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義,王霞娟
(山西大同大學 a.校長辦公室,b.政法學院,山西 大同 037009)
作為一種高等教育機構,大學必須有自己的目標與信仰,有指導自身實踐的理念與價值觀念。正如雅斯貝爾斯所說:“真正的教育應先獲得自身的本質。教育須有信仰,沒有信仰就不成其為教育,而只是教學的技術而已?!盵1]44因此,大學與哲學不可分。如果說大學文化是大學的根基和血脈,那么,大學的脈管里鼓蕩的必定是“崇道”的生命元氣——熱愛和追求宇宙之道和人生之道。
大學是一個傳承、傳播和創(chuàng)造思想的地方,也是一個培育普遍性價值理念與理想的地方。從大學的歷史發(fā)展看,盡管現(xiàn)代意義上的大學產(chǎn)生于西方的中世紀,但若從精神旨趣上講,中西方的早期大學則可以追溯到中國的先秦和西方的古希臘時期。如戰(zhàn)國時期的稷下學宮、古希臘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創(chuàng)辦的學園等。從那時起,哲學就與大學相生相伴、血脈相融。哲學不僅催生了大學,而且使大學擁有了自己的本質規(guī)定性,有了自身的信仰與價值追求。
19世紀以來,尤其是20世紀50年代以來,隨著學科的專業(yè)化發(fā)展,特別是科技發(fā)展及其帶來的社會物質財富的增長,人們在更加注重發(fā)展自然科學的同時,相對忽視了人文科學,也使大學越來越疏離了哲學。而我國的大學,尤其是新建本科院校,在這方面的問題尤為明顯。我們最重視意識形態(tài),但又最為缺乏從精神層面去建構價值世界。雅斯貝爾斯曾說:“如果這種既有理性色彩又不失人類心智意義上的生命元氣不再在大學的脈管里面鼓蕩,……如果大學里面只有文獻考據(jù)沒有哲學探討,只有技術而沒有理論,只有目不暇接的事實而沒有理念的指引,大學就岌岌可危了。”[2]71—72雅氏睿智的話語值得我們深思。黑格爾曾把哲學比喻為一個民族的廟中之神。他說,一個有文化的民族,如果沒有哲學,就像一座廟,其他方面都裝飾得富麗堂皇,卻沒有至圣的神那樣。對于一個民族如此,對于一所大學尤其如此。哲學就是大學這座“廟”的“廟中之神”,是使大學成其為文化殿堂和精神家園的靈光。
亞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學》中的第一句話就是,每一個人在本性上都想求知。為了實現(xiàn)人類的求知愿望,最初人們創(chuàng)造了神話和宗教,并用神話和宗教世界觀來理解和反映自己周圍的世界。在被雅思貝爾斯稱作的“軸心時代”,中國、印度和希臘產(chǎn)生了一般意義上的哲學。由此,人們開始了對自然和人本身的理性思考,開始了人類的真理探索之路。正如黑格爾所言:“真理的王國是哲學所最熟悉的領域,也是哲學所締造的?!盵3]35當然,哲學在自身發(fā)展的過程中也經(jīng)歷了不同形態(tài)。從古代哲學對“本體”的探求,到近代哲學的“認識論轉向”,再到現(xiàn)代哲學的“實踐轉向”和“語言轉向”,以及當代西方哲學的“后現(xiàn)代主義”思潮等,都表明了哲學的發(fā)展既取決于人類關于自身存在的自我意識的變化,又取決于哲學堅忍不拔的自我追問、自我否定、自我揚棄和自我超越的精神。作為一種“愛智的智慧”,哲學深刻地詮釋和體現(xiàn)著人類的“愛智之忱”——一種對真理熱愛與追求的永無止境的求索精神。
哲學對真理的追求充滿了純真與虔誠。哲學之所以不斷地對自明性進行追究、拷問、反思與批判,就是力圖在最深刻的層次上或最徹底的意義上把握世界,并確認人在世界上的地位和價值,從而為人類提供“安身立命之本”。“哲學以觀念或思想本身為對象,它的興趣不在具體事實或先天的事實身上,而是集中在被黑格爾稱之為‘后天的事實’的觀念或思想身上的。哲學更不會去關注功利的事情,哲學的精神是為真理而真理的,哲學是唯真理至上的”。[4]哲學,“永遠是以理想性的追求去反觀現(xiàn)實的存在,永遠是以歷史的大尺度去反省歷史的進程,永遠是以人類對真善美的渴求去反思人類的現(xiàn)實。哲學,它使人由眼前而注重于長遠,由小我而注重于大我,由現(xiàn)實而注重于理想,從而使人從瑣碎細小的事物中解放出來,從蠅營狗茍的計較中解放出來”。[5]314人是現(xiàn)實性的存在,又是超越現(xiàn)實的存在。哲學作為人類把握世界的一種基本方式,它總是以某種超越現(xiàn)實的理想去審度和引導現(xiàn)實,力圖把人類的現(xiàn)實變成更為理想的現(xiàn)實。哲學的這種超越的向度決定了它超俗的品格。哲學的超俗使哲學真正成為哲學,也是哲學對時代的批判性反思和理想性引導的前提。
哲學的愛智與超俗,不正是大學應有的品格與神韻嗎?如雅思貝爾斯所言:“人們出于尋求真理的唯一目的而群居于此,……在某個地方人們可以不受任何限制地探求真理,并且是為真理而真理。”[2]20大學對真理的追求,也并非止于真理的獲得,其深層含義則在于追求真理的過程中“所形成的那種哲學式的生活?!盵6]馬克斯·韋伯認為,唯有那發(fā)自內(nèi)心對學問的獻身,才能把學者提升到他所獻身的志業(yè)的高貴與尊嚴。雅斯貝爾斯也認為,接受大學之理念,在某種意義上也就是接受一種生活方式。接受了這種生活方式,人們就得無止境地探索未知世界,就得讓理智擺脫一切羈絆,自由地發(fā)展,就得有一種開放的胸襟,就得懷疑所有的事物,就得不計條件地捍衛(wèi)真理。他說:“人的存在,在其最充分的意義上,表現(xiàn)為我們追求超越之物的那種嚴肅的、無條件的忠誠?!盵2]52—53對知識內(nèi)在價值的信仰、對真理的敬畏,以及追求真理的過程中形成的“那種嚴肅的、無條件的忠誠”,不正是大學的神韻和大學的高貴與尊嚴所在嗎?
進入21世紀,科學技術的迅猛發(fā)展與知識經(jīng)濟時代的特征,使人們越來越深刻地認識到,大學培養(yǎng)出的學生不僅要有扎實的專業(yè)知識與技能,還要有深厚的人文精神與科學精神,有寬廣的視野與創(chuàng)新精神。大學教育,就其本性來說,是一種精神塑造的教育,哲學在這種教育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一)提高思維能力
恩格斯曾深刻地闡述了理論思維對于一個民族科學發(fā)展的重要性,他說:“一個民族要想登上科學的高峰,究竟是不能離開理論思維的?!盵7]285哲學能夠使人認識思維的本性,掌握思維運動的邏輯,提高人的理論思維能力。
1.整體思維。哲學思維的整體性特征,是人類求知意志的精髓,歷來為哲學家和教育學家們所重視。教育家紐曼關于“大學是一個傳授普遍知識的地方”的定義,為很多學者所熟知。但這里的普遍知識,并非指大學所傳授知識學科的普遍性,而是指一種“自由的知識”,它強調(diào)的是知識的整體性和全面性。所以他說:“當知識不是含糊地、一般地,而是精確地、超常地被看作是哲學時,知識在更大程度上具備了這些含義。如果不去考慮每一個外部的和最終的目標,當知識帶有哲學的特性時,它就是格外自由或尤其自足的。”[8]31雅思貝爾斯也指出,大學“應該是一個‘大而全的宇宙’(universe)”。他認為,學術靠的是與知識整體的關系。倘若脫離了與知識整體的關聯(lián),孤立的學科就是無源之水和無本之木。因此,他提出“教給學生一種不僅包括他所研究的特殊領域而且也涵蓋了所有知識門類的整全意識,這應該提上大學的工作日程?!贝髮W“必須灌輸一種對于科學觀念畢生的忠誠,同時也必須要灌輸一種對追尋知識整體性的忠誠”[2]76。因為這兩個方面是大學所培養(yǎng)的從事智識職業(yè)的人才所必要的。而要做到這些,又必然要靠投身于尋求整體,也就是所謂的“哲學”觀點。他說:“從這個角度講,所有的科學都是‘哲學的’,只要它不因手段而忘卻目的,只要它不因此沉湎于羅列詞句與事實,沉湎于擺弄儀器、標本、技巧和孤立的現(xiàn)象,而迷失了方向,背棄了整體的理念。”[2]76因此,在培養(yǎng)人的整全意識和整體性思維方面,哲學發(fā)揮著獨特的其他學科無法替代的作用。
2.批判思維。關于哲學思維的批判性特征,馬克思曾精辟地指出:“辯證法在對現(xiàn)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時包含著對現(xiàn)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對現(xiàn)存事物的必然滅亡的理解;辯證法對每一種既成的形式都是從不斷的運動中,因而也是從它的暫時性方面去理解;辯證法不崇拜任何東西,按其本質來說,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9]112法蘭克福學派的主要代表人物霍克海默對此也有過精彩論述,他說:“哲學認為,人的行動和目的絕非是盲目的必然性的產(chǎn)物。無論科學概念還是生活方式,無論流行的思維方式還是流行的原則規(guī)范,我們都不應盲目接受,更不能不加批判地仿效。哲學反對盲目地抱守傳統(tǒng)和在生存的關鍵問題上的退縮。哲學已經(jīng)擔負起這樣的不愉快任務:把意識的光芒普照到人際關系和行為模式之上,而這些東西已根深蒂固,似乎已成為自然的、不變的、永恒的東西?!盵10]243
哲學思維的批判本質和批判精神,對于大學和學人而言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是創(chuàng)新與發(fā)展知識,以及推動社會進步的前提。正如哲學家布萊恩·麥基所指出的:“如果不對假定的前提進行檢驗,將它們束之高閣,社會就會陷入僵化,信仰就會變成教條,想象就會變得呆滯,智慧就會陷入貧乏。社會如果躺在無人質疑的教條的溫床上睡大覺,就有可能會漸漸爛掉。要激勵思想,運用智慧,防止精神生活陷入貧瘠,要使對真理的追求(或者對正義的追求,對自我實現(xiàn)的追求)持之以恒,就必須對假設質疑,向前提挑戰(zhàn),至少應做到足以推動社會前進的水平。”[11]4因此,批判不僅是學術研究的基本態(tài)度與方法,更應當是大學與學人生存與生活的必要條件。
(二)涵養(yǎng)學者人格
近些年來,我國大學規(guī)模不斷擴大,投入不斷增加,辦學條件明顯改善,但學人所應有的學者精神卻出現(xiàn)了一定程度的缺失。對于當前學者精神的失落,盡管我們更容易從時代的癥候中找到其客觀原因,但精神防線的守護關鍵還在于主體自身。因此,對大學中的全體學人而言,自覺追求一種學者的境界與風范,養(yǎng)成學者人格尤為重要。正如教育家蔡元培先生所說:“學者當有研究學問之興趣,尤當養(yǎng)成學問家之人格。”[12]382
1.培養(yǎng)研究興趣。興趣作為人們對待事物或從事活動的一種選擇性態(tài)度和積極的情緒反應,對于人的認識與實踐活動具有重要意義??鬃诱f,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道出了求知的三層境界。對于大學中的學人而言,如何做到樂之?這就需要對自己所從事的教學與科研工作的目的和意義有深刻的認識和領悟。對于這些,科學本身不能予以回答,只能依靠哲學。正如雅思貝爾斯所言:“科學需要哲學的指導才能立足。哲學有效地激起了一種熱切的求知欲望。哲學也通過向科學家強調(diào)求知的極端重要性,為他們提供了某些理念,由此科學家可以獲得啟發(fā),決定取舍。哲學貫穿了整個科學。它可以在對科學方法一無所知的情況下給科學以指導,……學者和科學家從哲學面里獲得的不是某種具體的好處。但在研究哲學的時候,他們確實可以對自己工作的整體背景有所領悟。更有甚者,他們?yōu)檠芯抗ぷ髡业搅诵碌膭恿Γ瑢蒲谢顒拥囊饬x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盵2]50—51科學的基礎和目標等問題決定著科學的進程和方向,但科學自身卻不能回答這些問題,它們只有在哲學的映照之下才能認識。
2.養(yǎng)成學者人格。哲學作為一種“智慧”,是一種包括理性、信念、人格在內(nèi)的智慧,是一種能夠為人提供“安身立命之本”和“最高支撐點”的智慧。馮友蘭先生曾引用金岳霖教授的話說:“就哲學家來說,知識和品德是不可分的,哲學要求信奉它的人以生命去實踐這個哲學,哲學家只是載道的人而已,按照所信奉的哲學信念去生活,乃是他的哲學的一部分?!盵13]9因此,哲學既是一種思維方式,又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還是一種學養(yǎng)和品格。正如哲學家賀麟所說:“哲學是一種學養(yǎng)。哲學的探究是一種以學術培養(yǎng)品格,以真理指導行為的努力。哲學之真與藝術之美、道德之善同是一種文化,一種價值,一種精神活動。一種使人生高清而有意義所不可或缺的要素。”[14]120
大學作為社會精神文化發(fā)展的“高地”,不僅有責任為社會輸送高境界、高品位,具有積極的生存方式和生活方式的知識人才,而且還應該為社會確立一種尺度,引領社會的精神世界,引領社會的生存與生活方式。而始終處于社會先進文化的前沿,塑造和引導社會的價值取向與時代精神,引領社會文化的發(fā)展,也正是大學歷久彌新的價值所在。
哲學雖然是“對思想的思想”、“對認識的認識”,但它并不是遠離時代的,其內(nèi)容則是時代性的。哲學是如黑格爾所說的“思想中所把握到的時代”,馬克思所說的“時代精神的精華”。作為人類把握世界的一種特殊方式,哲學是人類意識對自身時代生存意義的理論把握。它不僅最為集中、深刻和強烈地體現(xiàn)著“時代精神”,而且還通過自己特有的思維方式,整體性地把握、批判性地反思“時代精神”,從而創(chuàng)造性地塑造和引導時代精神。正如孫正聿教授所言,哲學是“人類對自己時代生存意義的自我意識的理論表征”,“真正的哲學,它以自己提出的新的問題、新的提問方式以及對新問題的新的求索,批判性地反思人類生活的時代意義,理論性地表征人類生活的矛盾與困惑、理想與選擇,從而塑造和引導新的時代精神”。[5]142
因此,大學要塑造和引導社會的價值取向與時代精神,引領社會文化的發(fā)展,就必須依靠和投身于哲學。因為只有依靠和投身于哲學,大學才能以強烈的理想主義情懷,思考關涉人類社會的普遍性問題,并通過提出新的價值觀念和思想,使處于急劇變動中的社會有一個內(nèi)在的精神支撐和整合基礎。也只有依靠和投身于哲學,大學才能成為社會的良心與矯正力量,經(jīng)常給社會一些所需要的,而不是所想要的,從而使社會得以不斷地自我反省、自我糾正、自我定向與自我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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