會留下“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杜甫《蜀相》)的永恒遺憾了。歷史使命的達成往往取決于一個時代最強者的行動,而最強者往往是不受過多道德律約束的。尤其是每當新舊朝代鼎革之交,上天賦予那個時代最強者的使命就是結(jié)束四海鼎沸,群雄逐鹿的局面,實現(xiàn)國家統(tǒng)一,恢復社會生產(chǎn),讓人民安居樂業(yè)。在這樣的時代里,如果一個政治家果真亦步亦趨地按照儒家倡導的仁義道德準則行事,不敢越雷池一步,則根本不可能成為時代最強者,遑論縱橫四海,成就蓋世霸業(yè),只怕是寸步難行矣?!耙蚴略O(shè)奇,譎敵制勝”才是動亂時代的政治家在政治、軍事、外交斗爭中必須遵循的法則。否則,恐怕就只能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了。此類例子,史不絕書。我們常常喟嘆于在歷史中常常是惡戰(zhàn)勝了善,乃至對此百思不得其解,只好以老子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來自我解慰,但這其實體現(xiàn)了最真實的歷史精神。就如德國哲學家尼采所言:“一切歷史都不過是所謂世界倫理秩序的經(jīng)驗之反駁?!盵3]P212即便一位政治家具有視民如傷的仁者情懷,也只有通過爾虞我詐、殘酷無情的政治、軍事、外交斗爭戰(zhàn)勝對手,才有可能實現(xiàn)社會由亂入治,救民倒懸的目標。這固然是一個悖論,但這才是真正的歷史精神。曹操顯然是明白這個道理的,所以他在《論吏士行能令》中說:“明君不官無功之臣,不賞不戰(zhàn)之士;治平尚德行,有事賞功能?!逼洹肚筚t令》云:“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則齊桓其何以霸世!”其《舉賢勿拘品行令》云:“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shù),其各舉所知,勿有所遺?!惫倘唬懿僭蝗朔Q為“譎詐”,并且其重才輕德的用人方式導致了“權(quán)詐迭進,奸逆萌生”(顧炎武《日知錄》卷十三之《兩漢風俗》條)的惡劣社會后果,但對于一個參與驚心動魄的現(xiàn)實政治軍事外交斗爭的政治家來說,這幾乎是自身的生存壯大所必須的。曹操在爭霸天下的過程中遭遇的對手們又何嘗是儒家所推崇的“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孟子·公孫丑上》)的仁義君子呢?
何況曹操的個性中并非只有譎詐,明人譚元春在評價《蒿里行》之“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時說:“一味慘毒人,不能道此。聲響中亦有熱腸,吟者察之?!保ā豆旁姎w》卷七)征諸歷史就可以發(fā)現(xiàn),曹操在位期間,頒布了《抑兼并令》、《存恤令》、《給貸令》、《慎刑令》、《禁絕火令》等一系列法令。在某種程度上,這些法令都給了在戰(zhàn)亂、饑荒、瘟疫中苦苦掙扎的人民一絲茍延殘喘乃至休養(yǎng)生息的機會。這些法令的頒布實施也說明了曹操并非那種殘民以逞的暴虐統(tǒng)治者,與董卓之流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曹操在《軍譙令》中云:“吾起義兵,為天下除暴亂。舊土人民,死喪略盡。國中終日行,不見所識,使吾凄愴傷懷?!笨疾觳懿俚纳绞论E,我們有理由相信這不是收買人心的虛偽之辭,而確實是其肺腑之言。所以裴松之評價曹操:“歷觀古今書籍所載,貪殘虐烈無道之臣,于操為甚?!保ā度龂咀ⅰ罚╇m不乏歷史依據(jù),但似乎過甚其辭了,而且也沒有認識到曹操“貪殘虐烈無道”之惡中蘊含有一種歷史精神。德國哲學家黑格爾曾說:“人們想用懷疑別人動機、誣蔑別人偽善的辦法去剝奪別人可敬佩的成就,但必須注意,人誠然在個別事情上可以偽裝,對許多東西可以隱藏,但卻無法遮掩他全部的內(nèi)心活動。在整個生活進程(decursus vitae)里任何人的內(nèi)心也不可避免地必然要流露出來?!盵4]P293所以黑格爾尖銳地指出某些實用主義歷史學家“不滿意于樸實地敘述世界史英雄所完成的偉大勛績,并承認這些英雄人物的內(nèi)心的內(nèi)容也足以與其勛業(yè)相符合,這種實用主義的歷史家幻想著他有理由并且有責任去追尋潛蘊在這些人物公開的顯耀勛業(yè)后面的秘密動機。這種歷史家便以為這樣一來,他愈能揭穿那些前此被稱頌尊敬的人物的假面具,把他們的本源和真正的意義貶抑成與凡庸的人同一水平,則他所寫的歷史便愈為深刻。”[4]P293黑格爾堅定地指出:“為了反對這種學究式的小聰明,我們必須明白肯定地說,如果歷史上的英雄僅單憑一些主觀的形式的興趣支配行為,那么他們將不會完成他們所完成的偉大事業(yè)。如果我們重視內(nèi)外統(tǒng)一的根本原則,那我們就不得不承認偉大人物曾志其所行,亦曾行其所志?!盵4]P294不論曹操如何“譎詐”,我們都必須承認,作為偉大人物的他確實“曾志其所行,亦曾行其所志”。如《觀滄海》,清人沈德潛在《古詩源》卷五中評論此詩“有吞吐宇宙氣象”,另一位清人王夫之評論此詩則稱:“不言所悲,而充塞八極無非愁者?!保ā洞焦旁娺x評》卷一)試問此詩不是出自一位曠代英雄之手,能有包容宇宙、吞吐日月的闊大氣象嗎?如果不是一種博大深沉的歷史意識和時代精神貫穿其中,能達到充塞八極無非愁者的境界嗎?
同時,曹操晚年還作了一些游仙詩,如《秋胡行》(二首)、《氣出唱》(三首)、《陌上?!贰ⅰ毒小返?。且看《秋胡行》其二:“愿登泰華山,神人共遠游。愿登泰華山,神人共遠游。經(jīng)歷昆侖山,到蓬萊。飄飖八極,與神人俱。思得神藥,萬歲為期。歌以言志,愿登泰華山。天地何長久!人道居之短。天地何長久!人道居之短。世言伯陽,殊不知老;赤松王喬,亦云得道。得之未聞,庶以壽考。歌以言志,天地何長久!”關(guān)于曹操游仙詩的意蘊,學者們曾有過互相歧異,見仁見智的理解與分析,其中不少人曾認為這些游仙詩是作者消極思想的表現(xiàn)。這其實是一種皮相之論。實際上,與沉迷于成仙幻想屢屢見欺方士卻至死不悟的秦皇漢武不同,曹操性不信天命,在《善哉行》就已經(jīng)發(fā)出過“痛哉世人,見欺神仙”的感慨。固然,暮年的曹操深受“年之暮奈何,時過時來微”(《精列》)的人生遲暮之感的糾纏,但這種人生遲暮之感的本質(zhì)卻是“不戚年往,憂世不治”(《秋胡行》其一)。因此,與其說游仙詩表明了曹操相信神仙,不如說它們是一位進入了暮年的曠代英雄內(nèi)心之悲愴的寫照??v然曹操一統(tǒng)天下的雄心猶在,其奈英雄遲暮何!所幸的是曹操也不乏后代知音,如清人陳祚明論《秋胡行》二首時說:“首章自升仙而歸于時業(yè),次章自時事而悼于人生,會味其旨,總歸‘沉吟不決’四言而已。序述回曲轉(zhuǎn)變,反復循環(huán)不窮,若不究其思端,殊類雜集。引緒觀之,一意凄楚,成佳構(gòu)矣?!保ā恫奢奶霉旁娺x》)換言之,在大業(yè)未竟,英雄遲暮的現(xiàn)實情境下,曹操的游仙詩體現(xiàn)的并非浪漫的成仙之想,而同樣是一種悲愴的歷史精神。
明人鐘惺《古詩歸》卷七評曹操的《蒿里行》、《薤露》為“漢末實錄,真詩史也”。在中國歷史上,唐代大詩人杜甫也被后人公認為一代詩史,他以一枝包含悲憫的凌云健筆真實客觀、栩栩如生地記錄了安史之亂前后苦難的社會現(xiàn)實。但平心而論,始終沉淪下僚的杜甫既是歷史事件的一個卓絕千古的記錄者,其實又只是歷史本身的一個微不足道的旁觀者而已,其悲憤的呼號絲毫改變不了歷史發(fā)展的進程。曹操則不同,他是“鞭撻宇內(nèi)”的“超世之杰”(《三國志·魏書·武帝紀論》),在歷史進程中扮演了極其重要且無可替代的角色,堪稱歷史精神的化身。我們知道,歷史是殘酷的,充滿了合縱連橫的陰謀、刀光劍影的血腥;歷史是悲壯的,充滿了沉浮不定的命運、成王敗寇的法則;歷史又是蒼涼的,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正因為如此,歷史使命承擔者的情懷往往是悲憫的、深沉的。曹操的詩歌作品具有一種厚重、質(zhì)樸、蒼涼、悲愴而又深邃的精神氣質(zhì)以及如史詩般的深廣內(nèi)涵,也就不難理解了。曹操詩歌的這種藝術(shù)特點也被后人認識到了,比如劉熙載就在其《藝概·詩概》中說:“曹公詩氣雄力堅,足以籠罩一切,建安諸子未有其匹也?!盵5]P52而對曹操詩歌評價最高的學者當屬方東樹,他在《昭昧詹言》卷二中更將曹操推崇為“千古詩人第一之祖”??梢哉f,古直悲涼、缺乏丹采的曹操詩歌雖被《詩品》的作者鐘嶸列為了下品,卻最終未被時間長河湮滅,反而受到無數(shù)后人由衷的推崇,根本原因就在于此。
[1][南朝梁]劉勰著,王運熙,周鋒.文心雕龍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2]王國維.文學小言[A].王國維論學集[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
[3][德]尼采.尼采全集(第 5 卷)快樂的知識[M].梵澄,譯.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9.
[4][德]黑格爾.小邏輯[M].賀麟,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0.
[5][清]劉熙載.藝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