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 洪 橋

(遵義醫(yī)學院 人文醫(yī)學研究中心， 貴州 遵義 563003)

生命倫理學是研究與生命相關的學說，特別是與人相關的生命與倫理的問題。但人的生命，不僅僅是一種自然現(xiàn)象的存在，更是一種社會文化的存在，一種道德生命的存在，或者說是理性精神的存在。因而，從文化生命倫理學的角度關注人的生命，這是現(xiàn)代生命倫理學的發(fā)展趨向。在中國古代傳統(tǒng)文化中，對生命與倫理的關系有著深邃的思考，對人生哲學也有著精深的洞察。特別是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重要思想之一的道教，關于生命奧秘的探索更是有一套獨到的實踐和操作體系，這凸顯在早期道教的生命倫理觀中。正如一些研究者所說：“早期道教生命倫理觀以生命為本位，通過超越生命的現(xiàn)存條件，達到與‘道’合體，從而在天地的境界，即‘道’的境界把握生命，實現(xiàn)個體成仙，長生不死的理想境界?！盵1]因此，分析生命倫理觀的內(nèi)涵，不僅能夠讓我們重新認識到早期道教所具有的生命理論價值，而且也為我們今天的養(yǎng)生文化提供了文化資源，給予現(xiàn)代人更多養(yǎng)生的啟示。

一、生命存在的貴生化

“天地之性，萬二千物，人命最重?！盵2]34早期道教對生命非常尊重，提出了重人貴生的理念。道教認為人是宇宙中至靈至尊者，人的生命具有至高無上的價值，正如老子所認為的那樣，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價值。因為人源自于“道”，人也是構(gòu)成宇宙萬物的一部分。缺少任何一部分，宇宙都是殘缺不全的和不和諧的。所以早期道教繼承和發(fā)展了老子關于重人的生命價值思想，肯定了生命存在的價值。但是，現(xiàn)實中人的生命很脆弱，壽命很短：“人本生受命之時，與天地分身，抱元氣于自然，不飲不食，噓吸陰陽氣而活，不知饑渴，久久離神道遠，小小失其指意，后生者不得復知，真道空虛，日流就偽，更生饑渴，不飲不食便死?！盵2]34為了保持生命不滅，《太平經(jīng)》將維護生命看成人生的頭等大事，宣稱“是曹之事，要當重生，生為第一。余者自計所為”[2]613。它要求人們把重生的觀念落實到行動中去：“人最善者，莫若常欲樂生，汲汲若渴，乃后可也?！盵2]80如饑似渴地努力，方能重新返回與“道”和元氣相合的本源狀態(tài)。

正是由于早期道教如此重人貴生，所以提出了身比身外之物重的倫理價值觀念。在早期道教看來，重視生命并不是以財富金銀的多少來衡量，也不是對功名榮譽的追求，而是保持生命本身內(nèi)在的價值，使生命獲得長生。人如果一旦把外在的財富、功名作為人生追求的目標，則會產(chǎn)生身比物賤的觀念，勢必會造成因欲傷生，以利害德的結(jié)果?！扒箝L生者，不勞精思求財以養(yǎng)身，不以無功劫君取祿以榮身，不食五味以恣，衣弊履穿，不與俗爭?！盵3]10那種以輕視或犧牲生命為代價而換取功名利祿的行為乃修道者所不齒,“立德踐言，行全操清，斯則富矣，何必玉帛之崇乎！高尚其志，不降不辱，斯則貴矣，何必青紫之兼拕也?！?《抱樸子·廣譬》)可以看出，早期道教的生命價值觀不是以生命追求外物為標準，而是認為保全生命本身就是一種神圣的價值。

二、生命意識的主體化

由于深受原始宗教思想中天命觀的影響，古人認為冥冥之中有天神主宰著人們的命運。這其實是原始宗教中人格神的表現(xiàn)。因而，在自然面前或生死面前人們只能被動地接受，沒有任何主體性可言，更談不上主體的主觀能動性。人只能依從于天，成為天神所支配和主宰的對象。與此相反，早期道教并未把生命的決定權(quán)交給一個超驗的上天權(quán)威，而是把人的主體意識看作是生命的制約力量。葛洪在《抱樸子5內(nèi)篇》引經(jīng)言：“我命在我不在天，還丹成金億萬年?！彪m然先秦其他學派思想中也表現(xiàn)了人的主體性思想，如《論語·衛(wèi)靈公》里的“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荀子·天論》的“制天命而用之”，但它們都不像早期道教那樣突出強調(diào)人的主體性，這和早期道教的成仙目標和教義有關?？梢哉f，這正是早期道教生命倫理觀的可貴之處?！拔颐谖也辉谔臁钡乃枷耄前炎约旱拿\交給自我主體，認為通過主體的不斷努力探索就能夠達到一種永恒生命的境界，不需要借助外力。早期道教這一生命自主性意識，同其他宗教相比，有著鮮明的不同，體現(xiàn)了早期道教思想的重要價值?；浇贪讶说拿\寄托在上帝，認為只有上帝才能拯救人類，而人在上帝面前是沒有主動性的，人只能聽從上帝的安排。佛教把人的希望寄托于來世，今生的努力只能在來世和天國得到回報。在當時魏晉南北朝的社會環(huán)境中，由于社會動蕩，生命無常，如何才能挽救生命，使生命的價值得到實現(xiàn)呢？儒道佛都有不同的回答，而早期道教這一關于人的主體性價值的高揚，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有著積極的意義。

早期道教生命意識的主體化，主要體現(xiàn)在“我命在我不在天”的主體性思想中。它強調(diào)了生命實踐中主體性的重要作用，認為通過人自身的努力，人的生命歷程是可以自己把握的，人自身就是自我生命的主宰者。早期道教為了能突出人的生命的主體性地位，繼承和發(fā)展了老子的“四大”學說。從一開始就把人放在了與天地、“道”同等的地位，如“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老子·二十五章》)的思想。雖然萬物是從道而來的，但道生萬物之后，就不再具體干涉萬物的運行規(guī)律，任物自然的自化自長。同時萬物的成長等方面還需要人的因素，萬物的興衰也取決于人的主體行為，“夫天地之為法，萬物興衰反隨人故”[2]232。這就突出地表現(xiàn)了人的主體性意識，使人在宇宙萬物中的主體地位得到確立。因而，作為人，可以通過具體的養(yǎng)生修煉實踐活動，讓生命回歸道，達到與道同體。所以，人的自我主體性在體道復性的過程中，起著重要的作用。通過“存道納氣”，使生命與“道”結(jié)合在一起。這種自我主體性的修道思想，突出了人的主體性價值。

正因為具有主體性的地位，所以人的生命歷程可以為人所制約，可以通過人的主體實踐活動而改變。通過發(fā)揮人的主觀能動性即通過人的主動的生命實踐修煉，可以達到長生久視的境界。葛洪說：“夫陶冶造化，莫靈于人。故達其淺者，則能役用萬物；得其深者，則能長生久視。知上藥之延年，故服其藥以求仙；知龜鶴之遐壽，故效其道引以增年。”(《抱樸子·對俗》)意思是說，通過人的主觀能動性的發(fā)揮，人可以延促生命。道教的“我命在我不在天”的思想鮮明地體現(xiàn)了生命實踐的主體化。早期道教這一生命自主性的思想，被后期的道教所繼承和發(fā)展。道教堅信生命之道之所以長青，主要在于人去弘揚它。人若將生命價值高揚，生命之流就會沖破種種障礙，排除“天”的制約，流向無限的時空。人一旦獲得長生之道，便可以“游行超宇宙，掌握回生死”[4]828。

三、生命過程的道德化

以“道”為宇宙萬物的本根，這是早期道教的宇宙論和本體論的方面。但其價值論則落實在“德”之上，所以“道生之，德蓄之，物形之，勢成之。是以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老子·五十一章》)早期道教的生命倫理不僅要求肉體不死，而且還要落實到“體德”上。因為生命的修煉過程不僅是一個尊道、體道、修道的過程，而且也是一個德性化的過程。體“道”的過程也就是養(yǎng)德的過程，因為德是“道”的載體，所以體“道”也就是體驗德性的過程?！段淖印ぞ攀亍费裕骸办o漠恬淡，所以養(yǎng)生也；和愉虛無，所以據(jù)德也。外不亂內(nèi)，即性得其宜；靜不動和，即德安其位。養(yǎng)生以經(jīng)世，抱德以終年，所謂能體道矣。若然者，血脈無郁滯，五藏無積氣，禍福不能矯滑，非譽不能塵垢”[5]125—126，這種修身養(yǎng)性、道德修養(yǎng)對生命有著重要的影響。因為道德能夠克服、消除許多不良的欲求、心態(tài)、習性，這本身是有利于健身養(yǎng)生的。葛洪提出：“且夫善養(yǎng)生者，先除六害，然后可以延駐于百年，何者是邪？一曰：薄名利。二曰：禁聲色。三曰：廉貨財。四曰：損滋味。五曰：除佞妄。六曰：去詛嫉。六者不除，修養(yǎng)之道徒設爾?！?《抱樸子·養(yǎng)生》)這里所列的薄名利、禁聲色等“六害”，亦是道德首先要禁抑的，要求通過“仁明”等道德手段來修養(yǎng)德性。另外，道德價值的實現(xiàn)、道德行為的完成，均可以給人帶來一種崇高的精神境界、恬適的心理狀態(tài)和樂觀的生活態(tài)度。這有益于人的身心健康，亦能達到健康長壽的目的。所以，早期道教通過這一系列的理論論述就把倫理道德與養(yǎng)生結(jié)合起來，形成了早期道教獨具特色的道德制約人壽的生命倫理觀。[6]117

正因為道德修養(yǎng)與人的生命長短有著重要的關系，所以早期道教提出在追求長生久視的過程中，不僅要內(nèi)修與外煉，還要有行善積德的思想，把追求長生久視與倫理道德結(jié)合起來，形成“積善成仙”的思想。這一思想主要體現(xiàn)在早期道教積善修德和神靈監(jiān)督之中，即通過道德主體的自我完善和神靈監(jiān)督的手段來強化倫理道德，從而讓人行善以實現(xiàn)成仙的目標，以至能長生久視。在早期道教的經(jīng)典中有很多關于積善修德的論述，如《太平經(jīng)》就對修德提出了具體要求：忠君、敬師、事親?！皩W問以壽孝為急”[2]310，“父母者，生之根也；君者，授榮尊之門也；師者，智之所出，不窮之業(yè)也。此三者，道德之門戶也”[2]311。“不孝而為道者，乃無一人得上天者也”[2]656?！独献酉霠栕ⅰ分袕娬{(diào)“奉道誡，積善成功，積精成神，神成仙壽”[3]16。葛洪也認為要想達到神仙境界，除了內(nèi)修與外煉之外，還必須積善立功?！坝箝L生者，必欲積善立功，慈心于物，恕己及人，仁逮昆蟲，樂人之吉，愍人之苦，赒人之急，救人之窮，手不傷生，口不勸禍，見人之得如己之得，見人之失如己之失，不自貴，不自譽，不嫉妒勝己，不佞諂陰賊，如此乃為有德，受福于天，所作必成，求仙可冀也?！?《抱樸子·微旨》)他認為，人即使服食了仙藥，但如果積善事未滿，也不能成仙。積善長生成仙，積惡壽命減損。積善越多，升仙的地位也就越高。

另外，早期道教通過宗教神秘的因果報應思想來監(jiān)督人，規(guī)制人，從而實現(xiàn)讓人行善，達到成仙的目標。葛洪說：“按《易內(nèi)戒》、《赤松子經(jīng)》及《河圖記命符》皆云：天地有司過之神，隨人所犯輕重，以奪其算，算減則人貧耗疾病，屢逢憂患，算盡則人死，諸應奪算者有數(shù)百事，不可具論?！?《抱樸子·微旨》)葛洪還認為，不但天地有司過之神，人的身中還有上、中、下“三尸”?！叭疄槲?，雖無形而實魂靈鬼神之屬也。欲使人早死，此尸當?shù)米鞴恚苑趴v游行，享人祭酹。是以每到庚申之日，輒上天白司命，道人所為過失。又月晦之夜，灶神亦上天白人罪狀。大者奪紀，紀者，三百日也；小者奪算，算者，三日也。”(《抱樸子·微旨》)通過這一系列的禁忌，早期道教與“神道設教”的思想相結(jié)合，力圖通過神明監(jiān)督來強化倫理規(guī)范。[7]把人的善惡行為放在神靈的監(jiān)督之下，從而建立起積累善行、慈善為懷、助人為樂等道德情操。這樣天才會福佑人，升仙才可望。否則，如多行不義，罪過深重，不但不能成仙，反為天地司過之神“奪算”，減去陽壽。不要以為作了惡事無人知曉，人身中的“三尸”神，還有灶神都會在暗中監(jiān)視，于特定的時日向上天密告人的“罪狀”，于是人的生命便在不知不覺中為天地神靈所“奪”。

四、以德養(yǎng)生的現(xiàn)代價值

“早期道教生命倫理把道德修養(yǎng)與身心健康聯(lián)系起來，強調(diào)行善去惡對于延年益壽的重要作用”[1]，這種以德養(yǎng)生的思想為現(xiàn)代社會的健康生活理念建構(gòu)提供了有益的思想資源?，F(xiàn)代西醫(yī)認為，機體的疾病是由細菌或者病毒感染所引起的，從而導致人的身體機能失調(diào)，這僅僅是從自然機制去理解。而道教醫(yī)學認為，除了自然機制的作用外，人的不良道德行為也可以導致疾病。特別是現(xiàn)代生活當中，關于精神方面的疾病，不僅僅由外在的自然因素所導致，人的心理影響也至關重要。在早期道教思想中，這種通過倫理道德來治病的形式已經(jīng)盛行。如漢末的五斗米道設立凈室，讓病人單獨在室中思過，這就是一種道德心理治療方式。早期道教認為人的許多疾病是病人的行為過錯造成的，而這很多行為都和倫理價值有關，因而在心理上產(chǎn)生了倫理過錯，從而致使內(nèi)氣不通暢，所以應該思過以通血脈。這種思想看到道德觀念與行為在身心健康中的作用，無疑是可貴的。實踐證明人的內(nèi)心道德意識確實可以對人的健康產(chǎn)生直接或者間接的影響。早期道教這種道德心理治療形式被后期的道教所繼承和發(fā)展。在這些思想的基礎上，早期道教生命倫理觀建立了修道的整體性原則，把個人的身心健康置于宏觀環(huán)境中加以綜合考察。這種整體、系統(tǒng)的理論方法為當今人類的整體健康理念提供了有益的文化資源。

反觀現(xiàn)代醫(yī)學的治療體系，明顯缺乏人文的關懷，它把人僅僅看成是一個自然生理機體。醫(yī)生在對待病人的時候，就像在審視一個動物。特別是在實驗解剖理論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現(xiàn)代醫(yī)學思想，把人看成是一個死人，一具解剖的尸體，而沒有把人看成是一個具有思想的、感情的、心理的、有意義和有價值的人，沒有把人和周圍的環(huán)境結(jié)合起來考慮。實質(zhì)上人的生命是和眾多因素相關聯(lián)的，特別是人的心理因素、倫理因素，這些因素對人的生命健康影響很大。若是現(xiàn)代醫(yī)學能夠更為積極主動地在醫(yī)德的修養(yǎng)上吸取早期道教的生命倫理觀，在預防疾病上向道教養(yǎng)生學進行借鑒，也許現(xiàn)代醫(yī)學、生命科學會取得更為重大的發(fā)展。

早期道教就是利用內(nèi)修外煉、道德自我修養(yǎng)以及神靈監(jiān)督等方法和手段來達到與“道”同體的，這是生命存在的理想狀態(tài)。無論道教成仙的目標能否實現(xiàn)，但在追求這一目標的過程中所產(chǎn)生的關于生命倫理觀的思想?yún)s是極其可貴的。在這里，生命不再是一個純粹的、寂然不動的自然機體，而是一個可以不斷提升的、向善的、活生生的多元生命體。這種生命倫理觀，也是中國傳統(tǒng)倫理思想所具有的魅力。它認為生命是大化流行的，在宇宙中是生生不息的。正是通過這些神圣的價值理念，早期道教得以凈化人的心靈和行為，令人更加尊重生命、愛護生命、保養(yǎng)生命、完善生命。早期道教生命倫理觀實質(zhì)上是用美的環(huán)境、善的行為、高尚的人性感召人們，使人們學道向善，發(fā)揮人的主體性，通過生命實踐的修煉不斷改善和完善自身的生存狀態(tài)，使人類實現(xiàn)理想化的人生。

[1] 斯洪橋.早期道教生命倫理的現(xiàn)代啟示[J].重慶科技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5).

[2] 王明.太平經(jīng)合校[M].北京：中華書局，1960.

[3] 饒宗頤.老子想爾注校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4] 藏外道書(第7冊)[M].成都:巴蜀書社，1994.

[5] 李定生，徐慧君.文子校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6] 姜生.漢魏兩晉南北朝道教倫理論稿[M].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1995.

[7] 詹石窗. 道教生命倫理與現(xiàn)代社會[J].中國哲學史,200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