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M·海因斯（美）/文 方陵生/譯

杰娜·卡爾站在女盥洗室的鏡子前，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的模樣，洗手間就在她方寸斗室的辦公室對面。杰娜已年近六旬，但看上去只有三十歲左右，這歸功于基因工程的奇跡，還得益于小行星上得天獨厚的低引力環(huán)境。

杰娜自出生以來就一直生活在紐克羅城，整個城市建在一顆中間被挖空了的巨巖中，實際上，這塊巨大的巖石是漂浮在木星和火星之間的一顆小行星。杰娜專注地凝視著鏡子里的自己，端詳著自己的面部五官，思緒翩飛，神思遐游，在心里憧憬著地球上的新鮮空氣和綠色的森林。

杰娜皮膚白皙，紅發(fā)披肩，還有一雙大海般深邃的藍眼睛，加上天生玲瓏有致的身材和豐潤的紅唇，在任何人的眼中，都不失為一位完美而充滿魅力的女子，即便如此，她也從來沒有踏足過地球，因為她的身體無法承受地球巨大的引力，強大的地球引力足以將她的骨骼壓碎。這是她心中永遠的缺憾，但她無法抑制心中對那個蔚藍世界的憧憬，以及對在溫暖陽光下生活的夢想和渴望。

時間還早，與往常一樣，杰娜總是第一個來上班。一直以來，她都是從一大清早的白日夢開始她的一天的。該去工作了，杰娜最后在鏡中審視了一下自己，整了整身上的工作裝，走進燈火通明的廊道。另外還有幾個人也已經(jīng)來上班了，杰娜和同事簡短地打著招呼，向自己的辦公室走去。

紐克羅城主要是一個科研基地，人們在這里從事各種各樣的科學研究，生活在城里的大多數(shù)人都是各個領域、各個學科的科學家。

杰娜的父母是遺傳學家，杰娜沒有繼承父母的事業(yè)，她選擇了新聞記者這個職業(yè)，并表現(xiàn)出在這方面的獨特天分。由于父母對她精心進行的遺傳基因改造，杰娜擁有不同尋常的智力和杰出的記憶能力，以及對各科技領域內(nèi)信息的超強理解能力，在紐克羅城科技新發(fā)現(xiàn)的新聞報道中杰娜的表現(xiàn)一向都不錯。但她的父母早就告誡過她，過分嶄露頭角可能會招來別人的猜疑和嫉妒，杰娜牢記父母的教導，并不輕易顯露自己的獨特能力。

杰娜在辦公室桌前坐下，打開臺式電腦查看本周有哪些采訪任務，顯示屏上滾動著一列列可供選擇的題材。她的上司讓她自己選擇感興趣的采訪任務，而她也從來沒有讓上司失望過，事實上，杰娜已經(jīng)很快成為本行業(yè)中最有名氣的新聞記者之一。這不僅是因為她有當記者的天賦，部分原因也在于她所處的地理優(yōu)勢。如果你想采訪到什么不為人知的隱秘，如果你想你的報道能夠引起轟動，紐克羅城絕對是個絕佳的選擇。

她滾動著屏幕，一條信息引起了她的興趣：

“在離開將近十年之后，韋德·特雷斯勒博士終于重返紐克羅城，繼續(xù)他的物質傳送技術的研究?！?/p>

杰娜立即點擊了通訊按鈕，屏幕上的任務列表立即被她的上司彼得·克羅夫特的頭像所代替。

“彼得，很高興你正好在線?！?/p>

“我一直在線，杰娜，這次選中的是什么采訪題材？”

“我想采訪特雷斯勒博士?！?/p>

“行，杰娜，你就去采訪他——好好干?！?/p>

“我知道，彼得，放心，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那就這么說定了。杰娜，還有什么事嗎？”

“也沒什么，彼得……就是，時間上，我恐怕至少需要一個月?！?/p>

“你瘋了嗎？一次例常的采訪任務，需要一個月的時間？”

“相信我，彼得，這次的情況恐怕有些特殊?！?/p>

“那好吧，杰娜，但我最多只能給你三個星期時間?！?/p>

“那我最好現(xiàn)在就行動起來?！苯苣纫贿厬?，一邊關上了通訊器。

要想采訪到特雷斯勒可不那么容易，但杰娜干了這么多年記者，也有了不少的人脈關系。打了幾個電話后，她終于與特雷斯勒定下了這次采訪。磁力懸浮車向前滑行著，杰娜又沉醉在她的遐思中，小小的懸浮車在沒有一絲摩擦力的磁力墊上悄無聲息地滑行著，又輕快又平穩(wěn)，一切都是自動控制的，她除了做做白日夢，沉醉在另一個世界中，也沒有別的什么事情可做。

從紐克羅城的另一頭到韋德·特雷斯勒博士的臨時居所花了將近十五分鐘時間，這段時間足以讓杰娜盡情地憧憬地球的景象，她想象自己在寧靜的海灘上散步，她似乎感覺到海風吹著她的秀發(fā)，仿佛聞到了空氣中的海水咸味，看到了月光照耀下的海水，甚至感受到了赤裸的雙腳陷在海灘沙子中那種愜意。杰娜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磁力懸浮車慢慢停了下來，意猶未盡的她被驀然打斷，心里不免有些惱火。

汽泡式座輪罩輕輕滑開，杰娜踏上磁道邊上的混凝土人行道，向前走一百步左右就是滑行道了，可以將她帶到她要去的那個社區(qū)。

滑行道沿社區(qū)而建，就像一道彎彎的溪流，帶著她經(jīng)過古老的建筑，經(jīng)過一座小公園，小公園里栽種著從別處移植過來的各種花草樹木，人工燈光和循環(huán)水給植物提供生長條件和營養(yǎng)。這樣的小公園在紐克羅城還有許多，就像點綴在鋼鐵石塊筑成的城市中的小小綠洲，它們很小，并不是杰娜心中理想的綠洲，只能讓她想到自己與大自然的隔絕。

過了十分鐘，杰娜邁下滑行道，還要步行五百米左右，才能抵達韋德·特雷斯勒的住處。

杰娜原以為，自己在這里生活了五十九年，對紐克羅城的每一個角落都已經(jīng)了如指掌，但這次采訪之行卻讓她有一種非常陌生的感覺。此刻她正走在一個狹窄的隧道中，一個由粗糙的石塊構筑而成的通道。

紐克羅城的建筑群格局大同小異，幾乎都是由隧道構成的，但多數(shù)都比這個隧道要寬敞得多，而且都襯以高級的鈦合金板，其中少數(shù)隧道用的也是光禿禿的石板，但都經(jīng)過了打磨處理，摸上去仿佛玻璃般光滑。此刻她通過的隧道直徑大約只有三米，比她來時經(jīng)過的磁力懸浮車的隧道狹窄多了。

她飛快地瞥了一眼手上的腕式導航儀，知道已接近目的地了，但附近還未出現(xiàn)生命存在或有人居住的跡象。隧道內(nèi)光線很暗，灰蒙蒙的，有一股久置未用舊柜子的氣味，似乎沒有人愿意選擇居住在這種地方。她繼續(xù)向前，在快到隧道盡頭的地方，杰娜看見一塊突出來的巖石，在巖石的另一端發(fā)現(xiàn)有一扇沉重的鐵門，門的右邊齊肩處有一個小型控制面板和鍵座。隧道很小很簡陋，但照明條件還不錯，杰娜很容易就找到了激活小型控制面板的按鈕。

她按下面板上亮起的一個按鈕，里面響起了蜂鳴器的聲音，幾秒鐘后，控制面板被激活，響起了一個男子的聲音。

“請稍等，”一個虛幻似無實質的聲音說道，“很快就來?！鄙赃^片刻，大門滑開，露出一個滿頭灰白頭發(fā)、穿著實驗室白大褂的瘦高男子身影，他沒說話，只是簡單示意她進去。

杰娜走進門，進入一個如巨穴般的房間，里面堆滿了蒙著灰塵的各種科學儀器設備，與外面的隧道一樣，房間也是由切割粗糙的石塊構筑起來的，只是面積要大得多，看起來更像一個洞穴，而不是隧道。特雷斯勒指了指房間另一頭，那里放著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罢堊?，卡爾小姐。顯然我們有很多事情要談?！?/p>

兩人分別坐下，特雷斯勒倒了幾杯葡萄酒，“餓嗎？我這里有吃的。”他說。

“不用了，謝謝！”她說，“我吃過了?！?/p>

“我不想表現(xiàn)得粗魯沒有風度，但對于媒體打探到我這里，還是有些惱火。我獨自一人來這里搞研究，圖的就是清靜。我不是針對你個人，卡爾小姐，但是我才來到這里，還有許多工作要做。在獲得有價值的研究成果之前，我沒興趣向媒體披露什么。”

“您好，叫我杰娜就好了?！毙侣動浾呤遣粫p易放棄的，“我尊重您的意愿，但我相信我們可以達成對我們雙方都有利的一致意見。我畢竟是一位記者，我知道您是一個有故事的人?！?/p>

“那不妨說說你的建議是什么？”特雷斯勒問道。

“我們可以達成一致的建議就是，”杰娜說道，“在您沒有準備好之前，我不會發(fā)表任何東西；作為回報，我將擁有獨家報道權。我將全程跟蹤你的實驗過程，而您將對我公開研究的所有細節(jié)，除了我，您不能和其他任何人討論這個研究課題?！?/p>

“好吧，我想我別無選擇?！碧乩姿估粘姓J，“媒體已經(jīng)知道我來到了這里，如果非得要被曝光的話，我希望報道能更客觀一些。如你所愿，希望不會有不利于我的報道?！?/p>

“為什么你會有這樣的擔心呢？”杰娜疑惑道。

“唉，這個項目說來話長了?！?/p>

“特雷斯勒博士，那您能談談嗎，畢竟這也是我來這里的目的?！?/p>

“你知道多少？”特雷斯勒問道。

“我想，我知道的并不多?！苯苣然卮鸬?，“我只知道，大約十年前，您開始進行了一些很有前景的實驗，傳言已經(jīng)接近了重大突破的邊緣，但后來出了一些問題，你的助手在實驗室事故中喪生，之后您放棄了這個研究課題，離開了紐克羅城。據(jù)我所知，自那以后，您一直沒再在公眾面前露面?！?/p>

“這些是公開的版本，”特雷斯勒坦承道，“但背后的故事鮮為人知，我只是不知道從何說起。”

“也許，最好是從頭開始說起吧?！苯苣缺M可能地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委婉些。

“好吧?！碧乩姿估臻_始娓娓道來，“十年前，我是一個非常富有的人，之前我的大部分時間都在為小行星帶開發(fā)各種采礦機械，我在這個領域內(nèi)游刃有余，如魚得水，所獲得的專利讓我積累了大量財富，但我并不滿足于此。

“我想做些無與倫比的事情，某些能夠對時空界線概念產(chǎn)生震撼的奇跡。我在業(yè)余時間研究了好多年，但要讓想象變成現(xiàn)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經(jīng)過多年的努力，我終于有了一整套相關設施的完整構想，我一遍又一遍地反復構思，試圖找出理論上或者說設計上的瑕疵，但我越是想找出毛病來，卻越是堅定地相信我設計的機器一定能行。最后，有一天，我終于得出了完整可靠的科學理論，繪制出了詳盡的結構圖。我有足夠的資金支持，我有做自己想做事情的自由。我選擇了紐克羅城，這里是我建立實驗室的理想地點，這里適合做一些秘密的研究，同時也因為我知道，實驗所需要的所有設備，紐克羅城里都有。我所要做的就是，在我抵達那里之后，花錢購買我所需要的東西就可以了。

“在我從地球到這里的途中，這個洞穴就已經(jīng)開始挖掘了，當我到達的時候，它已經(jīng)完工了。我在地球上的時候，就是一個身強體壯的人，來到這個引力很弱的小行星上，搬運起各種機器設備來更是不費吹灰之力。我可以輕易提起在地球上重達二三百千克的設備，所以我沒有必要雇用幫手，也沒有必要辦理貨物托運。當然小心謹慎還是很有必要的，在將設備安置在預定位置時，還得小心慣性的作用。當然，我是在經(jīng)過了幾次小小的失誤之后才總結出了這個經(jīng)驗教訓的。

“在我的所有推斷中，只出了一點小小的失誤。有人注意到了我這個來自地球的陌生人花錢買了許多奇異而昂貴的設備，然后運送到某個秘密實驗室中。一時謠言飛傳，很快，無論愿意還是不愿意，我都不得不應對來自媒體的糾纏?！?/p>

說到這里，特雷斯特抿了口酒，潤了潤嘴唇，清了清喉嚨，稍停片刻，然后繼續(xù)說下去：“對不起，”他歉意道，“不知不覺間，我都有些累了。”

“沒關系，”杰娜適時反應道，“您休息吧，我們明天再繼續(xù)談?！?/p>

“不用，我沒事。”特雷斯特回答道，繼續(xù)著他的故事，“我在報紙上發(fā)表了一則聲明，說我正在研究制造一種儀器設備，可以光速將物體從某處遠程傳送到另一處。我只能說這么多，但這顯然不能滿足人們的好奇心，他們不停地追著我打探個不停，而我一直將自己鎖在實驗室里，整整一個月的時間里幾乎是夜以繼日地做著我的研究。

“遺憾的是，在機器設備制造出來之后，我又遇到了新的麻煩，我需要編制海量的計算機程序，將一些描述物理特性的等式轉換為機器指令，如果這些都由我一個人來完成的話，那我就要花很長很長的時間。

“所以我需要一位數(shù)學人才兼計算機程序員，也就是說，我需要一個助手。

“應聘者云集而來，在我這個研究領域內(nèi)，我一向以超群的機械設計能力而著稱，我的計劃也早被媒體公布于眾，于是，紐克羅城里，成百上千的人爭先恐后想要加盟這個實驗，但最終我選定了其中的一位應聘者。

“沃爾特·?？怂故且晃粩?shù)學天才，同時精通計算機編程，更重要的是他的人品，他是一位善良而正直的人。沃爾特為人誠實、忠心耿耿，是我所認識的人里面最善良好心的人。在我將實驗的詳細情況向他介紹之后，他表現(xiàn)出了極大在興趣。他相信，我的機器設備一定能夠達成設計目的，他有信心在兩個星期內(nèi)編寫好所有的程序和子程序?！?/p>

特雷斯勒繼續(xù)說道：“我們探索的是一個前人未曾踏足的領域，之前從未有人進行過這類研究，我們期待著，某天早上，當我們兩人從睡夢中醒來時，就是科幻變現(xiàn)實的那一刻，就是我們創(chuàng)造歷史的那一天，如果我們的機器真的能行的話?！?/p>

“成功了？”杰娜打斷道。

“完美無瑕?！表f德·特雷斯勒回答道。

杰娜努力保持著平靜的表情，盡管他的回答與她的推測不符。

韋德閉了會眼睛，然后說道：“一開始我們進展很慢，設備由兩個封閉小室構成，我們將準備傳送的物體放入第一個封閉小室內(nèi)，對所有分子進行掃描，信息存入龐大的計算機系統(tǒng)后，第一個封閉小室內(nèi)的物體被分解后消失。然后將計算機中保存的信息饋入另一個封閉小室內(nèi)，利用周圍環(huán)境中存在的各種元素，將這個物體重新裝配起來。”

杰娜眨了眨眼睛，似乎很好奇沃爾特是否也是這樣“被分解了”。

“那天早上，我們先是將沃爾特的腕式導航儀放進機器的第一個封閉小室里，開始運轉程序，整個過程幾乎瞬間完成，兩道閃光過后，我們打開了第二個封閉小室，看見沃爾特的腕式導航儀完好無損地躺在那里。在接下來的幾天里，我們傳送了許多不同的物體，都成功了。為了不讓媒體來打擾我們，我在報紙上又發(fā)表了一則聲明，說我們已經(jīng)取得了重大的成功，但沒有公布詳情?！?/p>

特雷斯勒伸出手去想拿杯子，卻差點碰翻。杰娜及時伸出手去幫他擋了一下，將杯子遞給特雷斯勒。杯子里的酒甚至沒有灑出來一滴，在低引力的小行星上，她要做到這一點并不很難。

特雷斯勒驚訝地眨了眨眼，杰娜也說不清楚，究竟是這位老人的動作太過笨拙，還是自己的動作太過敏捷。特雷斯勒抿了一口酒，繼續(xù)說了下去。

“沃爾特的情緒越來越激動，他想將所有的細節(jié)向媒體公布，他看到了這一發(fā)明的無限應用前景，他是對的。我們的實驗可以到此為止，而我們都可以就此功成身退，并擁有難以想象的財富，但我并沒有作好向媒體公布的準備。我之所以要進行這個實驗，還懷有另外一個特殊目的，那就是傳送活人。我相信我的機器能夠創(chuàng)造無數(shù)的奇跡，甚至還可以用來復制物體，只要我們不將本體分解掉的話。這項成果還可以用于醫(yī)療行業(yè)，想象一下，一個患有絕癥的人可以分解后重新裝配成一個健康的人，只要通過適當?shù)闹匦戮幊叹涂梢宰龅健Ｎ覉猿忠^續(xù)實驗，但我們誰也說不準這一發(fā)明用于活組織傳送是否能夠行得通。

“我在這臺機器上又做了整整一個月的實驗。一開始我用植物做實驗，似乎沒有產(chǎn)生任何不良的影響，于是我開始用實驗室老鼠做實驗，實驗也都非常成功。但我認為，我仍然沒有做好充分的準備，我要確保萬無一失才進行活人傳送。在我進行各種實驗期間，沃爾特變得越來越情緒急躁，直到有一天，意外終于發(fā)生了。”

“什么意外？”杰娜問道。

“沃爾特大發(fā)脾氣，他再也受不了我，受不了我這樣沒完沒了的實驗。你想啊，沃爾特始終認為，機器傳送活人太危險，物質傳送機器只適用于傳送貨物。他堅持認為，這一成果已經(jīng)可以公開。說實話，他根本就不相信我的機器可以傳送活人。

“總之，我們倆由爭論升級為爭吵，誰也說服不了誰，氣急敗壞之下，在實驗室里撕扯扭打成一團。不幸的是，沃爾特和我爭吵時正好都站在機器前，我用盡最后一點力氣踢了他一下，他仰面朝天栽倒在其中一個封閉小室中。你得理解我接下來的舉動，當時我憤怒極了，砰的一下關上封閉小室的門，按下程序執(zhí)行按鈕，我想要借此機會一勞永逸地證明我的觀點沒錯，我相信我的機器可以傳送活人。他和他身上穿的衣服一起被成功傳送到另一個封閉小室里，遺憾的是，他身上的衣服與皮膚粘在了一起，費了好大勁才弄下來。但不管怎么說，瞬間傳送活人成功了，證明我的理論是正確的，至少當時我是這么想的?！?/p>

“機器害死了他？”杰娜問道。

“不，卡爾小姐，當時他失去了意識，但他確實活得好好的?！?/p>

“我原先還以為沃爾特·希格斯在機器傳送中喪命了呢?！?/p>

“在某種意義上可以這么說。他很快就恢復了意識，他所有的記憶也都完好無損，我很快確定，他的一切都很健康，但我立刻就明白，肯定有什么地方非常不對勁兒。

“他身上有什么東西與過去不一樣了，當他那對淡藍色的眼睛盯著我看的時候，令人感到毛骨悚然，那種目光與其說是人的目光，不如說是野獸的目光，與他以前的樣子完全不同，那目光似乎能直接洞穿到人的靈魂深處——但奇怪的是，對我將他推入實驗機器一事，他似乎不但沒有恨意，還很高興，他說我讓他獲得了自由。

“我盡可能地將他長時間滯留在實驗室里，對他進行多種測試，研究他的行為。我發(fā)現(xiàn)他的情緒越來越煩躁，甚至可以說越來越有暴力傾向。終于到了我不得不讓他離開的時候了，畢竟，我不能違背他自己的意愿，將他永遠禁錮在實驗室里。

“沃爾特離開實驗室不久，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正如你所知道，紐克羅城很少有罪案發(fā)生，所以當這顆小行星上多處出現(xiàn)一些少女尸體時，整個城市都被震驚了。其他一些凡是人們可以想象得到的犯罪現(xiàn)象，如搶劫和襲擊路人等也屢屢發(fā)生，最奇怪的是，所有的案子都是高智能犯罪，所有的犯罪過程都避開了監(jiān)控探頭和安保系統(tǒng)。我可以毫不懷疑地肯定，這些都是沃爾特·希格斯干的。在他被機器傳送之前，他是一個善良、正派和誠實的人，非常愛他的妻子，雖然我沒有見過他的妻子，但他經(jīng)常談起她，我相信他可以為他的妻子犧牲自己的生命。但在機器傳送之后，他完全像是變了一個人，他不再在乎他的妻子，也不在乎其他任何人。他是一個聰明的人，擁有實施這類犯罪的高智商，在經(jīng)歷了機器傳送之旅后，他有了犯罪的欲望。”

“那您認為問題出在哪里呢？”杰娜問道。

“什么問題都沒有，”特雷斯勒應道，“這臺機器是用來傳送物質的，它完整無缺地傳送了物質，所以你看，機器沒有問題，是我的問題?！?/p>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p>

“其實這很簡單，”特雷斯勒解釋道，“重組無生命的物體或低端生命是一回事，而對人類進行重組則完全是另一回事。我發(fā)現(xiàn)，人之所以成為一個人，遠遠不是將身體各個部分組合在一起就行了。沃爾特·希格斯在進入機器的時候是一個真正的人類，但當他從機器的另一個封閉小室出來的時候，他根本就不再是人類了。他沒有了道德標準，沒有了榮譽感，沒有了人類的良知，他成了一個沒有靈魂的野獸，或者說是一個怪物。機器一絲不茍地按照計算機程序將構成人體的物質完美地重組在一起，但程序沒有指示機器如何處理人的精神能量模式，令沃爾特·希格斯成為人類的那一部分在他的身體被分解的那一瞬間就已經(jīng)被完全釋放掉了?！?/p>

“你的意思是說被毀滅被破壞掉了？”

“不，只是離開了他的身體。”特雷斯勒說道，“精神能量是無法創(chuàng)造也無法摧毀的，這是物理學的絕對定律。如果我之前能考慮到這一點的話就不會出現(xiàn)這樣的意外了，遺憾的是，我沒有想到?！?/p>

“如果您的推論是正確的，那這些精神能量離開身體后去了哪兒呢？”杰娜問道。

“這個問題，我也無法回答，畢竟世界上仍然有許多事情超出了人類理解范圍?！碧乩姿估諢o奈道。

“我明白了，”杰娜說道，“那沃爾特后來怎樣了？我說的是他的身體，你找到他了嗎？”

“不用我去找他，我知道，他最終還會回到實驗室里來的。紐克羅城地方不大，盡管他的智商很高，但當?shù)鼐阶罱K還是會抓到他的。他需要想辦法離開這個小行星，所以他別無選擇，一定會回到這里來。”

“很抱歉，我得打斷您一下，這是怎么回事呢？您把我弄糊涂了?！?/p>

“沃爾特對我的傳送活人計劃了如指掌，這也是他逃離這里的唯一途徑。他來自地球，他的目的也是要回到地球。沃爾特在紐克羅城待了幾年，時間不算太長，還不至于變得完全無法承受地球的引力。他知道如果他回到地球，還需要經(jīng)過一段時間才能完全適應，但他沒有更多的選擇。在這段時間里，有他照片的通緝令已經(jīng)貼遍了這顆小行星的各個角落，搭乘航班回地球是不可能的，他立刻就會被抓捕歸案。

“你知道，我離開地球之前，在地球上一個偏僻的地方建立了一個物質傳送的接收點，但通過數(shù)據(jù)電纜實現(xiàn)長距離傳送顯然是不現(xiàn)實的。在這顆小行星上，就在我的實驗室頂上，有一個大型發(fā)射裝置，在我證明機器可行之后，我曾打算實現(xiàn)發(fā)射裝置的計算機控制，這樣我就可以在這顆小行星上將人體分解，然后將信息和計算機指令傳送過去，在地球接收點的封閉室里將人體重新裝配起來。我想，如果我的計劃成功，就沒有人再懷疑我的傳送機器的實用性了。這就是我知道沃爾特一定會回到實驗室里來的原因，這里有他獲得自由的船票，我只需要等待他出現(xiàn)就可以了。有一天晚上，他終于來了?！?/p>

“那您接下來怎么做？”杰娜問道。

“我讓他使用機器重組?！?/p>

“您讓他逃走！”

“不，他逃不走的，卡爾小姐。是這樣的，沃爾特并不知道，我切斷了第一封閉小室與存儲重組信息的計算機連接電纜的聯(lián)系，當他踏入機器封閉小室的那一剎那，他就被永遠地分解了，然后我第一時間刪除了他的所有信息，所以，沃爾特已經(jīng)永遠消失了?！?/p>

杰娜努力保持著鎮(zhèn)靜，至少表面上看起來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

“然后，我報了警，對紐克羅的警方說，實驗室里發(fā)生了一起事故，實際上這么說也沒錯，事實也是如此。當警方對我說，沃爾特是多起犯罪事件的嫌犯時，我對他們說，最后幾個星期里，沃爾特一直在實驗室里埋頭工作，所以嫌犯不可能是他。我覺得我沒有理由玷污他的聲譽，畢竟，干出那些令人發(fā)指獸行的并不是真正的沃爾特。

“這件事發(fā)生后不久，我就收拾行裝回到了地球。好幾年我什么也不干，成天就是喝酒買醉，默默吞咽著因自己的疏忽帶來的苦酒，因為我的過錯，沃爾特和他的受害者才會死于非命。

“這種沉溺在內(nèi)疚中的生活幾乎要了我的命，但最后我還是想通了，如果我就這樣放棄我的實驗，那才是犯罪。這機器對人類還是有用的，又經(jīng)過多年努力，我又有了新的希望，只要對機器稍作改進，就可以將物質轉換為能量，根據(jù)計算機編程的綜合指令傳送到另一個地方，到達目的地后再轉換為物質，并根據(jù)計算機指令和相關數(shù)據(jù)進行重新組裝。但愿我的新研究能夠在傳送過程中，將我們之所以成為人類的精神能量保存下來，同時我對地球那一端的設備也進行了一些改進。紐克羅小行星將在一個月之內(nèi)和地球之間形成最合適的角度，所以我要在這段有限的時間里對機器進行修改，對計算機進行新任務的重新編程。卡爾小姐，在我傳送到地球之后，你再進行公開報道。歡迎你全程跟蹤采訪，如果你愿意，我將很樂意向你解釋機器運行的所有細節(jié)?！?/p>

“我只有一個問題，特雷斯勒博士，如果實驗失敗呢？”

“那我想，你也可以有一個負面的報道材料?，F(xiàn)在我要躺下休息一會，我已經(jīng)將近三天三夜沒有合眼了。如果你要休息，這里有客房?！?/p>

“謝謝，我還是回去好了。我明天再來好嗎，博士？”

“當然可以，記住，不要向任何人泄露我們的談話內(nèi)容，否則我們的約定將取消。還有，卡爾小姐，在你寫報道文章時，最好略去有關沃爾特·希格斯的事情，非常感謝?！?/p>

“放心，我一個字也不會泄露?！苯苣缺ＷC道，“還有，特雷斯勒博士，我之前已經(jīng)說過了，叫我杰娜就可以了?！?/p>

“那么好吧，杰娜，你也可以叫我韋德?！?/p>

第二天一早，杰娜就來到了實驗室，發(fā)現(xiàn)韋德·特雷斯勒已經(jīng)將實驗室打掃了一遍，正在對機器第一個封閉小室的線路進行檢查和修改，當他從機器里爬出來見她時，杰娜發(fā)現(xiàn)他的模樣與昨天簡直判若兩人。以他的年紀，他的樣子可以稱得上相當帥氣了，一晚上的睡眠讓他看起來神采奕奕，她很難判斷，他今年有多大，畢竟地球上的人比紐克羅小行星上的人要老得快。韋德站起身來，撣了撣大褂上的灰塵，“早上好，杰娜，想不到你還記得進門的密碼?！?/p>

“當然，我的記性還是相當不錯的?！彼粺o驕傲地說道。

“那就好，”韋德很滿意，“你的記憶能力很快就能用上，我要給你看許多東西。”

特雷斯勒說到做到。接下來的日子里，他們每天都工作很長時間，特雷斯勒仔細地給她解釋所有的一切，杰娜的上司一次次給她發(fā)來最后通牒，杰娜一次次的延誤簡直是不可原諒的，她的上司對她越來越不耐煩了。

所幸的是，機器調(diào)試工作即將大功告成。在韋德準備離開紐克羅城的前一夜，他和杰娜在實驗室里小小地慶祝了一把。也沒多浪漫，只是弄了一些吃的，開了瓶香檳，放了點音樂。他們一直就實驗和機器的事情聊到深夜，杰娜問了許多關于地球的事情，問題多得不得了，簡直沒完沒了。在特雷斯勒生動形象的描繪中，杰娜的腦海中似乎看到了栩栩如生的地球景象：潺潺流動的清澈的溪流，綠色無垠的草原，冰雪覆蓋的山巒，還有郁郁蔥蔥的茂密森林。最后，他們終于談到了一些重要的話題。

“你真讓我刮目相看，杰娜，”特勒斯勒感嘆道，“你的接受能力就像海綿吸水一樣，我想，對這個研究項目的了解，你已經(jīng)幾乎和我不相上下了，你本可以成為一名科學家的。我明天就要離開這里了，所以我要你知道，我有多么感謝你的幫助，更不用說我是多么感激你能夠謹守承諾，為我保密?！?/p>

“該說感謝的是我，韋德，是你給了我千載難逢的機會?！?/p>

“如果實驗能成功的話?！表f德道。

“你說我對這個項目的了解與你不相上下，您說對了，所以我肯定實驗一定會成功?！?/p>

“必須要成功，杰娜，這是我能夠留給世人的唯一東西。如果我明天就死去，沒有人會再想起我的?！?/p>

杰娜伸出手去握住韋德的手，“我會想起您的?！彼槐菊?jīng)地說道，然后站起身來走了。

杰娜在韋德的客房里住了一晚上，她沒有什么可擔心的，韋德是個正人君子，從一開始她就知道。杰娜知道，他現(xiàn)在滿腦子都是他的實驗，他的機器，她可以肯定，這是他腦子里能裝下的唯一東西。整個晚上，杰娜輾轉反側，難以入睡，明天會一切順利嗎？她想到了發(fā)生在沃爾特·希格斯身上的事，明天又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呢？杰娜幾乎一晚上未能合眼，直到快天亮時，才迷迷糊糊睡著了。

杰娜一大早就被實驗室里的嗡嗡聲吵醒了，她飛快穿上衣服，奔到實驗室里，看見韋德正有條不紊地給機器接上電源。

“您難道想不告而別嗎？”杰娜問道。

“當然不是，杰娜，我只是在做準備工作而已?！表f德回答道，“不過既然你已經(jīng)起來了，那我現(xiàn)在就準備離開了，我們就此告別吧?！?/p>

杰娜走上前去，擁抱了他一下。特雷斯勒博士轉過身去，面對著機器的第一個封閉小室。

“我進去以后，你就啟動程序?！彼f著，開始脫去身上的衣服。就在這時，杰娜出奇不意地抓起昨天晚上留下的一個空香檳酒瓶，砸在韋德腦袋上，他立即失去了知覺，她幫他繼續(xù)將衣服脫完，然后費了好大勁將他拖進機器封閉小室里，然后脫了自己的衣服，將啟動程序設定為延遲十秒，然后跨進傳送機器的封閉小室里，和特雷斯勒待在一起。一道炫目白光閃過，機器發(fā)出一陣刺耳的聲音，然后一切歸于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杰娜在地球上的封閉室里醒來，暈暈乎乎感覺十分困惑，過了好一會兒，才完全醒過神來。她慢慢站起身來，看著身邊蜷成一團、正在機器里呻吟的特雷斯勒，然后她又看了看自己的身體，完好無損，健康完美。她還是杰娜，但卻比以前更強健，皮膚呈現(xiàn)出比以前更健康的色澤。而特雷斯勒則正好相反，松松垮垮的皮膚懸掛在骨瘦如柴的骨架上。這時，他也已經(jīng)恢復了知覺，但還無法站立起來。

“杰娜，怎么回事？”他呻吟著說。

“很久以前，你奪走了我身邊最寶貴的東西，我終于等到奪回的機會了。告訴你吧，我姓希格斯，我丈夫死后，我才姓了卡爾，我婚前的姓氏。我在你的程序里加上了一個小小的子程序，將你更健康強壯的骨密度、肌肉質量和皮膚色澤結合進我的身體。我知道，即使不從你身上獲取，我也能得到我所需要的一切，但適應地球的這個過程可能需要十年時間，就讓這十年作為對你的懲罰吧，你奪走了我丈夫的人性——之所以能夠成為人類的精神靈魂，韋德，而我現(xiàn)在奪取了你健康的身體素質，我想這是一個很公平的交易?！?/p>

杰娜打開封閉室的門，看見了韋德幾個月前停在這里的空中汽車，車里有一套干凈衣服，還有一雙不太合腳的靴子，但馬馬虎虎也湊合了。她打量了一下四周，開始將衣服穿了起來。這里天廣地闊，空氣清新，杰娜感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體驗。天空是一片美麗的湛藍色，清風在蒼翠的樹叢中輕拂。好一片真正的樹林，紐克羅城的小公園根本無法與之相比。拉上衣服拉鏈，她重新來到物質重組小室前。

“我要走了，博士——哦，韋德，我要去準備一個精彩的報道，還有許多事情需要向媒體做出解釋。”

“請留步！”韋德哀求道，“別把我就這樣丟在這里。我是不得已才那樣做的，他失去了人性，是一個已經(jīng)沒有了人類靈魂的人，必須得毀掉！”

“你和我所做的也不見得比他有更多的人性，不是嗎，韋德？”杰娜回道，然后頭也不回地轉身走了。

插畫：一筆黑白

作者簡介

詹姆斯·M·海因斯，美國肯塔基州人，是一名工程師，最近十年一直在美國俄克拉荷馬州塔爾薩市工作。