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恒
黑子兄弟的父親過世早,兄弟倆連父親的模樣都記不清。兄弟倆便常問母親,爸長的什么樣?母親就看著大黑子說,就像大黑子你。
父親就像我嗎?大黑子心里有點疑惑。這么說父親也像我這么黑?
你黑你父親自然就黑了。母親說,要不你怎么叫大黑子!
大黑子想想也是。可仔細一琢磨又覺著不對,那二黑子不黑怎么也叫二黑子?
母親說,那是你先叫了大黑子,二黑子才叫的二黑子,弟弟不跟著哥哥走?
這倒是,弟弟的名字一般都是跟著哥哥走的。就像村子里的大伢子、二伢子,大柱子、二柱子,還有大狗子、二狗子。于是,大黑子便挺驕傲,常對人說,我父親就像我,也黑。
有人笑他,是你像你父親,不是你父親像你,反了。大黑子依舊說,反正不像二黑子。
成年后,大黑子便感到了苦惱,自己是太黑了,照鏡子怎么照怎么不好看。二黑子雖叫二黑子,卻一點也不黑,皮膚白白的,怎么看都比自己順眼。他這才曉得不管是自己像父親,還是父親像自己,黑都不好。
大黑子30歲那年,母親為他找了一房媳婦,準確地說,是買來一房媳婦。因為家里窮,母親帶著黑子兄弟倆能活下來就不錯了,再往前是起不了這個念頭的??蓾u漸的黑子兄弟倆歲數(shù)都大了,不能老打光棍,做母親的便托人幫著打聽。但家境太寒酸,附近幾十里范圍內(nèi)的姑娘只要聽說是黑子兄弟,頭便搖得像貨郎挑手里的撥弄鼓,沒一個愿意的。母親無奈,只好花錢買。那陣子,四川的姑娘常往這邊跑,黑子母親便動了這念頭。
大黑子是哥,歲數(shù)大,母親便做主讓大黑子先成家。二黑子當然同意,他曉得飯得從碗頭開始吃,自己是老二,理當退后。
好不容易花了8000塊錢買來一個姑娘,可到家一見面,姑娘卻不愿意,說大黑子黑。中間人好說歹說姑娘死活就是不進房,執(zhí)意要走。黑子母親慌了,說不愿意也行你得還錢,姑娘說還錢就還錢,可一看卻還不了,那八千塊錢早讓家里人揣走了。黑子母親就說,既然不還錢你就得留下來。姑娘無奈,看著二黑子說,留下來可以,我跟他!
就這樣,大黑子買來的媳婦轉眼跟了二黑子。
母親有愧,二黑子有愧,大黑子卻不惱,還安穩(wěn)母親說,我和二黑子誰要還不都一樣,都是你兒媳婦。
母親嘆氣,就說著安慰大黑子的話。背地里卻告誡二黑子,是你哥讓著你呢,往后可要對大黑子順著點!
這以后她常對左鄰右舍說,我家大黑子雖自小就憨,但心眼好。
心眼雖好姑娘看不上也枉然,一轉眼又是幾年過去,大黑子還是孤身一人。母親依舊托人去打聽,人家姑娘一聽說是大黑子,依舊不愿意,無奈,還是湊錢買。
這回要一萬,黑子母親說,一萬就一萬,姑娘愿就行。
就有一個姑娘上了門,見了面沒幾句話就點了頭,還不曉得看清大黑子沒有。黑子母親盡管懷懷疑疑,但見姑娘點了頭還是一百二十個高興,付了錢,當天便要給大黑子辦事。
大黑子卻不愿意,說人家姑娘剛上門,氣都沒喘勻,就進房,是不是急了點?這些年都熬過來了,還在乎這幾天?
母親只好依了大黑子,說那就改日再辦。背后就對人講,我家大黑子真是厚道,對誰心眼都不壞。
那姑娘晚上跟大黑子母親睡。大黑子母親怕她是放鷹騙婚的,一步不離,看得很緊。姑娘卻不像是放鷹的,嘴巴甜得很,喊大黑子母親喊得很親,跟在大黑子母親后面也一步不離,就像是過門許多天的人。
第三天是個好日子,黑子家就請來親戚朋友和左鄰右舍,辦了酒席,算是給大黑子正式辦事。那日,大黑子高興,二黑子高興,他們的母親更是高興,總覺得了結了一塊心事……
可就在酒席散去不久,客人剛走那會兒,來了一輛警車,幾個穿警服的人二話不說,架起新娘就走。大黑子傻眼了,二黑子也傻眼了,只有黑子母親拉著那些人問,你們這是干什么?
我們是公安局的,這姑娘是被拐來的,我們要把她帶走!
一家人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警車靜悄悄地開走了……
好不容易買來一個姑娘,沒入新房就沒了,真是悶通了天。大黑子不言語,二黑子干著急,黑子母親氣得直落淚。忽然她想起來一樁重要的事,趕忙對二黑子說,快,去找他們,把那一萬塊錢要回來……
二黑子就去了鎮(zhèn)上的派出所。派出所的人卻說,你們上當了,我們沒有聽說所里和局里帶走什么人,那是騙婚的一伙人自己干的。最近我們接到幾起這樣的案件,正在調(diào)查。
二黑子回到家一說,母親如遭雷擊立時便癱倒在床上。老人經(jīng)不起這樣的打擊,一躺就再也沒有起來。臨死的時候她對二黑子說,一定要幫你哥娶上媳婦……
母親死了,大黑子便不想在家里住,總覺得住在家里不自在。于是便在村頭不遠的塘頭埂搭了兩間草屋,一個人住了進去。那口塘還挺大,大黑子就在塘里養(yǎng)鴨,一百多只,鴨和鴨蛋都能賣錢。
這個時候的大黑子已經(jīng)不再想著娶媳婦的事,已經(jīng)快40歲的人,娶不娶也無所謂了,反正過了時光。但村里總有男人到他草屋里聊天,聊那些男女之間的事情,說四十正如狼呢,更需要女人。至于為什么更需要,卻不說,只講大黑子你沒體會。大黑子是沒體會,但每次聽他們說那些事總感覺有些異樣,尤其是下身比較明顯。于是不想也想,自己控制不了自己。
大黑子沒想到,一天夜里,竟然有一個女人主動送上門來。
這是一個雨夜。小雨淅淅瀝瀝下了一天,到晚上10點鐘反而大起來。大黑子不放心鴨圈,怕雨大了掃倒了柵欄,鴨跟著雨水跑了,還怕雨聲大有人偷鴨,自己聽不見,就跑出去查看。不料,幾個轉打回來,他的草屋里竟然進來個人,還是個女的。大黑子嚇了一驚,站在門口竟說不出話來。
那女人渾身濕透了,頭發(fā)粑在額頭上蓋住了半張臉。瘦瘦的身子被濕衣一裹顯得更單薄,胸前也更突出。腳上沾滿了泥水,地下剛剛就有了水跡。她怯生生地望著大黑子,時刻都像是在躲避別人的襲擊。
大黑子說,你是誰?怎么這么晚跑到我屋里來?
那女的卻不說話,驚恐地看著屋門口,似乎害怕有人闖進來。
大黑子這會兒恢復了平靜,朝那女的走近幾步說,你到底是誰???
女人囁嚅著嘴唇,正要說話,忽然就從外面闖進一個人來,灌門風似的,陣勢很大,嗓門也很大,好啊,你個臭婊子,藏到這里來了,看我不打死你!
那女的這就嚇得直哆嗦,連忙躲到大黑子的身后。大黑子也嚇了一跳,轉過身子一看,進來的是一個男人。
這男人大約40多歲,光頭,皮膚和自己一般黑,看上去有幾分兇煞像,就像是打架出身。尤其是右額上斜著一道長長的疤痕,讓人感覺不是什么好人。此刻,他兩眼緊盯著大黑子的身后,像是大黑子搶走了他的東西,看住贓物不放。
大黑子靜了一下神,問,你是什么人?深更半夜的怎么闖到我這里來……
光頭說,我是來找她的。他手一指,聲音挺橫,你怎么把我的女人藏在屋里?
大黑子辯解說,不是我藏的,是她自己跑來的。
自己跑來的?光頭往前靠近大黑子,臉上的皮肉動了動,不知是信還是不信。又說,那好,就算是自己跑來的,我不追究你了,我把她帶走。說著就要伸手來拉那女人。
不!那女人突然開口說話,聲音顫巍巍的,身子哆嗦著直往大黑子身后躲。
好啊,你個臭婊子,偷著跑了我還沒懲罰你,現(xiàn)在還敢頂嘴,看我不打死你!說話間光頭的手便伸過來,把大黑子擠得往邊上一歪。那女的嚇得一聲驚叫。
你怎么打人?大黑子火了。
半道上殺出個程咬金,遇上個管閑事的了。我教訓我的人,關你什么事?光頭把目光轉向大黑子,像是要打架。
在我屋里我就要管!男人打女人算什么本事?大黑子不知哪來的勇氣,似乎一點也不怕光頭,說著話還把身子移了移,像是要護住那女人。
喲呵,憐香惜玉啊!光頭左右兩邊踱了幾步,似乎在考慮什么。稍停,他盯著大黑子說,你要是真想幫她,我就讓給你,拿來——
什么?
錢!
錢?大黑子一時沒搞懂。什么錢?
光頭說,我把她賣給你?。≠u給你你得給錢。
大黑子忽然思緒就亂起來,怎么幾句話一轉就要賣人?他把腦子清了清,曉得遇上人販子了。他轉眼看看那女人,只見她還在打哆嗦,很可憐的樣子,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樣,還不錯吧?光頭兩眼又掃了一下屋子,說,看你這亂七八糟的樣子,就知道是個寡漢,今天你算是走桃花運了。
大黑子還在看那女人。那女人眼里也似乎在哀求。大黑子結結巴巴地回身問光頭,要,要多少錢?
兩萬。
兩萬?我沒那么多。我就5000塊錢……
5000塊錢就5000塊錢。這雨天黑地的,帶在身邊說不定又要跑,省得麻煩,讓你撿個便宜。
大黑子就在屋檐下的一個墻洞里掏出一疊票子,這是他平日里賣鴨和鴨蛋攢下來的錢,機械地遞給光頭。
光頭接過票子,數(shù)也沒數(shù)就往口袋里一塞。然后對大黑子說,這女人條子不錯,弄好了會給你生個兒子。說完招呼不打轉身就走。
走到門口忽然又轉身叮囑大黑子,說,看緊了,這女人喜歡跑。
光頭走了,大黑子卻久久沒有理清頭緒。像是在做夢,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這么容易就買來一個媳婦?
再看那女人,正怯怯地望著他,一股陌生的氣息彌漫在草屋里,使他意識到眼前的一切確是真的。大黑子還從來沒有這樣在夜里和一個女人單獨呆在一個屋里,那種陌生的氣息很是惹人。他有點手腳無措,想想,就拿起一只面盆和一條手巾朝女人跟前一放,指指水缸,說,先洗一洗吧。
這女人先是抬頭看看他,然后便拿起面盆舀水。舀好水又遲疑地看著大黑子。大黑子忽然就曉得那女人的意思,于是轉身走出草屋。
待大黑子轉回草屋,那女人已洗好鉆進了床上的被褥里。只是,上身裸露在外面,兩只乳房清晰可見,這讓大黑子一下子漲紅了臉。大黑子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么裸露的女人,立刻感覺心慌氣短,血往頭頂涌,身體有了異樣的反應……他靜靜神,知道自己犯了一個錯誤,于是走到柜子前拿出自己的兩件干衣服,遠遠地扔到床上,然后背過身子。稍過了一會兒,大黑子感覺那女人已穿好衣服下了床,便轉回身子。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這女人不僅身材好,臉模也不錯,看樣子30歲還不上。大黑子心里情不自禁就有些高興,下意識地咽了一口吐沫。這時,女人還在瞪大眼睛看著大黑子,想說話卻又沒說,不過已沒有了先前的緊張情緒。這會大黑子想到什么,就說,你好像有點餓了,于是從鍋里拿出兩個熟山芋,遞給她說,吃吧。
女人遲疑了一下,然后接過山芋,一只手握住一個,另一只手就把山芋往嘴里塞,很快很用力的樣子。
大黑子不說話,就看著那女人吃。女人吃著吃著看到大黑子看她就有些不好意思,手和嘴便停下來。大黑子說,沒事的,你吃吧,慢點。說完又走出草屋。
屋外的雨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停了,空氣里流淌著一股清新的木草味。大黑子有些奇怪,原來聞到的總是鴨的腥氣味以及鴨圈的漚臭味,現(xiàn)在怎么變了?是不是和這個女人有關?一想到這個女人,大黑子心里就有些興奮,總覺得這個晚上走了大運,忽然之間自己就有了一個媳婦。他就在想,明天怎么跟二黑子說?怎么跟村子里的人說……
再次回到草屋,大黑子發(fā)現(xiàn)那女人已將床鋪得好好的,被子掀開一半,兩只枕頭并排放在床的一頭。大黑子立刻就覺得自己的臉發(fā)燙,他還沒有經(jīng)歷過這樣的場景。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對女人說,你睡床上,我睡地下。
女人似乎有些不解,眨著眼看著他,眼神很溫柔。大黑子就曉得這女人的意思,這女人的意思是說,既然我已被你買下,我就應該陪你睡呀。大黑子對女人說,做事情是要有規(guī)矩的,結婚也是要講規(guī)矩的,我們要先讓大家曉得……
女人還是不說話,還是瞪大眼睛看著他。大黑子又不曉得她是什么意思了,想想就說,是不是不放心?那這樣吧,你睡,我就在門口守著。
大黑子還真的就在草屋門口守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大黑子就跑到二黑子跟前說了昨晚的事。二黑子不信,就隨大黑子來到草屋,一看,果然是有一個女人睡在屋里。
二黑子一想就覺得不對勁,哪有這么容易的事?就說,哥,你上當了,準又是個放鷹的。
大黑子說,不會吧,看這女的不像。就又把昨晚的事想了一遍,確實覺得不像。
二黑子還是覺得有些不對勁,卻又找不出不對勁的理由,只是覺得事情太突然了,怎么會一夜的雨就下了一個女人?這也像山上的地蛋?
忽然,遠處傳來幾聲喇叭聲,兄弟倆轉頭一看,來了一輛警車。壞了,二黑子說,我說是放鷹的不是?這不又來了?
警車在離草屋不遠的沙石路上停下來,有戴大檐帽的、有不戴大檐帽的幾個人從車上下來,朝這邊走過來。大黑子一眼就認出其中的一個人就是昨晚那個光頭,心里便是一怔。光頭指著大黑子說,就是他。
一個警察來到大黑子面前,問,昨天晚上你是不是買了一個女人?
大黑子很緊張地點點頭,嗯。
人呢?
大黑子本能地回頭朝草屋看了一眼,正要說話,不料那女人自己從屋里走出來了。她的身上仍然穿著大黑子的衣服,看上去很寬松。頭發(fā)干干的從頭上撒下來,遮住幾分秀氣。她怔怔地看著警察和那個光頭,似乎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
警察立刻將她圍起來,說不要怕,我們是來解救你的。
這女人似乎明白了什么,就朝大黑子看,嘴里正欲說什么,就被幾個警察簇擁著帶走了,帶到了路邊的警車旁。
大黑子這邊還在發(fā)愣,二黑子就發(fā)瘋似地揪住其中的一個人,說,那把錢還我們!
那人說,事情我們還要調(diào)查取證,有什么事你們?nèi)ムl(xiāng)派出所找我們。說完,警車拉著警笛“嗚啊嗚啊”地開走了。
大黑子呆呆地看著警車遠去,囁嚅著嘴角卻始終沒有說出一句話。
這個上午,大黑子沒有離開草屋的四周,似乎是在守著一個短暫的夢。他長時間地坐在塘埂上,除了看一眼那條警車曾經(jīng)來過的路,眼睛就只瞅著塘里的鴨。那鴨也是一個勁地討人喜歡,滿塘里游來游去,水上水下,鬧騰的歡。時不時還有揚著脖子的公鴨騎到母鴨的身上,濺起一眼的水花。大黑子就想,這樣的天氣,除了放鴨還能干什么呢?
這當兒,路的遠處就有聲音喊過來,一聲高一聲低,但喊聲是連在一起的。
哥,這回警察是真的,我問了……
大黑子掉頭一看,二黑子從那條路向他跑過來,不時地把手指向身后,聲音顫顫地說,那女的也是真心的,你看——
大黑子就看,原來,昨晚那個女人正輕盈地向他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