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著名作家張煒多年不見最新奉獻的兩部中篇新作。兩部小說均帶有明顯的寓言特征,寫人間愛恨情仇,寫人與自然乃至妖怪的關(guān)系,亦實亦虛,撲朔迷離,寫出了世道人心以及作家對當代生存和人文環(huán)境的深層思考,具有強烈的探索性和憂患意識,值得關(guān)注。
每一片果園里都有自己的護園人,他們像園中霸王。在我們眼里,這些家伙個個都是兇神惡煞,可能暗中干了許多壞事,說不定會有命案在身??纯催@些人的長相和打扮就能知道,他們可不是一般的人。
平時這一帶就是護園人的天下。
別看一片片果園里靜悄悄的,其實就有人踞在暗處——一聲不吭呆上一天一夜,耐心大得嚇人。一旦有哪個倒霉蛋溜進來摘個果子,他們會一個惡虎捕食躥過去。栽在他們手里的主要是過路的漁人、打獵和采藥的人,還有更可憐的——孩子們。
護園人又古怪又孤獨,好人才不會干這個,能干這個的,得有殺牛的心。他們大多是光棍一根,沒有家口,以海邊林子為家。
比如說,有一個遠近聞名的老護園人是個啞巴,一輩子都干這個,平時只穿蓑衣,兩臂一撐蓑衣毛兒就奓開,像一只豪豬拼死打斗前的模樣。他腰上別了一把鐮刀,三句話沒完鐮刀就飛出來,砍死人不償命。還有一個護園人是個矮子,身高不過一米二三,力大無窮,禿頭,寬膀子,能死死壓住一頭黑犍牛,直到它力氣用盡不再掙扎。這個矮人獨自經(jīng)管兩片果園和一大片林子,從無失手的時候。
像啞巴和矮人這樣的,在海邊一帶數(shù)不勝數(shù),所以每家大人總是叮囑孩子:千萬不要往園里竄,尤其是果子成熟的時候,走路要繞開;如果萬不得已非要從旁經(jīng)過,那最好閉上眼睛。
這話只有海邊孩子才會明白,外地人怎么也想不出是怎么回事。當我們一眼看到串串通紅的櫻桃、葉子下閃閃爍爍的桃子、火焰色的杏子,心里會陣陣發(fā)癢。那時再也不想別的,只琢磨怎樣立刻把它們摘到手里。這股饞勁兒誰也無法抵擋。
離我們最近的這片果園出了一件怪事:新來的護園人竟然是個餿貨。這人瘦弱不堪,三十來歲,一臉憨相。我們大家暗地議論,一致認為這是個不中用的家伙,這里交給他最好了。但是后來又有些猶豫,認為一切都不會那么簡單,這家伙一定有些來歷,他那副蔫蔫的樣子或許是裝出來的。
我們十分留意,認真觀察了好久。這個人奇高,個子有一米八以上,小腰卻只有一拃粗,走路像女人一樣扭動,又細又長的脖子上掛了一層灰塵。離近些看,發(fā)現(xiàn)是粗糙的斑點,就像長了細細的魚鱗。我們估計這是長年呆在海邊的緣故——冬天的海風(fēng)就像銼刀一樣。我們都想親手摸一摸他的鱗脖。
他有個外號:“見風(fēng)倒”。
這真是一個脆弱的、朝不保夕的家伙。原來他從小患有嚴重的心臟病,動不動就捂著胸口倒下來——只要有一陣北風(fēng)刮過來,他就哎喲哎喲躺下了。
“見風(fēng)倒”住在園中小土屋里,不怎么出門。他有一支長筒獵槍,但永遠也不會打響了,因為槍栓什么的全銹住了??伤麕缀跏侨瞬浑x槍,那是他的伴兒。我們幾個常常趴在小土屋的后窗往里瞄著,想發(fā)現(xiàn)一些秘密。
打魚人老萬路過這兒,肩上扛著一支櫓,也往小窗里面望了望,擠擠眼說:“這家伙還不知能不能挨過這個冬天哩。”
這里的冬天啊,北風(fēng)刮起來讓人害怕。沙子飛到空中,樹枝發(fā)出咔嚓嚓的響聲,鳥兒大清早死在腳下。冬天里的“見風(fēng)倒”真的兇多吉少??啥爝€遠著呢,“見風(fēng)倒”早就不出門了。他把火炕燒得熱熱的,小鐵鍋里永遠有好吃的東西,那是煮花生和玉米棒,還有黃瓤地瓜。他在屋里走來走去,手按在胸口那兒。那一定是摸著不舒服的地方,想著一些倒霉的事。
有一只貓溜進了小屋,跳上了熱乎乎的炕,被“見風(fēng)倒”一把摟在懷里。他們一起打著呼嚕,秋天就要一點點過去了。我們幾個實在忍不住,只想破門而入。這個秋天哪,樹上的果子摘光了,護園人就再也不愿出小屋了。我們在門口扯起了絆繩,想讓“見風(fēng)倒”一出門就絆個跟頭。
他終于出來了,仰臉看天,打個哈欠,聳聳肩上的槍,一扭一扭往前走,快要碰上絆繩那會兒,兩條腿突然像跳舞一樣騰挪了一下,絆繩對他毫無用處。那只貓也跟出來,一下躍上肩膀,接著又攀上頭頂,在亂蓬蓬的頭發(fā)間做窩趴下。
太陽好的時候,“見風(fēng)倒”偶爾會頭頂一只貓出來,只站在小屋門前。我們猜他在等候真正的冬天。只要一陣風(fēng)刮來,他立刻就顛著碎步回屋了。
冬天來了。在一個大風(fēng)天里,我和虎頭小雙幾個痛快地走在園子里。沙子打在臉上,一會兒就把臉弄得像秋桃一樣紅。玩到黃昏時分,我們在小土屋門前唱起了歌。唱了一支又一支,里面一點聲音都沒有。那家伙被大風(fēng)嚇破了膽。我們高興地號唱。
天黑了,門開了一條縫,我們幾個由虎頭帶頭,呼一下鉆進去。老天爺,原來小屋里暖暖的香香的,灶里有炭火,鍋里有地瓜?!耙婏L(fēng)倒”掮槍抱貓,模樣陰陰的。這家伙從來不會笑也不會哭。他正吃一塊地瓜,還往貓嘴里抹地瓜糊糊。貓不高興。
屋角有一只半大的羊。我們爭著去抱白白的小家伙。羊咩咩叫,用剛生出的嫩角頂我們,頂了一會兒就逃到“見風(fēng)倒”身邊去了。羊和貓緊貼著他,一塊兒偎在暖和的炕角。屋外的風(fēng)聲越來越大了。
這個冬天,“見風(fēng)倒”的小土屋是最好玩的地方。這里有人正一聲不響地對抗著兇猛的冬天——聽人說冬天其實是一個妖怪搞出來的:那家伙長了綠色的眼窩,身子有五個黑牛加起來那么大,每年春天要去海北,天一熱就過海往南走,走啊走啊,走到十一月就來到了我們這兒。它走累了,一屁股坐在海邊,望著南山,張開血盆大口喘氣,把一地沙子都吹起來了。
打魚的老萬說,你們半夜里側(cè)耳聽一聽,就能聽見妖怪打鼾的聲音。
他盯著小土屋,講出一個故事:從前,有個獵人憑著過人的槍法,發(fā)誓要趕走那個妖怪。他找到了這個大家伙,想趁著它打鼾的時候一槍結(jié)果了它。誰知道妖怪睡著了還睜著一只眼,早就看見端槍的獵人了,只是繼續(xù)打鼾。獵人湊得近一點,只有幾步遠了,這才扣響了扳機。獵人發(fā)了狠,早就裝足了火藥,那是能夠打死幾頭牛的霰彈。誰知轟隆一聲火光一閃,妖怪照樣打鼾。獵人嚇得丟了槍,轉(zhuǎn)身就跑,剛跑了沒有幾步,妖怪又打了個大大的噴嚏,掀起的一大股沙子立刻就把獵人埋在了下邊。
老萬講完了故事,問:“你們知道那個獵人是誰嗎?”
“是誰?”
“就是‘見風(fēng)倒的姥爺。從那以后他們家個個害怕妖怪,一聽到刮北風(fēng)就嚇得臉色蠟黃,腿也不好使了。他們這家人跟冬天有仇?!?/p>
我們聽了那個故事,再也不用原來的眼光看“見風(fēng)倒”了。原來這是個大英雄的后代啊。在大風(fēng)嗚嗚響的夜晚,我們?yōu)榱税参啃⊥廖堇锏娜?,就一塊兒擠在他身邊。都想問一問他們一家跟冬天結(jié)仇的事兒,最后還是忍住了。
我們一起熬著冬天,等待老妖怪返回海北的日子。
第一只蝴蝶飛來了,那只貓從“見風(fēng)倒”頭上一躍而起,撲向窗戶。誰也想不到這個憨憨的“見風(fēng)倒”手腳那么麻利,只一躥就抓住了飛到半空的貓。蝴蝶逃出窗戶,飛到了一旁的李子花中。
“見風(fēng)倒”高興了。不過他從來不笑,總是陰著臉。能讓人看出愉快的,就是那只扭動不停的腰?!斑@不是男人的腰。”老萬說。他說以前他們打魚的那兒也有一個人長了這樣的腰,只在漁鋪里做飯,不去海里打魚?!澳秋堊龅谜婧茫上ё呗废衲飪簜?。”老萬咂著嘴,遠遠地瞟著“見風(fēng)倒”:
“是男是女看看就知道了,嗯?!?/p>
老萬的話讓我們嚇了一跳,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吱聲。
老萬笑瞇瞇的:“海上那個人后來到底還是露了餡,他夏天熱得受不住,跳進海里洗澡,被人撞見了,嘿嘿……”
“咋回事?”
“原來不是男的也不是女的?!?/p>
多么奇怪啊!世上還有這樣的人?我們都不信:“那是怎么回事???”
“就是那么回事?!崩先f瞇著眼,不再正經(jīng)說話了。呆了一會兒他又說:“從那以后打魚的人都不愿理他了,也不想吃他做的飯。我只想幫幫他。那年頭我家里窮,娶不上媳婦,光棍一條,就琢磨起了事兒。我讓他把頭發(fā)留長,等扎上了兩條小辮子,就娶回家當老婆了——至今還是我老婆,能做一手好飯?!?/p>
大家瞪著眼發(fā)愣。我們當中心最細的是小雙,他問:“生娃娃了?”
“啊啊,”老萬搖著頭,“這事兒不急的……”
可是我們都想弄清“見風(fēng)倒”是男是女——當我們湊近了端量時,覺得他絕對是男的:嘴唇上有一層黃黃的小茸胡。不過有一點不妙:他的眉毛又細又彎,這可是個問題。
太陽曬得一地沙子發(fā)燙,赤腳走在上面真好。小蜥蜴探頭探腦四處亂瞅,貓就把它們逮住了。那只羊與“見風(fēng)倒”一塊兒臥在沙子上,被一群蜜蜂圍著。“見風(fēng)倒”袒露著上身,抓一把燙燙的沙子往肚臍上撒。
我們注視了一會兒,都跑到他跟前玩起了這個。他的肚臍像小酒盅,很深,凹著。等它裝滿沙子后,羊爬起來嗅了嗅,發(fā)出了“咩咩”聲?!耙婏L(fēng)倒”嫌熱,松脫了長褲翻扭著。小雙揪起他的短褲看了看,他懶洋洋地并不阻止。
小雙說:“他是男的?!?/p>
大團大團的李子花開過,接著是桃花梨花蘋果花。那個帶來冬天的妖怪越逃越遠,大概早到了海北,于是最好的春天就留給了我們。一群群綠翅紅嘴鳥兒飛來了,它們在園子里忙碌嬉鬧,全不理睬別人。
這算得上真正的節(jié)日。一到星期天,我們就在花海里鉆來鉆去,與蝴蝶和蜜蜂、各種鳥兒周旋,忘記了一切。家里大人關(guān)心的是我們與看園人的關(guān)系,擔心受到捉弄和欺負。這次他們搞錯了,說實在的,我們不捉弄他就算不錯了。
這個人有點癡傻,心眼可能還抵不上我們一半。
而且這人懶得出奇,有時一整天躺在樹下,只要不起風(fēng)就仰臉往上看:白天看小鳥和蝴蝶,晚上看星星。這里的夜晚星星大,沒有月亮?xí)r就格外大。有些動物是跟上月亮起哄的,它們在明晃晃的月光下不會安生,又飛又跳又跑,分不清是一些什么東西。
半夜里,有一只狗那么大的動物唰唰跑在園角。說不定什么時候,又有一只更大的動物從東到西跑過。我們問“見風(fēng)倒”它是什么?他吸吸鼻子,側(cè)著耳朵聽,又貼在地上聽,只不回答。
虎頭一個人蹲在黑影里,突然神色慌張地跑過來,伸手指著一角說:“聽,撲撲的,像一只大鳥?!?/p>
他的聲音透著恐懼,我們屏住呼吸。聽到了,好像有一大團棉花,輕輕地落在了園子里。我們嚇得一動不動,身子貼在了一起。
又過了許久,再沒有一點聲響。小雙第一個離開大家,躡手躡腳走向園子深處。花的濃香一陣陣鉆到鼻孔里,有人打起了噴嚏。羊和貓守在“見風(fēng)倒”身旁,快睡著了。
夜色里的花樹如同一座座山巒。我們都覺得每到夜晚花的重量比白天增加了幾倍,細細的枝丫眼看就承受不住了。花的山巒里藏了各種動物,有飛禽也有走獸,它們都知道那個大妖怪離開了,于是不再安生,一齊出動。
小雙扯著我的手,小心又小心地來到一棵最大的蘋果樹下。他從一個樹隙指給我看。
那兒什么也看不清,只是一團濃黑。我們緊張極了,只聽見自己的一顆心撲撲跳。小雙轉(zhuǎn)臉看我,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閃閃發(fā)亮。正這會兒,那團黑影顫了幾下,發(fā)出“噗、噗”的聲音,就像一只大母雞在抖動翅膀——還沒等我們回過神來,它嘴里又發(fā)出細小的“吱吱”聲,就像一只輕到不能再輕的氣球,只一躍就彈到了更高處——比所有的樹都高。它在無數(shù)的樹梢上彈跳了幾次,最終不知落在了哪棵樹上。
我和小雙都沒看清它的模樣,因為花叢太密,天太黑。但我們都一致認為這家伙的個頭不小于一只大鵝,會飛會跳,身子輕盈靈巧到無法形容的地步。
第二天夜里又是相同的情形:到了半夜時分,天安靜得出奇,一天星星眨眼不停,沒有風(fēng);大大小小的動物開始在園中跑動,它們盡可能隱藏自己的聲息??墒俏覀儌€個耳尖眼明,絕對放不掉任何行蹤。大約在虎頭第二次打哈欠的時候,小雙的手指又豎在嘴邊了。我們捕捉那“噗、噗”的聲音。
那個古怪的飛禽或走獸又一次神秘地降臨了。
我和小雙虎頭三個人貓腰鉆過幾棵樹,然后大氣不出地趴在地上。虎頭懷里抱著貓,他有自己的盤算。
半個鐘頭過去,四周靜得嚇人。小雙又伸出了手指。不遠處有“呼呼”的喘息聲,就像一個小孩子瘋跑之后大口喘氣。虎頭激動得快要哭了,扯扯我和小雙,一絲絲往前爬。
當離那喘息聲越來越近時,它反而一點聲音都不再發(fā)出。這家伙多么狡猾??墒俏覀兌伎吹搅?,在最高處的一個樹丫上,沉甸甸地壓了一個東西,像石頭一樣。它比鵝還大,頭是圓的,正輕輕轉(zhuǎn)動,像在尋找什么。
我們正在凝神,虎頭突然把手中的貓往樹上一撩。
貓的眼睛比我們尖多了,它早就看到了樹梢上的家伙了,一直在虎頭懷中掙動呢。
貓急急地往上躥。我們料定那是一只大鳥,而貓見了鳥類就不會饒過,再大的鳥都會敗在它的手里。
說時遲那時快,貓像閃電一樣直擊樹梢,接著發(fā)出撲哧撲哧的打斗聲、慘慘的叫聲——盡管星光微弱,我們還是看清了最后一幕,這一幕說起來沒人相信……我們驚得目瞪口呆。
好幾天以后我們講給大人聽,他們還覺得這事不可思議,誰都不信??梢磺卸际钦娴模俏覀冇H眼所見。
當我們講給“見風(fēng)倒”時,他彎彎的細眉抖了抖,驚得大張嘴巴,露出一口米粒似的細牙。他回頭細細查看愛貓,發(fā)現(xiàn)它左邊的臉,還有一只眼,都腫了。
大家多么同情這只貓。
那一夜我親眼見過了飛快完結(jié)的這一幕:貓飛速沖到那個怪物近前,對方正望著遠處;直到貓伸出利爪那怪物才回過神來,低頭一看,接著抬起一邊的翅膀——也可能是手——一下提起貓狂舞的兩只前爪,用另一只手狠狠揍了它幾個耳光。貓慘叫著,被“啪啦”一聲扔到了樹下。
貓跌得好慘,雙爪捂頭亂叫。樹梢上那個家伙正嫌臟似的拍打著雙手。它低頭看著我們,嘴里發(fā)出若有若無的嘻嘻聲。
這是個永遠無法忘記的夜晚。
“見風(fēng)倒”聽了我們的敘說,臉上有了慌張的神色。他把銹住了的槍摘下又背上。
老萬路過果園時,我們把整個過程從頭到尾講了一遍。他尋思了一會兒,說:“會飛,有手,那是什么?只能是妖怪!”
我們這片園子里真的出現(xiàn)了妖怪,并且是大家親眼所見,這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這事兒實在讓人興奮,誰都不想睡覺了。
“見風(fēng)倒”癡癡地望著自己的領(lǐng)地,好像對發(fā)生的事情難以接受。他一下下?lián)崦[了半邊臉的貓,安慰它,小心地親它的腦門。
春天越來越深入,滿園繁花謝去之后,綠蓬蓬的葉子就長出來,只一眨眼,枝條都遮在了綠葉后面。這時所有的鳥,也包括各種走獸,都躲在更隱蔽的地方玩鬧了。
我們大白天難得來園子里一次,因為要去討厭的學(xué)校。星期天和夜晚應(yīng)該屬于我們,但是自從出了妖怪的事情之后,我們出門會受到各種阻攔。說實話,對于海邊林野里隱下的種種危險,不要說我們,就是來來往往的漁人和獵人也懼怕三分。他們個個都傳達過這些故事,講述的時候仿佛個個都是受害者,好在就因為自己機智勇敢,這才逃過一劫。
老萬是個對妖怪特別有研究的人,他說自己已經(jīng)無數(shù)次經(jīng)歷了這一類事,并且在常年的林?;牡厣钪辛?xí)慣了這一切。聽他的口風(fēng),好像還暗中交往過幾個妖怪。他這樣暗示了幾次之后,我們也心動了。
小雙說:“如果咱們跟一個不太兇狠的妖怪好起來,也蠻有意思的?!?/p>
虎頭想得更多一些,搖搖頭:“只要是妖怪,那就得防著——聽說它們分兩種,吃葷的和吃素的,如果吃葷,那就得小心了?!?/p>
我同意虎頭的分析,因為我們都屬于“葷”。但我想補充一點的是,有的妖怪是葷素不論的,既吃果子和一般植物的根莖葉子,也會逮活物吃,比如吃鳥和魚。它們當中有的還吃兒童,如果有這樣的機會,那會是十分高興的。
我至今記得外祖母告訴的一件事,那可是她親眼看見的。當時她正在門口抽煙,和幾個愛抽一口的老太太一塊兒過煙癮,你一口我一口地傳遞著煙斗,兇險事兒就降臨了。原來其中一個老太太的小外孫正在草垛旁玩耍,突然傳來“嘎呀”一聲大叫,一只老鷹撲下來,抓起白白嫩嫩的小孩就飛走了。
“那孩子胖啊,老鷹抓得費勁,搖搖晃晃,搖搖晃晃,往半空里去了……”外祖母說。
那個看護外孫的老太太差點哭瞎了雙眼。
外祖母那個親歷的故事誰都相信,因為都知道她是說謊最少的人——要知道海邊林子里的老人個個都愛說謊,平時就愛編點什么嚇唬孩子,有時也為了吸引別人,為了讓更多的人敬重。這里的人常常說到某個見多識廣的人,說某某真了不起,一輩子遇到過多少怪事啊,口氣里流露出強烈的羨慕。
外祖母講了許多故事,其中的一半僅憑我的智慧也可以識破是假的。她低估了自己的外孫。不過她有說謊的權(quán)利,因為說謊是海邊老人的習(xí)慣,這也不全是他們的錯。
我從外祖母的故事說起,初步認定來我們園里的是一只類似于大鷹的飛禽。
可是這個判斷很快就被否定了。
那是一個月亮很大的夜晚。這樣的夜晚香甜可口,風(fēng)是香噴噴的。在灑了一層熒光的沙地上干什么都格外有趣。我們?yōu)榱吮磉_對“見風(fēng)倒”的情誼,都帶來了一點吃的東西。“見風(fēng)倒”陰著臉,抓過東西就吃,并不感謝什么。這個人與啞巴沒有多大區(qū)別,只是常常與貓和羊說話:咕咕噥噥。
他與身邊的動物友誼超常,這是顯而易見的。我們親眼看見有一只彩色的大鳥落在他的頭頂,拉了一泡屎又飛走,他絲毫不惱,擦一把了事。還有一次一只狐貍走到他跟前——那只狐貍倒也真不難看,小臉兒仰著,兩眼水靈靈的,直盯著他?!耙婏L(fēng)倒”為了看個仔細就使勁弓著腰,那模樣就像給狐貍鞠躬似的。
總之他與人沒有多少話要說,與動物倒有很多共同語言。用老萬的話來講,就是:“‘見風(fēng)倒這個家伙不善于說人話?!?/p>
這個夜晚我們分吃好東西,糖果、炒花生、栗子和小巧餅——這是拇指大的稍硬的烤餅,分別做成了小猴子小貓小狗等各種模樣,香極了?!耙婏L(fēng)倒”小牙像米粒那么大,嚼東西費勁,很長時間才能吃掉一個小巧餅。正吃著,小雙的手指又豎起來了,大家一齊停止咀嚼。
一只動物正從園子?xùn)|北角小心地走來,像是踩在棉花上的又軟又輕的蹄腳。不過它瞞不過小雙尖尖的耳朵,也瞞不過我們。貓一下偎到了“見風(fēng)倒”的懷里,羊高高地抬起了頭。
我們一齊伏在沙子上,抬眼去看——沙地上的月光像淺淺流水,使人覺得有無數(shù)小魚在上面游動,如果有一只大水鳥來啄食一點都不奇怪——正這樣想著,真的有一只大鳥來了!瞧它兩只又粗又壯的長腿吧,吧噠吧噠踩著淺水,得意洋洋地來了!
虎頭躺在旁邊,我能感到他激動得全身打顫。我大氣不喘,順著那只“涉禽”——書上這樣叫它們——往上看,剛剛定神就驚得閉不上嘴了!老天爺啊,這哪里是什么大鳥啊,這家伙長得多怪啊,它像人一樣長了兩條腿,可是上半身又像鳥,因為有雙翅;不過雙翅上方有窄窄的肩膀,有脖子,上面長了比常人略小一些的頭顱……我緊緊盯著,發(fā)現(xiàn)它有一張小娃娃似的小圓臉,額頭可真不小,鼓著,大眼睛上方是一溜整齊的劉海……
“見風(fēng)倒”呼一下坐起,他大概嚇壞了。這人又一次被證明有點癡,因為他竟然在這個關(guān)鍵的時刻暴露了自己。
結(jié)果糟透了——那個怪物聽到聲音立刻止步,圓臉一抖一縮,瞬間縮成了拳頭那么大。接著雙翅一張,幾乎毫無聲息地飄離了地面——我敢說自己盯得仔細,那簡直不是飛,而是像跳高運動員那樣輕輕一彈,就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一棵大樹梢頂上。它只在這棵樹梢停留了一秒,又連彈幾次,在幾棵大樹上方選擇一圈,最終不知落在哪一棵上了。
我們一起追尋,可惜連個影子都沒有發(fā)現(xiàn)。正在我們發(fā)呆的時候,園子深處卻傳來了嘻嘻的聲音。這種細小的發(fā)聲以前聽過,那顯然是對我們的嘲弄,而且分明透著得意。
大家爭論這是一種什么動物,爭執(zhí)最大的是走獸還是飛禽,因為這是不可混淆的一個原則。誰也無法作出結(jié)論。統(tǒng)一的看法是,這不是一般的大鳥,因為它有人一樣的頭臉,似乎還有手。不過它離地的那一刻又像鳥——好像它的雙臂隨時都可以當成一對翅膀來用。
“見風(fēng)倒”只是聽著我們的議論,并不加入討論。他在月光明亮的夜晚敞著懷,露著一只大肚臍,長了鱗的脖頸就像胳膊一樣細。我這會兒有一個奇怪的念頭,覺得這個護園人也是一個妖怪。
我們身邊這個“妖怪”的不同之處,是一點都不讓人恐懼。他和我們躺在一起,無論是在沙灘樹下還是在小土屋里,時不時就要緊緊地摟一下左右的人,包括貓和羊。有時候他真是激動啊,緊繃著嘴,猛地一下咧開又像要哭出來。我知道他是激動了。我心里承認,他是最能激動的一個人。關(guān)于他的身世沒人了解,只知道他是一個身帶重病的人,隨時都能離開人世。就是說我們面前的這個嘴唇發(fā)青的細高個子,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能在一陣風(fēng)里倒下,然后再也不會爬起來。
大概由于時時面對死亡,所以他才有那樣陰沉的神色,他害怕啊,他不高興啊。也同樣因為這個,他才要緊緊地摟住我們,那是他舍不得與我們分別啊。我發(fā)現(xiàn)每一次大家離開時,他都要狠狠地盯一會兒——不是恨我們,而是恨又剩下了獨自一人。
老萬說“見風(fēng)倒”所有的親人都因為害心口痛過世了,只剩下這根獨苗,“獨苗命苦,人長得癡,娶不上媳婦?!彼X地盯我一眼,接著說,“小心一點吧!”
我問為什么?
“不為什么,反正小心一點吧!”老萬不懷好意地笑,往地上吐口水,“這是個不男不女的東西?!?/p>
我立刻爭辯:“不,他是男子漢,這是真的?!?/p>
老萬搖頭:“什么男子漢,一個廢人。打魚不行,推車不行,護園子也不行——有一年秋天被幾個偷蘋果的老娘兒們按住打了一頓,還把他的褲子脫下來扔到了樹上。那天正好起風(fēng)了,他嚇得跌跌撞撞往回跑,光著腚,鞋子也掉了?!?/p>
我可憐起小土屋里的人了。
一連好多天,我一想起老萬的話就為護園人難過。我和伙伴們更多地去園子里,帶去好吃的東西。當然,我們最好奇的還是那個來去無蹤的妖怪。
秋天來了,果子掛在樹上,不久就要成熟了。半熟的果子格外饞人。
小雙和虎頭都發(fā)現(xiàn),隨著果子一天天長大,“見風(fēng)倒”就變得不那么友好了。這家伙的一對眼睛泛著瓷亮,就像魚眼,這是大家剛剛發(fā)現(xiàn)的。魚眼圓圓的,很拗,一動不動地盯過來,會讓人心慌。
我們爬樹時,他一定要上前攔住,還扳銹住的槍栓。這家伙吃了我們多少巧餅和花生,一轉(zhuǎn)眼就翻臉不認人了。他大概擔心我們將果子碰掉。其實我們想摘下果子。杏子和蘋果只有指甲大時就吞下肚了,它們真酸。不過對付再酸的果子都有辦法,那就是嚼的時候閉上右眼,這樣也就可以忍得住了。
而“見風(fēng)倒”閉上一只眼睛時,那就是在端槍瞄準。樹上的鳥、爬到樹上的貓,被他瞄住時全不介意,因為它們都知道這是一支放不響的槍。
如果不能爬樹,只在地上呆著,那就沒有多少意思了。一年里,除了北風(fēng)呼嘯的冬天,我們一直在樹上攀爬,摘果子逮鳥,閉著眼想心事,這些都要在樹上才行?!耙婏L(fēng)倒”終于露出了護園人的本來面目,他原來像那個傳說中的老啞巴和矮子一樣,天生就是我們的對頭。他竟然用槍向我們瞄準,這是多么可怕啊,這槍如果能夠打響,他真的敢扣響扳機嗎?
果子眼看熟了,滿園香氣讓人心癢,鼻子發(fā)酸,走路就像坐船——飄飄悠悠的。一開始我還以為只有自己這樣,問了問小雙和虎頭,他們也差不多。只要我們進了園子,“見風(fēng)倒”就會跟上,寸步不離。他解溲的時候我們就往林子深處鉆,這時他就提著褲子追趕。
虎頭有一次背著手走出林子,可能藏了什么,“見風(fēng)倒”轉(zhuǎn)到身后,虎頭就隨著他打旋。虎頭越旋越快,弄得“見風(fēng)倒”頭暈,一下栽倒在沙地上。我們趁機爬到樹上,每人都找到了最甜的果子。
起風(fēng)的日子最好了,這時候護園人就不敢走出小土屋了,只趴著北窗往外瞭望??上в袝r風(fēng)刮起來,卻偏偏不是星期天;放學(xué)回家了,風(fēng)又停下來。
老萬從園邊走過時身上背個帆布褡子,看到“見風(fēng)倒”過來,就讓我們往另一邊跑。我們后面緊跟著“見風(fēng)倒”,那邊的老萬就動手摘果子,直到把布褡子裝滿。
我們從園里跑出來,在通海小路上與老萬會合時,他正笑嘻嘻地啃果子??墒沁@家伙太吝嗇了,每人只分給一個蘋果,而且還專挑小的。他咔嚓咔嚓咬著大蘋果,果汁四濺,說:“對付這家伙還不容易?趕明兒讓海上漁老大娶了去。”
我們都不吃蘋果了,盯著老萬。
老萬吃過蘋果又抽煙,兩撇黃胡須翹起來:“海上老大早沒老伴了,正找家口哩,我看‘見風(fēng)倒就合適?!?/p>
小雙驚呼:“可他是個男的?。 ?/p>
老萬笑了:“我們老大是女的,這不正好嗎?”
海上老大是指揮打魚的把頭,怎么會是女的?這玩笑開得也太大了。我們?nèi)疾恍拧@先f使勁吸一口煙說:“老大過去是男的,他天天喝酒,天天喝,一天這個數(shù)兒,”他伸出三根手指,“三碗。這就喝死了。老大沒了,打魚的就得散攤子,因為大伙兒誰的話也不聽,只聽老大的。上級一看實在沒轍,就讓老大家里那個老娘兒們來管咱們了?!?/p>
虎頭聽得入迷,頭快探到老萬懷里了。老萬用煙卷火頭觸一下虎頭的鼻子,虎頭猛地縮回來。老萬繼續(xù)說:“這娘兒們比我還高,腰粗肚大,大腳丫子跺地噗哧噗哧響,還會抽煙,喝酒也在這個數(shù)兒上?!崩先f又伸出了三根手指。
大家哄笑。
“你們也不用笑。俺們那一伙都聽她的,為啥哩?就因為她是師母輩的,等著我們孝敬她哩。她輩分高,可惜年紀不太大,也就四十一二歲吧。夜里她和大伙一塊兒擠在漁鋪里睡,當老大嘛,就得和大伙同吃同住。半夜里她一聲連一聲嘆氣,坐起又趴下,一雙大手捂著胸口。開頭大伙以為她病了,心口疼,后來才知道是另一回事?!?/p>
老萬說到這里賣個關(guān)子,不吭聲了。
我們都急了,逼他快說怎么回事?他又吃蘋果又抽煙,半晌才說下去:“老大是想師傅了,想重新找一個男人過日子。本來這事兒好辦,睡在一個鋪子里的打魚人這么多,可惜不行啊,全都不行!”
“為什么不行?”小雙問。
“因為咱一伙里盡管有不少光棍漢,可大伙都叫她老大,她是師母啊!”
這回我們都聽懂了?;㈩^搓手,望向果園的方向。他在想什么。
“如果老大把那個人,”老萬夾煙的手往南揮動一下,“把‘見風(fēng)倒娶了去,那園里的果子還不成了咱大伙的?咱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可是,可是,”小雙像憋氣一樣,鼻子上出了一層汗粒,“我想他不敢的,不敢的……”
“怎么就不敢了?”老萬盯住小雙,因為過于專注,似乎有點斗雞眼。
我替小雙答了,說:“那人見風(fēng)就往屋里跑,膽子特??!”
老萬拍掌大笑:“這你們小孩子就不懂了!那是因為他一個人老要悶在屋里,沒有摔打出來!只要有了家口,這個人也就‘皮實了!”
“‘皮實是什么意思?”虎頭問。
“就是耐折騰的意思,”老萬扔了煙蒂,“就說我吧,別看娶來的是不男不女的一個物件,幾年下來再也不管什么天氣——以前不行,淋一場雨就得趕緊喝酒,生怕寒氣扎到骨縫里。娶了家口,熱湯熱水吃喝,身子骨也就壯起來了。男人女人全一樣,得有人疼,在他(她)耳朵邊哈著氣說話,一邊說一邊用小手摸摸他(她),他就一天天皮實起來了?!?/p>
大家都聽得出神。我心里想,老萬這個人懂得可真多。
最后分手時老萬下了決心,說:“這事就這么定了,等個好月亮天,我拉上俺老大去園里相親吧!”
“為什么要在月亮天?白天不行嗎?”我覺得這一次老萬搞顛倒了。
老萬用食指叩叩我腦殼說:“白天?白天看得太清亮了,說不定兩人都相不中哩!”
我們都懷上了一個大心事,喜滋滋的,只等著老萬領(lǐng)著女老大來相親了。
但我們私下里議論,最擔心的是他們之間相互看著都不順眼。不過比較一致的看法是,只要海上老大相中了“見風(fēng)倒”,事情也就成了大半——這個憨癡癡的家伙沒有什么選擇的余地,只要有誰愿意領(lǐng)他走,他跟上就是了。
從那以后,我們看到“見風(fēng)倒”,怎么看都覺得他是女老大的家口了。
大月亮終于來了。吃過晚飯,大家早早地來到了園子里。真是有些激動呢?!耙婏L(fēng)倒”似乎心情不錯,頭上頂著那只貓,身邊跟著羊,不停地聳動肩上的槍。他一嘴小牙真白,在月光下閃著光亮。月亮之夜,他的小牙更可愛了。
我們躺在沙子上,絕口不提將要發(fā)生的事情,不停地吸著鼻子——滿園果子全熟了,這香味可不是一般人能夠忍受的。奇怪的是“見風(fēng)倒”能在長達幾個小時里不吃一個果子,多大的忍耐力啊。
“見風(fēng)倒”總是沉默寡言,自我們結(jié)識他到現(xiàn)在,幾乎沒聽他說上幾句話。這家伙與啞巴無異。話少的人心勁就大,而心勁大的人最適合用來保護公家的財產(chǎn)——這是我暗暗推理出來的。
靜靜的月夜一絲風(fēng)也沒有。不知過了多久,遠處傳來了走路聲?!耙婏L(fēng)倒”警覺地欠身看了看。我們都知道老萬快領(lǐng)人來了。
走路聲越來越近,后來就停住了。我不知什么時候一轉(zhuǎn)臉,馬上驚得捂住了嘴巴——一個小矮人在不遠處眼巴巴地看著這邊,而“見風(fēng)倒”正與之對望!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這個小矮人就是前些日子彈來跳去的那個小妖怪!
老天爺啊,這一回我算是看清了:兩條腿像藕瓜似的,膝蓋上方有弧紋;腳掌有蹼,就像水鳥差不多;肚子圓圓的,看不清顏色;不知是胳膊還是翅膀,耷在身側(cè)一動不動;細脖,大頭,圓臉,眼睛亮亮的,額上是一溜整齊的劉海兒……我在一瞬間認出這是一個雌性——女的。我使勁捂住了嘴巴,害怕叫出聲來。
“見風(fēng)倒”和小妖怪對視了一會兒,竟然像被絲線牽住了一樣,慢慢起身,迎著她走去——他們一步步走進了園子深處。
貓和羊都呆在原地,身上好像有些發(fā)抖。
我相信大家都像我一樣,看清了這一幕。沒有人說話,因為都不知該說什么……這無聲無息的一刻我在想:“見風(fēng)倒”這些日子里一定偷偷約會過小妖怪!如果不是這樣,他怎么敢在這個大月亮天里跟她走?
這會兒誰也沒有想過要追回“見風(fēng)倒”。這是他自己的事情:一次兇險萬分的約會。
“見風(fēng)倒”是冬天的仇人,可是他再也等不到冬天了,只在這個秋天就會被小妖怪害死。
由于失望和害怕,我們躺在那兒一動不動。誰也沒有想到去摘一些果子,壓根兒就沒有想起甘甜的果子。心思全在另一邊了,都在用心捕捉園子深處的聲音。如果這時候發(fā)出一聲尖叫,我們就會不顧一切地沖過去。
誰也不知道小妖怪吃葷還是吃素,或者是像以前擔心的那樣:葷素不論。反正這個護園人是兇多吉少了。我們漸漸忘了與老萬的約定,把女老大相親的事丟在了腦后。
余下的時間沒有什么奇跡發(fā)生,園子里靜悄悄的。我們最后無精打采地站起來,各自回家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早晨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小土屋里的人——我們幾個不約而同地跑到果園里來。
“見風(fēng)倒”皮毛無損,模樣照舊,還是警覺地盯住我們,生怕偷走了樹上的寶貝。多么悲傷啊,我們一直擔心他的安危,他卻時時牽掛果子,交到這樣的朋友真是倒霉。不過誰也不想離去,因為這兒實在有許多東西吸引著我們。
昨夜里大概刮過一陣風(fēng),樹下掉了不少果子?!耙婏L(fēng)倒”見我們一直端量樹下,總算慷慨了一回——每人分給一個。
離他近一點時,我發(fā)現(xiàn)這張憨癡的臉上似乎有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一雙彎細的眉毛在輕輕蠕動,下唇使勁往上收攏,好像要極力包住一些隱秘。那根鱗脖微微變紅了,上面有幾道淺淺的撓痕——這馬上讓人想到是小妖怪抓弄的。
一會兒打魚的老萬來了,他離老遠就向我們招手。
離開園子一點,老萬說今夜女老大就來相親了。我們幾個興奮無比,但對馬上要發(fā)生的事兒多少有些擔心:這或許需要告訴當事人一聲吧?如果他根本不想見那個人怎么辦?
老萬哈哈大笑:“哪有‘見風(fēng)倒不愿意的?這樣的廢人,只等俺們老大娶了去就是!”
大家相互看著,將信將疑。小雙講了昨夜發(fā)生的事,老萬一臉驚愕,不斷追問一些細節(jié),臉色一下沉重了。他拍拍腿:“一點不錯,那是一個妖怪!”
“那怎么辦?”我問。
老萬往園子里望幾眼,肚子疼似的蹲下了。他掏出煙抽幾口,發(fā)狠地點點頭:“那妖怪總是先讓人迷上,然后再一點一點收拾他……”
“怎么‘收拾?”小雙眨著眼。
“那就不一定了。妖怪們使用的方法是不一樣的,它們和人差不多,脾氣不同,那些性急的就把他領(lǐng)到?jīng)]人的地方,咔嚓咔嚓幾口吃了算完;性子緩的會慢慢逗弄他,直到玩膩了,遇到壞天氣心上一煩,也就把他嚼巴了。”
我們嚇得臉都白了,咝咝吸著涼氣。
“看起來這事再也耽擱不起了,快讓女老大把他領(lǐng)走吧,越早越好——幸虧她今晚就來。”
虎頭說:“領(lǐng)回漁鋪?這可不行啊,他還要在這里護園哩?!?/p>
老萬點頭:“只要老大娶了,住哪兒都一樣,這小土屋收拾干凈了就是新房?!?/p>
老萬走后,我們一時覺得特別寂寞。時間過得太慢了。好不容易到了中午,太陽熱辣辣的。要到多久月亮才出來啊。
實在等不下去,虎頭建議到海上去,就近看看那個女老大什么模樣!這個主意可真不錯,這就好比我們代“見風(fēng)倒”去相親了——不管怎么說,我們與他有這么長的交情,不放心呢。
一路飛跑,穿過一片雜樹林,又鉆到灌木叢中,踏著一地馬蘭和拉拉秧……又看到與藍天相接的大水、一個個棕色的漁鋪了。漁鋪是打魚人的老窩,那里面有吃不完的魚,喝不完的酒,抽不完的煙。
太陽剛剛偏西,打魚的人早把網(wǎng)撒進海里,馬上就要往岸上拉網(wǎng)了。太陽照得沙灘很熱,拉網(wǎng)的人都穿著很少的衣服,有的干脆光著膀子,下身只有一條小短褲。這些人全都是黑紅色的皮膚,牙齒雪白,說起話來嗓門忒大,罵人忒狠,最愛欺負小孩兒——家里人說這些打魚的萬萬不能招惹,他們火了抓起小孩就往海里扔。
我們到處找那個女老大。咋咋呼呼指揮拉網(wǎng)的都是橫眉豎眼的男人。海灘上的光腚客太多了,男人在這里不愛穿褲子。
虎頭指著不遠處一個跑來跑去喊叫的人說:“就是她!就是她!”
我們走近一看,馬上嚇了一跳:這人臉色烏黑,大嘴寬肩,只穿了小背心和大褲衩子。破背心擋不住那對大乳房,她一奔跑它們就撲棱棱亂跳,從背心里一下下跳出來。
我們不敢繼續(xù)跟上去:女老大滿臉橫肉,不住聲地罵人,正對一個小伙子發(fā)火,踢了他的胯部,讓他疼得哎喲哎喲蹲下來……
我們正在發(fā)呆,老萬過來了。原來他是海上會計,不干力氣活。他朝不遠處的女老大甩甩拇指,小聲說:“看見了吧?多壯實,真是好樣的!”
誰也沒有吭聲。
我覺得“見風(fēng)倒”和這個女人在一起,不太美妙。
“那小子和她在一起過日子,用不了多久也就‘皮實了?!崩先f樂呵呵地吸煙。
可是我有一句疑問沒有說出來:可那個男老大,就是她丈夫,為什么死那么早呢?
這事真的有點玄。想想看,如果“見風(fēng)倒”不小心得罪了她,這邊一腳踹過去,他怎么受得???這哪里是娶親,這簡直是找死。
天色漸漸晚下來,我們越發(fā)替小土屋里的人擔心了。
大家默默地往回走。月亮升起之前我們先要趕回家,然后再到園子里。這是個不祥的夜晚。
可憐的“見風(fēng)倒”還什么都不知道呢。
只有臨近了這樣的關(guān)頭,我們才覺得與他有些親近。好像一下子記起了許多事情:他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親人,沒有一個人疼愛。如果真有個好女人照顧他,給他做飯洗衣,那該多好?。】上莻€女老大脾氣太暴,樣子也兇,年紀更不般配——老萬說她只比“見風(fēng)倒”大三歲,再好不過了,這不是胡說嗎?看上去女老大比“見風(fēng)倒”至少要大十幾歲。
月亮升起來了。鳥兒啾啾飛過,接著又有什么在園里唰唰奔跑。這個夜晚一開始就不安寧,好像連飛禽走獸都得知了消息。
“見風(fēng)倒”顯然什么都沒察覺,像往常一樣趿拉著鞋子走出小土屋,背槍頂貓,身側(cè)是那只羊。
他那雙紐扣似的圓眼看著我們,照樣有些警醒的神氣。
月亮升到樹梢那么高,一絲風(fēng)吹來,“見風(fēng)倒”不安地扯了扯上衣。只一會兒風(fēng)就變大了,他二話不說直奔屋里。
不知是風(fēng)吹樹梢還是各種野物的嘈雜,反正大家進屋之后,一直聽到外面亂嘈嘈的。這在月亮天里是很少見的?!捌痫L(fēng)了,起風(fēng)了。”虎頭看著窗外,咕咕噥噥像念經(jīng)。
我們等待著。“見風(fēng)倒”好像預(yù)感到今夜要發(fā)生一件大事,不時瞥一眼窗子,還幾次踮腳往外看。
月亮轉(zhuǎn)到了正南,那只貓從主人懷里一躍而下,尾巴高高地豎起,在屋里巡行半圈。羊抬起硬邦邦的長嘴,指向月亮。與此同時,我們都聽到了咚咚的腳步聲,然后是一聲粗長的喊叫——錯不了,是那個女老大踏進園子里了。
“見風(fēng)倒”聽到聲音,竟不慌不忙地點起了蠟燭。他坐在蠟燭下,眨著眼。
重重的腳步聲代替了“砰砰”的敲門聲,門“啪啦”一聲給推開了。女老大在前,老萬在后,大步流星走進來?!耙婏L(fēng)倒”身子一挺,右手立刻去抓槍。老萬笑著,比比畫畫對女人說著什么,又轉(zhuǎn)身扯過“見風(fēng)倒”。他們在說什么誰也聽不清。大家都靜了幾分鐘。
我發(fā)現(xiàn)女老大在燭光下多少像個女人了——她穿了領(lǐng)口很低的紫碎花單衣,露出胸脯上很大一片黑紅色;開闊的腦瓜上是幾道深深的橫紋,眉毛又粗又長往上揚著——這讓我想起了過年時貼的門神;厚厚的嘴唇包裹起堅固的牙齒,使人有些害怕。她正用心端量面前這個男人。
“見風(fēng)倒”在燭光下縮著又軟又長的身體,整個人變小了一半。他是細長的身個,蜷縮了會顯得體積很小??墒撬^續(xù)蜷縮。
女老大可能完全看清了,開口笑起來。這洪亮的笑聲把貓嚇得往旁猛躥,羊也轉(zhuǎn)身離開了。女老大湊近些,叉著腰,然后滿是老繭的大手舉起來,重重地落在“見風(fēng)倒”肩上——對方的槍“嘩啦”一聲掉下來。
“你有武裝??!”女老大歪頭看著,從各個角度看他。
老萬像立了大功一樣,也叉著腰站在一側(cè),指著“見風(fēng)倒”對女老大說:“瞧,他這人沒多少本事,就是聽話!老實孩子,保準不出錯,你說什么就是什么……”
她伸手托起“見風(fēng)倒”的下巴,讓他仰起臉,又撥開他的嘴,低頭去看口腔、看牙齒,湊近了嗅一嗅,點點頭。最后她飛快地搓手,往手上哈一口氣,扳住了對方的臉,兩只大拇指按住了“風(fēng)風(fēng)倒”的眉骨,一下下抻理起那雙又彎又細的眉毛,像要把它們拉直。
“多好看的眼眉?。∨秵褑雅抟粯印獙偈裁吹哪??羊、雞、馬、兔?蛇?”她哈哈大笑,拍手,眼圈紅起來。
老萬高興得跺腳,認為大功告成,“我說過嘛老大,我這人辦事有數(shù),從來八九不離十,嗯嗯……”
他們說話時,“見風(fēng)倒”慢慢直起了身子,側(cè)著耳朵傾聽起來。
外面的風(fēng)好像更大了。今夜真不安寧。有野物亂跑的聲音,還有夜貓子在叫。
“見風(fēng)倒”站起來了,誰也不看,趴到了后窗上。
我們屏息靜氣,最后都聽到了哀哀的泣哭——像個女孩的聲音,細細的——這聲音像是近在窗前,又像是從很遠處飄來,若有若無,連綿不絕……
“這是它,它來了!”小雙在我耳邊說。
還沒等別人開口說什么,“見風(fēng)倒”一個反身離開了窗子,搖晃著往門外跑去。老萬試圖攔住他,卻被三兩下推開了。他一直跑進明晃晃的月亮地里,只一閃就鉆進了樹叢中。
我們幾個都跟上去。
外面的風(fēng)好大,這是極反常的。事情一準要糟,因為在這樣的大風(fēng)天里,他會一頭栽在沙地上,翻白眼吐吐沫,一會兒就不省人事了。這個夜晚真是兇險啊。
沙子揚起來瞇了眼,我搓弄了一會兒眼睛,費力地看著樹隙里躥動的那個細長個子,不知怎么就丟失了目標。還能聽到那個斷斷續(xù)續(xù)的哭泣聲,這聲音在園子最深處。
老萬也跟上來,他的身側(cè)是女老大。
這樣跑了一會兒,前邊什么影子都沒有了。老萬停下,迎著重重疊疊的樹影喊:“‘見風(fēng)倒你這個王八羔子,你給我立馬回來!到什么時候了,還敢撒丫子跑,也不看看是什么日子!等我給你來個老鷹抓小雞……”
風(fēng)變小了——是突然變小的。園子里一下安靜了,泣哭聲也沒了。
我這時好像有個預(yù)感,猜想是小妖怪扯著“見風(fēng)倒”的手,他們正在樹下溜達,踏著一地淺水似的月光;他們走到樹影下時,他蹲下了,她的額頭偎到他的心窩那兒……這樣的時刻別說各種動物不再吵鬧,就連風(fēng)也不愿打擾他們。
老萬停了一會兒,開始大罵,罵過了又回頭安慰女老大。女老大響亮地吐著口水,對老萬說著什么,難以聽清。
這個夜晚不知是怎么結(jié)束的。我們很晚才離開園子。
如果不是親身經(jīng)歷,我和伙伴們一定會把這樣的事情當成胡言亂語。過去大人們講起這類事情,我們都認為是說謊,是為了炫耀;但這一次我們也有夸口的本錢了。
眼下這個小妖怪到底是什么模樣,還不能算特別清晰,因為我們只在月色里見過,而且是極短的一刻。但有一點是確鑿無疑的,她是雌性,而且是介于動物和人之間的什么,兼有飛禽和走獸的雙重本領(lǐng);體積在大鵝與羊之間,個子僅抵我的下頦;不太大的額頭鼓鼓的,額下是一對又大又亮的眼睛。是的,這眼睛是最令人難忘的——誰都會承認這眼睛的美麗。
正因為她的美麗,所以那個“見風(fēng)倒”要犯一個天大的錯誤了。這真的不幸,太不幸了。
“天大的錯誤”是老萬說的。他在事后發(fā)了一大通脾氣,當然不是對我們。他罵罵咧咧的:“等著看熱鬧吧,看女老大怎么收拾他!她火了會把他的腸子踩出來,讓他活不過這個冬天——他吃不上明年的麥子了。這是他自找的……”
我們心里頗為不平,因為誰都清楚,相親的事完全沒有征求過“見風(fēng)倒”的意見,這有點太霸道了。
老萬繼續(xù)罵:“狗東西什么都敢干。這種妖物海邊林子里多了去了,連打獵的都不敢招惹!誰知道它是什么閃化的?它迷惑人,耍弄他些日子,再把他的血氣一點一點吸凈。那時你們再見了他,他一準躺在地上,就像紙人一樣,掂一掂沒有二兩重……”
小雙和虎頭大驚失色,看看我。我也害怕了。
“那可怎么辦???”小雙急得嗓子變尖了,嘴唇青魆魆的。
老萬抽煙,皺眉,動腦筋想大主意了。他這樣半晌才說:“別的法子沒有,只有逮住這個小妖怪再講。逮住了揍一頓,讓它發(fā)誓不再禍害人間,咱就放了它;它態(tài)度不好——”老萬一手做成刀狀:“‘咔嚓一下宰了!”
我們不愿看到最后一種結(jié)局。如果嚴厲教育一番,這還是可以嘗試的。我們再三央求不能殺害她。
老萬一直木著臉,最后點頭:“那就不殺——我這人心軟;只是不要告訴女老大啊,她才不會饒它。等抓到了,我和你們一塊兒審它?!?/p>
我們都答應(yīng)了。一想到哪天能就近看看小妖怪,心跳都加快了。這是多么誘人的一件事。我們想如果小妖怪不害人,“見風(fēng)倒”待她能像貓和羊那樣,該多好啊。
老萬與我們商定:整個過程絕對保密,要使用最穩(wěn)妥的辦法。老萬說有兩種方法最為有效:一是獵人常用的兔子扣,二是狐貍夾子。這兩樣器具都不致死,又能縛住較大的動物。
“會不會傷了它?”我最關(guān)心的是這個。
老萬搖頭:“放心,到手的準是好生生的活物?!?/p>
事情在不聲不響地進行。我們和老萬都興沖沖的。這要徹底瞞住“見風(fēng)倒”很難,因為他總要巡行在園子里,盯住所有來去的人。老萬找到了鐵夾子,也學(xué)會了做兔子扣的方法,只是難以找機會下手。后來他忍了忍說:“干脆等些日子吧,等果子下了樹,秋風(fēng)刮起來,那時‘見風(fēng)倒就臥在炕上了?!?/p>
從收獲果子到北風(fēng)呼號的冬天,綠蔥蔥的園子還會有二十多天。這段時間捉小妖怪是最合適不過的。想到老萬說的我們要一起“審”小妖怪,心就撲通撲通跳。那會是怎樣的情形啊!我們要像大官一樣坐成一排,老萬主審,坐在中間,大手一拍桌子,拖著長腔問:“小妖怪,我來問你——”我們每個人都不能笑,木著臉,只等這個小東西如實招來。
不過說心里話,一想到這些還多少有點難受,因為它多么可憐?。∵€有“見風(fēng)倒”,他知道了也會難過的,說不定會與我們永遠絕交。
收過果子之后的園子空空蕩蕩,“見風(fēng)倒”果然不像以前那樣緊盯我們了。大家可以隨便爬樹,捉迷藏,呆在園子深處半天不出來。起風(fēng)了,每逢這時候小土屋里的人就不再出門。他是世界上最怕風(fēng)的人。
我們和老萬里應(yīng)外合,將幾個兔子扣拴在園中,并用草葉巧妙地掩護,只等那個小東西束手就擒。鐵夾子不僅放在地上,而且還設(shè)法架在樹梢——小妖怪彈跳上去,正好會逮個正著。
每當月亮出來,我們就興奮不已,又忐忑又激動,長時間趴在園子一角觀看,等待那驚人的一幕。老萬的煙頭一明一暗,后來擔心進園的小妖怪發(fā)現(xiàn),就不再抽了。他小聲說:“真是怪啊,‘見風(fēng)倒遇到不大的風(fēng)就要藏起,那一夜風(fēng)多大,他就敢往外跑!連命都不要了!他在大風(fēng)里呆了那么久……我琢磨呀,他心里有火……”
小雙眨巴著大眼:“什么‘火?”
“他心里有火!無論男女,一到了這時候就不怕什么了,不怕風(fēng)也不怕雨——心里有火,那就不一樣了?!崩先f直盯盯地看著一地月光。
我們還是不太明白,只是聽著。
老萬說:“小孩牙牙不懂的,再大一些就明白了。當年我娶自己的家口時,也是這樣哩?!?/p>
虎頭笑了:“什么時候讓咱看看她(他)呀?不男不女,這怎么會?”
“一人相中一人,這得專門的眼才行——你們小孩牙牙不懂的。”老萬說著又摸出了煙,但看了看又放回了口袋。
“專門的眼”,這幾個字讓我暗暗記住了,我會好好琢磨一下。
“快些讓我們看看你的家口吧!”小雙也央求起來。
老萬點頭:“行。不過先做眼前這件大事吧,嗯,好好盯著?!?/p>
幾夜過去了,我們差不多要承認失敗了。有幾次那個小妖怪真的來了——不是看見,而是聽到了“噗噗”的落地聲。它在一角發(fā)出奇怪的鳴叫,那等于唱歌,只唱給一個人,只向一個人發(fā)出召喚!果然,“見風(fēng)倒”一會兒就在這鳴叫中出現(xiàn)了:掮著槍,一搖一扭從小土屋奔出,不顧一切地往園子深處扎,風(fēng)把他的頭發(fā)都吹起來了。
我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見風(fēng)倒”和小妖怪在園子里跑動,一陣陣腳步聲十分清晰。小妖怪除了跑動,又玩起了拿手好戲:彈跳。它噌一下就彈上了樹梢,在最高處炫耀著,洗著月光。
這真是一個精靈,它怎么都碰不到我們的機關(guān)。結(jié)果我們只好眼巴巴地看著它和護園人戲耍,一點辦法都沒有。
老萬沮喪透了,咕噥著:“這得重新想個法子了,這得跟女老大說了!”
我們極不愿那個女人插手。說真的,即便“見風(fēng)倒”和小妖怪好起來,也比娶了女老大要好。在我們眼里,這個女老大其實也是不男不女的東西,那天在燭光下,我甚至看到了她唇上有一層粉紅色的胡子。
老萬哼著鼻子,說:“女老大恨死了,氣得連魚都不想打了,躺在漁鋪里,一會兒叫一遍‘見風(fēng)倒……不逮住小妖怪怎么得了!”
小雙問:“她叫他?為什么?不打魚了?”
老萬點頭:“那當然。她看中了‘見風(fēng)倒嘛,心里急,又娶不走他,麻煩也就大了!她說抓住了小妖怪,就放進魚鋪的大鐵鍋里煮湯,和魚一塊兒煮!”
大家全嚇蒙了,大聲罵起了女老大。
老萬搖頭:“她不過是在氣頭上,真逮住了又是另一回事了。不過咱不會告訴她的,只想讓她幫幫咱——我琢磨啊,用漁網(wǎng)就成!把一種細絲漁網(wǎng)扯在樹隙里,小妖怪給罩住,那就‘插翅難逃了!”
我們都不吭聲。是的,那樣小妖怪真的要被捉住了。這時大概每個人心里都有些反悔:該不該和老萬一塊兒做這事?
如果現(xiàn)在改變主意還來得及,只可惜下不了決心:還是擔心“見風(fēng)倒”出事。
老萬有了女老大的支持,細絲漁網(wǎng)很快扛來了,并且在半夜悄悄地布下了——每一面網(wǎng)都有一根綆繩藏在草葉里,人在暗處揪住,到時候一拉綆繩就成了,它會被緊緊勒住,再也跑不掉了。老萬很得意:
“別說它了,就連一只螞蚱都逃不出去!”
這時候要阻止也有些晚了。小妖怪啊,事情就這樣了,也許我們幾個要犯個大錯了,不過我們總要保護老朋友,這也是不得已的事。
我們知道,只要是妖怪就一定會有奇能,讓人無法猜測無法抵抗。一想到這些就有些后怕。不過這也是冒險的樂趣和代價吧。
這些日子,我們遇到“見風(fēng)倒”就裝作沒事的樣子,可惜裝不像。這家伙也裝不像,因為自從有了小妖怪之后,他長了細鱗似的脖子就變紅了,而且額上閃著蘋果一樣的亮光。那個酒盅似的肚臍似乎更深了。他躺在那兒,揪一片梧桐葉蓋在臉上,不理我們,也不理貓和羊——有一次虎頭猛地掀開樹葉,發(fā)現(xiàn)他在偷著笑呢!
以前他從來不會笑,當然也不會哭。
問題嚴重了。我們覺得面前這個人或許真該交到女老大的手里,那時她就會管住他、保護他了。這個孤零零的光棍漢真得有個人疼愛,盡管女老大可能還會欺負他——誰知道她會怎樣,也許一會兒欺負一會兒疼愛吧?我們“小孩牙牙”真的什么也搞不明白。
老萬在等待的日子里很焦慮,搓著手說:“這些天也打不了多少魚,女老大不干了,有心事呢,想著一個人呢。唉,咱不該讓她來相親,這下子全糟了,擦眼抹淚了。”
“她也會哭?”我不信。
“她說自己命苦?。∏魄圃圻@事辦的吧,真是對不起過世的師傅。就讓咱快些逮住小妖怪吧,那時再從頭來一遍……”
在沒有月亮的夜晚,我們趴在園子一邊,不相信會有什么奇跡發(fā)生。動物和人一樣,喜歡在月光熒熒的時候嬉鬧。老萬吸煙,并不在乎一閃一亮的火頭;小雙捏住虎頭的鼻子,虎頭像鯊魚一樣張大嘴巴——正玩著,小雙突然豎起了一根手指。
一種若有若無的聲音,就像人躡手躡腳走來,像一只皮球輕輕地在園子里跳動……我們不能抬頭,老萬把我們按住了。什么都看不見。這樣過了幾分鐘,園子中央傳來了“吱——”的一聲,這響聲細小、瘆人,可憐巴巴。
老萬呼一下坐起,接著把手里的綆繩用力一拽。那“吱吱”聲更響更尖了。我們不顧一切地跑過去。
老天爺,大事真的發(fā)生了,一只大鵝——也許比它還要大一點——在細絲網(wǎng)里掙扎,發(fā)出撲棱棱的聲音。它正死命撞著網(wǎng)扣。
老萬憋著氣,兩肘奓著擋開我們,一個人將網(wǎng)收緊,發(fā)狠地攥住網(wǎng)綆,一邊跺腳威嚇,一邊麻利地收好,背上肩膀就走。
我們緊緊跟上。
走出園子的一刻,我回頭看了看小土屋,發(fā)現(xiàn)后窗上有閃亮的燈光。
大家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走,不知走向哪里。身上汗津津,心跳不止。大家都明白,這事千萬要躲開“見風(fēng)倒”,他如果趕上來就會拼命。
直走進一片槐林里,停在一塊空地上。老萬喘得像頭牛,把沉沉的網(wǎng)包放到地上:“死沉的物件呀,咱這回逮住了你,你得老實一點——不打你不罵你,只要從實招來?!?/p>
老萬這樣說的時候,一直在網(wǎng)里掙撞的小妖怪竟然安靜下來,它不聲不響伏在黑影里。我們都急壞了,還有點害怕——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見。正焦急,老萬讓我們從林子里找來一些干樹枝扎成一束,然后用打火機點亮——
它身子微微抖動,臉背向一邊,不知是害怕還是害羞。它大約有90厘米多一點,后背是灰色的,全身長了細密的茸毛,光滑極了。兩條腿真像蓮藕,膝蓋像人一樣。它在老萬的撥弄下轉(zhuǎn)過了身子,這讓大家發(fā)出“啊”的一聲。
這張小臉圓圓的,完全像個娃娃。大眼睛,鼓額頭——就像以前在月光下看過的那樣,額上是一溜整齊的劉海。小鼻子圓圓的像貓,鼻頭翹起一點。眼睛是灰褐或淺藍,艾艾怨怨地看人,一個一個看。它大概很快明白老萬是說了算的人,最后只怯怯地盯住他。
“站起站起——”老萬手掌往上抬著,比畫著,并沒有惡聲惡氣。
它真的慢慢站起。我可以看到它的全身了,把一聲驚叫用力壓住——它脖子以上是一種淺栗子色,胸部是棕色;整個肚子上部是灰白色——到了肚臍之下就轉(zhuǎn)為淺藍色了;最不可思議的是從那兒到胯部,長出了一個貼緊肚皮的兜兜,就像為了裝東西方便一樣!它這會兒兩手——準確點說是翅膀,因為展開之后是寬寬的蹼一樣的東西,所以會飛——有不多不少五根手指,正緊緊捂在兩腿之間……
老萬扯開了它的手,我們于是不好意思地看了看。
它真是雌性,真是不出所料。
這時我們又注意到它的腳:從大趾到小趾樣樣都有,不同的只是長了蹼。
我們在火把熄滅前細細地看過,從心底認定這是一個小姑娘。特別不能忘記它的眼睛,那神情里有羞愧、驚懼、憤怒、哀求……
大家不再說什么。火把熄滅,心仍舊怦怦跳。接下去怎么辦?黑影里沒有一點聲音,老萬也沒了主意。不遠處有個老鴉“啊啊”一叫,好像發(fā)出了抗議。
我心里承認,這個小妖怪又可憐又可愛,很不幸的。我相信小雙和虎頭他們也會這樣想。老萬點了一支煙,提起網(wǎng)包。小妖怪一聲咳嗽,老萬就將煙熄了。我們往前,走了一會兒發(fā)覺是大海的方向,就折回了。我知道老萬肯定要瞞住女老大。
此刻小土屋里的人在干什么?他知道這個夜晚自己的園子里發(fā)生了這樣的大事嗎?
在槐林邊站了一會兒,回望著那片園子。網(wǎng)包里的小家伙無聲無息,她大概認命了吧。我問老萬到底怎么辦、把她送到哪里?他只說:“跟上吧。”
一直走到離林子不遠的小村盡頭,在一幢小屋跟前停下。
老萬叩門,原來是自己的家。大家馬上想到他那個不男不女的“家口”。黑影里有個沙沙的嗓子說:“天天下半夜才回,中了魔怔?。 睆睦镂蓦S聲出來一個人,手里端著一盞燈——這人果真扎了兩條小辮,個子真高,差不多高出所有人一大截,干瘦。他(她)一雙大眼陷在眼眶里,用力看人。我注意到他(她)的嘴唇薄薄的,毛茸茸的,心里馬上作出判斷:“他是個男的!”
老萬對我們介紹出來的人:“這是俺老伴‘山花,叫她大嬸吧。”
“大嬸……”我們叫著,有些不太情愿。
山花大嬸急急去看網(wǎng)包,連連大叫:“哎喲,原來是這么個物件!嚇死我了,嚇死我了,這是個什么怪鳥兒?”
老萬無心搭理,在屋里到處翻找,找出一個竹子做的大鳥籠——老天,這可能是全國最大的一只鳥籠了!他小心地將網(wǎng)包里的小妖怪挪進去,一邊咕噥:“唉,對不起了,這兒還是窄巴了些,趕明兒給你造個大宿舍,先得委屈兩天?!?/p>
她已經(jīng)沒有了原來那樣的驚慌,小鼻子用力吸著,辨析著這里的氣味。她像企鵝那樣在籠內(nèi)挪動,打了個小小的噴嚏。
老萬囑咐山花好好飼喂,遞食時千萬、千萬防止她逃脫,最后加重語氣說:“軍令如山倒!”
山花攤著手問:“這物件吃什么?菜葉?肉包?不是兔子也不是鵝……”
“你就一樣一樣試著來,不能渴也不能餓,千萬、千萬!”老萬揪揪山花的小辮,對我們做個鬼臉。
這個夜晚真像一個夢境。
我們在黎明時分散去?;氐郊依镌趺匆菜恢?,睜眼閉眼都是那個被囚禁的小家伙。
醒來時已是半上午了,我匆匆趕到果園,推開小土屋的門,里面什么都沒有。我找遍了半個園子,這才發(fā)現(xiàn)“見風(fēng)倒”坐在一棵老桃樹下,樣子有些嚇人:嘴癟著,像是隨時都要哭出來;細細的鱗脖又變成了鐵青色,額頭上的亮光也沒了。貓和羊分坐兩旁,就像他一樣沮喪。我推他,他一動不動。我有些害怕了,不敢肯定他對昨晚的事情是否知曉。
我心里開始強烈掛念另一個地方,就輕手輕腳地離開了。
趕到老萬家時,小雙和虎頭已經(jīng)圍在那兒了。山花大嬸叼著煙,一遍遍重復(fù)說:“我家老頭子去海上了。”她抽著煙,當離那個大鳥籠近了時,小家伙就咳起來。我們央求她再也別抽了,她才揉滅了煙。鳥籠里放了一些菜葉,一條小魚,還有一小塊肉。山花大嬸拍拍手:“硬是不吃,葷素不進,準得餓死。”
小妖怪兩手抱在胸前,頭垂著,背向我們,身子有些發(fā)抖。
小雙的淚水順著鼻子流下來。虎頭咬緊牙關(guān),望向遠方。小雙撫摸著鳥籠說:“你肯定是想園里那個人了!快吃些東西吧,我們一定喊他來……”
想不到這最后一句被闖進來的老萬聽到了,他斷喝一聲:“不能告訴‘見風(fēng)倒,會出大事的!他有槍!別鬧出人命啊!”
“可她不吃不喝,會餓死的!”虎頭怒沖沖盯住老萬。
老萬蹲下咕噥:“我老伴會有法兒,她有法兒,老娘兒們家……”
他的聲音低下來,有些泄氣。我們都知道他在搪塞。瞧這個山花大嬸鼻子像鷹,臉像獾,他(她)才是妖怪哩。
我們一致要求放她重返林子。老萬拉出拼命的架勢:“這事我說了算!這是一百年里也遇不到的怪事兒啊,到底怎么辦還得想想哩……”
山花大嬸鷹鉤鼻子朝天,惡聲惡氣說:“這里還是俺老頭子說了算,小孩牙牙老實呆著。俺老頭子火了劈頭一頓——”她齜著牙,豎起又黑又大的巴掌。
又是一天過去。我們已經(jīng)無心上學(xué),急得團團轉(zhuǎn),大多數(shù)時間往返在果園和小村之間。第二天大家再也挨不住了,就決定從老萬家里劫走小家伙:把她營救出來!
我們瞅準了老萬出門的時候闖到小院,想尋個機會??缮交ù髬鹂偸鞘卦诖篪B籠旁邊,一口接一口抽煙。我們心急火燎的。
不知是否故意,山花大嬸有一次撩起衣襟,露出了紅布褲帶——我們都看到褲帶上拴了一支粗大的鐵鞭。
第三天我們在村頭小路遇到了老萬,他搖搖晃晃走來,還沒等我們開口就坐在地上,連連呼叫:“倒霉啊,倒霉??!”
原來老萬擔心小妖怪死在自己手里,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就去了鎮(zhèn)醫(yī)院——他想讓朋友幫忙,誰知消息很快走漏了——“這事驚動了上級,老天爺,結(jié)果派來了民兵,他們要把它火速押走……”
“押到哪里?”虎頭帶著哭腔叫起來。
“一級一級往上送……”老萬雙手拍打地面,“那可是‘見風(fēng)倒的‘小愛物??!”
小雙哭了。我心里重復(fù)著“小愛物”三個字,認定這才是它的真名兒。我與虎頭對視,彼此額頭上都生出了一些汗?!磺芯涂靵聿患傲?。老萬啊,我們恨死了你。
“這事兒晚了,因為已經(jīng)報告了上級!”老萬鐵青著臉,腮肉一下下發(fā)顫。
我們不再纏磨,只想馬上告訴“見風(fēng)倒”,事到如今再也不能瞞他了??墒菆@子里早沒人了——村里人說本來一點風(fēng)都沒有,可他突然口吐白沫躺在地上,就給抬到了醫(yī)院。
“見風(fēng)倒”剛剛蘇醒過來,仰在病床上,一雙圓眼看著我們……
大家來不及安慰他,也不便多說什么,很快就出來了。我們一刻不敢耽擱,要馬上找到并搶回“小愛物”。我們先是打聽老萬那個朋友,又在一個看門老人的指點下去了鎮(zhèn)獸醫(yī)站。
不知轉(zhuǎn)過了多少旮旯,終于在一處又臟又臭的木板棚里看到了那個大鳥籠,它這時蒙上了一塊黑布——我那會兒心怦怦跳,眼淚差點涌出來。
一個麻臉民兵持槍守在板棚旁邊,一見我們出現(xiàn)就大聲咋呼,不許靠近。
“聽說它就要送走了,讓我們看看吧,看看吧。”虎頭裝出萬分好奇的樣子,邊說邊往前挪蹭。
麻臉叼著煙,提槍站起,朝虎頭瞪眼。
虎頭急得搓手,轉(zhuǎn)頭看著我們。天馬上要黑了——天一黑,再轉(zhuǎn)亮就是明天了,那時“小愛物”就得被民兵押著上路,要“一級一級往上送”……突然虎頭朝鳥籠努一下嘴,一個轉(zhuǎn)身就挨近了背槍的人。
虎頭緊緊抱住了麻臉民兵。
這事簡直讓人毫無準備!兩個人很快廝扭在一起:麻臉把虎頭壓在身子底下,虎頭去咬他的手……我們驚呆了,一動不動。
那個人被咬痛了,發(fā)出一聲尖利的慘叫?;㈩^費了好大勁兒才掙扎出來,一邊躲閃揮來的槍托一邊朝我們大喊。
我和小雙一下醒過神來,迅速撲到板棚里,什么都不管不顧了,拖著大鳥籠就跑。
接下來連呼吸都忘記了,只是一直跑、跑……天完全黑了,有好幾次險些撞在墻上。直跑了許久,小雙和我才緩口氣,輪換著扛起大鳥籠。我們來到了鎮(zhèn)邊的野地里。
到處黑乎乎的。我們在一條渠邊鎮(zhèn)定了一下,找準了那個小村的方向——一直向北吧,那兒就是一片槐林。
一路不知被絆倒了多少次,臉上胳膊上被荊棘劃破了,血和汗混在一起。再也跑不動了,我們一下子癱坐在槐林里。第一件事就是去掀籠子上的黑布。
小雙說:“‘小愛物啊,你快些走吧,你一點都別耽擱!”
我們打開大鳥籠,來不及撫摸她一下。
夜色里一點聲音都沒有。她好像在遲疑。這樣呆了一瞬,最后無聲地走了出來。但她并沒有馬上跳向樹梢。
遠處有人正咚咚跑來。小雙說:“‘小愛物,快跑啊,快啊,有人追來了!”
她還是一動不動。
這會兒我們聽出是虎頭。果然是他?;㈩^呼呼大喘跑過來,臉上全是血痕。但是他高興極了。
黑影里,我們一個個去摸“小愛物”,細細地摸。她一點都不害怕。她的身體就像絲絨那樣潤滑,暖暖和和。有那么一會兒,我覺得她的額頭輕輕地抵在了我的手上,足足有一分鐘。
時候到了,我們小心地退開幾步……
所有人都沉默著,等待著,直到響起了“噗噗”聲——這聲音我們熟悉極了!
她只輕輕一彈,就躍到了高高的樹梢上……
接下來要做的就是趕緊返回醫(yī)院,可是“見風(fēng)倒”已經(jīng)不見了——醫(yī)生說這個人跑了,誰也攔不住他。
我們匆匆去了果園,小土屋里什么都沒有。在屋后那棵大李子樹下,我們終于找到了他:拄著那支銹住的獵槍,頭頂是貓,身邊是羊。
他看清了是我們幾個,嘴里發(fā)出了“啊啊”聲,伸長兩臂用力抱過來……大家久久依偎著,坐在潔白的沙地上。
月亮一點點升起來,“見風(fēng)倒”的脖子挺直了,目不轉(zhuǎn)睛盯住遠處一叢叢樹影。
這個夜晚好靜啊,大家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氣是甘甜的,那是月亮的氣味,是果子留下的余香。
“噗、噗……”
小雙豎起了手指。我們都在細心捕捉這無比美妙的聲音。
“見風(fēng)倒”緩緩站起,就像被一根線牽住一樣,徑直向園子深處走去了……
在一片黑乎乎的林子深處——可能是最深處了,藏著一幢小草屋。這小屋最早不知是誰發(fā)現(xiàn)的,然后就有了傳說。想想看,在沒有人煙的地方怎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小屋?
鐵匠鋪的老人一叼上煙斗就要談些怪事——他們開始說到這幢小屋了。
老人說,凡妖怪都要有個住的地方,在里面歇息睡覺,干一些咱們做夢都想不到的怪事和壞事。它們的“屋子”可能只是一個地洞、一個茅窩,但在咱看來就像一座小屋,有門有窗的。老人們說:“這是使了‘障眼法。”
“什么叫‘障眼法?”我們追問。
老人們個個知識淵博,但有時也是裝樣。他們一般都善于夸大和說謊,這是誰都知道的。這一次他們回答得吭吭哧哧很費勁兒,只說:“那就是——‘閃化的……”
“‘閃化又是怎么回事?”
“就是用假東西糊弄你們?!?/p>
他們越說越讓人糊涂了。
不過我們由此得知海邊那幢小草屋就是“閃化”出來的,里面住了一位黑黑胖胖的老婆婆,她十有八九是個妖怪。按照老人們的理論,小草屋不過是她的巢穴,比如樹洞和草窩之類。
我和虎頭小雙一伙仔細探究過多次,親手摸過它黑黑的泥墻、被雨水洗白的窗子,最后認定這座小屋蠻實在的。泥墻上有小蟲做的窩,有蜥蜴飛跑,它怎么會是“閃化”的呢?
屋里有一個大炕,上面坐了老婆婆,咕嚕咕嚕抽著水煙。她手里捧的黃銅水煙袋,是我們見過的最大一臺抽煙的機器,整個海邊一帶誰都沒有。老婆婆一邊抽,一邊用一根細扦撥弄,那上面豎著幾根小煙囪似的管子,一閃一閃冒出火頭和白汽。她的嘴巴包住了長長一根彎管,吸足了就瞇瞇眼,吐出一口濃煙。
我們趴在后窗看著。說實話,她的水煙袋最吸引人。很想進屋討一口煙,順便研究一下這臺機器??上覀兊哪懽舆€沒有那么大,只是藏在暗處觀察。
虎頭說:“妖怪一高興就會顯形——那時咱就知道它是什么變的了?!?/p>
我們既希望老婆婆能變回原樣,又擔心到時候被嚇壞。聽老人說,以前海邊的林子里有個白胡子老頭,常和趕海的人一起玩,那些人給他酒喝,結(jié)果這家伙一喝醉就顯了原形——是一條水桶粗的大蟒蛇,不停地吐芯子,當場把一旁的三個人給嚇昏過去。
屋里的老婆婆抽了一會兒煙,然后就去搬動炕頭的一個口袋:嘩啦啦倒出一堆東西,原來全是曬干的蘑菇。她把蘑菇攤在炕上,挑出夾在其中的草梗雜物,重新裝進口袋。她頭枕蘑菇睡著了。
大家咂著嘴。她有那么多蘑菇,真是饞人。海邊人最喜歡蘑菇了,一吃到鮮嫩的蘑菇就說:“口福,口福!”大人常對進林子玩耍的孩子說:“別光知道玩,留心撿些蘑菇來家!”話是這么說,要撿到好蘑菇談何容易,它們早被采藥和打魚的人撿光了。
蘑菇能引出一大堆高興事和傷心事,那不是一會兒能說得完的。有一次我正在林子里玩,玩累了就躺在柳樹旁,看一只帶白點的甲蟲往上爬。我的目光循著它,結(jié)果就看到了一只大蘑菇——是金色雞腿蘑!可虎頭就沒這么得意了,他有一次進林子,正遇上小雨蒙蒙。這樣的天氣蘑菇最愛溜出來——虎頭一口氣采了好多,可想不到中間藏下了一只毒蘑菇,結(jié)果害得他爸直翻白眼,差點搭上一條老命。
說到毒蘑菇會讓人伸舌頭。海邊一帶多么兇險的東西都有。大人們扳著指頭說:“海邊有三毒,毒魚、毒蛇、毒蘑菇!”這其中最壞的要數(shù)毒蘑菇了,它千變?nèi)f化。有的花枝招展,像小姑娘打著花傘站在那兒;有的笨模笨樣趴在草棵下,反正是變著法兒讓人上當。吃了毒蘑菇先是嘔吐,接著痛得在地上打滾,沒有幾個能活過來。
每年都有死于毒蘑菇的人,而死于毒魚和毒蛇的要少得多。毒魚的模樣容易辨認:大肚子,大眼睛,背上有黃斑,一看就是怪模怪樣的壞東西。毒蛇越來越少,因為鷹多了。鷹捉蛇也捉兔子,甚至捉小孩兒——有些大鷹從西面高山飛過來,它在那邊是常吃小孩兒的,所以來到海邊也難改惡習(xí)。要知道各地生活習(xí)俗不同,一般來說,它們在這里呆上三五年才會改掉這種可怕的飲食習(xí)慣。
傳說海邊上有個老光棍,他吃雞腿蘑上癮。有一天在林子里轉(zhuǎn)悠,遇到了一個大嬸。這個大嬸拐肘上掛了一大串金色的蘑菇,見了光棍漢就往林子深處扎。他緊緊尾隨走個不停,最后在一間小柴庵跟前停住了。
大嬸在灶間燒火做蘑菇湯,鮮味兒冒出來,光棍漢就在門口嚷:“饞死人了?。 贝髬鹫惺肿屗M去,吃蘑菇喝湯,還留他過夜。結(jié)果光棍漢給毒昏了好幾次,幾天后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赤身裸體睡在一個土洞前,頭疼欲裂。原來大嬸是林中一只大沙鼠,每年都要采一些蘑菇藏起來,為了剔掉毒蘑菇,這一次就給光棍漢每樣喂了一點,只為了試試哪種有毒。大沙鼠把有毒的扔掉,沒毒的才藏到洞里。就這樣,光棍漢只因為貪嘴,差點被毒死。
我們一伙只要到林子里,就要轉(zhuǎn)到老婆婆的小草屋那兒,伏在后窗上盯一會兒。大家遲疑著,不敢去敲老婆婆的門,因為心里沒底。
我們除了上學(xué),就是成幫成伙地在海邊游蕩。平時最多的還是在拉網(wǎng)的人那兒玩,或者跟上放蜂人和采藥人走,不太敢去的地方就是密林深處。
那是黑烏烏的一片,所有嚇人的大事都出在那兒,比如被毒物蜇傷,被妖怪耍弄,迷了路回不了家,這都是最常見的。
海邊上最大膽的還是獵人,他們肩上扛了冒煙的家伙,身上有殺氣,所有古怪的東西會躲開他們。所以只要跟上獵人去林子里串,那大概是最保險的??上н@些人都愿悄聲不響地獨自來去,最討厭有一兩個孩子跟在身后。
海灘上特別有趣的人和事也就那么多,所以只要誰有了新發(fā)現(xiàn),不論是遇到一個怪人還是別的什么,就一定會盡快告訴朋友。
虎頭的舅舅老歪住在河邊,也是獨個兒呆在一幢小泥屋里。那里好玩極了,以前也是我們常去的地方,后來不小心跟他干了一架,他威脅要殺人,這才嚇得大家躲開了。
虎頭這些天有點忍不住,要把林子深處老婆婆的事告訴舅舅,并且嘗試著恢復(fù)原來的友誼。大家都有些動心,可就是害怕。
老歪過去也是一個獵人,有一年打獵出了大事,就把槍毀了,搬出了村子,住到了遠遠的河邊。他發(fā)誓后半生再也不摸冒煙的家伙,不傷害任何野物,只做一個采藥打魚的人。
老歪是我們所遇到的最可怕的人,比一般的妖怪還要陰險。他長的樣子也讓人嚇一大跳:頭歪在肩膀上,看人斜著眼,像偷看似的。不過他這個姿勢正好瞄準,所以槍法出名,一旦有什么東西讓他瞄上,就一定跑不了。
海邊人說到老歪的模樣,都會講一個故事,就是他小時候格外頑皮,常常爬到大樹上面,結(jié)果有一次一個倒栽蔥摔下來,脖子撞進胸膛里去了;家里大人招呼好幾個壯漢,分別拉住他的頭和腳硬拽,這才將一截脖子拉出來——不過,他的頭就永遠歪在了肩膀上。
我們只要和老歪在一起,就會長時間盯住他的歪脖,想著那個故事?;㈩^對舅舅又怕又愛,警告我們小心一些,說這個人一般不火,真要火起來可不得了——有一次氣著了舅舅,舅舅一定要拉著他的兩條小腿把人撕劈了,是母親好說歹說才將自己救下的。
虎頭的遭遇著實嚇住了我們。我們懷著探險般的心情接近他,有時會離得很近看他那雙層層疊起的、淡灰色的眼珠。聽村里一些大人說,長了這種眼珠的人往往活不久。我們總是尋找老歪即將死去的種種跡象。
老歪為什么扔掉了心愛的獵槍?這要講一個長長的故事。不過老人們咋咋呼呼講起來的時候,我們還嫌故事太短呢。
最早聽這個故事也是在鐵匠鋪里。那是天底下最好玩的地方,有燒得通紅的鐵塊,有叮當響的錘子,還有身上扎了油布圍裙的師傅。最有意思的是來抽煙喝茶的一大幫老人——他們是海邊上最能瞎吹、倚老賣老、不斷說謊的家伙,是這樣一幫人定期匯集到這里。
我們觀察過,只要是有事沒事進鐵匠鋪的人,個個都是瞎編故事的大王。有的人看上去老老實實,甚至是吭吭哧哧說不成一句像樣的話,可是一旦打開了話匣子,一定會添枝加葉說啊說啊,騙死活人不償命。
就是這群人,你一句我一句,扯出了一個大土匪的故事。
這個大土匪干了無數(shù)壞事和好事,不過在海邊上只是個嚇人的影子——因為大多數(shù)人只聞其聲不見其人,都知道他有天大的本事,能飛檐走壁,力大無窮,倚仗功夫好,獨來獨去,大半時間住在荒野林子里。
他欺負窮人也欺負財主,那要看誰惹了他。他有槍有刀,但大多數(shù)時間只用巴掌:那只大巴掌特別有力,胳膊碗口粗,一掌就能拍死一頭?!灰徽凭托?,所以外號“不二掌”。也有人說他這個外號另有出處,因為是個獨臂人,只有一只巴掌。反正到底是怎么回事,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知道得更多了。
“不二掌”住在密林里,什么都不怕,后來年紀大了,受不住海邊的寒氣,就想住到村子里。他看中了一個漁把頭的女兒,可漁把頭死也不依?!安欢啤弊叩嚼~的牛車跟前,一掌就把駕轅的青牛拍死了。
“不二掌”扛著漁把頭的女兒去了密林。
第二年村里民兵開始剿匪,發(fā)誓活捉“不二掌”。當時最年輕的民兵就是老歪了,槍法最好,村里人說那個“不二掌”早晚得死在老歪槍下。
剿匪的事情進行了一年多,上級督促得緊,所以海邊林子里常常響起零零星星的槍聲??上Ф际欠帕丝諛?,沒傷到“不二掌”一根毫毛。漁把頭總是對背槍進林子的民兵喊:“到時候多長一只眼,千萬別傷了我閨女和外孫女!”
原來那個大土匪和漁把頭的女兒已經(jīng)生了一個女孩。
剿匪的事到了第三年上,外村的民兵也調(diào)過來了。大家說,這一次“不二掌”活不成了。當時最擔心的就是老漁把頭了,他一天到晚在林子邊上轉(zhuǎn)悠,只想接回女兒和外孫女。天眼看要下雪了,樹葉一落就是剿匪的大好時機,因為林子里藏身難了。
就在第一場雪之后,老漁把頭從林邊撿到了一個小姑娘。他從她的發(fā)卡上認出,這正是女兒的東西,于是知道是自己的外孫女。老人哭了半天,問她媽怎樣了?小外孫女說不明白,只緊緊偎在姥爺懷里。老人知道那個大土匪的死期到了。
剿匪的民兵忙了一冬,最后傳來捷報:“不二掌”被擊斃了。人們都瞞住了老漁把頭,只說出了半截。其實林子里的大土匪夫婦差不多是一塊兒死的。
立了頭功的正是年輕的老歪,因為他槍法特好,領(lǐng)兵的就讓他將拒不投降的人擊斃。
老漁把頭哭成了淚人,他只哭自己的女兒。有一天深夜他找到老歪,問:“真是你結(jié)果了他?”老歪不吭一聲,跪下了。
老漁把頭咬碎了一顆牙,最后吐出一句:“這么點年紀就沾了血,看你怎么過這輩子!”
老歪跪著,最后才說:“你家閨女不是我打中的……”
真實的情形是:老漁把頭的女兒見大土匪死了,就一頭撞在了一棵大橡樹上。上級負責(zé)剿匪的人來林子里看了,又在海邊村子遍貼布告,上面寫滿了大土匪的一樁樁惡行。
開過慶功會之后,村里人就將死去的男女埋在林子里。
慶功會上老歪戴了紅花,頭一直歪在肩膀上,比以往任何時候歪得都厲害。
從那以后,老歪難睡一個好覺,一到半夜就做噩夢——有一個黑漢扼住了他的脖子。他每次醒后都一身冷汗,伸手去摸歪脖。天亮后他常常往林子里跑,身上背著槍,像是去林中打獵,其實是到大土匪夫婦墳前燒紙。
老歪后來成了親,女人比他大。有她相伴,噩夢少了。
噩夢漸漸不來了,可是從林子里來了一只大黑熊。這只大黑熊在村子里無聲來去,留下了清晰的足印。村里人害怕了,領(lǐng)頭的開始商量怎樣捕殺??墒怯捎诖笸练私诉^了,海邊太平了,所有像樣的槍支全被上級收走了,剩下的只是幾支打霰彈的獵槍。村頭把所有獵槍都架起來,一入夜就候在村口。
一個薄云遮月的夜晚,黑熊搖搖晃晃出現(xiàn)了。它一入村子就站起來走路,把所有人都嚇傻了。村頭不敢開口說話,持槍的人得不到命令,兩手亂抖。黑熊像一個笨拙的巨人,鼻子里噴出的氣息把半條街都弄臭了。它最后走到了牲口棚里才站住。
喂牲口的老人事后復(fù)述了當時的情景:黑熊在一頭大犍牛跟前呆了有十幾分鐘,然后緩緩舉起巴掌,只一掌就將牛拍死了。它像什么事都沒干似的,搖搖晃晃往村外走,一直消失在夜色里。
它第二次進村是個月黑天,像上次一樣,同樣在牲口棚前呆了一會兒,然后一掌拍死了一匹馬。這些牲口全是村里的寶貝,死了牲口是天大的事。
村里全力剿殺黑熊,除了把所有的獵槍架在村口,還從外村請來了最悍的獵手。黑熊又一次來了,這次還沒等它邁到牲口棚前,幾支槍一齊開火。
大家回憶那個夜晚的情景,一切歷歷在目。老人們說:“嚯咦,那家伙就像來村里走親戚串門兒,大搖大擺的。槍響了,它只打個愣怔,然后用手把滿懷的鐵砂子都捋掉了,皮毛沒傷。”
好幾支獵槍都沒擋住黑熊,村里人更加害怕了。村頭去找老歪,夸他是公認的槍法第一。老歪拒絕了幾次。村頭沮喪極了,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后來村里又試著在黑熊出沒的路徑上挖陷坑、下皮套,仍舊毫無用處。黑熊糟蹋了村里許多東西,拍死了所有的牲口,還毀掉了幾間村舍、幾株百年大樹。
老人們漸漸悟出:這個黑熊不是別的什么,它只是那個大土匪轉(zhuǎn)生的,這會兒是來村里復(fù)仇了。瞧它那只巴掌多厲害,簡直跟大土匪一般無二??!就這樣,后來人們議論起大黑熊時,只管它叫“不二掌”。
老歪又開始失眠了。他對女人說:那家伙早晚會找到咱家。女人安慰他,他不說什么,只是擦拭那支獵槍。
有一天半夜,老漁把頭的外孫女突然失蹤了。
老人找遍了村前村后,每一個巷子都尋遍了,沒有一絲蹤影。最后老人仰起鼻子嗅一嗅,從空氣中嗅到了一股臭味,一拍膝蓋說:“天哪,黑熊來過村子!”
老漁把頭央求老歪說:“你只要救回我的外孫女,咱們就兩清了?!?/p>
老歪沒有答應(yīng)也沒有拒絕,只是用心準備霰彈,還制了一副皮裹腿。
就在老漁把頭丟失外孫女的當月,黑熊又一次進了村子。這一次它沒有去別的地方,而是直接奔向了老歪家。當時老歪正在后院劈木頭,只聽得前院老婆驚呼一聲,就趕緊往那兒跑——他最后一眼看到的,正是黑熊朝自己女人舉起了巴掌……
那個夜晚老歪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反身摸到獵槍的,只知道一連放了數(shù)槍,那個大黑家伙才搖晃著離開。
事后村頭對老歪說:“錯不了,那家伙真是‘不二掌。”
老歪咬咬牙:“我得再殺一遍‘不二掌了。”
老歪要去林子里了。他帶足了水和干糧,打好裹腿,扎緊衣服,戴了一頂小小的翻皮帽——那是熊皮做成的。臨行前他去看了老漁把頭,在生病的老人床前坐了許久。
老漁把頭病得非常厲害。老人盯住老歪不說話,老歪也不說。最后老歪要走了,老人才重復(fù)一遍:“找回我的外孫女吧,那樣咱就兩清了?!?/p>
老歪答應(yīng)了老漁把頭。
整個秋天再加上多半個冬天,老歪都在林子里尋找老熊,但一次也沒有碰到它。就在一場雪下過不久,他踏著雪往前,發(fā)現(xiàn)了歪歪斜斜的大蹄印,還有一行小腳印。他心上一緊,馬上想到一只老熊領(lǐng)著一個孩子。他急急地跑起來。
直追了半天,聞到了樹隙里有一股臭味兒。他握緊了槍,貓著腰往前。
在一叢叢灌木后邊,隔開疏疏密密的樹木梢頭,老歪看到了老熊厚實沉重的后背,它那只伸出的巨臂正牽著一個穿花棉襖的姑娘……老歪呆傻了,手里的槍舉起又放下,擔心霰彈傷了姑娘。
那一次他一直跟蹤,想找到它的林中老巢,可惜后來攪起一陣風(fēng)雪,目標還是丟失了。
老歪一連幾天都在老熊出現(xiàn)的地方徘徊,不放過地上的任何痕跡。一天黃昏,他看到一只松鼠嘴里銜著一雙松果,蹦蹦跳跳往前躥。松鼠在一棵大橡樹跟前停下,一個穿花棉襖的姑娘從樹后繞出,伸出一只手,那只松鼠就把雙果投進她的手里。
小姑娘高高興興往前走。老歪暗暗跟緊。
在一叢橫七豎八的躺木后面,有一個黑森森的洞穴,里面?zhèn)鞒隽松铋L的鼾聲。老歪盯著小姑娘鉆進了洞穴,什么都明白了。
老歪特制了一種霰彈,它們每一顆都像箭鏃,帶有見血封喉的劇毒。他將槍瞄準了洞穴不遠處的一片樹隙,準備將這里變成老熊的葬身之地。
一連兩天過去了,風(fēng)中只有隱隱的鼾聲。第三天一早陽光射進了樹隙,鼾聲消失了。隨著一陣啪啦啦踩斷樹木枝條的聲音,那個大黑家伙搖晃著走出來,直走到空地中央。它在用力嗅著什么,一雙巨臂抬起,摸著厚厚的胸部。
老歪扣響了扳機。
老熊胸前中了一些霰彈,它嫌痛,一下一下捋,想捋掉粘在那兒的箭鏃,可是沒有捋掉。它生氣地看著放槍的人——老歪又扣響了第二槍。
老熊倒下了,濺起了幾尺高的雪沫。
就在這時候洞穴里發(fā)出了連連驚叫,那個穿花棉襖的姑娘跑出來,一下?lián)涞搅死闲艿纳砩稀K馑?,想扶它起來,哭叫聲撕心裂肺?/p>
老歪手里的槍掉在了雪地上。
從林子里出來時冬天快要結(jié)束了。老歪第一件事就是去老漁把頭家。村里人告訴他:你再也見不到他了,老漁把頭在大雪落下的第二天就死去了。
這年春天老歪搬離了村子,一個人住在了河邊,臨走前把那支獵槍砸毀了。
虎頭的記憶中,舅舅是一直呆在小泥屋中的。他從來沒有見過舅母,只知道她是被一個叫“不二掌”的老熊拍死的。母親給他講“不二掌”的故事,與村里老人稍有出入。母親說熊是熊,大土匪是大土匪——而村里老人卻認定,老熊與大土匪同名同姓,其實就是同一個“不二掌”。
虎頭第一次領(lǐng)我們?nèi)フ揖司送?,我們心里已?jīng)裝了這些故事。大家有多少話要問啊??墒腔㈩^警告說,舅舅這人要多怪有多怪,惹火了他會殺人的。其實他已經(jīng)殺過人了,還殺了老熊和其他一些大大小小的動物。我們?nèi)寂滤?,可越是害怕就越是想挨近了看個清楚。
在一年多的時間里,河邊小泥屋成了最有魔力的地方。
老歪緊貼在肩膀上的頭顱像個葫蘆,頭發(fā)不多,下巴瘦得驚人。他一雙眼睛大大的,眼神里放著毒光。去他那兒的第一天,我們就注意到了這眼睛的怪異:里面有一層層疊起的灰色瞳仁。這與我們見過的所有眼睛都不一樣。
我們將老歪的眼睛告訴了村里老人。他們聽了,吸一口煙相互端量,只不說話。當只剩下一個老人時,他才告訴我們:“長了這種眼的人就快死了?!薄岸嗑貌拍芩滥??”老人磕打煙斗:“快了半年,慢了一年?!闭f完又叮囑我們:“千萬別說是聽我說的呀!”“為什么?”“因為咒人不好?!?/p>
其實私下里村里人都認為老歪早該死了。他們說一個人跑到荒無人煙的地方,那就是去等死:“正經(jīng)人,好生生的人,哪個不住在村里?”
虎頭一聽到舅舅要死就高興了,說:“我想看舅舅是怎樣死的?!彼堰@句話跟母親說了,被重重地打了一巴掌,然后就哭了。
說真的,我們后來去小泥屋,主要是想觀察這個人什么時候死,其次就是吃一些不常吃到的東西。
老歪這兒總有奇奇怪怪的食物,比如腌在土缸里的野菜,還有比雞蛋大不了多少的毛蟹和泥蛤;如果是比拇指還要小的魚,就要放一點鹽蒸了吃;野果子酒、野杏子干、核桃、薯條……他捉魚的方法最簡單省力,就是在河邊吊一個網(wǎng)筐,里面放幾塊薯條和骨頭,提出水面就是一些活蹦亂跳的小魚了。如果想捉大一點的魚,他就拎上一個旋網(wǎng)去河口那兒——唰一下撒開,再一點點收、收,收到懷里,準有一兩條大魚在網(wǎng)里亂撞。
老歪大多數(shù)時間躺在光禿禿的炕上,閉著眼不言不語。他偶爾睜開眼時,我們就會看到那雙層疊的灰色眼珠,于是就想起了不久即要發(fā)生的事情——他的死——心里立刻有一陣不太好受的快活。
那時候我們再也看不到他了,這好像會讓人極不高興。
當時我們還沒有發(fā)現(xiàn)那個小草屋,沒有看到抽水煙的老婆婆。它在離這兒幾里路的東邊密林里。
老歪將吃不完的小魚曬干,又糊成一些紙口袋,裝成一袋一袋看著,很滿意的樣子。有時它拆了紙袋吃一點魚干,嚼魚的樣子真是嚇人。
我們吃魚時他不聲不響。我們吃所有東西他都不會阻攔?;㈩^說:“舅舅是海邊上最大方的人。”
可是有一次我們發(fā)現(xiàn)鍋里有一碗蘑菇湯,剛要去喝,老歪就救火一般撲過來,一把奪去。他從來不給我們蘑菇吃。
野果子酒甜甜酸酸,可以當糖水喝。誰知大家有一次喝多了,都一前一后跌倒,腿不好使了。那種飄飄的感覺真是不賴,像踏在云彩上。
老歪抽煙時也要躺著,火頭一明一暗,像在引逗我們詢問一些秘密。我們終于忍不住了,就提起了林中的妖怪——我們問:“你這輩子見了多少妖怪?”
老歪不回答我們。
虎頭和小雙相互擠眼,又轉(zhuǎn)向我說:“村里人說,咱長到20多歲的時候,就不怕妖怪了。它們只欺負小孩和老頭兒;還有,它們欺負女的?!?/p>
我說:“它們特別喜歡捉弄小孩,愿意把他們捉到林子深處,養(yǎng)在窩里——就像村里人養(yǎng)鳥一樣?!?/p>
小雙說:“養(yǎng)大了,就教他們說妖怪的話,那時我們就聽不懂了——有個孩子一歲多被一只貓頭鷹領(lǐng)走了,十歲才回村子,一到半夜就學(xué)貓頭鷹叫,他媽打他,他還是叫。他吃生肉,大白天蒙頭睡覺,天一黑就往外跑,兩眼雪亮……”
虎頭咂著嘴:“就是啊,聽人說有一只老熊,一到夜間就來村里禍害人,一巴掌就能拍死一頭犍?!鋵嵥且粋€大土匪變的,是個妖怪……”
老歪慢慢從炕上坐起,不再吸煙,嘴巴死死咬住了煙斗。
虎頭講得起勁,比比畫畫:“老熊的巴掌就像臉盆那么大,有一次遇見了舅母……”
老歪“呸”一聲吐了煙斗。
虎頭嚇得趕緊剎住話頭,結(jié)結(jié)巴巴叫著“舅舅”,臉色蠟黃。這樣停了一會兒,虎頭終于鼓足了勇氣問:
“舅舅,那個大土匪是你用槍打死的吧?”
老歪嘴里嗚嚕了一聲什么,跳下炕就摸棍子?;㈩^從窗上爬出,老歪追趕不休?;㈩^跑得飛快,老歪追不上,就抓起插在地上的一柄鐵叉——它投出去虎頭也就完了。
我們都屏住了呼吸。
鐵叉在他肩膀上方顫了顫,終于跌落在地上。
我們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老歪回頭又看到了我們,再次追過來。大家“啊啊”叫著飛跑,往不同的方向跑。老歪也不想逮到我們,因為他貼緊在肩膀上的頭妨礙奔跑。他站了一會兒就回泥屋去了。大家從蒲草里鉆出來,用手做成喇叭,迎著泥屋一齊喊:
“老歪快死了——”
虎頭和我們一起喊,臉色漲得紫紅。他剛剛死里逃生。大家從此再不懷疑泥屋里的人會一氣之下殺人。這個人殺性大,什么都不怕。
從小泥屋跑開之后,我們只在林子邊上閑逛,不敢鉆到密林深處。這樣的日子實在沒什么意思,卻又沒別的事情好做。虎頭膽子最大,一度想報復(fù)舅舅,約定在某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去河邊,從那個小窗往里扔石頭——老歪肯定會跑出來,那時我們就將他引向一條小路,那兒有提前挖好的陷坑,坑底是又臭又臟的東西。
可是這個計劃并沒有實施。因為虎頭有一天聽到母親念叨起舅舅,說這個人多么可憐、多么可憐!母親說著說著就流出了眼淚?;㈩^也就打消了捉弄舅舅的念頭。
不過我們一致認為老歪是個干了許多壞事的人,他從窗上跳出來追人,那是因為被揭開了一個傷疤,痛得嚇得要死呢。
鐵匠鋪里的老人從河邊泥屋說到其他,就扯出了密林深處的秘密——那幢小草屋。
大家當時就記在心里,不聲不響地離開了。我們用了三個星期天才勘查清楚,找到了那個地方。小草屋真的孤零零矗在那兒,里面真的有個老婆婆——一般來說,如果她真的是一個妖怪,就一定是個最難對付的家伙。
找到小草屋的當天,我們就想策劃一個行動,將她制服。巨大的危險隨時都可能發(fā)生,正像鐵匠鋪的老人們說的:那些妖怪看上去人模人樣的,真來了脾氣,會兇得嚇人。比如說老婆婆笑瞇瞇地走過來,說,孩子來呀,讓奶奶抱抱吧。然后一手逮住一個就咬,咔啦咔啦像吃生蘿卜一樣。
好在兇險恐怖的故事都發(fā)生在很久以前,我們并沒有親眼見過。離得最近的就是老歪殺死老熊的故事,不過得勝的還是人,而不是熊。
我們認為最需要做的,就是先弄清她是由什么妖怪“閃化”的。按老人們的說法,通常是讓它們喝酒——妖怪沒有大的酒量,頂多喝上二兩就醉了,然后舌頭大了,站也站不穩(wěn),一會兒就露出了原形。另有一個辦法是煙熏,在煙火攻伐之下,它們鼻涕眼淚一大把,繃不住了,也就顯形了。
野物扮成人樣,主要是吃飽喝足之后才有的毛?。合胪娴酶幸馑?,和人斗心智,取一些樂子。其中最壞的家伙才會趁機害人。
我們選擇煙熏法,又擔心引起林火。后來都想到了老歪那兒喝不完的野果子酒。
我們鼓起勇氣,提了一個大南瓜,由虎頭領(lǐng)著找老歪來了。離小泥屋還有幾百米遠時,小雙咕噥:“也不知他死沒死?”虎頭說:“誰知道呢,要不說這事得上緊做嘛?!?/p>
一聲聲敲門,沒有回應(yīng)。我把門撞開了一條縫,一眼發(fā)現(xiàn)老歪躺在炕上,貼在肩膀上的頭顱用力翹著,一雙眼睛死死盯住來人。
虎頭叫著“舅舅”,把南瓜放在老歪胸前。
他依舊躺著,伸手摸一摸南瓜上的花紋,沒有吭聲。看來他不再記恨虎頭和大家了。
我們在屋里徘徊,想著野果子酒的事。那個酒壇就在屋角放著,擦得锃亮,一看就知道他時不時要吮上一口。
我蹲在酒壇跟前。小雙說:“老歪叔,我們也想喝酒?!?/p>
“嘗一口吧,真要喝,那得等到十八歲哩?!崩贤嵴Z氣還算和藹。
虎頭得到了鼓勵,立刻蹦起來:“嘗嘗呀,快嘗嘗呀!”
老歪并不阻攔,瞥著我們。他歪腦袋上的那對眼睛啊,什么時候都是嚇人的。我們將棕色的酒倒進一個大泥碗里,你一口我一口,一會兒就喝完了。不出半個鐘頭,兩腿就有了飄飄的感覺。
中午時分我們還賴著不走。午飯其實再簡單沒有——老歪做飯與所有人都不一樣,只是抓一把小干魚,再捏幾根薯條,揪幾條屋檐下的干蘿卜,放進鍋里一塊兒蒸煮。一股誘人的味道彌漫在屋里,引得一只紅翅大鳥蹲在窗前,顯然是饞壞了。
虎頭還不滿足,提議將南瓜和蘑菇合燉。他剛從炕頭拿起一小袋干蘑菇,就被老歪一把奪下,小心地掖到了被子里。
蘑菇多好啊,難怪村里老人一見它就感嘆:“口福!口福!”可惜人多蘑菇少,一年里也吃不上幾次。最讓人不解的是那個密林深處的老婆婆,她竟然有一大口袋蘑菇,頭枕蘑菇睡覺!如果不是施了魔法,想都別想!看看老歪吧,他才不過有一小袋子,還要當成寶貝一樣藏到被子下。
虎頭喝了酒,又胡說起來。我想這會兒應(yīng)該先把門打開,這樣老歪火了我們有路可逃。
“老舅,我們新發(fā)現(xiàn)了一個妖怪……”虎頭說。
“嗯?”老歪抹抹嘴,不吃東西了。
“就是的,她藏在東邊那片黑烏烏的林子里,‘閃化成一個老婆婆的模樣,小草屋肯定是洞穴‘閃化的……”
老歪聽了低下頭,重新咀嚼起來。
小雙補充說:“她滿屋里都是蘑菇,成了蘑菇一霸——村里老人說,以前蘑菇很多,雨后去林子里,一會兒就能撿半籃子,沒有籃子就用衣襟兜起來,高高興興往家走……有了她,蘑菇就沒了。”
虎頭大聲應(yīng)和:“這事咱得想想辦法了,老舅,她肯定就是‘蘑菇霸——聽人說舊社會有一種妖怪就叫‘旱霸(魃),它到了哪里,哪里就再也不下雨了!”
老歪發(fā)出“嗤”的一聲:“舊社會,不能提舊社會的!”
我明白虎頭他們一提到往事,就勾起了老歪的煩惱。我望了望洞開的屋門。
老歪的眼睛轉(zhuǎn)向很遠的地方,或許在遙望那片密林——他肯定去過那里,因為他當獵人的日子里什么地方都竄。我小心翼翼問:
“歪叔,你見過那個老婆婆嗎?”
老歪未置可否,像是出了神。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說起了可怕的密林:“我爺爺說前些年林子里有一條碗口粗的大蛇,它長了雞冠子,伏在暗處喘氣兒,發(fā)出‘呋——呋——的聲音,進林子的人還以為是刮風(fēng)哩,一不小心走近了,就被它一口吸到肚里?!薄拔夷棠陶f,林子里有個蜘蛛精,大得像鍋蓋,它追趕小孩時變成車輪子那樣滾,誰也沒它快,一歪倒就將小孩壓住,它起身時,沙地上只剩下幾根骨頭……”
老歪不知聽沒聽進耳朵里,只是抬手擦眼,抹去锃亮的淚水。不過我們知道這并不表明他心里難過,因為海邊上的老年人最愛哭的——風(fēng)沙把他們的眼睛磨壞了,動不動就流淚,這原本不算什么。
流淚是個讓人羨慕的本事——在學(xué)校里唱憶苦歌,有許多同學(xué)和老師一開口就淚流滿面了,然后校長就表揚他們。我那時多想快些流淚啊,可就是干著急,不光流不出,還想笑哩。
老歪擦過了眼就咂嘴,大概想起了蘑菇的滋味。
虎頭問:“老舅,你估計那個老婆婆是什么‘閃化的?”
老歪的聲音又悶又沉:“是人‘閃化的!”
“什么意思?”小雙瞪著大眼。
“什么意思?哪個人不會老?海邊日子過得快啊,只一閃,小姑娘就變成了老太婆……”
虎頭琢磨著老歪的話,問:“海邊日子比別的地方過得快?”
“快多了!這里是個古怪地方!”老歪惡狠狠地說。
我大為不解:“歪叔,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你問我,我問誰去?我這一輩子都在琢磨這個,只是弄不明白。有時候想,可能是海邊風(fēng)大,把日子刮跑了?也可能是野物太多,要知道一個野物一條命,哪怕是一只小蟲子也是一樣——它們都和人一樣,有一輩子,有自己的日子……誰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還有這么多樹,樹和草也有一條命,也有自己的日子……”老歪皺著眉頭說。
我突然覺得老歪說到了一個深奧無比的問題!原來他一個人住在小泥屋中,遠離村子,一天到晚凈琢磨這樣的大事!原來他不是在這里等死,而是想著海邊日子為什么過得忒快——這才是頂要緊的大事啊!
虎頭翻翻眼珠:“真要是這樣,咱們不要野物也不要林子,海邊日子不就慢下來了?”
老歪猛一聲喝斥:“胡說!這些年村里人都這么想,一口氣打死了多少野物、伐了多少林子,結(jié)果日子越過越快——我問過外地人,才知道咱這里日子比他們那兒快了十倍!看我只一眨眼,連胡子都白了,頭發(fā)也沒了,日子就這么快!越過越快!我說過,野物林木和人一樣,也有一條命,天地萬物相加就是‘日子!它們沒了,日子也就沒了!它們多起來,日子才會多起來,那時日子過得也就慢了!”
我們一聲不吭,在心里計算——這真的是個算術(shù)問題吧。
虎頭急得吭吭哧哧:“那么妖怪呢?它們是最能爭搶時間的吧?它們是盡干壞事的家伙!誰都想逮住妖怪……”
老歪搖頭:“咱這兒沒有妖怪,從來沒有妖怪!”
我差一點喊出來:這就不對了!所有的老人都講過妖怪,從鐵匠鋪里的老人到家里的老人——外祖母就親口講了許多,盡管其中不乏夸張,但從根上講它們確是有的。大家都用懷疑的目光盯住老歪。
老歪哼一聲:“告訴你們吧,那都是人瞎編出來的,就為了嚇唬小孩,讓你們聽話;也有人為了掩蓋自己沒本事、一輩子耍懶——想想看,什么都賴在妖怪身上,說壞事全是它們干的!其實人這一輩子干的壞事更多,人就是最大的妖怪!”
“咱也是妖怪?”小雙大笑。
老歪瞅著他:“說不準哩,別到處找妖怪了,說不定自己就是哩!”
大家一聲不吭了。今天過得很怪,這小泥屋里不知為什么有些不對勁兒。到底是我們出了毛病,還是老歪出了毛病?有些奇怪,很費解很麻煩。比如“海邊日子過得快”這理兒,還是頭一回聽說。
不過看來一切都是真的:瞧瞧吧,只一眨眼天就半晌了,再有一會兒太陽就要落下去了,我們就得趕緊回家。海邊日子過得就是快,比其他地方快多了!
時間過得太快了,于是我們不敢耽擱,只想怎樣把野果子酒搞到手——對付小草屋老婆婆的事還是要辦。
虎頭和小雙耳語了一會兒,幾個人交頭接耳,最后決定偷走酒壇。
老歪出門解溲的時候,有人立刻把酒壇用衣服包了,然后從窗戶遞出去——老歪再次返回屋里時,沒有在意酒壇,也沒有在意我們當中少了一個人。
大家嚷著“海邊日子過得真快啊”,打著哈欠,離開了小泥屋。
一出門,嗬,太陽偏西了,一些大白鳥呼啦啦從河道飛起。野物真多啊,它們此起彼伏叫著,一刻不歇地奔波,忙自己的事情。
我們選了一個最好的日子去密林小屋。
這一天太陽很大,到處光亮充足。聽老人說,陰乎乎的日子野物比人高興,它們要躲在暗處做壞事。所以選擇一個好日頭,這對人是有利的。
林子里的野物果然吵得很輕,四處安靜。那個小草屋默默的,獨眼似的小窗瞪著我們。虎頭抱著酒壇,我和小雙幾個一直走在虎頭的左右。
我們一塊兒伏在窗前往里看:大炕上沒有躺著那個老婆婆,可是那只裝蘑菇的大口袋還在。
虎頭撫摸著酒壇,一定在打什么主意。我們推了推窗戶,關(guān)得緊緊的——這樣呆著很危險,因為老婆婆在暗處,她如果從林子里猛地鉆出來,一定會把我們逮個正著。大家都覺得應(yīng)該快些散開才好。
我們在林子里游逛了一會兒,采采蘑菇找找鳥蛋。一只很大的貓頭鷹在樹梢上打瞌睡,我們投石塊嚇唬它,它竟然一動不動。小蜥蜴唰唰亂竄,大甲蟲緩緩走來。一群小鳥展著黃色紅色的翅膀掠過,后邊有一只蒼黑的大鳥在追趕……走過了一片柳林,一片楊樹林,又跨過棘棵,鉆過紫穗槐叢。每人褲腳上都綴滿了鬼針草。
從紫穗槐叢出來,一抬頭都怔住了:一縷青煙正從樹隙間裊裊升起。這太怪了!
那兒有幾棵黑黑的大橡樹,它們長在一片樹木疏疏的沙原上,青煙就從樹下冒出……我們小心地摸過去,看到一個人跪在樹下,原來有人在燒紙,面向一個墳包。我們一點點湊近了,差點喊叫出來——
她正是小草屋里的老婆婆!
這兒擺了紅紅的果子,還有蘑菇做成的菜肴。老婆婆小心地用一根樹枝撥著燒紙,再用沙子蓋好。
可能是我們佇立一旁的緣故,老婆婆很快站起來。她拍打膝蓋,看看我們,然后向著那片密林走去。
這兒沒有墓碑。不過我突然想到了什么——這兒,這幾棵大橡樹下,就是老漁把頭女兒女婿的墓……老天,就在這里埋著那個大土匪啊,當時他的妻子就一頭撞死在這兒,在某一棵大橡樹上。
我的手心里冒出了汗水。
剛剛走開的那個老婆婆是誰?難道她就是失蹤多年的姑娘,是老漁把頭的外孫女?這真的是大土匪夫婦留下來的唯一的孩子,是老歪答應(yīng)領(lǐng)回的那個女孩?
我的呼吸都變得急促了。我不敢肯定事情會是這樣,不過我知道:今天遇到了最要緊的一件大事。我真想馬上就去追趕那個老婆婆,可就是挪不動腿。
虎頭和小雙他們也像我一樣發(fā)呆,直瞪瞪望著消失在林中的老婆婆。
如果真是這樣,那么老漁把頭的外孫女仍然活著。多么可惜啊,那個老人生前最牽掛的就是失蹤的外孫女。
她這些年是怎么活下來的?當年她真的被那只老熊收養(yǎng),讓它牽著手走在林子里?
一切都不敢相信。這些事太玄了,我腦子里只是閃過了這些念頭,很快又否定了。
不過這只老熊是全村老人都知道的,而且有人親眼見過它舉起了復(fù)仇的巴掌。當年帶領(lǐng)民兵追擊老熊的那個村頭兒死了,可是民兵還有活下來的。
大家從墳包前走開,沒有再去那個小草屋。
夜里我對外祖母講起了白天遇到的事情,她半天不吭聲。后來她起身去窗前看了一會兒星星,嘆著氣說:“我見過那只老熊?!?/p>
“真的?它那么嚇人?”
“真的。那天夜里它就站在這扇窗前,我嚇得一動不動。它看了看就走開了。后來我才知道它在找一個人,找老歪——它摸不清那個仇人住在哪幢屋子里……”
“它真是‘不二掌轉(zhuǎn)生的?”
外祖母點頭:“它是找仇人來了,這個村子就是它的仇人——它把整個村子當成一個人看。熊跟人一樣,有時犯糊涂,有時腦袋好使些。它那會兒氣蒙了,就把整個村子恨上了,見了東西就毀,見了人就追,拍死了那么多牲口……”
“它最該拍死的就是村頭兒,是他領(lǐng)人剿匪的!”我脫口而出。
外祖母壓低了聲音:“也許是……不過老熊最想找的還是那個人,是老歪?!?/p>
“那天夜里它站在窗前往里看,就想找老歪吧?”
“嗯。那一夜幸虧月亮好,它看清了我是個上年紀的女人。老歪媳婦年輕,穿了花襖。它猶豫了一會兒,想著是不是該給我一巴掌……”外祖母這會兒還有些慶幸。
我想著前前后后的事情,想知道一個答案,這時再也憋不住了,問:“姥姥,你說那個大土匪到底該不該殺?”
外祖母瞅我一眼,望望窗戶:“誰知道呢?大概殺不殺都行吧?!?/p>
這是什么話??!我心里失望極了。我噘著嘴,毫不掩飾心里的氣憤和不平。我大聲說:“那就不該殺!等想好了再殺!”
外祖母撫撫我的頭:“傻孩子,那時候上級催得緊,哪有工夫想啊!如果催得不緊,大土匪也就沒事了——他在海邊林子里游蕩了多半輩子,不是活得挺好嘛……”
外祖母盡管口氣淡淡的,但我還是聽出了她有一絲舍不得。我明白了,她更偏向于不殺。我又問:
“他干了多少壞事?”
“也說不上干了多少,要緊的是一個人獨來獨往,從打仗那些年就是這樣,不愿歸順。他槍法好,打外國人的時候得了兩把好槍,上級看好了,非要他這兩把槍不可,他舍不得,仇就結(jié)下了。太平年景一來,他還是獨來獨往,還是帶著那兩把槍。就這樣,上級說剿匪,命令就下來了……”
“他欺負村里人嗎?”
“沒。有一年他在林邊見了我,還送我一大捧好蘑菇呢,人瘦干干的,一點都不壞……”外祖母撩起衣襟擦了一下眼。
“可他不該搶人家老漁把頭的女兒!”
外祖母搖搖頭:“這話也得兩說著,兩說著……”
“什么叫‘兩說著?”
“就是說那事兒還不一定呢,那事兒只有漁把頭閨女自己說得清。也有人說那閨女去林子里采蘑菇,早就跟大土匪好上了。反正兩人恩愛不淺,要不最后大土匪死了,她會一頭撞在橡樹上?死活都要跟上啊……”
“這就不能算搶!”
外祖母又搖頭:“兩說著。還有人說搶走是真的,不過兩人后來在林子里一點一點生了情,正經(jīng)是兩口子了……搶是搶了?!?/p>
這真是天下最難解的事兒了。我也不知該怎樣對待那個大土匪了。我趴在窗上看了許久,轉(zhuǎn)身問起一個最纏人的謎團:“海邊真的有妖怪?”
這一次外祖母回答得干脆利落:“有,自古至今都有?!?/p>
我琢磨著,又問:“那老熊就是一個妖怪?”
“老熊是實打?qū)嵉睦闲??!?/p>
“那妖怪是什么?”
“妖怪是精靈‘閃化的,它們是野物,扮成人的模樣?!?/p>
“那為什么要扮成人?當個野物不也很好嗎?”
外祖母拉長了臉:“看你說的!老當野物多沒意思,變成人,跟人來往,逗逗玩兒多有趣??!”
“這么說妖怪也挺可愛的?!?/p>
“本來也可愛,可惜它們沒有數(shù)——到底不是人哪,有時候玩過了頭,人就被傷了。人一發(fā)火,就恨它們了。要不說海邊村里世世代代要打妖怪嘛。”外祖母說得在理,我聽得很明白也很滿意。
說實在的,我倒寧可遇到一兩個妖怪——雖然多少有些害怕它們,不過憑自己的智慧和本領(lǐng),一般來說還對付得了。我又想到了小草屋中的那個老婆婆,這會兒真希望她就是一個妖怪。
長長的假期又來了,這是我們一伙自由自在的好日子。不過老歪說得真對,海邊日子過得太快了,每年的假期好像一眨眼就過去了。一切都得抓緊時間啊。
偷走了老歪的酒壇,讓我們想起來就后怕??墒呛舆呅∧辔菘偛荒懿蝗?,這要想點辦法才行。想來想去,還是先讓虎頭探聽一下。
虎頭去了,半天之后完好無損地回來了。他從頭至尾說了怎么應(yīng)付老歪,十分得意。
那天虎頭一進門就喊口渴,舅舅躺在炕上不理?;㈩^自己找水,碰得壇壇罐罐叮當響。這時候老歪說話了:
“趕明兒把酒壇還給我吧,我得用它裝酒?!?/p>
虎頭不敢轉(zhuǎn)臉,只低頭說:“酒壇是怎么回事?咦,上次來還放在這兒呢?!?/p>
老歪爬過來,揪住虎頭的耳朵:“是不是你們一伙偷了去?”
虎頭大呼小叫:“冤枉死人了!哪有的事!肯定是舅舅屋里來了別人——沒有別人來?打魚的打獵的,還有采蘑菇采藥的,這些人一不小心就溜進來……”
老歪把虎頭揪到炕上,然后用一根繩子拴到窗欞上,不再追問。
虎頭被拴了一會兒就哭了,說:“俺媽知道了非罵你不可,你藏到河邊等死,還要、折磨、小孩!”
老歪掄起了巴掌,不過沒有落到虎頭身上,只拍了一下膝蓋,長嘆一聲。又呆了一會兒,他總算解了繩子?;㈩^一下蹦到了地上。
老歪咕噥:“那酒我有大用?。 ?/p>
虎頭暗暗發(fā)笑,心里說:“我們也有大用?。 ?/p>
接下去無論老歪說什么,虎頭都拒不承認。最后老歪也將信將疑了,自語說:“誰知道哩,也許被狐貍搬了去?!?/p>
虎頭聽得分明,瞪大眼睛問:“狐貍?它們也喝酒?”
老歪點頭:“那是自然的了,動物中就數(shù)狐貍愛喝酒,一只上年紀的狐貍得了好酒,一口氣能喝下半斤,這還不講醉的!”
虎頭笑了,拍著手:“那就是它干的了!”
老歪回憶往事:“有一年上村里不少人家釀了野果子酒、瓜干酒粟子酒,結(jié)果都被狐貍嘗了個遍!狐貍毛兒沾在酒壇上,被陰陽先生發(fā)覺了……”
“什么是‘陰陽先生?”
“就是專門對付它們的人,誰家出了怪事,就得請他們來。”
“那你請個‘陰陽先生好了!”虎頭喘吁吁的。
老歪搖頭:“如今沒有這些人了,他們死的死,沒死的也洗手不干了?!?/p>
“為什么?”
“因為林子小了,野物也不多了,沒有那么多作踐人的家伙了——就是有,上級也不讓他們干這個行當了?!?/p>
虎頭立刻想到了那個老熊,就怯怯地問:“如果當年讓‘陰陽先生去斗老熊,不是最簡單的事嗎?”
老歪一聽“老熊”兩個字,像被什么扎中了一樣,倚在了墻上,臉色難看極了。他這樣呆了一刻才憤憤地說:“那可不一樣!老熊是什么都不怕的!”
“如果讓‘陰陽先生去對付那個老婆婆呢?”虎頭膽子大起來,直盯著舅舅。
老歪轉(zhuǎn)身搬弄壇壇罐罐,像沒有聽到一樣。虎頭再問,他就發(fā)出一聲怒吼:“胡說!”
虎頭不敢再鬧下去,就尋個機會逃出泥屋。他出門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手里不知什么時候抓了一個紙袋子,里面裝滿了小干魚。
他向我們炫耀手里的東西:“看,每次咱都不白去呀!”
我們抱上酒壇去找那個老婆婆了。
老婆婆頭枕著一口袋蘑菇睡著了。她睡得真是香甜,輕輕打鼾,雙手合在胸前?;㈩^朝屋角撇了撇嘴,大家都注意到那兒有幾個壇子,就像老歪屋里一模一樣。再看炕上,還放了幾個小紙袋——那和老歪裝小魚的袋子一模一樣。
大家正趴在窗上,屋門突然被敲響了。
我們趕緊伏下。老婆婆搓搓眼開門,進來了一個戴斗笠的男人——我們都愣住了,因為這個男人誰都見過,他就是海邊看漁鋪的鋪老,是給打魚人做飯的??磥礓伬铣磉@里,他一進門二話不說,扛起那袋蘑菇就出去了。
原來小屋門前停了一輛小推車,上面裝了一些東西。鋪老和老婆婆從車上卸東西,再把蘑菇放上。車子吱扭扭推走了,一眨眼就消失在林中小路上。
老婆婆反手關(guān)門,在屋里擺弄剛剛搬回的東西,很高興的樣子。
我們這才看明白,她是用蘑菇換回別的東西,吃的用的——這會兒她從一條帆布袋子中抽出一個大刀模樣的東西,原來是一條大干魚!這魚可真夠大的了,如果放到鍋里煮了吃,我們一起也吃不完。她還搬出了白面和豆子,把它們一一裝進不同的壇子。最后老婆婆揭開一個壇子,伸手蘸了一下含進嘴里,臉上是愉快的表情。
虎頭仰起了鼻子——我們都嗅到了野果子酒的味道。
眼前這一幕太讓人驚訝了。因為一激動就管不了那么多,大家跳起來,一齊去敲老婆婆的門。
“誰呀?”屋里是拖拖拉拉的腳步聲。
我們七嘴八舌地回答:“喝水啊,口渴了!”“來林子里玩的!”“我們迷路了!”
門開了,老婆婆一見我們,“啊啊”兩聲,不過一點阻攔的意思都沒有。
屋子陰陰的,但氣味好聞。每個屋子的氣味都不同,比如老歪的屋子,無論什么時候都有一股兔子屎味兒。這屋里好像有一點李子花的香味、一點煙葉的香味——老婆婆是個最能抽煙的主兒,瞧那個大黃銅水煙袋就擱在窗臺上。
“這是個抽煙的機器吧?”小雙挨近了它問。
老婆婆笑瞇瞇地把水煙袋挪到一邊,大概怕人碰到它。
虎頭盡快走到那些壇壇罐罐跟前,故意大口吸氣說:“真好的野果子酒??!我聞見了!我聞見了!”說著就去掀壇子蓋——老婆婆沒有攔住,酒香一下?lián)錆M了屋子。
我們一齊湊到酒壇邊。老婆婆拉長了臉:“小孩牙牙不能喝酒!”
小雙指指虎頭懷里的東西:“這也是一壇酒!我們天天喝,信不?”
老婆婆將信將疑地看看虎頭用衣服包裹的東西,虎頭就放開來給她看。老婆婆打開蓋子,“哎喲”一聲,說:“老天爺爺!”
接下去我們給她品嘗了帶來的酒。她咂咂嘴,點頭說:“一模一樣!”
“什么味兒?”虎頭問。
老婆婆不說什么了。我們再次勸她喝,她就喝起來,一邊喝一邊從旁邊找出一個紙袋子,捏著小干魚下酒。這些小干魚我們?nèi)颊J得,絕對是河邊老歪那兒的!
為了讓她喝得更多,我們也各自抿了一小口。老婆婆原來這么愛喝酒,真是再好不過了?;㈩^朝我眨眨眼:“大嬸好酒量啊,大嬸一個人抵得上咱們大家!”老婆婆抹著嘴說:
“呔,你幾個小孩牙牙算什么……”
老婆婆臉紅了,鼻子上冒出了汗粒。
這樣喝了一會兒,她上前揭開鍋蓋,我們馬上聞到了一股最誘人的味道:燉蘑菇!真的,鍋里是燉好的大黃蘑菇,雞腿蘑!大家嘖嘖咂嘴,說只有大嬸這兒才有這么好的大蘑菇!
吃了蘑菇喝了酒,大家不約而同地盯住那個大水煙袋。老婆婆高興了,回身抓起它說:“我就抽給小孩牙牙看看!”她捏出一撮煙裝到一個漏斗里,按一按,搖一搖,讓我們聽到了“汪汪”的水聲,然后就點火。她厚厚的嘴唇包住那根彎管,用力一吸,咕嚕聲就響起來,活像老貓打鼾。
我們看得聚精會神,眼也不眨。小雙說:“大嬸抽得差不多了,讓俺也試試吧?”
她抓緊水煙袋東躲西閃,不過是做個樣子。我們把沉沉的水煙袋輪流端在手里,吸、咳,鼻涕眼淚都出來了。
這真不是什么好東西,是個中看不中用的機器。但是眼前的老婆婆也真了不起,全村的老人都只是一桿煙鍋,只有她才有這么復(fù)雜的一臺機器。
看著我們流淚,玩水煙袋,老婆婆笑得開心。她的臉更紅了,眉毛往上揚著,顯得年紀并不大——她真的年紀不大啊。
我想起一個事情,就問:“大嬸,你認得西邊河岸的老歪吧?”
她臉色一沉,咬住了嘴唇。
大家全不吱聲了,屋里安靜下來。我有些后悔。這樣許久,她要回水煙袋,長長地吸起來,只吸不吐,一會兒腮幫就鼓得老大,最后才“噗”一聲吐出一股濃煙。我們?nèi)o罩在了煙里。
走出密林時天快黑了。一路上大家議論,認定這個老婆婆與老歪常常往來——他們之間存在交換關(guān)系,就像她與海邊的鋪老一樣。比如她的酒、干魚,都是用蘑菇換來的——老歪屋里從來不缺蘑菇。
這個夜晚怎么也睡不著。我在想老歪,想那只老熊,想外祖母和村里老人講的故事。這一切太復(fù)雜太難解了,好比算術(shù)題,可能是最最難做的一道了。我想得頭疼,不知怎么就睡著了——夢中出現(xiàn)了草屋里的老婆婆,她頭枕那個裝蘑菇的大口袋,胖胖的身體蠕動起來——整個人愣愣地變成了一個大蘑菇!
我嚇了一頭冷汗,忽地坐起。外祖母驚醒了。我說:“那個老婆婆,原來是一個蘑菇精!”
外祖母笑著拍拍我,讓我躺下。她唱歌似的咕噥,催我入眠:“大蘑菇,滴溜滑,摔一跤,磕掉牙……”
整整一天,那個夢境都十分清晰,讓人無法忘掉。我甚至覺得夢中出現(xiàn)的事兒是真的,因為海邊人都知道,妖怪并不一定是動物,還有植物。比如傳說中就有花精和樹精,所以出了蘑菇精一點都不讓人吃驚。想想看,一般人半天都采不到一個蘑菇,她屋里卻堆滿了,不是蘑菇精又是什么?
我把這個夢告訴了虎頭,他聽得并不認真。幾天來他想得最多的還是老歪,皺著眉頭說:
“我知道了,老歪舅舅為什么一個人離開村子?!?/p>
“為什么?”
“他是在林子里等一個人的——這人就是老婆婆?!?/p>
我將信將疑,有點不明白。不過我更相信是老熊拍死了他的老伴,他傷透了心才離開的——人最難過的時候大概也就這樣吧。
虎頭一臉哀愁說:“你還記得老漁把頭臨死前說的那句話吧?他說只要老歪舅舅找回他的外孫女,他和這個人的深仇大恨也就‘兩清了——老歪舅舅答應(yīng)了他的?!?/p>
我當然記得。我這會兒佩服起虎頭了,這家伙原來不是一個糊涂蛋,他能一個人琢磨出這么多事兒。我皺起了眉頭,可還是想不出什么。
虎頭又說:“老漁把頭死了,老歪打死了老熊,可是他沒找回人家的外孫女,就是說,事情還沒有‘兩清!舅舅對不起老漁把頭,他心里難過。咱這海邊上最瞧不起說話不算話的人!”
我的眼前一亮:“你是說那個老婆婆就是老漁把頭失蹤的外孫女?”
虎頭一拍腿:“一準是!”
“那我們問問她不就一清二楚了?”
虎頭搖頭:“她不會說的。她藏了一輩子,為什么要告訴咱們?”
“她快老了,這會兒大概想回自己的村子?!?/p>
虎頭搖頭:“咱怎么知道!也許她真的該回去了?!?/p>
我們都認定這些秘密只有老歪和老婆婆自己才知道。
月亮天,我和虎頭一遍遍去林子里。過去我們才不會這樣,因為白天都害怕,別說晚上了。如果遇上一個妖怪,一個傷人的野獸,那就完了。我們特別怕那條吐芯子的大蛇,聽說它就在夜里出沒。
如今有了沉重的心事,也就完全不同了。我們真的一點都不怕了。月亮在樹梢上懸著,讓我們和野獸一起高興。滿海灘的生靈都唰唰奔跑,在林子里盡情鬧騰。
一線燈光從小草屋射出,遠遠地誘惑我們。
我和虎頭正呆在黑影里,想著是否去敲老婆婆的門。
正猶豫的時候,不遠處響起了啪噠啪噠的走路聲,還有一聲聲咳嗽。我們低下身子,慢慢挪到小窗跟前——屋里的老婆婆也聽到了腳步聲,這會兒正從炕上爬起來,端著油燈去開門。
門開了,站在門口的人嚇了我們一跳:老歪!
老歪并不準備進門,只將手里提的東西放在門口。那是一些小口袋之類,估計是吃的用的;他接過老婆婆遞去的袋子,轉(zhuǎn)身走了。他取走的一定是蘑菇。
整個過程只有幾分鐘,兩個人竟然一句話都沒說。
虎頭一臉驚愕,回頭做個手勢。我們輕手輕腳地跟上了老歪。
一路上都有野獸相伴,它們弄出各種響動,我們不小心踩折了樹枝之類,前邊的老歪并沒注意。到了河邊小屋,他打開門,卻并不關(guān)上,只大聲喊一句:
“進來吧!兩個孬貨!”
我們嚇得身上一抖,合不上嘴……誰想得到啊,原來老歪早就發(fā)現(xiàn)了有人尾隨,還知道是我們兩人!這個狡猾的獵人啊,我們算是徹底服氣了,垂著頭一前一后進屋,就差沒有舉起雙手了。
老歪端坐炕上,有些氣喘,生氣地瞪著眼。一會兒他消了氣,拍拍炕,那是讓我們上去。
誰也不說話。這樣坐了好長時間,虎頭才甕聲甕氣說:“歪舅,俺可全看見了。”老歪的嘴繃成一條線,樣子嚇人?;㈩^又問:“你倆見面怎么一句話都不說?”老歪轉(zhuǎn)過臉:
“該說的早說完了?!?/p>
“多可憐……”我想起了外祖母的話,只吐出半句就忍住了。
老歪的大手擦擦眼:“我勸她回村里住——一個女人家,半輩子孤單。她從來不應(yīng)一聲,不理我。”
“她恨你嗎?”虎頭問。
老歪臉上出了汗,只顧說下去:“她不理我。我按時送她東西,生怕她餓著渴著。其實她什么都不缺,用蘑菇換來打魚人的東西。她從不白要我的,每次都回一袋蘑菇。她一個人住在這里,不聲不響。后來我才明白,她是要干一件大事?!?/p>
“大事?什么大事?”我急了。
老歪咬咬牙:“殺了我?!?/p>
“?。俊被㈩^大叫一聲站起。
“她要為爹媽報仇,為那只老熊報仇……這是早晚要辦的,我心里清清楚楚。我知道她一定會用蘑菇毒死我,因為她是女人,萬不得已才動刀槍。她一準會使上毒蘑菇。我從她手里拿回蘑菇,每一回都顫顫的,心想,這回大概就是了……”
老歪流出了眼淚,擦著,不想讓我們看到,把頭轉(zhuǎn)到一邊??墒窃铝撂亮耍樕系臏I水看得很清。他說下去:“我到現(xiàn)在還活著,那是她手軟。不過這是早晚的事兒,她不會放過我。我就在等這一天,這是理該要來的,我殺了兩個‘不二掌,她媽也撞樹死了,我只有一條命可以抵……”
老歪哭出了聲音。
我和虎頭對視著,又害怕又難過。誰也沒法安慰他,誰能安慰一個等死的男人?
“她就是殺我三次都不為過!可她下不了手!我勸她回村,是記住了對老漁把頭許下的誓言,想著‘兩清。我勸她,也是催她快些動手,她只有殺了我才能安頓后半輩子,她也要‘兩清啊!”
老歪臉上的淚干了,蹲在炕上。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誰能想到海邊上還有這樣嚇人的故事?我覺得頭發(fā)都豎起來了,再不敢想“兩清”這個詞兒。這兩個字是黑色的。
虎頭大概不想讓舅舅太難過,故意問起了別的:“她有那么多蘑菇,這是怎么回事?”
老歪聲音低低的,像是失盡了力氣:“那是她一輩子撿蘑菇,太知道它們的脾氣了——她和它們是鄰居……”
我對老熊的故事百思不解,盡管對外祖母和村里老人的話并不懷疑。我再次壯壯膽子,又問:
“那只老熊真是‘不二掌?”
老歪鼻子里發(fā)出“吭吭”聲:“都這么說。不過她不是給老熊領(lǐng)走的,她是自己跑到林子里找爹媽的……有一天她遭了野物,這只老熊把她救下了?!?/p>
“老熊怎么會救人?”虎頭問。
“老熊沒了孩子,心里難過,就救下了她……”
“可憐的老熊?。 被㈩^嘆氣。
“它的小崽是我打死的,那時剿匪殺紅了眼……”老歪哽住了。
老歪這會兒肯定想起了死去的老伴。看來無論是那個村頭兒還是其他背槍的人,每個人都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等到明白過來,一切都晚了。
這時候我在想,我們這一伙最該做的,就是勸解老婆婆,讓她回村,讓她放過老歪——瞧他后悔得要死,他整整哭了一個晚上……
離開泥屋時天要亮了。走在路上,我和虎頭都難過得不吭一聲。我們都在想那個老婆婆,想那個可怕的故事。也許那個兇險的結(jié)局不會發(fā)生——她會饒恕他……她會嗎?
我們游游蕩蕩往前,沒有想過回家還是去哪里,直到一抬頭看見了那片密密的林子。
這一夜露水真盛啊!滿樹的水滴一碰就打濕了衣服。沙地上的小草亮晶晶的。天大亮了。
我和虎頭在濕漉漉的地上看著,都想撿到蘑菇。濕地上最容易找到它們了。
正走著,虎頭輕輕揪我一下。我一抬頭就看到了前邊——樹隙里有一個人,她就是那個老婆婆!
瞧她正低頭尋覓,一只手提起衣襟——里面是沉甸甸的大肥蘑菇……
我們一動不動地盯著她。
好大的太陽啊,太陽刺得人睜不開眼睛。
作者簡介:
張煒,男,1956年11月出生于山東省龍口市,原籍棲霞縣。1980年畢業(yè)于煙臺師范學(xué)院中文系,長期從事檔案資料編纂工作。1975年發(fā)表詩,1980年發(fā)表小說。1984年起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現(xiàn)任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專業(yè)作家。發(fā)表作品一千余萬字,被譯成英、日、法、韓、德等多種文字。在國內(nèi)及海外出版《張煒文集》等單行本多部,獲海內(nèi)外重要獎項五十余項。巨著《再上高原》獲茅盾文學(xué)獎。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八屆全國委員會主席團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