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圣昌
錢玄同先生曾經(jīng)使用多個筆名,比如錢夏、泉夏、瘦、疑古玄同、疑古、疑、錢師黃、錢淵同、王敬軒、渾然、無能、餅齋等等。這些名字記錄了一定的時代烙印,反映了作者當時的思想特征。比如錢師黃的名字是他父親錢振常為他起的,他父親崇拜詩人黃庭堅。
1937年8月30日錢玄同致周作人信中署名為“餅齋和南”。據(jù)周作人《過去的工作·餅齋的尺牘》中說:
以賣餅家自居,故別號餅齋。不知其始于何時,我曾見有朱文方印曰餅齋錢夏,大約這名稱也總已不是很新的吧。在最后的一年里,我記得他曾說過,找出好些關于餅的文章,想請朋友們分寫一篇,集作一冊以為紀念。他分派給我的是束皙的《餅賦》,說這做的頗有風趣,寫起來還不沉悶。在他的計劃后邊藏著一種悲涼的意思,就是覺得自己漸就衰老,人生聚散不常,所以想要收集一點舊友手跡,稍留過去的夢痕,雖然這時情形已不大好,新小川町民報社,頭發(fā)巷教育司,馬神廟北大卯字號的舊人幾乎都已散盡,留在北京的已經(jīng)沒有幾個人了。我當時也感到這個意思,可是不曾料到那么急迫,從《全晉文》中找出《餅賦》來看了一遍之后,未及問他要規(guī)定的紙來,準備抄寫,在這遷延猶豫之中餅齋遽爾溘然,以后想起《餅賦》,便覺得像是欠著一筆債,古人或者可以補寫一本焚化以了心愿,我想現(xiàn)在卻也不必這樣做了。但因此想到餅齋這別號大約是他最喜歡的一個,恰巧也頂能夠表示他的性格,謹嚴峻烈,平易詼諧,都集在一起,疑古還只是一端,所以現(xiàn)今寫這篇小文也就用這名字作為題目。
作為五四運動的領軍人物,錢玄同跟周氏兄弟的關系自然非常密切。1913年至1917年,當時的北大代理校長是湖州人胡仁源,錢玄同正是在那個時候隨哥哥錢恂一起來到北大任教。當時在北大任教的還有好幾個湖州人,如俞同奎、章鴻釗、崔適以及沈尹默、沈兼士、沈士遠(“北大三沈”雖然生在陜西,祖籍卻是湖州)。1917年蔡元培任校長,朱家驊、沈邁士、徐森玉這幾個湖州人又來到北大任教。當時北大共有二十八名教授,湖州人占了較大的比例。曾經(jīng)有那么一段時間,錢玄同擔任北大《新青年》主編,他為了約請周氏兄弟寫稿,常于下午四時到紹興會館,一直聊到晚上十一二點,好像是屁股上生根一般。在他的鼓吹影響下,周氏兄弟中的魯迅創(chuàng)作出中國第一篇白話小說《狂人日記》,為五四新文化運動吹響了沖鋒號。雖然,以后這兩位五四運動中的驍將曾經(jīng)有一段隔閡,而造成他們之間隔閡的一個重要原因便是錢玄同和周氏兄弟的另一位周作人來往密切,而周氏兄弟魯迅與周作人之間因為家庭關系等原因鬧了很長時間別扭,尤其是在周作人為日本人做事后,他們兄弟彼此很久不相來往,關系一直不融洽。
作為五四運動文化戰(zhàn)線上的共同戰(zhàn)友,錢玄同跟周作人一直保持著長久的友誼。周作人投靠了日本人以后,他們聯(lián)系是少了,但還有書信來往的。
《餅齋的尺牘》中記錄了1934年1月22日及31日錢玄同寫給周作人的兩首詩,題目分別是《改臘八日作》、《再和苦茶》。那是錢玄同寫詩和周作人的《五十自壽》。錢玄同留存詩不多,這兩首詩小詩很有趣味,值得一讀。
《改臘八日作》云:“但樂無家不出家,不歸佛法沒袈裟。推翻桐選驅邪鬼,打倒綱倫斬毒蛇。讀史敢言無舜禹,讀音尚欲析遮麻。寒宵凜冽懷三友,蜜橘酥糖普洱茶?!?/p>
這首詩被陳漱渝先生讀到后,他這樣說:“胡適主張白話文而反對綱常名教的態(tài)度遠不如錢玄同激烈。錢玄同卻一身兼二任,‘推翻桐選驅邪鬼,打倒綱倫斬毒蛇,而且這種立場始終未變,實屬難能可貴?!?/p>
《再和苦茶》云:“要是咱們都出家,穿袈是你我穿裟。大嚼白菜盤中肉,飽吃洋蔥鼎內(nèi)蛇。世說新書陳酉靺,藤陰雜記爛芝麻。羊羹蛋餅同消化,不怕失眠盡喝茶。”(周作人在詩后說,幽默本是林語堂譯語,章行嚴刊行《甲寅》,俗稱《老虎報》,主張改譯為酉靺)。
關于錢玄同的性格,許多人認為他是一個性格比較偏激的人,而且特別嫌惡別人作假。這在五四時期他所發(fā)表的那些反對封建的文章即可看出,而在當時那種環(huán)境之下,非矯枉無以過正。那么,錢玄同的偏激具體到什么程度呢?他主張廢棄孔學,剿滅道教,不讀中國典籍,他說,儒教愚民,道教騙人。這樣一個瘋子,“走到哪里,哪里就會響起一片叫罵聲”。當然,一個人寫的文章都跟性格修養(yǎng)有關。周作人這樣說:“人家單讀餅齋的文章,覺得很是激烈,及看見餅齋的人又極是和易,多喜說笑?!笨梢姷?,錢玄同的為人并不是偏激的。
關于錢玄同性格上偏激這一點,有人以為是缺點,但許多人認為這正是他難能可貴的地方。尤其是處在當時反對封建主義的激烈斗爭中,非有摧枯拉朽的暴風驟雨無法蕩滌舊的腐朽的沉渣。陳漱渝先生這樣說道:“錢玄同也有一個遭人非議之處,那就是偏激。他的主張常涉兩個極端,十分話常說到十二分。但這種‘偏謬精神往往包含著合理的內(nèi)核,其核心是反對封建精神。在搬動一張桌子、改裝一個火爐也幾乎要流血的舊中國,在跟肉體和精神均已硬化的頑固派作斗爭的過程中,非有大力難開新地,非有堅兵難摧敵壘?!彼赃@樣看來,錢先生的偏激行為,在當時反封建的斗爭中確是難能可貴的。
錢玄同的學生、作家張中行先生對錢玄同的偏激行為更是給予了高度的贊揚。他說:“在一般人嘁嘁喳喳的時候,他必大聲呼喊。這時因為他的身份雖是儒,性格卻是俠的,心有所想,不形于外就忍不住……這樣的性格,有些人囿于世故,也許評為過猶不及。我想,如果撇開世故而著眼世道,總當承認,像錢先生這樣的人,可惜是太少了?!?/p>
錢玄同是國學大師,1906年他到日本留學,特別崇拜章太炎的儒學,因拜章太炎為師,而章太炎也很是器重他。錢那時便提出要“復古”,要“光復舊物”,要反清排滿,他認為越古越好。等到辛亥革命推翻了清朝皇帝,而袁世凱又篡位要再稱帝,這使得錢玄同猛然醒悟,光推翻一個皇帝是沒有用的,必須推翻整個封建階級。于是他的思想轉到了反復古主義,對中國全部的傳統(tǒng)文化都加以否定。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但是,錢玄同對于漢字的改革、白話文的提倡功不可沒。在這方面當時他所做的努力比任何人都大。限于篇幅,我這里單舉1922年12月27日他給周作人寫的一封信:
啟明兄:
你不撰文,我很覺失望。現(xiàn)在打開窗子說亮話吧。這件事是這樣的:
錢玄同和黎錦熙二人有一種“陰謀”,就是想借《國語月刊》來做一個“文字革命”的宣傳機關。但此事發(fā)韌之始,必須有好幾個鼎鼎大名的新人物說幾句話,借以表明這不是不識字的人胡鬧的事;或者說,這也是一種大胡鬧,和文學革命一樣,不是一班“主張通俗教育的人們”(如勞乃宣、王照之流)做給“小百姓”吃的窩窩頭,實是對于魚翅燕窩改良的食物——是雞蛋牛乳之類。如此,才能立得住腳。但新人物之中,有人是不贊成此事的(如尹默),有人是絕對不做文章的(如幼漁),那就不用去游說他們了。計有蔡元培、沈兼士、周作人、胡適四人是贊成——至少不反對——此事的,故我曾獻議給他們,說,這四個人是必須要他們有幾句話的。
現(xiàn)在蔡、沈兩人之文是寄去了。適之偏偏病了,但我總還要想法請他發(fā)表幾句話的。至于你,我現(xiàn)在還要作最后之請求,我想了一個辦法:
請你寫一封信給我(聞黎均荃曾有信給你,那么,寫上玄同、均荃兩人也好)說明你對于漢字改革的意見。你若主張簡體而不贊成拼音,也請老實說。若主張兼提倡世界語,則更請老實說?!?/p>
對于一個同仁、同志,錢玄同幾乎是用懇切的詞語邀請他加入到提倡白話文的運動之中,他那份殷切鼓動,那顆為了祖國人民的利益,為了新文化運動不辭辛勞的赤膽之心躍然紙上。
再看《餅齋的尺牘》引“餅齋和南”寫給周作人的尺牘,那時的餅齋已經(jīng)患了高血壓,身體很差,長時間躺在床上,也許是久病,也許是作者已經(jīng)看穿世事,這時的餅齋思想已經(jīng)發(fā)生了一些變化,比如越發(fā)強烈的懷舊的思想。這從他給周作人的信中可以看出。
苦雨翁:
多年不見了,近來頗覺蛤蜊很應該且食也,想翁或亦以為然乎!我近來頗想添一個俗不可耐的雅號,曰鮑山疒叟。鮑山者確有此山,在湖州之南門外,實為先六世祖(再以上則是逸齋公矣)發(fā)祥之地,歷經(jīng)五世祖,高祖,曾祖,皆宅居該山,以漁田耕稼為業(yè),逮先祖始為士而離該山而至郡城。故鮑山中至今尚有一錢家浜,先世古墓皆在該浜之中。我近來忽然攄懷舊之蓄念,發(fā)思古之幽情,故擬用此二字,至于疒叟二字,……疒,倚也。人有疾痛,象倚著之形。叟,古甲骨文,象人手持火炬在屋下也。蓋我雖躺在床上,而尚思在室中尋覓光明,故覺此字甚好。至于此字之今義,以我之年齡而言,雖若稍僭,然以我之體質(zhì)言,實覺衰朽已甚,大可以此字自承矣……又疒叟二字合之為一瘦字,瘦雅于胖,故前人多喜以癯字為號,是此字亦頗佳也。
錢玄同的書信歷來很是幽默和詼諧,而這封信越加寫得令人噴飯,他本體胖,現(xiàn)在便說“瘦雅于胖”,要起名“疒叟”。
論年齡講,錢玄同比周作人小兩歲,但是他卻比周作人早幾年擔任北大教授,所以周作人把錢玄同看作前輩。周作人在《紅樓內(nèi)外》一文中也說道:“如馬裕藻、許之衡、林損、劉半農(nóng)、錢玄同諸人都已去世,但是他們都是我的前輩?!倍顬榭少F的是,日本人侵略中國以后,錢玄同保持住了自己的道德底線,他拒絕了日本人的邀請,拒絕為日本人做事,實現(xiàn)了自己的諾言“豎起脊梁做人”。對于中國的文人們來說,沒有比氣節(jié)更為重要的,正是這一點上,周作人永遠矮了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