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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_劉云 _周毅
從“ 醇儒” 到“ 遺老”
——勞乃宣的悲喜人生
文_劉云 _周毅
風云激變時,歷史難免失卻耐心,搖身墮入簡單與粗暴匠人,給一代人身上銘刻上悲情印痕。一些人,生命的大半時間,都處在這種撕扯與糾結之中,不得其所。勞乃宣是不是其中一個。
清道光二十三年九月二十三日,河北廣平府轄內。隨著一聲清脆而高昂的嬰兒啼哭聲,勞家迎來了一個小生命。這個男嬰的降生,給勞家注入了洋洋喜氣和騰騰生氣。這個排行第二的男孩被命名為“乃宣”。“乃宣”二字,源于《詩經·大雅·生民之什》“既庶既繁,既順乃宣,而無永嘆”。也許,這個名字中蘊涵著官吏出身的家族最殷切的期望和寄托。而從這個孩子長大后的宦海生涯來看,似也堪稱勝任這種期冀。
父親勞勛成與母親沈蕊均出身于書香門第、宦門之家,可謂門當戶對。更重要的是,兩人不論在品貌還是才情上,均相得益彰、相映生輝。這點從清代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所錄勞勛成和沈蕊的詞作中可見一斑。
勞勛成有詞《清平樂》:“繡襦甲帳, 寫韻供清賞。仿佛葉家眉子樣。多個熏香小像。蛛塵重拂瑤奩, 墨花和淚猶黏。腸斷瘦吟樓畔, 一鉤新月初三?!?/p>
沈蕊有詞《虞美人》:“玉臺人去瑤天遠, 寶匣蛛塵罥。畫樓空鎖舊時春,惟有一鉤殘月吊詩魂。蟾蜍露滴香猶膩, 密字真珠細。三生石上識芳容, 想見繡簾開處不勝風?!?/p>
擁有這樣風雅而琴瑟相合的父母,可以說,勞乃宣幼年的樂章是相當清越和揄揚的。
1846年前后,勞乃宣隨母親與祖父沈濤旅居蘇州與南京兩地,在溫潤如畫、優(yōu)雅如詩的江南,勞乃宣和外祖父共同生活了珍貴的八年。外祖父沈濤為學者式官員,幼年時就獲神童美稱,崇尚考訂,著述頗豐,為后世所傳。長期生活在外祖父身邊的勞勛成,不但沐浴了良好的家風,還在耳聞目睹中,無意間濡染了外祖父喜考訂的學術習慣。這種影響是深遠而綿長的,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如果沒有這段經歷,勞乃宣不會對等韻學及古籌算學如此癡迷。
劉云:西南交通大學圖書館研究員
周毅:玉成書院創(chuàng)始人
與尋常孩子相比,勞乃宣的發(fā)蒙時間是太早了點,四歲不到就早早入了學。從發(fā)蒙起,勞乃宣先后受教于十五位儒師。這些塾師們,自己就是在中國沿襲了千年之久的“其數(shù)則始乎誦經, 終乎讀禮;其義則始乎為士,終乎為圣人”的教育模式的結果;他們的畢生,也在矢志不渝地踐行著“君子之學”“學優(yōu)登仕”的信條。因此,他們口傳心授給勞乃宣的,也不外乎“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類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終極理想。
如果事情像那些不免帶有天真色彩的塾師們設想的那般單純與順遂也還罷了。然而,事實上,除卻極少數(shù)備受歷史青睞,可以使時代處處開綠燈的“天之驕子”,絕大多數(shù)人還是不免有被歷史影響與左右的尷尬與無奈。
1851年1月11日,洪秀全、楊秀清、蕭朝貴、馮云山等人,在廣西金田村發(fā)動對滿清朝廷的武力對抗。這就是歷史上一度轟轟烈烈的“天平天國運動”。
1856 年,太平軍進軍江南一帶后,勞乃宣的父親勞勛成在鎮(zhèn)江投軍于清軍劉存厚營。六月,在與太平軍激戰(zhàn)中清軍大敗,勞勛成憤而投水,獲救后即患病,而后不久竟撒手歸西,留給少年勞乃宣難言的失怙之痛。
同時,少年勞乃宣隨家人不斷遷徙、四處輾轉,從江寧至蘇州,再到泰州。在避居動亂中,勞乃宣親眼目睹了江寧、杭州、蘇州等城池陷落,給普通百姓造成了深切慘痛。也許是不堪其苦,也許是天命終至,外祖父沈濤也在泰州走完了他的一生,使得勞乃宣再次品味失卻親人的痛苦。
這些家國經歷,在勞乃宣心中留下了至深的陰影,使其對農民起義無法懷有好感,并深深排斥。
當時,勞乃宣滯留在泰州,賃屋而居。這次延宕,對勞乃宣而言,卻是生命的一次沉淀契機。百無聊賴之際,勞乃宣以翻閱家藏的十三經打發(fā)青春的寂寞年華。他發(fā)現(xiàn),家中的這批藏書散佚良多,意圖整理,細心研讀間,漸漸對“義理之學”產生了濃厚興趣。只是當時,像很多初次邂逅某種理念的年輕人一樣,勞乃宣還僅停留在興趣階段。但他不知道,這種興趣竟主導了他生命歲月的很多動作,其中不但包括對“蒙學教育”的主張與踐行,勸設里塾,簡字推廣,還包括傳統(tǒng)文化的發(fā)掘與倡導。
1861年,經歷了兩年的延宕之后,弱冠之年的勞乃宣迎娶孔門小姐。新婚燕爾之際,勞乃宣仍不忘苦讀詩書。顯然這個意氣飛揚的青年并不滿足于“洞房花燭夜”,還渴盼有朝一日能一逞“金榜題名時”的豪情。
然而他卻并不能“一心只讀圣賢書”。隨著次女的到來,生活的重擔讓勞乃宣的肩頭日益沉重起來。為了給妻女一個相對安穩(wěn)的家,他輾轉到兄長乃寬的岳父范良署中任教,直到將自己的學生送上鄉(xiāng)試考場。他還特意為學生賦詩壯行:“男兒立身期不朽,讀書豈特資耳口。至性長存天地間,富貴浮云亦何有? 我生有志苦未逮,此意硁硁恒自守。……后凋勉作歲寒松,晚節(jié)期為傲霜菊。名山大業(yè)在千秋。他日相逢刮吾目”。詩中盈盈深意,半是對愛徒的期許,半是自勉。
1871年,勞乃宣終于得償所愿,高中進士。與其說,這是他邁入其政治生涯的第一步,還不如說,這是他為自己找到了一個踐行“義理之學”的有限平臺。
自1879年至1900年,勞乃宣輾轉于臨榆、南皮、完縣、蠡縣、吳橋、清苑等地,二十年里,他一直擔任的職務是“知縣”。僅從這一點,就可以判斷,勞乃宣是一個本分的官員,不善鉆營與逢迎。
是的,勞乃宣的用心并不在此。他關注的是真實的民間疾苦:志局任上,他重懲了非法圈地的王邸家奴,陳情減輕租額,緩釋農民的負擔。翌年治下大旱,餓殍遍地,哀鴻遍野,他主持創(chuàng)設“平粥會”,“集資屑高煮粥賤價賣于貧民,拯民于水火”。蠡縣任上,恰逢“駕謁兩陵”,他極力反對底層官吏對百姓橫征暴斂,深得民心。
除了最大限度的確保治下的民眾物質需求得到保障外,令勞乃宣念茲在茲的,還有教育。
勞乃宣每到一地,都不忘為縣學和書院籌資,從自己的俸祿中出資購置書籍,甚至在繁冗公事的間隙,親自課士教民。他任完縣知縣期間,“延名儒長燕平書院,勤校士,厚膏火。未幾,文風大振。著有籌算一書,印送學子,捐書數(shù)千卷,任學子讀閱。”以致“本縣現(xiàn)存之經史子集,即乃宣當日所購置者也?!比螀菢蚩h知縣時,兼具教諭、訓導之職,負指導士人讀書和百姓教化之責。其間,他還“課士于瀾陽書院”,并“籌資購書一萬余卷,藏于尊經閣,俾邑人隨時借觀。仿黃子壽先生主講蓮池書院時成法,命諸生讀書,各做筆記呈閱,評騭獎賞而鼓舞之。刻曾文正公督直隸時所做《勸學篇》,附以黃子壽先生蓮池書院學規(guī)三則于后,以示諸生?!?/p>
為了提高普通百姓的文化水平,使其盡快熟悉禮儀,達到化民成俗、維護和鞏固社會秩序的目的,勞乃宣在吳橋任上時,利用農閑時間,“在城每街,在鄉(xiāng)每村,各設一塾或數(shù)塾,每年秋收后,十月初開學,歲底散學”。并規(guī)定了授課內容,“專以欽頒六諭、圣諭廣訓及弟子規(guī)、小學等書教授,不授他書。六諭、弟子規(guī)、小學內篇熟讀講解,圣諭廣訓、小學外篇但須講解,不必熟讀,并教以跪拜習禮。”
勞乃宣推崇教育的出發(fā)點,固然是為了維護社會穩(wěn)定,但客觀上卻大大促進了這些地方的教育水平,一定程度上啟迪了民智。
如果僅因勞乃宣主辦的里塾,在書院中教導傳統(tǒng)文化與禮儀,就簡單地將其定義為守舊的官員的話,那就錯了。
對于西學,勞乃宣并不盲目排斥。他說:“今日全球交通,西學東漸,篤守舊聞不足以應當世之務?!辈⑶?,他還在教育上對西學的理念躬親實踐。他于教育上的一個可堪書寫的建樹,就是創(chuàng)辦了畿輔大學堂,這是保定的第一所以理工科為主的高等學府。
這是勞乃宣參與新式教育的起點。在家鄉(xiāng)桐溪期間,勞乃宣還因緣際會,相繼成為清末著名新式學堂浙江大學堂、南洋公學及京師大學堂的掌舵人。至今,這些往事都記載于上海交通大學、浙江大學、北京大學的校史上。
1905年,中國大地已呈“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清政府提出預備立憲。因勞乃宣對西方法律的熟稔,他被擢升為四品京堂,任憲政編查館參議,后又入選資政院碩學通儒議員。勞乃宣認為實施君主立憲之始基,在于啟發(fā)民智,而途徑在于教育的普及,“欲教育普及,非有易識之字不可。欲為易識之字,非用拼音之法不可?!被谶@種認識,勞乃宣編寫了《簡字全譜》,并在南京創(chuàng)辦了“簡字半日學堂”,以四個月為一期,先后舉辦了十期,成果卓著。他在江浙兩地大力推行簡字運動,造成極大的影響。勞乃宣恐怕不知道,他的合聲簡字,在中國拼音運動史上被牢牢銘刻。
清廷的預備立憲并未能阻止風起云涌的革命浪潮,也并未能挽救自己的潰敗命運。辛亥革命將勞乃宣為代表的滿清傳統(tǒng)知識分子拋到一種無根狀態(tài)。1912年,他懷著彷徨、不甘與無奈,歸隱淶水。
如果不是一封不期而至的信函,勞乃宣怕是要在淶水繼續(xù)寂寥而苦悶下去。信函來自兩江總督周馥,他在信中告訴勞乃宣:德國傳教士衛(wèi)禮賢在青島成立了“尊孔文社”,邀請勞乃宣主持社務。勞乃宣欣然前往。
然而,語言障礙和文化差異,使得“尊孔文社”漸漸形同虛設。此社的最大貢獻,恐怕是在勞乃宣與衛(wèi)禮賢之間搭建了一座橋梁,使得同樣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懷有虔敬之心的兩個人,在歲月和距離的迷障中找到了彼此。衛(wèi)禮賢對中國文化探究與傳播之舉深得勞乃宣之心,他協(xié)助衛(wèi)禮賢將《易經》 翻譯為德文。該書問世之后,在西方引起轟動,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價值受到西方世界的注目與禮遇。其中,勞乃宣功不可沒。
民國的天空下,曾經上演過兩場鬧劇,袁世凱稱帝及張勛復辟。而勞乃宣和這兩場鬧劇均有沾染,無法撇清,終于成為歷史的尷尬角色。勞乃宣多么希望,袁世凱與張勛能夠實現(xiàn)自己君主立憲制的政治設想。然而,政治的詭異與陰謀,不是醇儒勞乃宣能夠全部預料的。
投注在袁世凱和張勛身上的希望相繼破滅后,勞乃宣回到陽信,平日里纂修《陽信縣志》,空閑則徜徉于山水間,吟詩作對。然而,有誰能明白這位貌似平靜的遲暮老人內心深處的明明滅滅?1921年中國國內局勢已逐漸明朗,鮮有人提及“復辟”。7月21日,七十九歲的勞乃宣溘然長逝,留下一生功過任人品論。
當透過歷史的煙塵來看,很多事情漸趨明晰。盛世繁華中,歷史常常如一位兼具閑情與雅致的藝術家,頗具耐心地任自己一代代“作品”高昂與突顯獨特的個性與色彩;而風云激變時,歷史卻難免失卻耐心,搖身墮入簡單與粗暴匠人,給一代人身上銘刻上基本相同的悲情印痕。不幸的是,勞乃宣出生與成長的時代,正是中國歷史上最為波詭云譎的時代之一。
對于大多數(shù)長期浸淫于傳統(tǒng)文化的知識分子而言,在這個時期,必然伴隨著深刻的彷徨、徘徊和痛苦。其后,一些人舉重若輕,順利渡過這個心理裂變期;而另外一些人,則舉輕若重,生命的大半時間,都處在這種撕扯與糾結之中,不得其所。不幸的是,勞乃宣屬于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