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俊才,男,1966年生于安徽省金寨縣,1992年南下廣東,現居順德。
中篇散文《異鄉(xiāng)隨筆》獲《福建文學》第二屆“為坤杯初出茅廬征文”二等獎,部分被《散文選刊》轉載。
離每個人最遠的,就是他自己。
——尼采《道德的系譜》
我終于在深秋的時節(jié)里回到了故鄉(xiāng)。
“山明水凈夜來霜,數樹深紅出淺黃”。在異鄉(xiāng)的日日夜夜里,在季節(jié)線泯滅的北回歸線以南,我多么渴望故鄉(xiāng)深秋漫山遍野的火紅與金黃。
從漢口乘上開往上海的動車,約一個半小時抵達金寨站。山巒簇擁,林木疏闊,灰黃的葉片瑟索在秋風中,有些已開始零落。
弟弟接過行李,穿過空曠的站前廣場,載客的司機圍攏來。出站的旅客屈指可數,候客的車輛成堆。弟弟跟熟人打招呼,生意怎么樣?。靠?!一天能掙幾包煙錢就不錯了。
堂弟的小康牌農用車顛簸著向縣城開去。縣城里熙熙攘攘,車子更多。汽車果真“下鄉(xiāng)”了。
穿過縣城,沿群山間曲折盤旋的柏油路,不到一個小時就到家了。真快。
回家是比較容易的。
沒有告別的告別
人生中的有些日子,是永遠也不會忘記的。
真快。二十年前的初秋,確切地說,是一九九二年九月十四日清晨,我告別生長了二十七年的故鄉(xiāng)。一閃念即成遠游客。這一別,竟成永久的異鄉(xiāng)人。
偉人說,三十八年過去,彈指一揮間。凡俗如我,二十年前的歷歷往事,卻無論怎樣都無法從腦海中刪除的。尤其那些日益凸顯尖銳的部分,時時刺痛著中年麻木的神經。
按照精通八字預測的大爺的指點,我必須趕在七點鐘之前離家。雞叫二遍,山影剛現出輪廓我就悄悄起床了。大別山腹地的初秋已是寒氣逼人,穿著薄線背心尚瑟瑟發(fā)抖。不一會兒,我搭上鐵沖方向開過來的載客三輪。體弱多病的父母還在睡眠中。
同車的,都是些早起奔波謀生的人,面目模糊,沉默寡言。沒人在意他人的憂傷,也沒人留意他人的容顏。晨霧繚繞的岑寂山影緩緩后退。曲折的盤山公路,沙石路面讓夏日的雨水沖刷得凸凹齟齬,只有三輪車“突突”的氣喘……想到昨夜里,母親埋頭為我收拾行囊的沉默影像,想到父親跛著中風后殘疾的瘸腿去表叔家借錢為我籌措路費,想起二十歲師范畢業(yè)以來的種種挫折和失敗,想到我的聲名狼藉走投無路……淚水止不住地涌了上來……
從家里到縣城梅山,從梅山到葉集。午后,天氣更加陰晦起來。等我搭上開往商城的過路班車,大雨終于噼里啪啦落了下來。
汽車在坑坑洼洼的312國道上艱難前行。車窗外,模糊了黃葉低垂的大葉楊,模糊了即將收割的黃熟的稻田,模糊了病獸般瘦骨嶙嶙的灰褐色遠山……是雨水模糊了車窗,還是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
車到商城,已是傍晚時分。買了第二天去武昌的車票,然后去同學姨娘的雜貨鋪拿了鑰匙。那晚,就在同學的時裝店里打地鋪過了一夜。同學攜妻子和剛出生的女兒回到了大別山深處的老家,那時裝店實已處于倒閉的邊緣,但卻有一個十分響亮搶眼的名字:紅太陽。
第二天清晨,從商城前往武漢,道路更為崎嶇。經新縣,轉黃麻公路,過麻城,到黃陂,傍晚時汽車開上了車流滾滾的武漢長江大橋。黃鶴樓遙遙在望。武漢電視發(fā)射塔高聳入云的圓柱上,白底藍字豎寫的巨大的“KENT”廣告俯瞰著第一次出門遠行的我……從家鄉(xiāng)到武漢,大別山北麓到南麓這地圖上短短的距離,我走了整整兩天。
小時候,偉人就教導我們: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
九月十五日傍晚的一陣驟雨,把淋成落湯雞的我逼進人頭攢動的武昌站售票大廳。所有的窗口顯示,到廣州的車票告罄。一個小伙子舉著票問,誰要車票?誰要到廣州的車票?學校有活動,我走不了啦。他把票伸到我面前。我搖了搖頭。他也搖了搖頭,無奈地說,我是在校的大學生啊,可是沒有一個人相信我。過來一個穿鐵路部門制服的中年人,沖我打個手勢。跟著走到僻靜處,他說,到廣州的站票四十一元,要的話,十五元手續(xù)費,拿到票后一起給錢,怎么樣?我點點頭。十幾分鐘后,我拿到了站票。
在車站旁的蘭州拉面館吃了碗熱騰騰的牛肉面,身體似乎不抖了。離八點四十的車還有差不多兩小時,就在廣場人堆的縫隙里坐下。一個矮小猥瑣的中年男人挨過來,跟我套近乎,自稱江西人,閑扯磨蹭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才吞吞吐吐地說是丟了錢包,婉轉羞澀地向我討兩塊錢,我毫不猶豫地掏了兩塊錢給他。他顯得非常激動。千恩萬謝的樣子,讓我真心覺得他不會是騙子,真的是如我一般遇到了困難的人……
從天津開往廣州的列車擁擠異常,過道里幾無立足之地??斓介L沙時,旁邊座位上略顯肥胖的中年婦女站起來跟我說,我家在衡陽,前面快到了,這個位子你要嗎?十塊錢。我爽快地買下了。
車上的廣播反復輪流播放著楊鈺瑩的“我不想說,我很親切;我不想說,我很純潔……”以及《人在旅途》的主題歌:“從來不怨,命運之錯,不怕旅途多坎坷。向著那夢中的地方去,錯了我也不悔過。千山萬水腳下過,一縷情絲掙不脫……”
前途茫茫。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故鄉(xiāng)在身后愈來愈遠……
香 煙
到家了。一路上沒有看見記憶中紫色的烏桕、火紅的楓樹。
這次利用到武漢出差的機會,順便請了幾天公休假,為的就是在這深秋的時節(jié)里回趟故鄉(xiāng),專門看望故鄉(xiāng)那夢縈魂牽的火紅金黃……
記得年輕的時候,也曾寫下過這樣一些膚淺的句子:每到秋天,每當看見湛藍遼闊的蒼穹,紅楓沸騰了群山,我都激動得很不平凡……
在南方的這些年里,終年陽光熾熱雨水充沛,四季草木茂盛繁花似錦,沒有明顯的四季輪回,一年到頭總是那個樣子,用一個打工朋友的話說,活也活不發(fā)旺,死也死不痛快。
秋深了,這故鄉(xiāng)最有血性的季節(jié)里,那漫山遍野的金黃呢?那些燃燒的楓樹呢,怎么一棵也看不見?在我放逐異鄉(xiāng)的日子里,你們去了哪里?你們遭遇了怎樣的命運?
到家了。面前是更加衰老的雙親。
我從行李箱中拿煙給堂弟抽,父親正捏著一包玉溪從里屋出來,問,你那是什么好煙?堂弟瞥了一眼,黃鶴樓,十五塊一包,縣城有賣,不好抽,嗆人。說著,從上衣口袋里摸出金皖(零售好像要二十五六元一包吧),說,抽我的。
二十年前的九月十七日,我懷揣同學給他表弟的信,坐著摩的,來到深圳邊緣浩大工地邊孤零零的工廠,GET-GOOD公司。同學的表弟正在那里給臺灣老板燒菜。
工廠的門衛(wèi),恰巧是兩位本縣同鄉(xiāng)。我報上同學表弟的名字,他們立即熱情地將我迎進去。我從行囊中拿出兩包合肥香煙(那應該是金皖的前身)遞給他們,又從身上帶著的半包煙中抽出兩支,他們迫不及待地點燃了,深吸一口,哦,還是家鄉(xiāng)的煙好抽啊……
當時,合肥煙不過一塊五六一包。二十年里,香煙的身價都翻了十多倍。經濟果然發(fā)達了。
最好的早飯
到外婆家的路,總有好幾十里吧。曲里拐彎的山道走完后,下到河灘,小路在河岸兩邊蜿蜒穿梭,有時爬上山崗,有時隱沒在河灘茂密的柳樹林子或灌木叢中,反復四次跨過這條僅比“長江”多了一個字的河流。
第一次跨到河對面時,天剛麻麻亮,勉強能看清人的面容。我和媽媽拄著竹竿,小心地跨上最后一個石子,一躍踏上鋪滿卵石沙子的干燥河灘時,驚動了上游十幾米處一位早起洗衣的那個人,他抬起頭看著我們。媽媽輕輕地叫了聲,三爺啊,這么早就起來洗衣服了?媽媽叫三爺的老人,一邊擰著衣服的水,一邊說,你們娘倆這是去三九潭吧(外婆家地名),這么早,走了大半夜了吧?他提著裝衣服的竹籃說,快到屋里歇歇吧。
我和媽媽跟隨著,繞過河邊傳出“咕咚”悶響的水碓房子,巨大的木制水輪,在一米來寬水槽束成的激流沖擊下,緩慢而從容地轉動著,帶動水碓長長的木柄;繞過四周殘留著白色的漚竹子的長方形石灰池子;繞過木槿混合干竹枝夾成矮籬圍護的菜園,籬笆上盛開著淡藍色的牽?;ê湍鹃然ǎ陟湮⒌某抗庵猩钌畹赜∪胄撵`……
再走一段上坡路,就到了草屋跟前。推開虛掩的木門,一進到低矮的屋子里,媽媽就帶著哭腔地說,三爺哦,你看你給我找的這個好人家,我累死累活地怎么辦哦?什么時候是個頭啊?……說著,眼淚就掉下來了。媽媽叫三爺的這個人,按輩分我叫三太爺,與我們西樓熊姓二房同宗,他的名字不太清楚,號漢三。只從看過電影《閃閃的紅星》后,每次見到他,我總是不由自主地聯想到電影中的大壞蛋胡漢三,可是他慈祥的臉上一點壞人的影子也找不到,只是右眉根上一顆豆粒大的黑痣十分顯眼,言談舉止與一般農民很不一樣,透著股飽讀詩書的文雅氣息。他是爸爸和媽媽的月老。他好像中年喪偶,一個兒子已長大成人,并不在家里,或許是抽去做修路的民工了……
三太爺一邊幫手放下媽媽背上的澡盆,一邊安慰道,大女子,莫哭,莫哭,你看,兒子都這么高了,苦不了幾年就能當家立事了。走了大半夜,小孩也餓壞了吧,快趁熱吃點飯。黢黑油膩的小方桌,炭火紅亮的土爐子,帶耳的小鐵鍋正冒著熱氣咕嘟嘟地響,燉著一鍋老咸菜,散發(fā)出一絲絲略微腐臭的鮮香。三太爺揭開鍋蓋,給我們各盛了一大碗熱騰騰的米飯,又從黑乎乎的櫥柜里小心地捧出裝豬油的瓦罐,使勁挖了一大湯匙,融化在滾沸的咸菜鍋子里。我抓起筷子,坐在桌邊的小凳子上立即狼吞虎咽起來,哦,多么軟糯噴香的白米飯?。∨?,多么鮮香可口的老咸菜啊!孩子,慢點吃,別燙著了啊……
三太爺居住的村子,叫“花園”。我隨媽媽過來過去好多趟,一次也沒有發(fā)現開滿鮮花的園子。這大概和我們西樓無樓一樣,都是過去式,只屬于過去某個遙遠的時刻。
消失的古槐和古柏
公路未開通之前,我家院子西南側長著一棵巨大的古槐。推開門,就能看到,主干長約兩丈許,卻有三個成年人合圍那么粗,而且是中空的,東北方向裂開巨大的豁口,小孩可自由出入。中空內部的木質部,全是縱向的皴裂紋;樹干表面布滿一條條凸起的青筋,如同春寒料峭時節(jié)浸泡在水田中那些靜脈曲張的爺爺輩們的腿。沒了樹皮的木質部呈灰褐色,如褪盡了毛,用光了力氣的老水牛的皮。老槐樹的根須虬曲突凸四處延伸,有的聳出了地面。虬枝伸展的巨大樹冠,占據了大山擁擠出的狹長天空的大半。夏天,自然枯掉的斷枝的孔洞里,偶爾飄掛出一縷長長的灰白蛇蛻,隨風擺動;茂密的枝頭,也是喜鵲熱愛搭巢的所在。
它究竟多少歲了,沒人說得清。問村里年歲最高須發(fā)皆白的長者,答曰,他像我們這么大的孩童的時候,老槐樹就是這個樣子。我猜,它的誕生至少與村莊相同,或更為久遠,或許就是我們這支熊氏家族的祖先,明末清初從江西某地遷徙而來在此定居時,就種下的,那么,少說也超過三百年了……
老槐樹中空的樹干,成了村里人丟棄碎碗片和爛瓶碴子的天然所在。小伙伴玩躲貓貓游戲時,爭相往里面鉆,一不小心,光裸的腳板就讓瓶渣、碎瓷片劃破了,滲出殷紅的血。因為玩得高興也不在乎,抬起腳板把食指勾,往樹干上隨便一抹,再尋找附著樹根上半枯的苔蘚,揪一撮往傷口一按,片刻工夫,血就止住了。對于我們這些山鄉(xiāng)的孩子,這點小傷小痛實在算不了什么……村里的老人,看見我們把血抹在了老槐樹上,滿臉敬畏地警告,這樹都老得快成精了,沾染了人的血氣,夜晚會發(fā)出人一樣的呻吟的……果然,在北風呼嘯,星光黯淡的夜晚,我們真的聽到了老槐樹發(fā)出老人久受病痛折磨般的呻吟了,隱約虬曲,伸向夜空的枝椏,張牙舞爪,鬼氣森然……
有一天,兩個在地圖上勾勾劃劃的解放軍叔叔,在老槐樹下熱飯盒。我端著飯碗走過去看,他們用明晃晃的叉子從飯盒中挑出一塊肉片,放到我碗里。吃完飯,他們從我家鍋屋的暖水瓶里倒了些開水,燙燙白色的鋁飯盒,當茶喝了。我問爸爸,他們在畫什么。爸爸說,這古槐可能是一個軍事地標。
從我記事起,村里誰家添了小孩,“洗三”時,都用這棵老槐樹上削下的筋皮煮水。古槐筋皮煮沸的水特別去污去腥,而且還帶著一股清新的槐香。古槐耐瘠耐旱,不懼風刀霜劍,頑強長壽,也隱約寄寓了對孩子長命百歲的希望吧?這風俗不知起源于何時,可以肯定的是,無論老小,只要是本村出生的人,都接受過它給予的人生最初的“洗禮”。
年輕的爸爸對中草藥十分癡迷,春天,帶我到山上采挖,還在自留地里親手栽培,我見過的就有須搭架子蔓生的黨參,夏天開著金色黃花的射干,開著紫色鈴鐺花的本地山上出產的貝母……我們還采挖過大若荸薺的天南星,須刮去皮曬干后方可成藥,它乳白的漿液會把手毒得木麻隱痛;還挖過紅竹筍(丹參),半夏,馬蹄香(細辛),烏毒,何首烏……爸爸未生病前,每年盛夏古槐結滿槐米時,就持一根前端綁了鐮刀的長竹竿,把一球球沉甸甸的嫩枝割下來,我則負責撿到籃子里。我們把槐米捋在曬谷用的大簸箕里,晾干了,放入做飯的鐵鍋里文火慢炒,清香四溢,直炒到沙沙微響金黃全干為止,但又決不能有絲毫的焦糊。爸爸說,每次我去縣藥材公司賣槐米,那里的工作人員都贊不絕口,我加工的槐米是最好的優(yōu)等品……說來奇怪,爸爸生病臥床的那個夏天,古槐仿佛感知到了什么,一粒槐米都未結……
鄰近的鐵沖公社發(fā)現了儲量巨大的燒制水泥的石灰?guī)r礦,縣里決定修一條公路。那路恰從我家院子和古槐下經過,先是決定把古槐砍伐了,村里人阻止。那些抽來修路的舒城小蠻子,趁夜深人靜,故意在中空的樹干中燒起大火,說是天太冷,以此取暖,終于把古槐燒死了。來年春天已過,未吐一粒新芽;夏天過去了,也沒有長出一片綠葉,只好砍掉拉倒。但那虬曲突出地面的樹根,仍然存留了許多年,且發(fā)出一簇簇灌木狀的小槐樹苗……
這是故鄉(xiāng)村莊消失的第一棵大樹。
我家屋子西山墻邊,還有一棵兩個小孩合圍的古柏。一人多高的地方,粗壯的樹干突然彎折,形成一個寬大的樹蔸子,然后主干繼續(xù)筆直向上。側面看去,像一把巨大的椅子。聽老人們講,這樹也是我們祖先種下的,故意把樹彎成那個樣子,有個說法,叫“帶子上朝”——想來也是圖個吉利吧。
夏天的中午,有時我和弟弟搬來凳子爬上去坐坐,感受高處的涼風,尋摘樹干上的蟬蛻……
有一天,中年喪偶的九爺,突然拿了把長柄的斧子,“■■”砍了半天,把它放倒了。原來,說是擋了他家門向——他那三間歷經劫難,唯一幸存的老房子,祖先們住了那么久,這樹都沒礙著什么,為何現在就擋了門向呢?
這是村子里消失的第二株古樹。一起消失的,還有秋冬時節(jié),西下的夕陽,將落光葉子的古槐和枝葉茂密的古柏投映在山墻上,疏影斑駁如一幅淡墨山水……
河灣的老柳樹也消失了
背陰山腳下,流淌著一條名為熊家河的河流。河邊一溜隨河水彎曲的干砌石駁岸,護著莊前這片田畈。石駁岸年代已十分久遠,布滿灰褐色苔斑的巨石上,爬滿各種知名或不知名的藤蔓。駁岸根上,不遠即有一株古老的河柳,奇崛古拙,有些樹干是中空的。這石駁岸,這老柳樹,當是祖先胼手胝足開辟這片家園時留下的見證……那些高大的柳樹,曾是喜鵲的故鄉(xiāng),馬蜂的家園。山洪暴發(fā)時,白鷺花朵一般一動不動地蹲在高高的樹巔,專注地瞭望著奔涌渾濁的河水,等著被大水打暈到水邊的小魚小蝦……
小草在冬眠中還未醒來,河邊的老柳樹最先感知了春的消息,輕煙般的朝霧里,朦朧出一團團淡黃淺綠。從春到夏,高高的樹梢上,喜鵲的新巢已經搭成,孵出的小喜鵲,也由張大嫩黃的嘴丫子等蟲子,開始滑翔練翅了。綠葉清風里,馬蜂們整日整日嗡嗡地忙碌,它們的巢開始只有拳頭大小,像個灰白的嫩葫蘆,它有個形象的名字——葫蘆包。天氣越來越熱,葫蘆包日夜不停地生長,很快超過了瓜架下成熟葫蘆的規(guī)模,灰白的表面出現一些褐色的條紋,傳說是馬蜂們銜來河水激蕩出的黃褐色泡沫,混合啃下的樹皮屑之類粘接而成,卻并沒有誰親眼見過……它們可真會選地方。
盛夏的馬蜂,千萬別去惹它,這小東西極聰明。有調皮的小伙伴,撿起一塊卵石,掄圓了胳膊甩上去,“噗嗤”一聲,打中了,卵石嵌進了葫蘆包里,黑壓壓的馬蜂瞬間爬滿葫蘆包表面;再扔第二塊石頭上去,周圍繞圈子警戒飛行的馬蜂們,馬上就會成群結隊沿著石塊飛來的方向倒追下來,見人就叮。我們立即就近趴在地上的草叢中,一動不動,大氣都不敢出——據說馬蜂是不?!八馈蔽锏?。馬蜂們嗡嗡地在頭頂盤旋了好一會兒,終于飛遠了,我們立即爬起來飛也似地跑開……被打驚了的馬蜂,攻擊性特別強,凡是從其附近經過的活物,不管是人還是動物,一律會遭到其瘋狂進攻……被馬蜂螫在頭上,只一口,半個臉就腫了。我的最高紀錄是一次被螫三口,整個腦袋好像大了一倍,劇痛之外又昏又沉,雙眼腫得只剩一絲細縫……
秋末冬初,霜降山地,我們等來了報仇雪恨的大好時機。一大早,小路邊枯草上的霜還沒有融化,我們就從河灘里撿來成堆把攥大的卵石,堆在稻子收割過后干凈的田埂上。柳樹枯黃的葉子早已七零八落,晨風清冽,視線良好,碩大的葫蘆包毫無遮掩,我們掄圓了胳膊,使盡全身力氣,投出一塊塊卵石,“噗嗤”之聲不絕于耳??蓱z的馬蜂,爬出來三五只看看,立即又鉆了進去,天太冷,它們飛不起來了!我們索性脫去外衣,盡興地攻打,有時石塊恰好從葫蘆包邊擦過,一大片蜂巢被削下來,悠悠蕩蕩地飄向河灘……當天上開始飄下零零星星的雪花,雙手籠在袖筒里尚瑟瑟發(fā)抖,我們對攻打葫蘆包也失了興致。這時,代替我們的,換成了喜鵲。它們從鄰近柳梢上的窠里出來,一大早就站在葫蘆包上,一邊呼朋引類地叫著,一邊以尖利的長喙猛啄,爪子蹬踏刨挖,尋找蜂巢深處隱藏的蜂蛹。刺骨的河風中,破碎的蜂巢一片片飄下來,飄下來……
曾幾何時,那些老柳樹一棵也不見了。它們彎曲佝僂如同老人的身軀,它們中空的樹干,幾乎沒有任何作為木材的價值。它們抓住沙石伸入河底的根須,經受了年復一年山洪的沖擊;它們葉黃葉綠,經歷了朝代更迭人世變遷,固執(zhí)地守望著或興或廢的故土家園……在我遠離故鄉(xiāng)的日子里,它們莫非也進了城,去孤獨地裝點異鄉(xiāng)熱鬧而陌生的風景?
那些永遠消失了的
消失的遠不止河灣的老柳樹。
田坎子上生長多年的灌木蔸子,都被掘出,賣給城里人做了盆景。每年谷雨前后,為了便于整田插秧,一丈多高生滿灌木雜草的田坎子,要用鐮刀仔細地剖一遍。灌木茂密的枝條,年年砍去年年發(fā)生,雖長不高大,卻根系發(fā)達,攢出一個個古拙可觀的樹蔸子。這些樹蔸子品類繁多,生機勃勃,稍加修飾,即可造型成上佳的盆景。
童年夏日的正午,媽媽趁下午尚未開工的間隙,背起筐籃去田坎子上捋豬草,回到家時,從籃頂上拿出一捧紅紅黃黃的秧李子。秧李子也是一種灌木,葉形與李子樹相仿,團團簇簇的花是粉紅的,與櫻桃花極為相似,果實像進口的加州“車厘子”,味道也像。
被挖走的,還有密林中隱居的蘭草。每年清明節(jié)后的采茶季節(jié),當火紅的杜鵑開遍了山崗,躲在灌叢中的蘭草花也開放出幽雅的清香。據同村一位研究植物學的博士說,我們家鄉(xiāng)大別山的劍蘭,若加細分有二十七個亞種。我也曾經在微博上看到,家鄉(xiāng)劍蘭中的某些珍稀品種,被炒到兩三萬一株。
堂弟還告訴我,說是直徑超過一尺的銀杏樹禁止外運,可是,實際上比那粗得多的,一樣斬頭去尾被平板車拖走了。
凡是能變成錢的,都進了城,不管它是否愿意,不管它是否水土不服。
還有月亮尖東邊董家灣子里,那座前幾年為合武高鐵和合武高速提供石料的采石場,仍在開采。父親說,每到黃昏,炸石頭的隆隆炮聲,震動整個村莊。我從谷歌地球上,都能看到綠色群山間那一大片蒼白。
我憶起兒時,春夏之交,草長鶯飛,小伙伴們趴在燒痕猶在的田坎子上,拔出嫩茅草細長豐滿的花苞,剝出里面淡綠清甜的花穗來吃;秋天,挖出茅草的根,一節(jié)一節(jié)如同袖珍的甘蔗,溪水里洗凈了,放入口中細細咀嚼,真甜??!也曾在夏天的清晨,摘下狗尾草的花穗,捧在手心十指合攏,從兩個拇指處向里“哦哦哦”地呼喚,慢慢張開雙手,手心里果然出現許多比莧菜籽還小的黑蟲子爬動著——那就是被喚出來的“狗”了;也曾在秋風起時,隨手拔起蒲公英的球狀花穗,湊近嘴邊可勁一吹,無數潔白的小傘晃晃悠悠隨風而去。
只要芭茅明年還綠,只要狗尾草和蒲公英仍不離不棄年年發(fā)生,那么,我的故鄉(xiāng)就不能算是完全荒蕪……
戒斷故鄉(xiāng)
什么是故鄉(xiāng)?冰心老人曾經給出的定義是:埋有祖先骨殖的地方。
青山還在,幾處荒墳。
究竟是我缺少發(fā)現美的慧眼,還是時光改變了舊日風景?
其實,從多年前考上師范學校的那天起,“責任”到我名下的田地山林,都已剝離得一絲不剩。那么,我與故鄉(xiāng)還有些什么聯系呢?
祖墳地正下方,舊居的老房子年久失修,終于坍塌,成為一片空地。我想起七五年冬天修路的時候,不知是什么力量,讓臥病在床的父親一躍而起,從柴堆里抽出幾根樹棍,一頭砍尖,拐著瘸腿,瘋子一樣雙手揮舞著斧頭腦,在院子周邊楔下一圈木樁,還煞有介事地拴上我從山上抽來的紅藤,圈出我家的“領地”……不久,督導修路的副指揮,縣人武部部長陸大胡子乘著軍用吉普來了,一下車,就揮動著手槍,呵叱一群年輕力壯的外地民工,一眨眼工夫就把那些木樁拔了個干凈。手持木工斧子,嗷嗷叫著要去拼命的父親,被母親攔腰死死抱住拖進了屋里……陸大胡子說了些什么,我根本就沒聽清。我嚇得立即跑進屋子,躲在窗子下,從窗紙的破洞里,偷偷地注視著外面。我感到心都快要跳出來了,我害怕得厲害。我羞憤交加,父親真是太丟臉了,同時又替父親難過——這不是拿雞蛋碰石磙嗎?……病愈后的父親,吃晚飯的時候,賭氣似的把小方桌搬到所剩無幾的院子里,在運輸礦石卡車的滾滾煙塵里,大口大口嚼著涼拌黃瓜,喝著俗稱“八毛沖子”的紅薯干燒酒——這大約是父親所能做到的,最大程度的抵抗了……
有一年夏天回去,村支部書記征得我同意后,在那舊居留下的空地上,建了座簡易候車亭子,如同一個隱喻……
除了年邁的雙親,除了童年的記憶,除了那些殘山剩水,除了那些一生苦命卻沒吐過半個“苦”字的血濃于水的親人,除了已逝或將逝的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我與故鄉(xiāng)還剩下些什么聯系呢?
然而,你的一山一水一石一樹一草一花季節(jié)變換人情冷暖……都已深深地壓進我生命的年輪烙印在靈魂的深處……
戒斷故鄉(xiāng)。我果真能做到嗎?
在遠離故鄉(xiāng)的日子里,我日益淪為物質的囚徒。在骯臟污濁的空氣中,嗅覺失靈;在喧嘩吵鬧的噪聲里,聽覺失聰;在繁華陸離的光影間,鼠目寸光,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又將要去往何方……
寫作此文期間,欣聞莫言榮獲本年度諾貝爾文學獎。我馬上知道,他的故鄉(xiāng)也快要完蛋了。旋即出現了這樣的新聞,有牛皮哄哄的小領導“勸導”莫言的老父親,“兒子已經不是你的兒子,屋子也不是你的屋子了,莫言成為了社會公共資源”……成名成家如莫言者,尚難免成為“社會公共資源”的尷尬,卑微如我等,恐怕只配得上管理學上四個冰冷的字眼:人力資源。
我又想起魯迅故居。一九九九年夏天去拜訪時,除了旁邊的魯迅紀念館,低矮殘舊的門樓,荒蕪的園子,基本上還能看出《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的影子。二〇〇三年再去瞻仰時,已擴建為一片青磚黑瓦的“魯迅故里”了,估計祖上好幾輩賣出去的房子,都“收”回來了,修葺一新的“三味書屋”也弄了些兒童,在似是而非地唱讀……作為“預言”大師的魯迅,恐怕做夢也想不到,在新世紀他終于“闊”起來了……
無論富裕還是貧瘠,無論繁華還是偏僻,無論喬遷還是強拆,無論開發(fā)保護還是廢棄幸存……我們都難逃家園毀壞故鄉(xiāng)沉淪的命運……
在沒有宗教的國度里,故鄉(xiāng)就如同基督的耶路撒冷,如同覲見真主靈光啟示的圣地麥加。那些清晰標示出家園方位的古樹,已經永遠消失,我找不到抵達故鄉(xiāng)的可靠路徑;曾經熟悉的風景都已陌生,故鄉(xiāng)和城市我“兩頭不到岸”地惶惑……誰能為我規(guī)劃出自然的情感和心中的風景?誰能規(guī)劃出岑寂的山林和蛙聲蟲鳴?誰能規(guī)劃出四季山色和燃燒的楓林?誰能規(guī)劃出鳥兒飛翔的姿態(tài)和流水潺湲松濤轟鳴?……
沒有故鄉(xiāng)的人,注定將淪為大地上漂泊無依的游魂。
記得初到深圳時,一位老鄉(xiāng)帶我去那些散落在偌大工地上的工廠找工。走得內急,舉目無廁,年輕的老鄉(xiāng)說,就在這路邊方便,離家三千里,誰曉得你是誰啊?于是,我們背對公路,開閘放水。一望無際待開發(fā)的野地,荒草萋萋,幾頭俯臥的水牛停止了反芻,抬頭注視著我們,黑黑的大眼睛晶亮晶亮——它們大約是全中國最早失業(yè)下崗的牛了吧?
家園毀壞,故鄉(xiāng)沉淪,我們都是無家可歸的陌生人。那么,還有什么可顧忌的呢?為非作歹的念頭油然而生……
責任編輯 江 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