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夢圓
我媽去內(nèi)蒙古工作后便很少打電話騷擾我了。有時,我給她打去電話慰問近況,卻總是得到“我要忙死啦”“明天還要出差呢”這樣匆忙又充實的搪塞。于是,我欣慰地用故作酸溜溜的語氣跟我爸說:“你瞧,連我媽都成大忙人了?!?/p>
一個月前,我媽所在的工廠因效益問題停產(chǎn)。從清晨睜眼的那一刻起她便開始發(fā)呆,直至中午再緩緩地踱到廚房里開始機械地忙碌。她把灶臺上濺得到處都是的油漬擦拭得干干凈凈,把水槽里的碗筷洗得閃閃發(fā)亮,把前一天購置來的食材切得整整齊齊。她還會趁著余興,把家里的臟衣服丟進洗衣機的卷筒,弓著腰把每一寸地板拖得一塵不染,把餐桌上的瓜皮紙屑攏進垃圾桶然后下樓倒掉。她做完這一切后便靜靜地坐在沙發(fā)上,看著如同裹腳布一樣的臺劇韓劇,等待我和我爸回來。
可惜進門后,我們兩個“沒心沒肺的東西”(我媽語)總會踩臟地板,一邊吃著我媽萬年不變的燴菜一邊抱怨“鹽又放多了”,酒足飯飽之后把油乎乎的碗碟往餐桌腹地一推,一人抱著一半西瓜就啃起來,不消停的嘴巴像機關槍一樣把西瓜籽星羅棋布地吐了一桌。拍拍屁股去上班前,還不忘把濺上菜汁的睡衣丟給我媽。
沒有什么任務比我媽的勞動更像西西弗斯的酷刑了。她必須日復一日守護著清潔,盡管下一秒我和我爸依舊會把她推下骯臟的深淵。她不會向任何人抗爭這徒勞的工作,她刷著永遠也刷不完的碗,撣著永遠也撣不完的灰塵,洗著永遠也洗不完的衣服。我媽在原地踏步的家務中變得枯竭和衰老。
每天下午,當我媽做完一切她所能想到的家務后,便難以抑制地感到無聊所帶來的恐慌。我和我爸好幾次怒發(fā)沖冠地把她從麻將室里拽出來。為了殺死我媽的無聊,我爸力圖帶著我媽去旅游,我則天真地抱來一堆民國才女們寫的書,強迫我媽培養(yǎng)讀書的高雅愛好。而我媽在我們的折騰中愈發(fā)不快樂了,幾十年如流水一樣的凡俗生活早就沖淡了她重新熱愛生活的興趣。她像在監(jiān)獄里囚禁了太久的犯人,突然間無事可做的自由讓她彷徨,于是她又無比想念那片牢籠。
我媽終于成為了像Bree一樣的絕望主婦。她開始苛刻地要求我爸,把她的意志不由分說地強加給我,在街頭巷尾談論著鄰里間的八卦閑話,像咀嚼著早已干澀的甘蔗渣。我看著我媽在廚房里孤獨的身影,突然意識到?jīng)]有家庭的話,她就什么也不是。家庭壓抑著她,把全部重量都壓在她身上,雖然她整個生命都難以承受。
終于,我舅舅在內(nèi)蒙古為我媽謀到一份差事,我和我爸舉四肢贊同她去工作,盡管這一決定可能讓我們?nèi)胰胤志?。一夜之間,我媽就像第一次上學的小學生一樣既緊張又興奮,滿心虔誠地收拾著她的行囊,疲軟的生活頓時又緊繃起來。正像波伏娃說的,讓女人們都去工作吧,只有這樣她才終于不是家庭的寄生者,終于擁抱了最真切的自由。
出發(fā)前,我媽最后一次把家里的地板拖得一塵不染,把油膩膩的碗碟刷得可以映出人影,把堆積如山的臟衣服洗得清香撲鼻。然后她瀟灑地撤離巨石背后,管它最后會滾進哪個骯臟的陰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