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文輝
一
那一次難堪之后,張菊花就開始跟拐角樓記仇了。
那一年張菊花才十五歲,還在村里念初中,整日價跟一堆小姐妹沒心沒肺地瘋耍。她們要么一下子把自己埋進幾何代數(shù)題里,成宿成宿不睡覺,弄得快成“頭懸梁,錐刺股”的女狀元;要么扎成堆嘰嘰喳喳逗樂,老師布置的作業(yè)你抄我的我抄你的,胡亂應付一氣……總之是沒個正形,也沒個煩惱。要不是被拐角樓狠狠地撞了一下,張菊花還真不知道世界上愁是個啥滋味。那一次,她是結結實實被撞傷了。
拐角樓就是城關供銷社的營業(yè)樓,扎根在縣城最繁華的南關十字街口,它的大門正對十字街,像一個俄國佬的兩撇濃胡子一樣,一邊往東延伸一邊往北延伸,拐角樓的叫法也許就是這樣來的。拐角樓不高,只兩層,但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卻香得要命??h長的兒媳婦、公安局長的閨女,很多有頭有臉人家的子女都想著法兒往拐角樓里擠。拐角樓在人們的心目中占了老大老大一塊地方。張菊花的表姐就在拐角樓當營業(yè)員,她不止一次在飯場聽過爹娘跟人顯擺,說這個表姐如何如何洋氣,穿牛仔褲,燙著鬈發(fā),很有本事,能搞到自行車和手表,正跟一個局長的公子戀著愛。張菊花也不止一次把爹娘顯擺過的話拿去跟小姐妹吹噓,于是大家都知道拐角樓有她一個表姐,快成某某局長的兒媳婦了。
那一回,幾個小姐妹一起去縣城看電影《人生》。動身前,她們四個人一起搽了姬小娜的胭脂,臉蛋都紅撲撲的。姬小娜天天就知道穿衣打扮,不光搽胭脂,還用筷子燒熱了,把劉海燙得一圈一圈的,大老遠就有一股子焦糊味。姬小娜皮膚太黑,臉上上一層底粉,白乎乎的,往下走,到了脖子處卻黑乎乎一片,反差很大。男生就給她起了個外號,“南北半球”。姬小娜根本不答理書本,作業(yè)抄別人的,考試時也抄,有時候抄不成干脆交白卷。老師們都不待見她,黑了臉訓她,誰知她一點也不在乎,一句話就給老師頂了回去:“不用你管,初中一畢業(yè)我就上班當國家人去。真是咸吃蘿卜淡操心,哼!”姬小娜的爹在縣農(nóng)委當秘書,據(jù)說正在給家里幾口人辦“農(nóng)轉非”。
一場電影看下來,幾個人竟看得雙眼潮濕,心里都泛開了漣漪,有把自己比作劉巧珍的,有把自己比作那個城里姑娘黃亞萍的。十五六歲的女孩看起來沒心沒肺,卻經(jīng)不住一場電影的啟發(fā),那懵懂的心就悄悄地開了一道縫。
出了電影院,陽光白晃晃一片,她們幾個的眼睛一下子都有些不適應,睜了半天才睜開,于是相互問:“去哪兒?”
姬小娜指著張菊花打趣:“去你婆家?!?/p>
“去你婆家?!睆埦栈ㄉ先ヅぷ〖∧鹊母觳?,做出要撕她的嘴的樣子。
另一個小姐妹忽然想起什么,沖張菊花嚷嚷:“張菊花,你不是有個表姐在拐角樓嗎?咱不能去找她要點東西嗎?”
姬小娜立即反駁她:“拐角樓也不是她表姐自家開的,公家的東西能隨便給你?做夢娶媳婦,凈想好事?!?/p>
“你才做夢娶媳婦哩,我說的這個東西是不要錢的,你知道不知道?”
“啥不要錢?避孕套不要錢,不用去找她表姐,咱村婦女主任大腳嬸家成筐成筐的?!奔∧任χ由显?。
“你真不要臉,姬小娜!這樣的話你也說出口來,跟個老娘們一樣?!?/p>
一幫人瘋鬧著,擁著張菊花往拐角樓去了。
一頭扎進拐角樓,正嘰嘰喳喳著的她們忽然一下子噤了聲。她們進慣了村里只有三間房大小的供銷社,偶爾去一趟鄉(xiāng)里,店面也不過是村里的兩三倍大。而這個拐角樓,兩邊望過去,全是柜臺和堆放的商品,林林總總,居然有種看不到頭的感覺。如山如海的商品還真的把幾個丫頭震住了。她們傻愣了好大一會兒,最后還是她們的鼻子幫了她們。她們聞到一種氣味,一種只有供銷社才能散發(fā)出來的,混合了油鹽醬醋香皂牙膏煤油化肥的特殊味道,讓她們親切起來,靈活起來。她們開始相互指戳,一起沖張菊花使眼色。張菊花抻直脖子,像一只鴨子一樣來回瞅,卻沒有瞅見她的表姐。姬小娜笑話她:“你倆肩膀抬了一個頭,頭上長了一個嘴,那個嘴光會吃飯不會問呀?”
張菊花受了點化,就鼓足勇氣走近柜臺,問一個戴著碎花袖罩長得很富態(tài)的營業(yè)員:“我表姐在哪個柜臺?”
張菊花一出口就后悔得想摑自己一巴掌,果然,這個富態(tài)的營業(yè)員笑了:“妹子,我咋知道你表姐是哪個?她沒有名字嗎?”
張菊花使勁想了想,她還真不知道表姐具體叫啥名字,她只知道爹娘提起表姐都是稱“城里二丫頭”。不過她認得表姐,于是就領著姬小娜她們挨個柜臺去找。從一樓的日雜百貨組、調味副食組,到二樓的針織毛線組、體育用品組,張菊花瞪大了眼睛辨認,好幾次,她差點叫出口了卻又否定了自己。轉了整整一圈,一干人泄了氣。姬小娜問:“你表姐是不是今天歇班呀?”
“也不是沒有可能?!睆埦栈ㄏ铝私Y論。
那一個想來要點東西的女伴失望極了。她想要的東西其實就是裝胭脂的鐵皮盒子,供銷社是把胭脂掏出來一盒一盒出售的,那只帶著胭脂味的大盒子就空下了。村里有一些女孩就擁有這樣的盒子,把女孩子的那些小玩意一古腦兒放進去,連同她們的心思,一起長年地芬芳著。這種盒子不太多,女孩子都想擁有一個并且以此為榮。
幾個丫頭失望地往外走,走得歪歪斜斜,很像地里被風吹歪的玉蜀黍稈??斐鲩T的時候,姬小娜差點跟一個穿牛仔褲的姑娘撞到一塊。幾個丫頭趕緊給這個洋氣的城里姑娘讓開了路,張菊花忽然尖聲叫起來:“表姐,表姐!可逮著你了!”
張菊花的叫聲像拉響的警報器,一樓的營業(yè)員都把目光集中過來。那個洋氣的姑娘停了步,高傲地仰著頭,回頭打量她們,卻不說話。張菊花領著姬小娜她們呼呼啦啦追上來,圍住了這個姑娘。張菊花高亮的嗓音依然激動得降不下來:“表姐,樓上樓下找了你好幾圈,我還以為你歇班呢?!?/p>
姬小娜趕緊自我介紹:“我是張菊花的同桌姬小娜?!?/p>
那一個已經(jīng)失望過一次的丫頭也趕緊說出了她們幾個的來意:“我們想要胭脂盒,一人一個。”
這個洋氣的姑娘一直沒說話,而她的臉卻緊緊地繃了起來,嘴角顯露出一絲慍怒。被這幾個臉上浮著酡紅扎著羊角辮的鄉(xiāng)下丫頭大嚷大叫地圍著,她顯然覺得丟了臉面,大大地丟了臉面。她一把撥拉開張菊花:“誰是你的表姐?你認錯人了!”
說著,這個洋氣的姑娘咯噔咯噔邁著生氣的步子,上樓去了。
一樓的營業(yè)員都盯著張菊花看,一束束目光都打著問號,仿佛在打量一個精神病患者。姬小娜她們也盯著張菊花,仿佛在問:你真的記錯人了嗎?還是你表姐不認你?。磕悴皇墙?jīng)常吹噓你表姐嗎?那是你的親表姐嗎?親表姐能不認親表妹嗎?誰信啊!
張菊花受不了,她突然捂住了臉,淚水一下子順著指縫噴涌而出。她跌跌撞撞地往外跑,跑得歪歪斜斜,跑得很虛弱,像一棵被雨打濕打軟了的玉蜀黍苗。
二
張菊花初中畢業(yè)了,傻傻呵呵的她居然沒費多大勁兒就考上了縣一中。除了她,班里只有一個叫小慶的男生考上了汲縣師范,全校就出了他們兩個尖子生,校長領著全體教師跟他們合了一張影。照片洗出來,張菊花還是大大咧咧、沒心沒肺的樣子,那個小慶卻緊張得要命,一臉嚴肅,襯衣的扣子從上到下扣得嚴絲合縫,結果顯得很傻氣。張菊花望著照片上的小慶直想笑。
那時候的中師生絕不亞于現(xiàn)在的“二本”,小慶家為了慶賀他考上師范,請鄉(xiāng)里的電影隊來演了兩場電影:《喜盈門》和《咱們村里的年輕人》。第三場電影是村西北角趙肉蛋家演的,原因是他家的小花驢生了一對“雙胞胎”,說是百年不遇的好事。小慶家很生氣,下驢駒咋能跟考中專相提并論?!肉蛋家放電影的時候,小慶爹就用鐮刀把銀幕劃了一道大口子,算是對肉蛋一家的懲罰。結果這件事讓全村人樂了大半個月。
張菊花正樂著,沒想到小慶家會托人來提親,更沒想到爹娘連問她都沒問就一口應了。那幾年,豫北鄉(xiāng)下早戀嚴重得很,不少姑娘十八九歲就抱小孩了。就這樣,張菊花稀里糊涂處上了對象。雙方家長還一個勁兒鼓勵倆人去一塊兒接觸接觸。大人的話不好違背,報到的前一天晚上,倆人只好去村頭的小路上談戀愛。
張菊花發(fā)現(xiàn),小慶的脖扣又扣上了,想起演電影的事,她就忍不住笑。小慶也笑,笑過后一本正經(jīng)地對張菊花說:“我計算過了,三年后我中師畢業(yè)你正好考上大學,我參加工作開始掙錢,到時候我供你上大學?!睆埦栈ㄓX得小慶這個人真是不錯,把幾年后的事都給她料理好了,那樣的話家里還能省下一筆錢給弟弟娶媳婦用。于是,張菊花也跟著小慶的思路考慮起來,說:“不光要供我上學,還要攢錢準備結婚,你的任務大著哩?!眱蓚€十六歲的大孩子居然一本正經(jīng)地討論起他們的婚姻大事來。
路邊的螢火蟲忽明忽暗,張菊花捉了一只,用隨身攜帶的空筆管裝進去,說要帶回枕邊。其時正值深秋,野蟲唧唧,月色爛漫,兩顆心被一種淡淡的柔情融化。小慶忽然問她:“張菊花,啥是戀愛呀?”
“戀愛就是兩個人好吧?”
“啥是好呀?”
“好……就是跟小姑和小姑夫一樣?!?/p>
“咋樣?”小慶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張菊花一下子害羞起來,歪歪腦袋,說:“不告訴你?!?/p>
小慶揪住張菊花的胳膊,胳肢她,讓她說。張菊花咯咯笑著,就是不說,還反過來胳肢小慶。倆人無邪的笑聲灑滿了那個月色蒙蒙的秋夜。
小慶爹會磨豆腐長豆芽,日子過得比較殷實,就給小慶買了一輛加重自行車。小慶就騎自行車去汲縣師范報到了。第一個月回家,他一路狂奔,終于在放學之前趕到了縣一中大門口。熙熙攘攘的人流潮水般涌出來,小慶抻長了脖子往里瞅,終于瞅見了張菊花:“張菊花!張菊花!”他一邊喊,一邊伸出手臂使勁搖擺。
張菊花有些意外,喜滋滋地跑過來:“你咋來了?”
“帶你一起回家?!?/p>
“我正愁沒法回家呢,十幾里路,靠11號洋車回去天就黑了?!睆埦栈ǜ吲d地把書包從左肩掄到右肩,往小慶跟前湊了湊,低聲說,“現(xiàn)在就知道心疼老婆了,將來準是個好男人?!?/p>
這一說,倒把小慶的臉說紅了,小慶吭吭哧哧,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張菊花不但沒騎過車,連坐車也不行,上車的時候撲了好幾次都沒上去,還差點把自行車撲翻。街道窄人多,小慶怕出事,說咱出了城再騎吧。到了城外,小慶跳上車讓張菊花上。張菊花咬著牙緊跑幾步,用力一撲,上倒是上去了,卻把車撲翻了,一下子跌進了溝里。小慶的褲管濕了,車把上還掛了一堆水草。再一看,車把也歪了。小慶雙腿夾住前輪正車把,心疼得要命,就埋怨張菊花:“輕點上啊,使恁大勁咋哩,又不是叫你跟牛犢賽跑?!?/p>
張菊花不會上車本來就有些窩火,小慶這一埋怨,臉上就掛不住了,噘嘴說道:“騎個破車有啥了不起,八抬大轎請我也不坐了!”說罷,把書包往身后一甩,哼著“軍港的夜啊靜悄悄”,自顧自走了。小慶也很惱火,專門來接你你還擺譜了?你是電影明星李秀明呀還是村長鄉(xiāng)長的閨女?不坐還不帶你呢!他騎著車從張菊花身邊穿過,故意扔下一串鈴聲氣她。張菊花在后面掄著書包沖小慶喊:“讓鐵釘碎玻璃把你車胎戳崩!還得跌進溝里,把你門牙跌掉!”小慶不管她怎樣咒,只管打著鈴氣她,心說天黑你也到不了家,該!
回到家,小慶把經(jīng)過一說,正在揀黃豆的爹過來就打了他一巴掌:“狗東西,沒過門的媳婦可是金豆啊,得當神供著,容你糟踐!”
第二天,小慶早早地來到村口等張菊花,準備悔過自新。不一會兒,張菊花一蹦一跳地來了,胸前胸后搭了兩大包東西。張菊花看見小慶,頭一扭,沒理他就過去了。小慶趕緊攆上去給張菊花賠不是,爹那一巴掌打得重了點,小慶感覺現(xiàn)在臉還火辣辣痛哩。一起走了兩里,張菊花還是不上車,也沒搭理小慶一聲。小慶急了,氣呼呼地說:“沒良心,中招考試第二道題不是我事先猜中告訴你,你能考上高中?”
張菊花哼了一聲,反駁他:“我舅爺從省里寄來的《中招考試模擬試題》,全班我可只讓你一人看了,老師都不知道?!睆埦栈ㄟ@一開口,就是原諒小慶了。為了彌補昨天的過失,小慶提議張菊花可以用他的自行車學騎車。張菊花高興得一蹦三尺高,從包里摸出一只煮雞蛋,三下五除二,皮都沒剝凈就塞進小慶嘴里,算是對他的感謝。小慶第一個還沒吃完,張菊花把第二個又塞了進去,結果噎得小慶半天沒上來氣。
之后,小慶幾乎每星期都回家,張菊花總在校門口等他,可是一到村口她就跳下車。倆人還害羞呢,沒有勇氣一起進村。
一晃兩年半過去了,小慶兒馬似的躥了老高,也知道往頭上上發(fā)蠟,再穿襯衣,脖上袖口的扣子都不扣了,還把袖子半綰起來,有點城里學生的模樣了。這個寒假回家,小慶也吃驚地發(fā)現(xiàn),張菊花仿佛一夜間換了一個人,眉還是那眉,眼還是那眼,臉還是那臉,可味兒卻整個變了。張菊花就像熟透的果子懸掛枝頭,芬芳而誘人。麥子也有抽穗的時候啊,小慶還真把張菊花想像成了一株麥子了。
快返校了,張菊花忽然來找小慶,要他第二天跟她去縣城玩一天。
這一天,兩人先逛了幾家百貨商店,中午一人吃了一碗羊肉燴面,又看了一場電影,臺灣片《汪洋中的一條船》。從電影院出來,兩人臉上都淚花花的。兩人推著車往前走,經(jīng)過拐角樓的時候,小慶忽然提議:“上去看看姬小娜,她還給我寫過信呢。”姬小娜初中畢業(yè)不但辦了“農(nóng)轉非”,還被安排進拐角樓當了營業(yè)員。
張菊花的心突然疼了一下。已經(jīng)三年了,她幾乎把那一次難堪忘記了,誰知今天,這個拐角樓又突然撞了她一下,讓她舊傷復發(fā)。張菊花一下子陰了臉,丟下小慶,徑自往前走去。小慶趕緊攆上她,一邊走一邊解釋:“很普通的一封信,同學之間的信,你不要上心?!?/p>
張菊花不理他,繼續(xù)往前走。小慶也繼續(xù)跟著解釋:“真的什么都沒有,不信回來我拿給你看?!彼⒉恢雷约赫`解了張菊花。
張菊花突然站住,小慶看到了一張滿是淚水的臉。小慶怎么也想不通,哪來那么多的淚水,一下子爬滿了張菊花的臉頰。他趕緊掏出手絹去擦張菊花臉上的淚水,卻越擦越多。
那天,小慶領著張菊花又看了一場馬戲,慢慢地,張菊花才從往事中解脫出來?;丶业穆飞希c帶張菊花一會兒,張菊花帶小慶一會兒,張菊花還給小慶唱了一首剛學會的新歌,蘇紅的《我多想唱》。小慶也唱了一首《我的中國心》,幾乎沒有一句不跑調的,像一只生病的老牛痛苦地哼哼。村子越來越近,他們的車速卻越來越慢。小慶裝出吃力的樣子使勁蹬,卻蹬不出速度,于是他一個勁埋怨:“車胎氣不足了,前后連個打氣的也沒有?!睆埦栈ㄒ哺胶停骸熬褪?,前后連個打氣的也沒有?!逼鋵嵥麄z是睜著眼說瞎話,剛過一個路口,電線桿上掛了一個大鐵牌,“修配站”三個字要多醒目有多醒目。
天色已經(jīng)似黑非黑。
他倆誰也不說話,車子很不情愿地拐上了進村的土路。張菊花忽然在后邊摟住了小慶的腰,她的臉輕輕地貼在小慶后背上。小慶全身一下子僵硬了,就像小時候打針一樣,肌肉都繃了起來,他都聽見自己的呼氣聲了。車緩緩地往前走,慢得不能再慢,張菊花離開了小慶的身子,順著小慶右側的臂下探過頭來。她的左手緊緊摟著小慶?!靶c……”一聲輕喚,柔情似水。小慶低頭,看到一張似紅非紅的臉,一雙似顫非顫的唇,那葡萄般晶瑩的眼睛忽閃忽閃,仿佛天上的星。這一瞬間,小慶讀懂了她的星語。
小慶騰出右手,輕輕挽住張菊花的脖子,輕輕向上拉近,然后垂下頭,把自己的唇貼在了張菊花滾燙的唇上……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小慶一顆心卻澎湃不已:他居然在跑著的自行車上完成了和張菊花的初吻。
兩顆年輕的心一時間風起潮涌。
三
初中畢業(yè)考試一結束,姬小娜就搬起凳子挎著書包,跟正準備沖刺中招考試的張菊花她們“拜拜”了。
張菊花中招考試完等分數(shù)線下來的時候,姬小娜已經(jīng)成為拐角樓化妝品組的一名職工。姬小娜說一開始是日工,兩年后才能轉合同制。這些張菊花不懂,不過她知道,姬小娜已經(jīng)從此踏上社會,與她走的不是一條道了。在縣城讀書期間,姬小娜多次邀請張菊花去拐角樓,她一次也沒去過。曾經(jīng)被拐角樓撞傷,張菊花的傷口一直隱隱作痛。
姬小娜真的成了一個社會青年,高跟鞋、牛仔褲,波浪式的大鬈發(fā)。騎自行車的時候也像城里的姑娘一樣開始內八字,用腳尖點著半個腳踏,兩個小腿肚往外撇,上身矜持,當時在豫北鄉(xiāng)下一帶很流行的。唯一讓姬小娜煩惱的是自己的皮膚,啥化妝品都用過,還用牛奶洗過半年臉,一點都不見效,每天涂脂抹粉,依然是“南北半球”。轉眼間姬小娜十八歲了,拐角樓十八歲的姑娘可是香餑餑,不管你出身貴賤,只要在拐角樓工作,找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家。
姬小娜眼看著身邊的未婚女同事一個個被踅摸走了,一下班就有人在門口接,先去未來的婆婆家吃晚飯,吃過晚飯就雙雙進了電影院。那年頭,談戀愛也就是鉆鉆電影院上上半截老城墻。剩下一些條件一般的,被縣供銷社的科長們定購,給他們當兒媳婦。只有姬小娜一直無人問津,別說縣長、局長、科長的公子,就是拐角樓的單身男職工,也沒有人給她扔一片“秋天的菠菜”,人家這些男職工還能去社會上隨便挑揀哩。姬小娜就有點兒郁悶,每次去倉庫搬貨,瞥見架子上的“積壓商品”四個字就很憤怒,就想找人吵一架。有一次,趁倉庫沒人,她生起氣來,把一只暖水瓶摔了個稀巴爛。
十八歲不算大齡,但姬小娜知道,她的自然條件是不會隨著年齡而改變的。爹的同事也有熱心的,給她介紹了幾個。一見面,不是對方相不中她,就是她嫌對方長得太粗糙。她很生氣,這些叔叔們居然用這些拿不出門的東西來糊弄她。姬小娜暗暗下了決心,一定要找一個相貌俊美的男朋友,要不她一輩子都會抬不起頭來的。
有一天,姬小娜騎著自行車經(jīng)過縣一中大門口,正好是周末,人很多。姬小娜七拐八拐躲著三三兩兩的學生,卻跟一個急匆匆趕來的男子撞到了一塊。姬小娜擎著車把,雙腳踩到地上,張口就罵:“眼睛長褲襠里了,大白天的連個車都不會騎。”
姬小娜在拐角樓上了三年班,從鄉(xiāng)下帶來的粗野卻一點也沒改變,多次跟顧客吵架,為此挨過不少批評和罰款。江山易改,稟性難移,不說臟話就不是她姬小娜了。姬小娜還要罵,對方卻喊出了她的名字:“姬小娜,你連老同學也敢罵,真有你的???”
姬小娜仔細一瞅,笑了:“嘿嘿,大學生??!你怎么來了?”沒等對方回答,她忽然想起來了,“來接你媳婦不是?”
小慶不好意思了:“不一定能接到她,快高考了,她很少過星期天,好幾次都沒見到她。”
“我也好久沒見張菊花了,她一回都不去拐角樓找我。今天見見老同學,一會兒我請你倆吃羊肉燴面。”姬小娜說著話,跟小慶一起下了車,推車到路邊等張菊花。
倆人拉著話,目光卻不敢離開縣一中的大門。不知不覺天色暗淡下來,門口已稀無幾人。小慶果斷地推起車:“她不會出來了,咱們走吧?!碧纫宪囉滞O聛?,問姬小娜,“你回村里不回?回村里咱就一起走?!?/p>
姬小娜一家已經(jīng)“農(nóng)轉非”,都搬到了城里,她媽在糧食局下面一個門市部賣面條,扔了鋤把拿起了秤桿。見小慶要走,姬小娜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孤獨感,她伸手拽住小慶的胳膊,懇切地說:“去我家吃頓飯吧,幾年不見了,還怪想跟你聊聊的。”
小慶說一會兒天就黑了,姬小娜嘿嘿笑了一下,說:“住我家不就得了,我哥當兵走了,他的屋空著呢?!?/p>
小慶考慮了一下,說:“不走也行,反正我和師范的同學約好了,明天一起去他親戚家問問我們分配的事,他親戚在教育局人事科。再說,也能見見你家叔嬸,給他們問個好?!?/p>
倆人推著車,肩并肩向姬小娜家里走去。姬小娜一邊走一邊悄悄打量小慶,三年不見,這個當年在班里連襯衣脖扣都要扣上的呆冬瓜現(xiàn)在大變了樣。黑色的皮涼鞋,的確良襯衣扎在西褲里,兩只袖子高綰,顯得英俊挺拔。三七開的學生頭一絲不茍,濃眉闊口,臉上有幾處粉刺,不多,就幾顆,卻長得恰到好處。一個男孩如果粉刺多了,一張臉看起來就顯得臟膩;要是一顆也沒有,光光的,會顯得女孩子氣,也不好。小慶這幾顆粉刺,反倒襯出了一股青春的英氣來。姬小娜看著看著,思緒就有些亂起來。
他們進屋后,姬小娜的媽竟沒認出小慶來。小慶爽快地叫了一聲:“嬸,我是小慶??!”姬小娜的媽一把拉住了小慶的手:“這孩子,這孩子,打小看你就不一般,現(xiàn)在真有出息了。你快坐下看電視,我炒幾個菜?!?/p>
一會兒碗筷擺上了桌,小慶四下打量,問:“我叔呢?”
“帶隊去義烏考察了,全縣財貿口的,供銷社、商業(yè)局、外貿局……來來,吃菜,吃菜,嘗嘗嬸的手藝。”姬小娜的媽招呼著,不停地往小慶碗里夾菜。
姬小娜夾菜的手卻有些遲疑,眼神也顯得很迷離。
吃完飯,小慶在客廳看電視,姬小娜幫媽媽往廚房拾掇碗筷。她媽一把攥住她的手,令她很是吃驚。姬小娜的媽是個農(nóng)村婦女,以前捋鋤把現(xiàn)在搬面粉,很有力氣,姬小娜不由得輕叫了一聲:“你弄疼我了,媽。”
姬小娜媽的手卻沒松,她眼睛緊盯著姬小娜,問:“你是不是看上小慶了?”
姬小娜居然不好意思起來,奮力把手掙脫出來:“你瞎說啥?他跟張菊花早就訂親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訂親咋了?他倆上床了?他倆領結婚證了?我可跟你說,這男人就是山坡上的野核桃,誰敲下帶回家吃到肚里就是誰的!今天夜里你就跟他上床,一上床他就跑不掉了?!?/p>
姬小娜被她媽說得心直撲騰,她從廚房跑到了院里,臉上滾燙滾燙的。她深吸幾口氣,腦子里一片模糊。
姬小娜媽的行動卻開始了。拾掇好廚房,又把自己簡單拾掇了一番,然后跟小慶告別,說今晚正好輪到她值班,她得到門市部去看門。小慶一聽站起身,她趕緊把小慶按坐下,說:“沒事沒事,你看電視吧,一會兒叫小娜陪你好好聊聊。我走了?!闭f著,手里抓了一把鑰匙,嘩嘩啦啦出去了。
到了院里,她見姬小娜還在發(fā)愣,知道她還沒下決心,就伸出手在女兒臉上狠狠擰了一把,壓低了聲音:“小×妞,你要錯過這個機會,就等著嫁個丑八怪吧!”罵完又抬高了聲音,“小娜啊,媽走了,你閂好門啊!”
姬小娜揉了揉火辣辣的臉,一轉身進了客廳。
那天晚上姬小娜如愿以償。
第二天天色大亮,小慶睜開眼,看見姬小娜黑瘦黑瘦的脖子和胸脯,腦子一下子全部清醒過來,昨夜的一切一切像放電影似的放了個遍。小慶突然后悔起來,他知道自己做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
姬小娜也醒了,她呼的一下坐起來,用指頭杵著小慶的鼻子,一字一板地說:“小慶,你把我弄了,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的老婆。你目前最大的任務就是趕緊去和張菊花撇清關系,然后敲鑼打鼓地把我娶進家?!?/p>
小慶也蒙了:“你昨晚不是說隨便耍耍嗎?”
“隨便耍耍?”姬小娜從被窩里一下拽出一只皺巴巴的褲頭來,指著上面的血跡說:“我可是處女身啊,你看清了沒有?有誰拿自己的處女身跟你耍的,你不精???”
小慶痛苦地垂下了頭。
小慶返校后一直后悔不迭,他沒有經(jīng)驗來處理這件事,但又無法向人請教。苦悶的時候,他就拼命抽煙,還用煙頭烙自己的手臂。姬小娜卻接二連三來信催他,就像宋朝皇帝召岳飛回京的十二道金牌,把小慶搞得魂不守舍。后來一封信,姬小娜下了最后通牒:小慶再不表態(tài),她就去公安局報案,告小慶強奸她。姬小娜特別聲明,那只褲頭她媽用塑料袋裝好了放在家里的冰箱里,一直冷藏著呢。
四
自從那次難堪之后,張菊花一直在躲避拐角樓,對拐角樓所有的崇拜、憧憬和敬畏,一下子讓表姐給打碎了,打得七零八落。但今天,張菊花不得不第二次走進拐角樓,去捍衛(wèi)自己的愛情。張菊花義無反顧。
她剛踏進拐角樓,那種多樣混合物的氣味一下子包圍了她,她不由得周身顫栗起來。但她很快鎮(zhèn)靜下來,她要討回自己的東西,這有什么錯?張菊花很快理直氣壯起來,于是她直奔二樓。她已經(jīng)打聽過了,姬小娜在二樓化妝品組。
遠遠地,張菊花看見了姬小娜,姬小娜正趴在柜臺上跟一個熟人聊得火熱,不時像一個鴨子被趕鴨人杵了一悶棍似的嘎嘎笑幾聲。她們的交鋒即將開始,張菊花突然一下子全身繃緊了。
張菊花是昨天才見到小慶的,之前她一直在緊張地尋找他。
在書本里昏天黑地鉆了半年,終于等到高考了,當張菊花答完最后一門課最后一道題時,她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從考場出來,她和幾個同學一起把手中的筆拋向空中,扯著嗓子吼:“去你媽的吧?!彼齻冋l也沒為自己的粗口感到害羞,她們太需要釋放了。
她們一連狂歡三日,然后各回各家等待分數(shù)下來。張菊花扛著不算復雜的行裝走在回村的路上,總覺得缺了點什么。嘿,缺一個大活人唄!這個死小慶,跑哪兒去了,也不來接我?走到村口的時候,張菊花想起了他們在自行車上完成的那個高難動作,不禁臉紅了……初吻的那天晚上,張菊花回去后徹夜難眠,一個勁兒地翻身,全身上下燥熱,盡管是在冬天里,卻不時地把光滑的小腿伸到被子上面……愛情原來就是這般滋味啊。后來他們又在自行車上演練了幾次,張菊花回去更是燥熱了,她沖動了好幾回,真想在村頭的野地里或者機井房里把自己獻了。幸好后來進入了復習階段,學校取消了星期天,她和小慶從此很少見面,這才沒有向縱深發(fā)展。
張菊花回到家,一扔下東西臉都顧不上擦一把,就奔小慶家去。
村東到村西,也就幾步遠,很快就看到小慶家的豆腐坊了。豆腐坊是朝外開的,張菊花一眼就看見了小慶媽,她正端著一簸箕黃豆揀里面的雜質,小慶爹系著圍裙正在刷洗豆?jié){機,以前他家磨豆?jié){用的是驢拉的石磨,現(xiàn)在改機械化了。張菊花脆聲聲地叫了一聲:“媽!爹!”
張菊花記得,她和小慶定親后第一次喊媽,小慶媽居然哭了,之后每次都會脆聲聲地應一聲“哎”,然后倆眼就笑成了一道縫。今天一聲叫,小慶媽卻嚇得一激靈,手一松,簸箕從膝蓋上滑落在地,黃豆?jié)L得滿地都是。張菊花撲哧一聲笑了,趕緊蹲下身往簸箕里捧黃豆。小慶媽仍然很緊張:“小慶……他……他……”
“小慶咋了?”
“小慶他不在家?!毙c媽終于把要說的話說出來,額頭上滿是汗珠。小慶爹把豆?jié){機的篩網(wǎng)拆了一地,用刷子一件件刷上面的豆渣,這時接上了話,但手里的刷子卻沒停下來:“小慶去縣里跑分配的事,他一回來我就告訴他?!?/p>
張菊花把黃豆全部捧進了簸箕,她站起身拍拍手,說:“那,那,我先走了?!?/p>
要擱往常,小慶媽非拉住張菊花的手留她吃飯不可,小慶媽的烙饃卷雞蛋可是一絕。今天她卻沒有任何表示。
張菊花心說小慶回來一準會來找她的,可等了快一星期了也不見小慶的影兒,她坐不住了,又去小慶家。和上次一樣,小慶媽又在揀黃豆,小慶爹系著圍裙把豆?jié){機拆得七零八落。見了張菊花,他們異口同聲地說,小慶還沒回來呢。
張菊花有些著急,說:“爹、媽,小慶來了讓他抓緊時間找我,填志愿我還指望他給當參謀呢?!?/p>
小慶爹小慶媽遲鈍地點了點頭。
一晃半個月過去了,小慶還在跑分配,張菊花更是坐不住了,她又去了小慶家。一進門就開門見山地問,小慶在縣城誰家住,她要去縣城找小慶。小慶爹吞吞吐吐地說:“在一個同學家里……”
這時小慶媽突然扔了手里的簸箕:“別瞞菊花了!”說罷,撲通一下跪在張菊花面前,“菊花,好閨女……”
小慶爹也扔了手里的刷子,撲通一下跪下了:“小慶他變心了,他要當陳世美,俺老兩口對不住閨女你啊……”
說罷,小慶爹啪啪打起了自己的臉。
張菊花仿佛遭電擊一般,怔在那里。
張菊花是在縣商業(yè)局辦公室找到小慶的。姬小娜一家的努力終于如愿,小慶沒有去當教師,而是到商業(yè)局機關做了干部。小慶放下手里的報紙,張菊花看到了那張讓她朝思暮想的臉,一時間不能自已,她突然一下子淚流滿面。張菊花的眼淚,驚了一屋子的工作人員。
小慶嚇壞了,拉起張菊花就往外邊走。小慶一直把張菊花拉到他的單身宿舍,張菊花的淚水還沒止住,仍然大把大把地往下淌。小慶以為張菊花來找他興師問罪,一定會大吵大鬧,誰知沒有,有的只是滔滔不絕的淚水。上一次,在拐角樓門口小慶就見過這股江河,今天他更手足無措了。小慶不得不把事情的原委全說了出來,末了說:“我也是被逼無奈啊。”小慶用拳頭拼命捶打自己的腦袋,跟個女人一樣嗚嗚嚎起來。
張菊花聽著聽著,淚水漸漸停了。上次落淚,根本不是因為姬小娜給小慶寫過信,初中畢業(yè)之后同學之間通信是正常的,她是想起了表姐對她的傷害才傷心的……而這次,卻是姬小娜在向她使刀子了。她沒有責怪小慶,她把所有怨氣都撒向姬小娜,曾經(jīng)一段時間,兩人還引以為閨中密友呢。于是她離開了商業(yè)局,直奔拐角樓。
姬小娜正跟一個熟人嘮叨縣里的一件稀罕事,忽然感覺有一股勁風裹挾著怒氣向她撲來。姬小娜一驚,還沒反應過來,她的熟人就被這股風刮到了一邊,而她的臉上卻啪啪挨了兩個脆響脆響的巴掌。第三個巴掌打過來,姬小娜身子向后一撤,躲過去了。
姬小娜捂著發(fā)熱的臉蛋,這才看清了來人。柜臺前迅速圍了一圈人,有拐角樓的職工,也有來買東西的顧客。職工們一致認為,依姬小娜的脾氣肯定是要還手的,他們期待著姬小娜奮起反擊,等兩個女人互相薅著對方的頭發(fā)打得不可開交,甚至把對方的衣裳撕爛露出里面的內容時,他們再出面制止這兩個女人的斗毆。誰知姬小娜并沒有反擊,她只是一邊揉著發(fā)燙的臉蛋,一邊對張菊花說:“我知道你會來的,張菊花,拿走了你的東西,你會心甘情愿放棄?不過我媽說了,那也沒有法定是你的東西,沒領結婚證就像山上的野核桃,誰先撿進筐就是誰的?!?/p>
“你還好意思說,咱倆哪個先撿進筐的?”
“當然是你呀,不過你撿進筐卻沒挎回家吃進肚里,我是實實在在把他挎回家了。張菊花,我和小慶已是生米煮成熟飯,估計你也找他了,只要他現(xiàn)在答應回頭,我也不攔他。”姬小娜說到這兒,沖圍觀的人群連連擺手,“去去,瞧姑奶奶的笑話呀?”那樣子就像驅趕一群爭食的雞崽。礙于情面,本社的職工都各回各位,一邊回一邊議論紛紛,他們分析那個野核桃一定有點分量,要不兩人不會爭得不可開交。買東西的人一個個假裝散了,卻不遠走,猴一般在別的柜臺前踅來踅去,不時扭頭往這邊瞅,期待她們再次打起來。
張菊花不知哪來的勇氣,掄起柜臺上的算盤砸向姬小娜:“姬小娜,你真不要臉!你做的那些事,叫我咋說你呢?小慶是不會回頭了,可你能保證他一輩子愛你嗎?”
姬小娜閃身躲過,算盤砸在木格子貨架上,珠子撒了一地。姬小娜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拐角樓的女孩都有個好女婿,憑啥落下我一個人!現(xiàn)在好了,我雖然沒有找到縣長局長們的兒子,可也找了一個中師生,有文憑有知識,長相也好,拿出去不丟人!張菊花,今天我讓你讓到底了,你還打不打了?再打我把臉伸給你……”說著,姬小娜果真隔著柜臺把頭伸了過來。
話說到這個份上,再打又有啥意思呢?張菊花雙臂沉重,神情迷茫,渾身像散了架一樣乏力。她踉踉蹌蹌地退出了拐角樓,姬小娜卻在身后沖她喊:“張菊花,我欠了你的情,一定會償還你的?!?/p>
張菊花又一次被拐角樓撞疼了。如果上一次是皮外傷的話,這一次卻是骨折加內傷了,此疼直抵心間。
五
張菊花記住了姬小娜說過的話,“拐角樓的女孩,都會有一個好女婿的”。兩次被傷害之后,張菊花暗暗下了決心,要做拐角樓的女孩。這個念頭剛冒出來,突然就強烈起來,如洪水一樣肆虐。張菊花知道,即使是一條死胡同自己也會走到底的。也許就是從那時起,她開始跟自己的命運賭起了氣。
張菊花的錄取通知書送來時,她已經(jīng)躺在床上兩天多沒進一口湯水了。張菊花被新鄉(xiāng)師范??茖W校錄取了,盡管不是本科,在那個時候也是很不錯的學校了,上兩年出來,各縣教育系統(tǒng)都在張著雙臂等待他們。見到通知書,張菊花從床上坐了起來。張菊花是去解手的,兄弟搶在她前面進入廁所,把墻上擱著的半瓶農(nóng)藥拿了就走。張菊花的嘴角動了一下,露出一絲苦笑。這兩天,家里的菜刀、鐮刀、繩頭都被媽保管起來,他們對張菊花實行二十四小時監(jiān)管,唯恐她想不開有個三長兩短。爹和兄弟還氣咻咻地闖進小慶家,把他家砸了個稀巴爛。小慶爹和小慶媽一句賴話沒說,一個勁打自己的嘴巴,罵自己養(yǎng)了個畜牲。
從廁所出來,張菊花搖搖晃晃去了灶房,家里燒的是煤火,她拿起火鉗去捅火,忽然一陣頭暈身子軟了下來。兄弟從后面急奔過來抱住了她。她媽卻又一次轉悲為喜,接過張菊花手里的火鉗,一邊捅火一邊問:“想吃啥呢?先做個雞蛋湯吧,喝了雞蛋湯再吃硬東西。”
張菊花恢復了精神,就開始籌劃起自己的那個想法,她問媽:“媽,前幾年在咱家吃派飯的那個駐隊干部小馬叔叔,是不是供銷社的干部?”
“是呀,是呀,聽說是個什么科長。小馬那人多好,咱不收他的飯錢,臨走那天,他把飯錢攢起來全壓在了碗底?!?/p>
弟弟也接上話:“小馬叔叔還教我背《百家姓》呢……”
張菊花沒有理睬媽和弟弟的啰嗦,跳下床就要往縣城去找小馬叔叔。媽媽追出門,問她找小馬叔叔做啥。她丟下一句你別管,就沒了影。
馬占軍是從部隊轉業(yè)來供銷社的,連長,到了地方就不值錢了,給了個保衛(wèi)科副科長,他個子不高,人卻很精神。張菊花在他門口一閃就被他認出來了,站起來表示歡迎:“喲,菊花呀,你咋來了?”
張菊花坐下來,開門見山地問:“小馬叔叔,我是來請教你問題的,怎樣才能來供銷社上班?”
馬占軍給張菊花倒了一杯水,卻沒有直接回答她:“咋,你想來供銷社上班?”
張菊花搖搖頭又點點頭,臉卻紅了,兩只眼睛也一下子濕潤起來,淚水在眼眶里一個勁兒打轉。
馬占軍笑了,告訴她:“供銷社進人一般有三種渠道:一是部隊轉業(yè),像我這樣的;二是接班的,爹娘老子在單位上班夠退休年齡的;三是大中專畢業(yè)分配來的。”
“師范生中不中?”
“不中,除非后門特別大。對口的根本不用找人,國家管分配的?!?/p>
張菊花緊追著問:“哪些學校是對口的?”
“對口的學校全省也就那么幾家,新鄉(xiāng)供銷學校,省供銷學校,還有一些商校財校也可以……”
還沒等馬占軍說完,張菊花站起身就走:“我知道了,謝謝小馬叔叔?!?/p>
馬占軍追出來送張菊花,望著遠去的張菊花,一頭霧水。
張菊花去了縣城,一家人歡天喜地,他們都以為是錄取通知書的作用。誰知道張菊花從縣城回來啥都沒說,拿過通知書,哧哧哧,幾把就撕了個粉碎。以為雨過天晴的媽這才明白,烏云還濃著哩,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握腳脖子,大哭起來:“我的命咋恁不好呀!這可叫我咋過呀?嗚嗚嗚……”
一個月后,張菊花回到縣一中,進了復習班,開始備戰(zhàn)第二年的高考。她的目標只有一個——省供銷學校,哪怕考上北大、清華她也不去。這個目標比起今年錄取她的新鄉(xiāng)師范??茖W校并不算高,但張菊花絲毫不敢馬虎大意,她復習得很苦很累。她幾乎放棄了所有的休息時間,教室——食堂——寢室,過著極其枯燥的三點一線式生活。
她很少上街,過著枯燥卻也平靜的生活。但是這平靜的復習生活很快就被打亂了。有一次,張菊花被幾個同學發(fā)動了半天,才答應跟她們一起去吃羊肉燴面,改善改善生活。那天,幾個人一起往外走,一個同學說,就是嘛,一張一弛,文武之道,總不能老悶著,老繃著一根弦,繃得太緊就斷了。
張菊花笑笑,挎起了這位同學的胳膊。
經(jīng)過一家大酒店時,忽然一陣鞭炮聲吸引了她們。望過去,幾輛小車,前頭系了紅花,原來是人家在結婚啊?!昂脷馀裳?!”不知誰指著從彩車里下來的新郎新娘喊起來,“瞧,新郎官多帥氣!嘿,都趕上周潤發(fā)啦?!睆埦栈ㄒ蝉谄鹉_往里面看,雙手還攀住同學的肩頭。
只一眼,她臉上的笑容就凝固了。
六
那天之后,張菊花的心就全亂了。正上著課,腦子里就出現(xiàn)了小慶和姬小娜從婚車上下來的鏡頭,怎么趕都趕不走。晚上夢特別多,不是夢見在村口的土路上跟小慶……就是夢見從婚車上下來的新娘變了,是自己和小慶手挽著手。張菊花的記憶力急劇減退,做事經(jīng)常丟三拉四,有一回,裙子后面竟拖了一截衛(wèi)生紙就進了教室。
轉眼間高考到了,有一門課,張菊花竟忘了帶準考證。幸虧當時監(jiān)考還不算太嚴格,在班主任和校長極力說情下,監(jiān)考官才答應,一邊派人回學校取她的準考證,一邊讓她進考場答卷。
但是張菊花卻考得一敗涂地。
這一年,張菊花沒有被錄取。接下來張菊花又要補習,上了兩個月,班主任見她注意力不集中,了解到她嚴重失眠,就勸她暫時休學回家調養(yǎng)一段時間。于是,張菊花心情復雜地離開了學校。
起初,張菊花還想在家一邊靜養(yǎng)一邊復習,誰知她一見到課本就惡心頭疼。那時候條件差,家里人也沒多大見識,就在村里的衛(wèi)生所開一些安神補腦的藥,村醫(yī)自然少不了讓她吃鎮(zhèn)靜藥。起初一片兩片,后來加到三片四片,漸漸吃滑了,失眠越來越嚴重,頭疼也重起來,發(fā)病的時候,張菊花薅住自己的頭發(fā)直往墻上撞。稍好一點,張菊花就又想看書做題了。爹急了,說:“你要命不要命了!”一狠心,不顧她的乞求,把她的書本全扔到樓上去了。
張菊花不得不徹底放棄了書本,開始下地干活,幫助媽干家務。這樣幾個月下來,居然好多了,臉色也紅撲撲的。
這期間,姬小娜來找過她一回。姬小娜給她帶來了一張縣供銷社的招工表,說是通過她爹搞到的,張菊花填表后可以成為縣供銷社的合同制工人,但是不在供銷社上班,要到縣供銷社下屬的棉麻公司去。姬小娜已經(jīng)生了一個小孩,胖了許多,但皮膚一點也沒有改變,臉上仍然搽著一層厚粉,依然是“南北半球”。她把招工表放在張菊花面前,長出一口氣,說:“張菊花,我欠你的今天就算還了,咱也兩清了?!?/p>
張菊花自打姬小娜進門就一句話都沒說,她也沒有憤怒,所以姬小娜還敢一直待下去。見實在無話可說,姬小娜就打算回去,她一邊往外走一邊繼續(xù)說:“冤家宜解不宜結,張菊花,我還把你當好朋友,沒事去拐角樓找我吧?!?/p>
張菊花卻拿起那份招工表,像當年撕她的錄取通知書一樣,哧哧哧,撕了個粉碎。姬小娜轉回頭,一臉驚慌:“你,你——”
這時張菊花的弟弟回來了,一見姬小娜眼就紅了,讓姬小娜滾蛋,還說:“往后再敢踏進俺家半步,腿給你敲斷!”
姬小娜慌慌張張往外走,張菊花家的狗也看出了主人的臉色,沖姬小娜汪汪叫起來,還一撲一撲的。姬小娜嚇壞了,拔腿就跑。她這一跑壞了,狗還以為她做了壞事理虧,在后邊一陣猛追。結果姬小娜把一只皮鞋也跑丟了。
姬小娜來過之后,張菊花又去找了一回馬占軍。這一回,她又是只請教一個問題:“除了叔叔你以前說的那三種情況,還有沒有另外的渠道能成為縣供銷社一名職工?”
馬占軍想了想,告訴她:“有,那就是開后門,特殊問題特殊對待?!?/p>
“開誰的后門?”姬小娜打算問個清清楚楚。
“縣供銷社領導的后門。”
“你們這些科長中不中?”
“也中,偶爾辦一個還可以,多了就不靈了?!?/p>
“小馬叔叔,那你幫幫我吧。你不知道,我太想成為供銷社的一名職工了。”當時縣供銷社的人已經(jīng)下班了,他們是在馬占軍的單身宿舍說話的。張菊花拉著馬占軍的胳膊直晃,一雙羔羊般美麗的眼睛里滿是乞求。
“這,這,不太好辦呀……”馬占軍一副為難的樣子。
張菊花急了:“小馬叔叔,我知道現(xiàn)在辦事都是要活動的,你說需要多少錢吧,說個數(shù),我去家里給你拿。”
馬占軍還是一副為難的樣子:“不是錢的問題——”
“哪是啥問題?”張菊花剛問了一半,忽然全懂了。自己一個女孩子,除了錢還能有啥?
小馬叔叔不是以前的小馬叔叔了,人都在變啊。變了又怎樣?為了能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張菊花豁出去了?!敖o你,只要能辦成,你要啥都給你。”她一邊說著,一邊動手解自己的扣子。
張菊花露出了半截雪白的胸脯,把馬占軍嚇了一大跳:“菊花,你干啥哩,你干啥哩?”
張菊花繼續(xù)解扣子,又增加了一些內容,馬占軍趕緊把頭轉了過去。張菊花不解,問:“你不是說錢不中嗎?錢不中,我這身子肯定中了……”
張菊花話沒說完,臉上就啪的一聲挨了一巴掌。馬占軍仿佛被人侮辱了,氣憤地斥責她:“我說不是錢的問題,是因為平時我做事太直,把縣社領導都得罪了,要我去說你的事,領導肯定不給我面子。你把我想成啥人啦,我是你叔哩!”
張菊花羞愧萬分,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七
那天,從小馬叔叔屋里出來,張菊花又去了一趟拐角樓。就像兩個人打架一樣,打敗了卻不甘心,狠狠盯一眼對方再走,意思是說,我可跟你沒完啊。張菊花沒有進去,她懷著極其復雜的心情,久久地盯著正在變化著的拐角樓。
拐角樓由原來的兩層變成了三層,前臉上的標語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幾個醒目的豎排的字——城關供銷社。在張菊花眼中,這幾個字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一會兒在拒絕她,一會兒又在朝她招手……張菊花呆立了很長時間,才轉身離去。
村里這幾年出了一個仙姑,仙姑不是喂雞養(yǎng)兔致富能手,也不是什么種糧大戶,是專門給人指點迷津的。仙姑有兩樣本事村里人都見識過——一是一只瓷花碗盛滿清水,放進三只筷子,筷子是豎著放進去的,仙姑的手松開后,筷子還能在清水里立上幾分鐘;仙姑還有一樣本事,拿一張白紙圍著繚繞的香轉一圈,包上,求藥的人回家打開,里面果真有一層黃藥面。仙姑這幾年又新增了一樣本事,專門給人跑工作跑戶口,據(jù)說縣委一個大官是她娘家的一門親戚,她打小就在人家跟前認了干親。不管你信不信,人家仙姑確實是跑成了幾件事:黃小三的閨女衛(wèi)校畢業(yè),本來要分到鄉(xiāng)醫(yī)院的,現(xiàn)在留在了縣醫(yī)院;開磨坊的根妞的兒子經(jīng)仙姑一番鼓搗,成了縣藥廠的正式工;最有說服力的,是仙姑的三個子女全部辦了“農(nóng)轉非”。盡管仙姑的名聲不太好,也有花了人家錢沒給人家辦成事的,但有這幾件成功的案例擺在這,仍然使不少有想法的村人心動不已。
有病亂投醫(yī),張菊花在征得家人同意后,來找仙姑了。
仙姑家拾掇得湯清水利,也很厚實。外間幾件家具很是時髦,流行的“三大件”一應俱全。仙姑由于常年不下地,皮膚保養(yǎng)得不錯,顯得很富態(tài)。她喜歡抽煙,她說是她干爹抽不完給她的,掏出來,村長書記見了那牌子也不由得矮下去半截。張菊花進門時當然不能空手來,帶了兩條煙,仙姑接了,瞅瞅牌子,隨手扔到了條幾上。仙姑跟張菊花拉了幾句家常,就直截了當問她有啥事。
張菊花也沒繞彎,說她想去縣里的拐角樓上班。仙姑沉吟半天,方才開了口:“拐角樓可是個惹眼的地方,想去的人都擠成了堆呢……”
張菊花定定地望著仙姑:“我爹我媽說了,咱不怕花代價,把房拆了賣檁條也要辦成。”
仙姑笑了,說:“這就好辦了,來,咱宣個誓,我說一句你跟著說一句——”說著站了起來,右手握成拳頭往空中一搗,“下定決心,不怕花錢……”
仙姑給人辦事一般都先宣誓一番,這個全村人都知道。張菊花就舉起拳頭跟著她往空中搗了幾下,念完上句又念下句:“排除萬難,把菊花的事辦完!”
宣誓完,仙姑叫她回家等信。
過幾天,張菊花來找仙姑,仙姑說已經(jīng)去過城里給她干爹說了,她干爹也同意了?!八墒强h委的大官,縣供銷社的官不敢不聽他的話。”仙姑說這話時,好像她干爹真的剛把供銷社主任訓了一頓似的。
張菊花表示感謝,央求仙姑過幾天再去催催她干爹。仙姑點頭答應,可是欲言又止:“我……不能一直空著手去找人家……”
張菊花一下子懂了,返回家給仙姑拿來一千塊錢。
仙姑很快送來了好消息,說她干爹已經(jīng)給縣供銷社主任寫了信,信就在她手里,還拿出來給張菊花看。張菊花仔細看了,稿紙?zhí)ь^果然有“中共輝縣委員會稿紙”字樣,信里還把自己說成是他家的遠門親戚。這時仙姑又開了口,說她準備拿著這封信去找縣供銷社主任:“可是不能空著手去吧,這年頭,啥事都講究個研究,研究研究,煙酒煙酒……”
張菊花一聽,趕緊又送來一千塊錢。
很快,仙姑送來了話,縣供銷社領導答應了,不過要等一等,他們半年研究一批人事問題,集中研究的時候就給她解決了。張菊花聽了,心猛一下狂跳起來,她沒想到事情這么容易就能辦了。一想到要去拐角樓上班,她就突然顫栗起來,抖得好像跳進了冰窖一樣。
誰知等到年底,卻一點進展也沒有。張菊花去問仙姑,仙姑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慢慢等吧。過了一兩個月,仙姑告訴她,研究過了,不過張菊花這個是計劃外的,縣供銷社不管發(fā)表格,要辦自己去勞動局跑指標。仙姑說,還得她干爹給勞動局局長寫信,這倒不是問題,不過她去找勞動局局長總不能空著手吧?
張菊花不敢怠慢,回家一講,爹說頭都磕了還在乎一個揖?再送去一千塊錢。
仙姑把信息反饋過來,說勞動局答應了,只是也得研究研究。這一研究,又是幾個月。
張菊花急得茶飯不思,可又不好意思一直去催仙姑,還怕把人家催煩,不管自己的事了。隔一個月,張菊花才敢去一次,還總是小心翼翼地賠著笑臉。
這一次去找仙姑,仙姑對勞動局的辦事效率表現(xiàn)出了強烈不滿,并且揚言要反映給她干爹,讓她干爹研究干部時把勞動局長換掉。仙姑發(fā)泄完又說:“我干爹說了,好事做到底,他準備親自出馬辦你的事。菊花妹子,這兩天你跟我去一趟縣里,見見我干爹?!?/p>
張菊花的心又撲通撲通跳起來,她的希望再一次被點燃。
她和仙姑到了縣里,在縣委門口,一個夾著公文包留著大背頭干部模樣的老頭站在那兒,沖她們微笑。仙姑捅捅張菊花,小聲說:“這就是我干爹,你瞧,像不像個大官?”
張菊花有些膽怯,不敢正眼瞧仙姑的干爹。仙姑做了介紹,對張菊花說:“你叫我干爹周主任吧?!?/p>
周主任很熱情地伸出手:“小張,你好?!币鷱埦栈ㄎ帐郑瑥埦栈ú缓靡馑嫉厣斐鍪謥?。周主任很和氣,對她們說:“我現(xiàn)在要去開個會,一千多人等著我作報告哩。關于小張工作的事,等我作完報告再說。你們今天就不要走了,住到縣委招待所,我讓秘書打個招呼就行了?!?/p>
周主任話還沒說完,一輛小車停在了他面前,他擺擺手就鉆了進去。
晚上,周主任陪她倆吃過飯,又給她倆開了房間,招待所的服務員見了周主任果然尊敬,一口一個“周主任”。仙姑和張菊花洗了個澡,看了一會兒電視,就迷迷糊糊睡著了。半夜里,張菊花覺得身上沉得很,像壓了一塊石頭。她一驚,心說自己是不是又被鬼壓著了。她平時睡覺的時候手習慣放在胸口上,結果睡夢中老感覺被壓得喘不過氣來,也翻不過身。媽說這是身體虛弱惹鬼上身,讓她睡覺的時候把自己的鞋放在枕頭底下,說這是一個破法。今天張菊花迷糊著,忽然感覺不太對勁,咋還有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她使勁一睜眼,居然睜開了。只見周主任光著膀子正壓在自己身上,張菊花娘啊一聲驚叫,就往下掀周主任。
周主任一邊用手捂張菊花的嘴,一邊死死壓住張菊花不下來?!靶垼銊e叫,你聽我說。你還想去拐角樓上班不想?我可已經(jīng)給你跑差不多了,你要不答應我,這事可就黃了!你仔細想好了,我現(xiàn)在要松手了,松開手你可別喊?!?/p>
周主任試探著松開了手,張菊花果然沒有喊叫。張菊花已經(jīng)完全清醒過來,她又羞又氣,但周主任一句拐角樓卻讓她沒了一點反抗的力氣。她不想輕易就把自己的身子交出來,央求道:“周主任,您快能當我爺爺了,我求求您了,周爺爺!再說,我也花錢了,都三千塊了。”
周主任一怔,罵道:“這雞巴娘們,又打著我的旗號發(fā)洋財了!她說只要了你五百塊?!绷R完仙姑,他繼續(xù)揉搓起來,接著嘴也跟了上來,噙住了張菊花的嘴唇。
張菊花長長地出了口氣,閉上了眼睛,兩滴清淚從眼角跑出來。
第二次,還是在縣委招待所,周主任把一份招工表給了張菊花。當那個干澀、枯瘦的身體在她身上蠕動時,張菊花一點感覺都沒有,她的手緊緊地攥著那張表。她閉著眼睛,回想著表格上的幾個字,《集體合同制招工表》,滿臉幸福。
張菊花回家后,認認真真一筆一畫地把表格填好,又去村委會和鄉(xiāng)政府開了有關證明。她去縣城給周主任送表格,她不想見這個老男人,可不見他又辦不成事。她仔細把表格研究過了,很麻煩的,一道道手續(xù),她是辦不成的,還得依靠這個蛆一樣的老男人。周主任一見她就渾身不安起來,雖然是大白天,他依然在招待所開了房間。
那一天,房門突然被砸開,一個胖女人領著一幫男女闖了進來。
原來周主任根本不是什么大官,只是縣委辦公室的一個副主任。馬上就要退休了,老毛病還是改不掉,一見女人腿就發(fā)軟。他涎著臉求一位副書記出面,搞到一份招工表,準備把小兒子安排了。誰知這個表格在家放了兩天竟然沒了影,老婆就知道他老毛病犯了。他這個毛病要是不犯,早做到縣委書記了。老婆是最了解他的。于是一路打探,終于弄清了他的行蹤,這一下抓了個正著。
一干人對張菊花大打出手,最后又用剪子把張菊花的頭發(fā)剪了個精光。這樣還不解氣,他們居然開車把剪光了頭發(fā)的張菊花送到了村里,在村街熱鬧處扔下就走。
八
這下人丟大了!家里人把張菊花看管起來,不讓她出家門半步。
這一次,家里的菜刀、鐮刀、繩頭再沒人藏了,張菊花變得一文不值。張菊花想到了死,可是她又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她沒墮落,是拐角樓把她逼上了絕路。她要找拐角樓報仇,報完仇她才能死。
有一天,張菊花半夜里悄悄出了家門,她看到大街上有一輛裝滿大沙的拖拉機打著了火,正在突突突預熱。張菊花緊跑幾步,爬上拖拉機。一會兒拖拉機就開動了,張菊花躺在軟綿綿的大沙上,仰視天空,滿天的星星晶亮晶亮,她的心也陡然敞亮起來。只這么一閃,馬上又暗淡下來,這輛搖搖擺擺的拖拉機會把她帶到哪里?。繌埦栈ǜ杏X自己就像一棵生長的莊稼,被鐮刀割斷了,被風吹在半空中。
拖拉機是往新鄉(xiāng)送大沙的,到達新鄉(xiāng)的工地時已是黎明時分,張菊花卻在軟綿綿的大沙上睡著了,車停下她也沒有醒。車主叫來工地的負責人驗沙。負責人看見冒出車廂的大沙,抓了一把瞅了瞅純度,一揮手,說:“卸吧,不用驗了?!蓖侠瓩C裝有自卸設備,車主鉆進駕駛室發(fā)動機器,拖斗一端慢慢升起來,大沙嘩啦啦往下流。張菊花被吵醒了,睜眼一看,嚇了一大跳,自己正順著大沙往下滑。她啊一聲大叫,滑了下來,幸好都是軟綿綿的大沙,沒有一點損傷。
車主聽見叫聲從駕駛室跳了出來,正好看見張菊花滿身灰土從大沙堆里爬起來,他很生氣:“你啥時候上的車?”
張菊花噗噗拍打自己身上的灰土,卻不理會車主。車主責怪她:“上車也不吭聲,出了事咋辦?”
張菊花還是不搭理車主,拎起自己的一只布包就走。車主忽然慚愧起來,他和張菊花是初中同學,很長一段時間,張菊花一直是他的崇拜對象?,F(xiàn)在人家落難了,自己就這樣對待人家?他喊住了張菊花,問她要到哪里去。
張菊花想了想,還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就說:“反正是不想回家了。”
車主替她打算起來:“要不,我跟工頭說說,你留在工地干活?”
張菊花感激地點點頭,眼睛一下子潮潤起來。
車主去跟工地負責人商量,工地正好缺一個做飯的,就把她留下來。車主走的時候,張菊花一再叮嚀,千萬不要跟家里人說,她死在外面都不回去了。
這個工地的負責人是一個叫小強的年輕人,長得很黑,像非洲人,通身上下,只有一口牙齒雪白整齊。小強會做木工活,還會做泥瓦匠的活,他天天跟工人一起干活,哪缺人他就往哪填,風風火火,吼得一干人一刻也不能歇息,因而工程進度很快。其實這個小強也是從別人手里接的二手工程,利潤不是太厚,他一點都不敢馬虎,處處都在精心算計,不允許有半點漏洞。張菊花去買菜,回來后他還要一樣一樣過秤,看看斤數(shù)對不對。隔個三五天就親自去一趟菜市場,把菜價打探清楚。張菊花心里不滿,也不敢發(fā)作,小強看出來了,對她說:“我不是不相信你,我親姑父還哄我呢,我弄到這步不容易,一點漏洞都不想出?!毙娺€替她訂菜譜,要她割肉割肥肉,肥肉在鍋里一出油,油用來炒菜,油渣攙在菜里頂替肉,居然香乎乎的。
張菊花沒有想到,這個工地竟是新鄉(xiāng)師范??茖W校的新宿舍樓。莫非這是天意?有一回她買菜回來,站在體育場上觀望,想想自己要是不撕爛錄取通知書……正胡思亂想著,忽然幾個穿運動短褲的女學生奔她而來,驚驚乍乍地喊:“是張菊花嗎?”
“真是張菊花啊!張菊花——”
她們一下子圍住了張菊花,有抱張菊花的,有拉她的手的。張菊花也認出她們了,都是自己縣一中的校友,還有一個是復習班的同學。當她們得知張菊花的遭遇后,激動、同情、惋惜……和張菊花抱頭大哭。這之后,她們常來工地找張菊花,給張菊花送書看,還叫張菊花一起給某個同學過生日。小強得知張菊花差點成為這所大學的學生后,對張菊花一下子器重起來,不讓張菊花做飯了,叫她替他管賬。人家的會計都是單一和清閑的,她卻不行,每天記工,還得去大街采買,忙得跟個陀螺似的。正兒八經(jīng)的會計工作卻只能等到晚上加班去做,她就跟小強開玩笑:“你比資本家還會剝削人!”
小強嘿嘿笑著說:“我見不得人閑,不能白浪費勞動力。毛主席他老人家說的,貪污浪費是極大的犯罪?!?/p>
管賬后,張菊花才知道,小強的資產(chǎn)已經(jīng)過了二十萬。那個年代的二十萬是啥概念,出個萬元戶就上報紙了。可他依然天天這樣拼命地干,真讓張菊花想不通。
有一天,弟弟忽然找到工地,張菊花吃了一驚。弟弟哭喪著臉,說爹得了急病,讓她趕緊回家。張菊花離開家已經(jīng)快一年了,她不敢回家,也不想回家,那位初中同學一開始替她保著密,后來無意間說漏了嘴。張菊花的爹娘讓他給張菊花捎了好幾次信,說事情已經(jīng)過去,丟人已經(jīng)丟過,他們還認她這個閨女,剁斷骨頭連著筋呢。張菊花卻不愿回去,她的傷口一直沒愈合上。
這一回卻不同了,她跟小強打了個招呼,就跟著弟弟風風火火地回去了。
九
張菊花急匆匆趕到家,爹卻精精神神一個人,一點病也沒有。
他們把張菊花哄到家,是有人給張菊花說了個婆家,叫她回來相親的。張菊花心一沉,對爹娘說:“我不想嫁人?!?/p>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事可由不得你。”爹的口氣很嚴厲,不容她爭辯。媽也接上話:“再說,你弟弟也到了說媳婦的年齡,你不出門,他能先娶媳婦?大麥不熟小麥能先熟?”
張菊花明白了,讓她出嫁,是嫌她耽誤弟弟娶媳婦呀。她是一塊絆腳石啊。那件事之后,張菊花再不是爹娘的心肝寶貝了,她給家里人丟盡了臉,家里人也對她疏遠了許多。媽開始說開那個人的情況:“林縣的,比你大個十來歲,媳婦死了,沒小孩,是個泥瓦匠,在城里建筑隊當大工,多少存了點錢,居家過日子沒問題。”
一聽是個二婚,張菊花馬上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她對爹娘說:“要嫌我礙事,我離開這個家中不中?我真不想嫁人,一個泥瓦匠,還是二婚,我咋跟他過日子?我不想找個泥瓦匠!”張菊花望著爹娘的眼神充滿乞求。
家人顯然生氣了,爹很武斷:“你說不嫁就不嫁了?”
媽也對她很不滿:“菊花呀,你以為你還是金枝玉葉,還是寶貝疙瘩?出了那檔事,你早不值錢了。按咱農(nóng)村的規(guī)矩找個二婚嫁個勞改犯,這都是順理成章的事。你想找個好人家,人家要你不要?”這樣的話從媽口里說出來,張菊花一下子清醒了。是啊,自己早已一文不值了。
張菊花眼睛里汪了一攤水,強忍著不讓淚水出來,連爹娘都覺得自己不值錢了,自己還撐個啥?人的命,天注定,認了吧。
她在心底長嘆一口氣,不再抵抗了。
媽的臉上立馬現(xiàn)出了喜色:“那……讓媒人定個時間,你倆見個面?”
張菊花心里委屈,氣咻咻地說:“見啥面?不用了!只要你們高興,是頭驢是頭豬我也嫁!”
說雖這樣說,程序卻還是要走一走的。相親的地點定在媒人家里。
見面那天,張菊花非但沒有穿新衣裳,還故意把自己弄得邋里邋遢,穿的舊衣裳上居然星星點點沾著飯渣,臉沒用香皂洗也沒有上什么護膚品,灰撲撲的,弄得跟個農(nóng)家大嫂似的。媒人很不滿意,說:“菊花你故意糟蹋自己不是?我可跟人家男方說你了,有文化,有長相,百里挑一的好閨女呢。你把自己弄成這個模樣,讓我的臉往哪擱?”
張菊花不搭理媒人,心說沒地方擱鎖你家柜里。媒人啰啰嗦嗦沒個完:“我看出來了,你存心不想成全這門婚事,我也不抱啥信心了,一會兒男方來,見個面,走個過程算了??磥?,你們這頓大米飯我是吃不上了?!?/p>
張菊花正鬧著情緒,男方來了,媒人一溜小跑去迎接,張菊花哼了一聲,臉朝墻轉過了身。媒人和男方進來后,見到張菊花一個背影,張菊花假裝看墻上的一幅畫,故意不理他們。媒人也是見過世面的,趕緊讓男方坐下來,拿了煙,倒了茶,這才沖張菊花的背影喊:“菊花,人家既然來了,你心里愿意不愿意,也得見個面說句話呀。你是個有文化的人,拿個脊梁對人家不太禮貌吧?”
媒人說到這個份上,張菊花心說自己再這樣可就真不禮貌了,不過和一個泥瓦匠面對面,她還真不情愿。張菊花慢慢轉過身,卻一下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她不由得驚喜起來:“怎么是你?”
“怎么是你?”對方也很意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媒人馬上看出了門道,問:“你倆認識?”
男方笑笑:“何止認識……”
張菊花也跟著附和:“真的,何止認識!”
喜出望外的媒人馬上來了精神,她說該給圈里的牛添料了,就退了出來,把空間留給了他們。倆人互相審視著對方,足足審視了五分鐘,終于忍不住,不約而同地笑了。張菊花上前朝對方肩頭杵了一下,說:“明明是個大老板,還隱瞞個啥?說是個泥瓦匠,多多少少存了點錢?!?/p>
“嗨,我要說自己是個工頭,存了多少錢,那我將來就弄不清對方是嫁我這個泥瓦匠呢,還是嫁給我的存款?!?/p>
“鬼點子不少!”
男方也在張菊花的肩頭杵了一下:“我聽媒人說你是賭氣嫁人的,還說,是頭驢是頭豬你也嫁?”
張菊花笑了:“沒想到是頭非洲驢。”
小強怎么也沒想到,給他介紹的對象會是張菊花。他在老家一直沒有暴露自己的工頭身份,他只想找個實實在在的人,最好有點文化,能替他管管賬。他還在心里打過比方,像張菊花那樣的姑娘就中。小強潛意識里也想過張菊花,可張菊花自從跟那一幫同學相處之后,衣著打扮越來越洋氣,越來越像個大學生,她嘴角時常溢出一絲傲氣,這讓泥腿子出身的小強不禁退避三舍。張菊花很喜歡小強的樸實、能干,但她從來沒往這方面想過,今天小強以這種身份出現(xiàn),張菊花的心底一下子敞亮起來:把自己的終身托付給這樣一個人,還有啥不放心的呢?
新婚之夜,兩個人坐在床上談心。張菊花問小強掙了那么多錢為啥還那么吝惜,一分錢都想攥出水來。小強告訴她,他是窮怕了,以前的窮日子留給他的創(chuàng)傷太多了,一直愈合不了。他講了他前妻的事,那時他在外面打工,前妻在家種地伺候公婆,倆人沒有多少積蓄,可挺幸福的。后來前妻得了一種病,兩只腎壞死了,這可是要命的病。到大醫(yī)院一問,換腎要幾十萬元,他就是拆了房賣了檁條也湊不夠這個數(shù)啊。他一籌莫展時,忽然想起來,把自己的腎換一個給妻子不就行了。正當他找醫(yī)生忙活著檢驗血型時,前妻卻跳樓了。他很傷心,他知道前妻是怕他少一個腎后成了廢人,支撐不起這個家啊。這都是沒錢才……前妻走后,他就拼命賺錢,從二三十人的小隊伍一直發(fā)展到現(xiàn)在注冊了公司。他發(fā)過誓,決不糟蹋一分錢。他雖然吝惜卻從不干虧良心的事,給工友發(fā)工資發(fā)獎金從來不打半點折扣。他工地上的工友每年所得總要高出其他工地,當然,他們比其他工地干的活也要多得多。
往事讓小強雙眼模糊起來,張菊花把頭貼在小強胸脯上,抓住了小強的手。小強掙出雙手,激動地抱起張菊花的頭,臉對臉地對張菊花說:“菊花,第一個妻子我沒盡到義務,現(xiàn)在我有能力了,我一定讓你幸福,說吧,你有啥心愿?我都能滿足你!”
張菊花能有啥心愿?她只有一個心愿,可為這個心愿她碰得頭破血流,外傷醫(yī)好了,內傷還留在心里。她不由得傷感起來,于是把拐角樓對她的兩次傷害講給了小強,講著講著,淚水又一次泉涌般流出來。小強一邊手忙腳亂地給她抹眼淚,一邊拍胸脯:
“菊花你放心,再干它幾年,掙足了錢,我把拐角樓買下來送給你!”
十
若干年后,小強真的把拐角樓買下來了。
計劃經(jīng)濟轉入市場經(jīng)濟之后,供銷社系統(tǒng)購銷和專營的優(yōu)勢一天天減弱,加上思想陳舊、臭架子放不下等因素,終于一日不如一日。城關供銷社破產(chǎn)后,縣供銷社決定對其重組,按股份制建造一家正規(guī)化的綜合性商場??h社派了能力比較突出的干部去拐角樓負責,這個人就是馬占軍。馬占軍從省里請來了策劃師,經(jīng)過半年的論證考察,已經(jīng)把職工的思想整合過來,不少人紛紛表示愿意入股。但職工們都不富裕,才集了三十幾萬。馬占軍急得上火,把自己準備買商品房的十萬塊錢也墊上了,缺口還是很大。最后,他不得不面向社會吸收股份。小強聽說后找到馬占軍,問商場全部啟動要多少資金?馬占軍告訴他,三百萬。
小強又問:“按《公司法》規(guī)定,如果我出資一半以上,是否可以出任董事長?”
馬占軍點點頭。
小強跟任何人都沒商量,直接拿出兩百萬,打入馬占軍指定的賬戶。然后告訴馬占軍,他要讓張菊花出任拐角樓的董事長。
當馬占軍聽說是張菊花后,起初的無奈和擔憂頓然一掃而光,他催促小強,讓張菊花盡快上班。張菊花出任董事長,他出任總經(jīng)理。
事情來得太突然了,張菊花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但是她很愉快地應承下來,并且接受了小強給她配的小車和司機。張菊花還專門到新鄉(xiāng)百貨大樓買了一身時裝,是那種端莊的職業(yè)裝。當她躊躇滿志地準備好了去拐角樓上任時,她突然想起,自己對商場經(jīng)營在行嗎?一個家庭婦女,三百萬資產(chǎn)的企業(yè)能勝任嗎?為什么這些問題都不考慮自己就匆匆上任了呢?
商場開業(yè)后,從社會上招聘了大批理貨員、收銀員,一般都是未婚的大中專、技校畢業(yè)生。拐角樓原來的職工大都年齡偏大,不適合到營業(yè)一線,于是,凡入了股的職工就安排在業(yè)務、后勤和倉庫等崗位上,未入股的職工暫不考慮。省里的策劃師對張菊花和馬占軍說的話好不留情:“企業(yè)不是慈善機構,人員配置失誤,會導致企業(yè)的迅速衰敗?!?/p>
很多未被錄用的職工三天兩頭來找馬占軍,馬占軍都把他們擋了回去,說等等看吧,商場成功了,企業(yè)發(fā)展了,二期擴建時一定考慮你們。他們都不認識張菊花,也就沒人來找張菊花。張菊花看過職工的花名冊,那兩個人,姬小娜和她表姐都不在錄用之列,她們上哪去了?一連數(shù)日緊鑼密鼓地籌備商場開業(yè),開業(yè)后生意異?;鸨置χ{整人員和補充貨源,她和昔日的小馬叔叔忙得不可開交,就把這兩個人的事忘了。
就在這時,張菊花的表姐主動找上門來,一進門就啪啪扇自己的耳光。一邊扇一邊哭訴:當年她瞎了狗眼,得罪了表妹……原來表姐早就離了婚,帶著一個兒子生活,連房子都沒有,住著娘家兄弟的一間半房。這一下崗,生活更無著落了,她來求張菊花,是想來拐角樓上班,她尋思過了,商場有兩種活適合她,打掃衛(wèi)生和看自行車。表姐面容疲倦,聲音沙啞,衣裳也皺巴巴的,張菊花怎么也難以把她跟多年前那個從自己身邊走過的洋氣高傲的形象連到一塊。表姐這一哭,張菊花的心就軟了,她連猶豫都沒有猶豫,爽快地答應了表姐的請求。
接下來,張菊花開始打聽姬小娜的消息。馬占軍告訴她,姬小娜下崗好幾年了,她丈夫得了肺癌,在家侍候丈夫。她丈夫在商業(yè)局上班,商業(yè)局還不如咱供銷社,聽說醫(yī)藥費一點都報銷不了,姬小娜沒收入,她爹早退二線也幫不了他們,生活挺難的,二次手術把房也賣了,現(xiàn)在租了兩間房。馬占軍又說,我還準備發(fā)動職工給她搞一次獻愛心活動呢。張菊花很支持。
獻愛心活動是和元旦晚會一起搞的,職工們捐了一萬多元。張菊花和馬占軍商量一下,商場再拿出一萬,一起給姬小娜。張菊花說她要親自給姬小娜送去,說這話時她很激動,臉紅撲撲的。
那天她帶了辦公室兩個人一起去姬小娜家,出商場的時候,見表姐正跟小組長吵架。原因是劃分責任區(qū)時,廁所誰都不想打掃,最后只好四個人一遞一天輪流打掃。誰知輪到表姐,她就是不去打掃。小組長說你不聽從分配就扣你的工資!表姐一點也不在乎,把拖把、垃圾斗摔在小組長面前,瞪著小組長:“你敢?借你兩個膽你也不敢!董事長是誰,你知道不?我表妹,我親舅家的閨女……”
表姐囂張地揮舞著胳膊,滿嘴唾沫星子,跟小組長吵得正起勁。張菊花覺得表姐很可笑,也很可憐。當年那個俏嘎嘎的城里姑娘哪里去了?接著她又突然覺得自己也很可笑,也很可憐。她又想,見到姬小娜,還有那個身患不治之癥的小慶,他們會不會也鼻一把淚一把地懺悔呢?
張菊花忽然轉過了身,她讓辦公室兩個人去送捐款,她一點都不想去見她生命中碰撞過的那兩個人了。事情到了這一步,她忽然覺得沒意思透了。她覺得自己跟拐角樓的恩恩怨怨,從現(xiàn)在起都一筆勾銷了。干干凈凈地勾銷了。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