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莉
許多年以后,躺在手術(shù)臺上,在麻醉藥的作用下,伴隨陣陣恐懼沉沉睡去的我,腦子里閃現(xiàn)的唯一一個鏡頭,是我的童年之地,那個叫石匠場的地方,母親用溫暖的棉被包裹著我坐在地上,看無情大火吞噬我們家的那個遙遠(yuǎn)的寒夜。
人生那么漫長,我們會經(jīng)歷多少驛站,卻為什么在絕望恐懼遭受重創(chuàng)孤獨(dú)無助時,我們想到的是童年之地?那個早已被飛奔向前的我們拋在身后的地方,就此重回心底扎根,成為我們經(jīng)后人生路上的避風(fēng)港。
每年都會回老家,但重新站在石匠場這片土地上,與我離開它的那一年春天,已是隔了33年的厚重光陰。生命里的很多別離都是這樣的,即使有時近在咫尺,也是無緣再見,只能在靜默的相思里拼命集聚重逢的力量與緣分。我與我的出生地石匠場便也如此,33年的風(fēng)霜雨雪積攢的力量與緣分,終于足夠我在這個初春與它重逢。
33年,從童年到中年,足夠從容,足夠倉促;足夠滄桑,足夠純真。
想從紅旗巷進(jìn)入石匠場腹地,我童年的家就在那里。一排青磚黑瓦的平房,住著包括我家在內(nèi)的七戶人家,前后是人來人往的寬敞土路,周圍散亂著泥巴墻的茅草屋。夏天的夜里,前門的大路上擺滿了涼床與竹躺椅。家家戶戶的男人們從水井里挑來清涼的井水,呼啦啦潑灑在地上,再呼啦啦潑灑在涼床與竹躺椅上。能聽見土地吸吮井水的咝咝聲,土地把井水吸吮飽了,便吐出陣陣清涼,一點(diǎn)也不吝嗇。我們坐在涼床上,在陣陣清涼里吃晚飯呱大天。
可是我在石匠場外圍的馬路邊找了半天,也沒找到紅旗巷的入口。這個我童年時期每天進(jìn)進(jìn)出出的紅旗巷,這個兩邊有著高高大大馬頭墻的寂靜幽暗的紅旗巷,究竟被歲月神偷之手藏在了石匠場的哪個褶皺里,與我捉迷藏?
覓不到紅旗巷,只能隨意地進(jìn)入一個巷弄,隨意地向前溜達(dá)。走到一個十字路口,看到一處墻上釘著的鐵皮標(biāo)牌“幸福巷”。站在那里想了半天,也想不起童年的石匠場是否有幸福巷?;蛟S有,但童年的我根本沒在意過。童年的我只在意紅旗巷。
與記憶中的石匠場相比,如今的石匠場巷弄更多了,是因?yàn)榉课莞嗔?。一排排的水泥預(yù)制板平房,夾出一條條縱橫交錯的小巷。比童年時期更多的房屋里,卻沒有了糧食局大院,沒有了母親曾工作過的刻字印染社。我童年的家,那排青磚黑瓦的平房,也消失了嗎?
問一個中年男子,紅旗巷怎么走?中年男子看看我,手一指:往前,右拐,再往前,再右拐。
七彎八拐,終于又在一處墻上看到鐵皮標(biāo)牌“紅旗巷”。頗興奮地走進(jìn)去,走了半天還在紅旗巷里。童年的紅旗巷哪有這么悠長呢?而在一個十字路口,另一個小巷子的標(biāo)牌“紅旗巷”終于讓我清醒:這是33年后的石匠場。33年里,紅旗巷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匮诱箶U(kuò)大,一如不斷擴(kuò)張的城市。
這一片的小巷子都叫紅旗巷了。我在紅旗巷里迷路了。我也根本找不到那排平房,和平房前后那兩條寬敞的土路了。
不甘心。打電話問大姐:小時候住的平房還在嗎?
大姐肯定地答:還在,就在原來那個地方,從紅旗巷進(jìn)去……
我說:姐呀,我就在紅旗巷里,可是我找不到我們家了。
姐干脆地說:問人。說不定你問的人,就是我們以前的石匠場老鄰居。
巷子口的一處平房前,站著兩個老頭在聊天。猶豫片刻,拋棄羞澀走上前。客套幾句便自報(bào)家門,說出父親和母親的姓名,馬上又補(bǔ)一句:我是他們家三姑娘。兩個老人立馬高聲笑道:你是老周家的三丫頭啊!你不說,我們哪能認(rèn)出來?你小時候……你爸爸那時候……你媽媽那時候……
如果不是白天,如果是黑夜。如果我再年輕些,不是隱忍的中年。彼時彼刻,在面目全非的石匠場——我的出生地我的童年之地,面對那兩個瞬間把我?guī)Щ赝甑穆暻椴⒚睦先?,我會淚流滿面嗎?
而最終,當(dāng)老人家熟門熟路地把我領(lǐng)到那排平房前,又喚出自我們搬走后就搬過來一直住在我童年的家里的汪姨時,我的眼淚終于奪眶而出,哽咽難言。
責(zé)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