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 躍 進
(天津師范大學 文學院, 天津 300387)
比較文學是一門以探討人類文學共同規(guī)律和民族文學特色的文學研究學科。它不同于一般的國別文學研究,國別文學研究只是在一個文化體系內探索文學的發(fā)展演變,可以看到民族文學發(fā)展演變的獨特性,但達不到尋求人類文學共同規(guī)律的目的。而且其民族文學特色沒有其他民族文學的參照,只是自說自話,“特色”無從談起。同時,比較文學也不同于一般的文學理論研究,文學理論研究的是文學的普遍性規(guī)律,卻以忽略各自民族文學的獨特性為特點。而只有在比較文學研究中,通過跨文化的文學比較研究,才能在互為參照中對“人類文學的共同規(guī)律”和“民族文學特色”兩個方面都作自覺的把握。在比較文學研究中,這兩者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互為表里,互相依存,兩者不容分割。討論“民族文學特色”的時候,是在與不同文化體系的文學比較中的“特色”;概括“人類文學共同規(guī)律”時,是建立在多種文化體系的文學特色基礎上的文學共性把握。
任何一門獨立的學科,在其明確而獨特的研究宗旨之外,還有一套專門的概念術語,以支撐學科的理論構架?!氨容^文學”是一門還在發(fā)展中的學科,其理論體系有待進一步完善,但它的基本理論框架已經形成。這里就“比較文學”的幾個關鍵詞談談看法。
不少論者在定義“比較文學”時,常用“跨國界、跨語言、跨民族、跨學科”等來概括。其實,“跨文化”才是比較文學的本質所在?!翱缥幕笔恰氨容^文學”區(qū)別于別的文學研究學科的根本點,也是確定研究課題是否屬于“比較文學”的根本依據?!翱鐕纭?、“跨語言”、“跨民族”其實都是“文化”表現(xiàn)的外在形式,背后的內蘊都是“文化”。一種“語言”,是一種“文化”的結晶;“民族”的本質是文化問題;“國家”是人為的行政區(qū)劃,在歷史長河中,其分分合合變數很大。因此,“跨國界”、“跨語言”、“跨民族”等都只是一種感性的表述。在學理層面,“比較文學是跨文化的文學研究”,這才是比較準確的表述,體現(xiàn)了比較文學的學科實質。
在研究實踐中,我們可以看到大量與“跨國界”、“跨語言”、“跨民族”的界定相左的事實。如蒙藏民族文學的比較研究沒有跨越國界,但這是比較文學的課題;英國文學和美國文學的比較研究,印度英語作家的創(chuàng)作與英國文學比較,都沒有跨越語言,但都是比較文學研究;海外華文文學和中國本土文學的比較研究,也沒有跨越語言,也是比較文學;印度人祖先和伊朗人祖先都是雅利安人,他們的古代文學比較,當然是比較文學。
這里的“跨文化”,包括兩個層面的“跨越”:一是跨越文學所屬的文化體系;二是跨越文化大系統(tǒng)中與文學同一層級子系統(tǒng),即跨學科。這樣對“跨學科研究”這一比較文學研究的獨特類型的“跨文化”也能做出合理的解釋。對于“跨學科研究”,有論者認為不屬比較文學,認為“跨學科的文學研究必須同時又是跨文化的研究,那才是比較文學,……單單‘跨學科’不是比較文學研究”[1]104。這是對“跨文化”的理解單一。而且更重要的是,強調“跨文化”,暗寓著比較文學研究必須進入到文化層面的研究,這樣,才具有其深度和生命力。
這里所說的“方法論”,不是指如何進行比較文學研究的具體操作方法,而是展開研究時對待不同文化體系的文學現(xiàn)象應有的基本態(tài)度和原則。這里的“對話”,是強調比較文學研究在方法論觀念上的溝通、平等意識。
“對話”是一個內涵豐富的理論概念。在哲學、美學史上,產生于柏拉圖的《對話錄》,在20世紀,海德格爾、伽達黙爾和馬丁·布伯分別從哲學的層面闡述了對話的哲理內涵?!皩υ挕弊鳛槲幕妼W理論的概念,始于巴赫金,他將“對話”這一人類語言活動,發(fā)展為一種文學批評思維模式和研究模式。比較文學研究就是不同文化體系之間的文學對話。比較文學研究,就是在同源或同類基礎上的跨文化文學研究,事實上就是不同文化之間的文學對話。樂黛云說得非常明確:“歸根結底,無論是文學現(xiàn)象之間的事實聯(lián)系,還是文學觀念之間平行存在的邏輯聯(lián)系,或者不同文學理論之間的互相闡釋,其實都是文學對話的有機組成部分,或者,我們將之看作文學對話的不同方式也無不可。”[3]81
比較文學研究中的“對話”,具體就是指用“非我的”和“他者的”眼光來看待研究對象,把不同文化體系的文學當作各自獨立、各具特色、相互平等,能夠進行溝通的雙方或多方;拋棄一切形式的“中心主義”,實現(xiàn)不同文化體系之間文學的友好交流。它作為比較文學研究中的視角和態(tài)度,指向平等、開放、無中心、非定型的特征。那么,為什么要以“對話”作為比較文學研究的方法論基礎?
第一,從比較文學研究的獨特性看。比較文學區(qū)別于其他文學研究的獨特性,在于其跨文化性。而每位比較文學研究者在文化身份上必然隸屬于某一特定的文化體系,那么,如何對待異質文化和異國文學表現(xiàn)出來的“他者”,在比較文學研究中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研究者具有現(xiàn)在的文化身份,這種“自我”若不能以平等的對話態(tài)度看待他者,勢必以先入之見而形成片面的結論。因而,在比較文學研究中,既要充分地維護民族文化的獨特性和差異性,擁有特定的視角和觀點;又必須保持謙和、平等、友好的姿態(tài),以避免不公平地抬高或貶低本民族或其他民族的文化和文學??梢哉f,以“對話”作為比較文學研究的方法論基礎,處理好自我與他者的關系,是比較文學得以確立和發(fā)展的關鍵。
第二,從比較文學學科發(fā)展史實看。比較文學發(fā)展史上,曾出現(xiàn)危機和錯誤導向,其中最突出的一個問題就是“自我中心”。這種“自我中心”表現(xiàn)為“西方中心”和“本土中心”兩個方面。
比較文學產生于西方,很長一段時期“西方中心”意識占據主導地位。具體表現(xiàn)為兩種形式:一是西方研究者對于自身文化的擴張;二是非西方研究者對西方的盲目崇拜。西方一些比較文學學者曾經總是以“自我”為核心來解釋其他民族的文學和文化,他們憑借經濟上的優(yōu)勢地位,想當然地認為自己的經驗是普世的,是整個世界的共同經驗,認為西方文化是最優(yōu)秀的,包含最合理的行為模式和思維方式。與些同時,一些受到西方文化深刻影響的非西方研究者,拋棄自己的民族文化身份,把西方文化視為“中心”,從西方人認識世界的角度審視西方文化和本土文化?!拔鞣街行摹笔沟梦鞣饺送则湴磷源螅恐袩o人,從而被“囚禁在自己文化囚籠中而不自覺”,失去認識和吸取他者文化精華的機會;在“西方中心”的視野里,其他民族不再擁有獨立的自身形象,而是西方的“虛構”,薩義德認為“東方學”就是西方虛構的一個被歪曲的東方形象。法國著名比較文學家洛里哀在《比較文學史》(1903年)中有一段論述:“西方在知識上、道德上及實業(yè)上的勢力業(yè)已遍及全世界,……從此民族間的差別將被鏟除,文化將繼續(xù)它的進程,而地方的特色將歸消滅。各種特殊的模型,各樣特殊的氣質必將隨文化的進步而終至絕跡?!傊?,各民族將不復維持他們的傳統(tǒng),而從前一切種姓上的差別必將消滅在一個大混合體之內——這就是今后文學的趨勢?!盵5]352可見,這種認識明顯是一種出于自我中心的錯誤認識。
“本土中心”是與“西方中心”相對的一種“自我中心”意識形態(tài)。這使一些非西方的研究者抵制西方中心,力圖維護自身本土文化的“純潔”與“本源”特色。本土主義強調民族與民族之間的不可通約性。但在世界文化交流越來越頻繁的情勢下,在多元文化格局中,本土文化主張的民族文化的“純潔”與“本源”特色,根本不可能存在。如果過度強調“本土特色”,往往會導致文化的封閉性和排他性:只強調本文化的優(yōu)越而忽視本文化可能存在的缺失;只強調本文化的“純潔”而反對和其他文化的交往、溝通,唯恐受其“污染”;只強調本文化的“統(tǒng)一”,而畏懼新的發(fā)展,以至對外采取文化上的隔絕和孤立政策,對內壓制本土文化內部的求新變革,結果導致民族文化的停滯、衰微。[6]
第三,從比較文學的最終目的看。在文學研究范圍里,我們認為“比較文學”是以探尋人類文學共同規(guī)律和民族文學特色為宗旨。其實,拓展到人類文化建設和發(fā)展的領域,還可以說,比較文學的最終目的,不僅僅是探尋人類文學的共同規(guī)律,不僅僅是探尋民族文學特色,而是在文化系統(tǒng)之間,文學傳統(tǒng)之間建立一種真正平等有效的對話關系,為人類不同國家民族之間的交流合作,為不同文化體系的文化互識、互補、互鑒做出努力與貢獻。比較文學學科的存在前提,正是建立在不同文學傳統(tǒng)對話的基礎上的。比較文學的方法論基點,也正是通過比較研究,考察乃至建立不同文學傳統(tǒng)之間的聯(lián)系,從而達成對話、交流的目的。比較不是理由,更不是目的,對話也不是目的,只是一種方式,最終目的是在比較中達成直接或間接的對話,并通過對話達到文化間的互識、互補和互鑒??梢哉f,比較文學研究,就是不同文化體系、不同文學傳統(tǒng)、不同審美傾向、不同社會理想、不同人生理念之間的多重對話。
比較文學之所以稱之為“比較文學”,自然與“比較”密切相關??梢哉f,“比較文學”能從“文學研究”中獨立出來作為一門學科,根本的因素就是它的“比較性”性質。美國學者亨利·雷馬克認為:“比較文學研究不必在每一頁上,甚至不必在每一章里都做比較,但總的目的、重點和處理都必須是比較性的?!盵7]10但一些論者否定比較文學“比較性”這一根本性質,提出“比較性不是比較文學的根本屬性”[8]155。為什么?這涉及到比較文學發(fā)展史上的一段公案。
19世紀末20世紀初,比較文學作為一門獨立學科剛剛確立,意大利著名文藝家、美學理論家克羅齊認為,比較方法在文學研究中是普遍使用的方法,是文學研究不可缺少的工具,是種簡單的歷史考察性研究的方法,不能成為一門學科的基礎。以克羅齊的聲望和影響,確實給了比較文學一盆迎面冷水。法國的比較文學學者面對克羅齊的挑戰(zhàn),把比較文學的研究內容縮小到有事實聯(lián)系的“文學關系”研究,基亞說:“比較文學并非比較。比較文學實際只是一種被誤稱了的科學方法,正確的定義應該是:國際文學關系史?!盵10]1梵第根更早就在《比較文學論》(1931年)中說:“那‘比較’是只在于把那些從各國不同文學中取得的類似的書籍、典型人物、場面文章等并列起來,從而證明它們的不同之處、相似之處,而除了得到一種好奇的興味,美學上的滿足,以及有時得到一種愛好上的批判以至于高下等級的分別之外,是沒有其他目標的。這樣地實行‘比較’,養(yǎng)成鑒賞力和思索力是很有興味而又很有用的,但卻一點也沒有歷史的含義,它并沒有由它本身的力量使人向文學史推進一步,反之,真正的‘比較文學’的特質,正如一切歷史科學的特質一樣,是把盡可能多的來源不同的事實采納在一起,以便充分地把每一個事實加以解釋作為擴大認識的基礎,以便找到盡可能多的種種結果的原因??傊容^’這兩個字應該擺脫了全部美學的含義而取得一個科學的含義。”[9]4—5法國學者放棄“比較”,聲稱比較文學研究的是“關系”,“比較文學就是國際文學的關系史”[10]4。
這里克羅齊、基亞、梵第根對“比較”的理解,都是從方法論(把“比較”僅僅作為一種研究方法)的層面把比較文學中的“比較”與一般文學研究中的“比較”混同起來了。實際上,比較文學中的“比較”,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比較:首先,比較文學的比較必須有“跨文化”的前提。其次,在操作上,“‘比較文學’的‘比較’不是簡單的對比,不是表面化的類比,不是單純比較異與同,而是尋求世界各國文學之間各種復雜的內在關系”[1]7。最后,更重要的是,比較文學中的“比較”不僅僅是方法論層面的比較,它還是對文學進行跨文化研究中的一種視野,一種立場,一種觀念,是超越了方法論層面的本體論。
既然“比較”在比較文學中是一種如此重要的根本性成分,我們就得肯定比較文學的“比較性”,需要引導人們正確理解這種“比較性”的內涵。
這里的“匯通”,指的是對比較研究的兩方或多方都要具有整體的貫通的理解和把握,不是就事論事作局部的、表面的比附或對照。這里強調的既是一種研究的觀點,也是對比較文學學者的一種高素養(yǎng)要求。
錢鐘書先生曾借用法國學者伽列提出的“比較文學不是文學比較”這一命題,對作為學科的“比較文學”和一般意義上的“文學比較”作出辨析。他說:“我們必須把作為一門人文學科的比較文學與純屬臆斷、東拉西扯的牽強比附區(qū)別開來。由于沒有明確比較文學的概念,有人抽取一些表面上有某種相似之處的中外文學作品加以比較,既無理論的闡發(fā),又沒有什么深入的結論,為比較而比較,這種‘文學比較’是沒有什么意義的?!盵11]52如《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安娜和《雷雨》中的繁漪兩個形象進行表面上的硬性比較:她們都是女性,各自都有一個有地位、富足的家庭,都有一個給她們撐臉面又缺乏愛的丈夫,都有沖破這個家庭追尋愛情自由的愿望,并大膽地找到自己的情人,卻又被情人拋棄。同時也可以羅列她們的差異:安娜要沖破的是貴族家庭,繁漪要沖出的是封建專制家庭;安娜形象美麗,她總是以一種迷人心魄的眼光凝視著第三者,繁漪的形象苦澀,她總是以一種病態(tài)般的憂郁叩問第三者的心靈。如果僅止于此,只把兩個不同文化體系中文學形象的同異加以羅列,雖然“跨文化”了,也“比較”了,但沒有達到比較文學的宗旨,只是一種表面類同的比附。
那么“比較文學”呢?錢鐘書先生認為:“事實上,比較不僅在求其同,也在存其異,即所謂‘對比文學’。正是在明辨異同的過程中,我們可以認識中西文學傳統(tǒng)各自的特點。不僅如此,通過比較研究,我們應能加深對作家和作品的認識,對某一文學現(xiàn)象及其規(guī)律的認識,這就要求作品的比較與產生作品的文化傳統(tǒng)、社會背景、時代心理和作者個人心理等因素綜合起來加以考慮?!盵12]也就是說,“比較文學”是一種匯通性研究,是對比較兩者的文學和文化作體系化的、整體的把握,即使研究課題是某兩個或幾個具體的現(xiàn)象,但必須把這些現(xiàn)象擺在各自所屬文化的體系中加以匯通的研究和比較,由具體的現(xiàn)象出發(fā)(切入點)而上升到理論高度,總結規(guī)律性的結論,深化對文學現(xiàn)象的認識。如前述的安娜與繁漪的比較,應將她們置于中國文化文學中的婦女和俄羅斯文化文學中的婦女形象、命運、地位上,并結合各自創(chuàng)作時代的文化語境加以匯通研究。
再如鄧曉芒的論文《品格與性格——關云長與阿喀琉斯比較》,若只是把中西兩位文學英雄的勇敢、武藝、仗義等性格特點的同異加以羅列類比,這不成其為“比較文學”研究。鄧曉芒把他們作為中西文化的兩個符號進行匯通的整體比較,上升到中西對人的觀念的不同來比較研究:“如果作家把人心看作客觀世界的鏡子,那么他在描繪一個人物形象時,必然會把這個人的內心世界看作不動,不變或‘以不變應萬變’的,也必然對各種細節(jié)盡量加以簡化、抽象化、白描化,以免模糊了鏡子本身的單純明徹;相反,如果外部世界是人心的鏡子,那就可以放手對各種各樣色彩豐富的外部細節(jié)加以有聲有色,細致入微的描寫,并堅信這些描繪最終都是對人心的描繪,且只有盡可能生動而毫不遺漏表現(xiàn)出這些細節(jié),人心才會完整地呈現(xiàn)出其多方面、多層次立體形象。”[13]6通過這樣的“匯通”研究,由這兩個英雄形象的描寫,揭示了中國文學人物描寫的概念化、白描化的深層文化原因。
比較文學的“可比性”,既是比較文學學科理論的一個關鍵問題,也是比較文學研究實踐的一個關鍵環(huán)節(jié)。從學科理論的層面講,“將來自不同文化體系的‘兩個或兩個以上文本放在一起加以比較,其理由何在?’這個問題不從理論上闡釋清楚,人們就會感到‘比較研究的虛妄,至少是誤入歧途’,從而懷疑比較文學作為一門學科存在的合理性,比較文學的危機也就由此產生了”[14]。從研究實踐的層面講,可比性的把握,關涉到研究課題的價值、意義和研究深度。
比較文學的“可比性”是指在跨文化的文學比較研究中研究對象間的同一關系。它是比較文學研究賴以存在的邏輯上的可能性,是比較文學研究對象的基本屬性中最核心的,決定了文學現(xiàn)象與文學問題能否成為比較文學研究對象的關鍵,也決定研究成果的價值。簡單地說,就是在比較文學研究中,用來比較的對象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這種內在聯(lián)系是比較文學研究的基礎,是保證比較文學研究科學性的重要依據。請看幾個具體實例:
例一,西方和日本的一些學者以西方文學史的分期比較中國文學史的分期,得出兩兩對應的結論,西方:古典——中 世 紀——文藝復興——近現(xiàn)代文學的繁榮;中國:先秦——秦漢魏晉南北朝——唐代古文運動——元雜劇和明清小說繁榮。
這樣的比較沒有找到兩者的可比性,其結論也沒有反映中國文學發(fā)展的客觀實際,缺乏科學的意義。這里的關鍵是研究者把西方的“文藝復興”與中國的“唐代古文運動”擺在同一層面,當作具有“可比性”的對象。盡管二者都打出“復興古代”的旗幟,但在本質上,它們根本不是一回事。西方的文藝復興是歐洲新興資產階級反對神權教會和封建統(tǒng)治的思想文化運動,力圖建立新的世界觀和一整套以“人”為中心的價值體系;而唐代古文運動只是在散文創(chuàng)作領域,反對六朝以來盛行的講究排偶、辭藻、音律,大量用典,華而不實的駢文文體,倡導復興漢代之前質樸有力、詞必己出、文能達意的古文文風。無論思想內涵還是所涉范圍,文藝復興和唐代古文運動都不具可比性。由此導致對中國文學發(fā)展階段的錯誤類比。
例二,中國的魯迅、俄蘇的高爾基、印度的普列姆昌德三位20世紀著名作家都在1936年逝世。如果把“都在1936年逝世”作為“同一關系”的可比性,將三位作家做出比較,很難比較出本質的東西,無助于對文學規(guī)律和民族文學特色的認識。這雖然是“同一關系”,但是偶然的同一,不是內在的本質聯(lián)系,這樣的比較非常表面。若換一個角度,三位作家都是社會責任感很強的作家,生活在相同的時代,以此作為可比性,聯(lián)系各自所處的民族文化語境,生活經歷,比較他們創(chuàng)作中社會責任感的同和異,探尋同異背后的文化內涵和各自的人格個性,可以寫成一篇很好的比較文學論文。
例三,《西游記》中的豬八戒和莎士比亞戲劇中的福斯塔夫都很肥胖,外形滑稽可笑,作品中也作為喜劇角色,產生許多笑料。這兩個形象能否對比,關鍵看取什么角度,能否找到“可比性”。方平先生曾將《紅樓夢》里的王熙鳳與福斯塔夫進行比較。他們與豬八戒和福斯塔夫的差別:一個是俊俏漂亮的中國少奶奶,一個是肥得流油的英國破落貴族。但方平先生從人類審美創(chuàng)造的特殊形態(tài),將現(xiàn)實丑轉化為藝術美這一特定角度,把中西文學中兩個著名藝術形象聯(lián)系在一起,探尋中西審美文化的共性;同時也從兩個具體形象的藝術表現(xiàn)入手,分析共性中的特殊性,以顯示中西審美文化的差異。[15]
由此可見,一些具有相似性的文學現(xiàn)象不一定具有可比性,而一些看上去風馬牛不相及的現(xiàn)象,在一個特定的視域里卻具備了可比性。因此,準確把握可比性,是決定比較文學研究的科學性和價值的關鍵。在實際運用中,可比性的把握應注意幾點:一是比較研究對象之間是同一關系。這里的“同一關系”,在邏輯上指對象之間外延相同內涵不相同的關系??陀^存在的兩個對象其外延不相同,只能限定在外延相同的范圍內進行的比較,確定其同一的關系。二是比較研究的對象應是具有與文學相關的美學價值聯(lián)系,否則,它不是比較文學研究,可能是“比較宗教”、“比較道德”、“比較政治”、“比較文化”的研究。三是比較對象的“同一關系”,必須是內在的、本質的聯(lián)系,而不是外在的、浮表的、偶然的聯(lián)系。
總之,比較文學的學科理論還在發(fā)展完善中,許多問題有待探討。但作為獨立學科的存在,它又必須有基本的構架。比較文學理論將在框范與突破的辯證關系中向前推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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