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黃錢欣 / 廈門大學知識產(chǎn)權研究院
論實用藝術作品的“胎記”以中日司法實踐為視角看實用藝術作品的“審美意義”
文 / 黃錢欣 / 廈門大學知識產(chǎn)權研究院
摘要:在《著作權法》的第三次修改中,三次的修改草案都將“實用藝術作品”1. 據(jù)筆者所見,在大量著作和司法實踐中“實用藝術作品”與“實用藝術品”的概念經(jīng)常等同使用,但同時也有學者對二者進行區(qū)分,比如廈門大學的丁麗瑛教授在《實用藝術品納入著作權對象的原則》一文中認為“實用藝術品是指兼具實用性與藝術性的產(chǎn)品, 只有當實用藝術品符合了作品條件, 才稱得上實用藝術作品?!?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的管育鷹副研究員也在《實用藝術品法律保護路徑探析——兼論<著作權法>的修改》中對二者概念進行了區(qū)分。而在本文中,概念的爭議不是重點,所以本文還是將二者等同使用。單獨列為一項作品類型,且在第二、三稿中對其加入了“審美意義”的限定,而與實用藝術作品有著千絲萬縷聯(lián)系的美術作品定義中亦有“審美意義”一詞。本文通過中日兩國的理論和司法實踐進行分析,認為兩處的“審美意義”含義應一致,實用藝術作品的“審美意義”標準不應因其實用性而降低或提高。
關鍵詞:著作權法;實用藝術作品;美術作品;審美意義
在我國《著作權法》第三次修改工作中,三稿的修改草案都將“實用藝術作品”列為一項單獨的作品類型,這也可以看作是學界對實用藝術作品的研究和一系列司法實踐的結(jié)果,可見,實用藝術作品將很可能在本次修改工作之后成為一項獨立的作品類型受到《著作權法》保護。另一方面,第二、三稿都要求實用藝術作品應具有“審美意義”,達到一定的審美高度。一直以來,實用藝術作品通常都被作為美術作品進行保護,與美術作品聯(lián)系密切,這次的獨立,可以看作是其從美術作品胎中的出生,而美術作品定義中的“審美意義”一詞也被帶到了實用藝術作品身上,就好像是它的“胎記”,象征著二者間的親密關系。那么,這兩處的“審美意義”是否含義一致?如果實用藝術作品在修改后被正式確定為一項獨立的作品類型,那么對“審美意義”的解釋將對今后的司法實踐產(chǎn)生重大影響。由于日本在發(fā)達國家中與中國文化傳統(tǒng)和法律體系最為接近,且在著作權保護方面有不少先進經(jīng)驗,所以本文將從中日兩國的理論和實踐出發(fā),對該問題進行分析。
在我國,作品通常被認為是體現(xiàn)作者思想感情的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表達。我國《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二條規(guī)定:“著作權法所稱作品,指文學、藝術和科學領域內(nèi),具有獨創(chuàng)性并能以某種有形形式復制的智力創(chuàng)作成果?!彼?,作品是著作權的客體,它是作者智力創(chuàng)造性勞動的結(jié)晶【1】。而在日本,著名知識產(chǎn)權學者田村善之教授亦認為:作為受著作權法保護的作品,必須是思想或感情的獨創(chuàng)性的表達【2】。《日本著作權法》第二條第一款第一項亦對作品做了定義:“作品,是指屬于文藝、學術、美術或者音樂范圍內(nèi)的、思想或感情獨創(chuàng)性的表達?!庇纱丝梢?,無論在中國還是日本,只要是思想感情的獨創(chuàng)性表達,都應當成為作品并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
所以,實用藝術作品因其具有“審美意義”,獨創(chuàng)性的表達了作者的構(gòu)思,符合以上關于判定作品的標準,應該成為作品,受《著作權法》保護。但我國《著作權法》至今為止并無實用藝術作品這一作品類型,只是因其美感能夠與實用功能在物理或觀念上分離,從而可以獨立存在,作為美術作品受到我國《著作權法》的保護【3】。世界知識產(chǎn)權組織編寫的《版權法與鄰接權法詞匯》上,認為美術作品僅僅是某種藝術品,實用藝術品除了必須是藝術品外,還必須是為實際使用和創(chuàng)作的作品【4】。所以,筆者認為,實用藝術作品不屬于美術作品,只是因以往未對其進行規(guī)定,所以才“當作”美術作品進行保護,而從近期的《著作權法》修改草案中也可看出,從體系解釋的角度看,若實用藝術作品屬于美術作品,就沒必要獨立于美術作品,單列出來進行規(guī)定了2. 當然,也有學者對此持不同看法,比如馮曉青教授認為“實用藝術作品是美術作品中比較獨特的一種作品”?!?】60。那么,實用藝術作品從美術作品中脫胎出來后,雖然它身上還帶著“審美意義”的“胎記”,但這“審美意義”是否和美術作品中的“審美意義”含義相同,即它的獨創(chuàng)性標準是否還和美術作品一樣呢?以下筆者從中日的司法實踐進行分析。
(一)中國的司法實踐
正如上文所言,我國《著作權法》中至今為止未對實用藝術作品做出明確規(guī)定,所以在司法實踐中,通常都是將其當作美術作品予以保護,對其適用的獨創(chuàng)性標準,即它所應具有的“審美意義”,也基本和美術作品相一致。
在廣西壯族自治區(qū)高級人民法院所審理的“廣西博白新毅工藝品有限公司與香港勵鴻集團上海枧廠有限公司著作權侵權糾紛案”中,法院認為:實用藝術品的“藝術”方面則是指物品的藝術造型、外觀設計、色彩裝飾等,或者說是就物品的外觀所做出的富有美感的藝術表述……我國著作權法正是通過對于美術作品的保護,提供著對于實用藝術品的“藝術”方面的保護……上述訟爭的三款器皿的藝術方面均沒有構(gòu)成作品,因此,不屬于我國著作權法規(guī)定的美術作品的范疇,不受我國著作權法的保護3. 參見廣西壯族自治區(qū)高級人民法院 (2007)桂民三終字第62號。。從中可以明顯的看出,法院認為實用藝術作品不屬于美術作品,而是通過對美術作品的保護來實現(xiàn)對實用藝術作品的保護,但“審美意義”的標準卻仍適用美術作品的標準,不因?qū)嵱盟囆g作品的實用性而做出區(qū)別對待。所以,涉案的三款器皿的審美標準均因未達到美術作品的審美標準而不能被認定為美術作品,不受《著作權法》保護。
而在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審理的“歐可寶貝公司訴佳寶兒童用品公司”案中,法院認為兒童坐便器造型獨特,具有審美意義和藝術性等,符合我國著作權法所規(guī)定的作品的構(gòu)成要件,應受我國著作權法保護4. 參見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2008)二中民初字第12293號。。在該案中,法院也是采用美術作品的“審美意義”等獨創(chuàng)性標準對作為實用藝術作品的兒童坐便器進行保護的。因為涉案坐便器的藝術方面達到了能和美術作品“同日而語”的審美高度,所以也就得以受到《著作權法》保護。
此外,我國還有許多案例都體現(xiàn)了對實用藝術作品適用美術作品的獨創(chuàng)性標準進行保護的做法,如對積木5. 參見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2002)高民終字第279號。、兒童座椅6. 參見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2008)滬二中民五(知)初字第187 號。等等,都可以從中看出法院認為涉案商品為實用藝術作品,雖然不屬于美術作品,但卻適用美術作品的獨創(chuàng)性認定標準,而并未因其實用性而對標準有所提高或者降低。
(二)日本的司法實踐
案例二:“兒童椅子形態(tài)模仿事件”(子供用椅子形態(tài)模倣事件)。該案由東京地方裁判所于2010年做出判決。該案原告主張被告所生產(chǎn)銷售的兒童椅子的設計侵犯了原告的著作權。法院先認定該案椅子屬于應用美術品,并且在判決書中提到:“本案的椅子設計,從外觀上看不能認為具有和純粹美術品及美術工藝品同等程度的美術性,不能和上述二者被同等看待,所以不能成為著作權法的保護對象?!?. 平成22年11月18日,東京地裁,平21(ワ)1193號。
案例三:“太空管事件”(スペ一スチュ一ブ事件)。該案由日本知識產(chǎn)權高等裁判所于2012年做出判決。判決書中提到:“(本案商品)以實用或產(chǎn)業(yè)上的利用為目的,屬于應用美術品,只有在它具備和純粹美術品或者美術工藝品同等程度的美的特性的場合,才能作為作品受著作權法保護。”9. 平成24年2月22日,知財高裁,平23(ネ)10053號·平23(ネ)10082號。而法院最后認定本案商品不具備與純粹美術品同等程度的獨創(chuàng)性,不能成為著作權法上的作品。
從以上判決中可看出,法院都先認定涉案產(chǎn)品屬于應用美術品,然后再認定其是否具有一定的審美性,這種審美性要和純粹美術品的審美性具有同等高度,若達到了該高度,就能和純粹美術品被同等看待,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而在上述案例中,法院都認定涉案產(chǎn)品不能和純粹美術品同等看待,所以不能成為著作權法的保護對象。
日本早至“博多人形紅蜻蜓事件”,近至“太空管事件”,通過大量案例確立了對應用美術品的保護原則,即判斷其是否具有了能和純粹美術品同等看待的審美性。而關于如何進行該判斷,日本知識產(chǎn)權高等裁判所法官榎戶道也提出了一個很重要的標準,即判斷應用美術品為了實用性而做的設計是否對美感產(chǎn)生了較大的制約,若制約較大,則不能與純粹美術品同等看待,反之則可以【5】。這也在很多日本案例中得到體現(xiàn),比如上文的“法爾比事件”(上訴審)所提到的“其形態(tài)上實用性的因素濃厚,削弱了美感”。在“巧克力蛋造型事件(チョコエッグ·フィギュア事件)”10. 平成16年11月25日,大阪地裁,平15(ワ)10346號·平16(ワ)5016號。中,雖然各形象的模型原型可以從模型的角度講成為美的鑒賞對象,但由于其是大量生產(chǎn)、廉價發(fā)放的小贈品,所以和純粹美術那種對美的追求不同,美的表現(xiàn)只停留在一定程度內(nèi),不屬于美術作品【5】。這些涉案產(chǎn)品都因其實用性的因素較大制約了其純粹的美感,不能和純粹美術品一樣被看待,而導致不能為日本著作權法所保護。
所以盡管應用美術品具有實用性的一面,但日本的一系列司法實踐都認為不能因其實用性的一面而對其審美標準做區(qū)別對待,而仍應繼續(xù)對其適用和純粹美術品同等的標準,若審美性達不到純粹美術品的標準,則不受著作權法保護。而在判斷應用美術品的審美性時,則要考慮實用性的因素是否對純粹的美感造成較大制約,若制約過大,則會擠占審美性的空間,導致審美性的高度無法達到純粹美術品的標準,從而不能受著作權法保護。
在了解了理論依據(jù)和司法實踐之后,筆者認為,我國《著作權法》修改草案中實用藝術作品的“審美意義”應和美術作品的“審美意義”含義一致,而不應因其具有實用性而有所提高或降低。具體理由如下:
(一)作品的基本理論使然。無論在我國還是日本,都認為作品是作者思想感情的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外在表達,這是所有作品的共性,所以實用藝術作品同樣要滿足上述要求。而在保護“實用藝術品”這種客體時,受保護的不是“實用”藝術品,而是實用“藝術品”。就是說,保護的著眼點在“藝術品”。從這個角度講,保護實用藝術品與保護一般美術品,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4】244。因此,我們所保護的實用藝術作品的藝術部分應當被當作美術作品來看待,自然就應適用和美術作品一致的獨創(chuàng)性要求,美術作品的“審美意義”與實用藝術作品的“審美意義”應該相同。
(二)司法實踐使然。我國在《著作權法》還未明確規(guī)定實用藝術作品的時候就已經(jīng)有相關案例了,對實用藝術作品按照美術作品進行保護,適用的獨創(chuàng)性標準也和美術作品相同,理論界和實務界也對此基本沒有異議,從維護司法穩(wěn)定性的角度來說,對獨立出來的實用藝術作品繼續(xù)采用美術作品的獨創(chuàng)性標準也是可行的。而且在《著作權法》修改草案第二、三稿中對實用藝術作品的概念加入了“審美意義”的限定,筆者認為或多或少也有上述因素的考量,即讓實用藝術作品從美術作品中脫胎出來,但仍然給它打上原來出身的“胎記”——和美術作品同樣都有“審美意義”的要求,以期實務界仍然可以沿用以往的美術作品的獨創(chuàng)性標準,維護司法的穩(wěn)定性。
同時,從日本的司法實踐中也可看出,日本對應用美術品并未給予“特殊照顧”,而是判斷其是否具有能和純粹美術品被同等看待的“美的獨創(chuàng)性”。而應用美術品的“美的獨創(chuàng)性”,是和通常的作品一樣程度的獨創(chuàng)性,并非要求要有特別的藝術高度和可供美學鑒賞的審美性【5】。但同時其實用性的一面亦不能對其“美的獨創(chuàng)性”造成較大制約,不能降低“美的獨創(chuàng)性”的高度。
所以,從司法實踐的角度看,無論是為了維護我國司法穩(wěn)定性,還是借鑒日本的先進經(jīng)驗,都應該對實用藝術作品和美術作品適用一致的獨創(chuàng)性標準,實用藝術作品的“審美意義”應和美術作品的“審美意義”含義相同。
“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美是人類千古以來的追求,今天的《著作權法》亦不例外。因此,在《著作權法》中,“審美意義”對于美術作品和實用藝術作品都是命之所系。既然實用藝術作品被打上了來自美術作品的“胎記”——“審美意義”,那么無論從理論還是實踐來看,也應當沿襲美術作品的“家風”,賦予兩處“審美意義”相同的含義。這樣,也算是做到兩全其“美”了吧。
參考文獻
【1】馮曉青. 著作權法【M】. 北京:法律出版社, 2010:43.
【2】[日]田村善之. 知識產(chǎn)權法(知的財產(chǎn)法)【M】. 東京:有斐閣, 1999:352.
【3】王遷. 知識產(chǎn)權法教程【M】. 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09:58.
【4】鄭成思. 知識產(chǎn)權論【M】. 北京:法律出版社, 2003:2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